刘康,江苏常州人。著有诗集《骑鲸记》《万象》。诗集《骑鲸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卷)。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锺山》之星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
大航海:蜉蝣
潮汛接近了尾声,我们的航程也即将
迎来终点——一片视野开阔的临港孤岛
“着陆的意义就是从一艘航船来到
另一艘航船。”我咀嚼话语背后的深意,
目光却落在了舷尾的信标:那儿有一只
白鸥,在难得平静的海面悬停在了我们
身侧。微风从舷底吹来,它加快了振翅的
频率,一阵嗡鸣过后,万物又回到了
相对静止的状态。我终于明白了栖身于
一截枯枝和一艘航船的不同,就像从
陆地漂泊向大海,又从大海回到了陆地
板块与板块之间的位移足以让一群
失去重心的人们感到错置。我们
浮游其上,越过幽深晦暗的沟壑却被
沿途的风暴吸引,我们避开风暴,却在
抛下铁锚的瞬间又被海底的深壑拉入
漩涡
大航海:时间
水手习惯在舷木上计日,九十多条刻痕
预示着航程已然过半。我用双手轻轻
按压着木痕里的凹槽,心中却是对
未知旅程的遽然担忧:航船会在我们
预设好的时间里顺利抵达吗?一阵异响
传来,短暂的停顿后就是螺桨的声音
我敏锐地察觉到航向发生了偏移,从东向
到东南向,微小的角度勾勒出一条弧线
——我们的航程又多出了预期以外的部分
我用鱼刀刻下了今天的印痕,第九十八条
锋利的刀刺拖出了长长的白印,这是
计划以外的长度,我必须记住它,用
水手们独有的方式。海风从四周吹来,
几声嘹亮的啼鸣在远处响起。这是鸥鸟的
声音,我心中一动,四下茫茫何有它
落脚之处?我望向头顶的桅杆,笔直的
竖线直抵云霄,像一根准绳,在突刺中
吸引着远方的白点越聚越拢
大航海:死亡练习
鸥鸟一次又一次跃入水面,我在远处
小心观望,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打破
这井然的秩序。一只红嘴鸥陡然拔高,
升空后又疾冲而下。我有些担心,柔软的
羽翅如何能对抗坚硬的海面?入水声
传来,浪花被涌起的波峰瞬间吞没
我微微调整了航线的角度,以期在
恰当的视距内捕捉到余下的动静。水面
又腾起了新的浪花,一道身影快速从
水下蹿出,红嘴鸥又飞回了空中。这是一个
完整的过程,我将之定义为试练,一次
为未知死亡而进行的仪式。大海的风波
无处不在,我和我的朋友从甲板退回
舱内,一道道白色的身影盘旋在我们脑海
随即又跃入水中消失不见。我在窗前
怔怔出神,反复琢磨着鸥鸟们入水时的
身姿,不知不觉又走回了甲板的边缘
大航海:5baf01a410e166e88fc90a766ec5c905陆地远航
机翼划过所罗门群岛,从南太平洋的一角
切入澳大利亚。再有半日,我们就要
结束此次的航程,降落在北中国的一座
临海港城。轰鸣声从耳畔传来,巨大的
排力将机身高高托起,我俯身望向
脚下的云海,一种海天错置的眩晕感
顷刻袭来——浮力的控制无处不在,从
浩瀚无垠的大海到旷阔无际的高空
我悬浮在这缈缈的天地之间,脚下
是翻滚涌动的云涛,抬首则是悠远清透的
深空。一叶轻舟浮游其上,瞬息间
从版图的一点横跨到另外一点——那里
是我的归属,一片海陆交接的两栖之地
时间从机翼绕到机尾,狭长的弧线被
浮力紧紧绷直,我又回到了局促的内舱
窒息感瞬间涌来,只是我并不确定,海水
是否已经没过了口鼻
大航海:开端
鸣笛声从码头传来,所有人都沉浸在
驶离的欢愉中。一百八十余天的航程,
足以消磨掉一群野心勃勃男人的锐气
阿冷在甲板抽烟,狂风卷起的海浪冲走了
地上的烟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是我们结伴以来的第三次同航,桅杆
在轻微的震颤后又回到了原点。“信风
已经来临。”我在心中默念,并对接下来的
航程充满担忧——从胶东半岛到朝鲜
半岛,我们需要横穿整个黄海。还有比
一片未知海域更神秘的存在吗?巨浪
将航船向前推动,我听到人群中兴奋的
呼声,有人在高歌,踏着水手们独有的
节拍。我将杂念摒除,四下搜寻阿冷的
身影。他不在人群,这样的开端并不
值得欢庆。“他们即将遭遇更大的风浪。”
一阵惊呼传来,船体在陡峭的斜面艰难
平复。我将握紧栏杆的双手缓缓松开,
这才是真正的开端,一群失重于陆地的
悬空之人
大航海:飓风
漩涡袭来,一个轻微的趔趄,
船体又瞬归平静。阿冷迅速朝塔台跑去,
我预感到了问题的棘手。一个经验丰富的
水手对大海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保持着
足够的警惕。很快,船体顺着漩涡的方向
行进。“我们需要接近它的中心,在飓风
真正成型前。”水手们张开船帆,从各自的
角度调整航向。海浪向甲板扑来,
我们的眼前一片空蒙。穿过它,以最快的
速度抵达“风眼”。我感受到了船体的
震颤,一个以漩涡为中心的磁场正缓缓
凝聚。巨力的撕扯让桅杆微微倾斜,
我竭力压住缆绳的一端,试图以自身的
重力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放开它!”
阿冷的喝声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地
松开了手中的缆绳,一阵眩晕袭来,船体
在剧烈的颠簸中恢复平静——我们抵达了
飓风的中心,一片正缓缓沉降的褐色汪洋
所有人都昂起了头颅,在屏气凝神中等待
奇迹的再一次降临
大航海:危航
晚风在帆布上上下游动,海面却平静得
出奇。我把父亲留下的笔记仔细翻看,
却仍未能找到解开心中疑惑的钥匙
一切都太过顺利。水手们欢畅的笑声
在甲板回荡,我嗅到了一丝平静以外的
气息。七百八十海里,一周的航程
可以滋生出太多的变故。“危机总会以
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在海面。”我似乎
找到了答案,但距离揭开问题的面纱
却越来越远。合上笔记,父亲的形容
在我脑海越发清晰,那张写满淡漠却
无法聚拢的面庞。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
在这蓝绸涌动的海面。微风一点一点
从帆面抽离,几粒星子呼啸而过,
我听到了拔锚的声音,他们就要起航,
在这夜风骤停的前夜
冒险家
邮戳显示的时间是八月,落款处
一片空白,几行写下又被擦去的印痕
便是整封信的内容。“语言在临抵的一刻
又选择了折返。”我读懂了信函的意义
并从空白处认出了信件的主人,这是他的
领地,一片被圈禁于纸面的精神图腾
1978年,我的朋友从横滨出发,途径
白令海峡、弗罗里达,最终在阿拉斯加
登岸,一座横亘于冰河与冻原间的内陆
时间就在这时开始变得模糊,为了唤醒
那早已忘记却依旧存在的、作为生物的
“紧张感”,我收到了他第一封跨洋而来的
信件:驯鹿、灰熊和鲸鱼,以及一道
隐隐闪现的极光。我为朋友感到担心,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让我无法确证他的
意图。时间再次回到八月,这是年后的
又一个溽暑,我能清晰感受到那些
印痕间的犹疑,在他提笔落下的瞬间
又恢复了对时间的感知——那是冰川尚未
融化,极光也不会出现的时节
雾从海上来
“有没有在浓雾中迷失过方向?”
“没有,但我见过橘色的海雾,在行将
迷路的前刻。”好奇心驱使我顷刻间
来到了海边:潮声从四周拍打而来,
橘色的雾气在眼前均匀摊开,一条开阔的
海路隐隐显现。“不是这里。”轻喝声
将我从幻景中瞬间拉回。我又回到了
昏黄的斗室,对面是阿冷清隽而恍惚的
脸庞,仿佛有什么从他脸上刚刚褪去
我嗅到了咸湿的气息,那是海的味道
晚风从窗台吹入,雾气又散开了一些
望着薄纱般悬浮在空中的流岚,我突然
心有所感,一阵澎湃的潮汐涌动而来,
海水瞬间没过了我的口鼻。“就是这种
感觉。”阿冷的声音像一把锥刺,轻易就
戳破了覆在我脸上的薄膜。我大口大口地
喘着粗气,像一个刚刚获救的溺水之人
拖着满身的水渍爬回了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