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航海(组诗)

2024-11-11 00:00:00刘康
扬子江 2024年6期

刘康,江苏常州人。著有诗集《骑鲸记》《万象》。诗集《骑鲸记》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20卷)。参加《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曾获紫金山文学奖、《锺山》之星文学奖、《扬子江诗刊》年度青年诗人奖等。

大航海:蜉蝣

潮汛接近了尾声,我们的航程也即将

迎来终点——一片视野开阔的临港孤岛

“着陆的意义就是从一艘航船来到

另一艘航船。”我咀嚼话语背后的深意,

目光却落在了舷尾的信标:那儿有一只

白鸥,在难得平静的海面悬停在了我们

身侧。微风从舷底吹来,它加快了振翅的

频率,一阵嗡鸣过后,万物又回到了

相对静止的状态。我终于明白了栖身于

一截枯枝和一艘航船的不同,就像从

陆地漂泊向大海,又从大海回到了陆地

板块与板块之间的位移足以让一群

失去重心的人们感到错置。我们

浮游其上,越过幽深晦暗的沟壑却被

沿途的风暴吸引,我们避开风暴,却在

抛下铁锚的瞬间又被海底的深壑拉入

漩涡

大航海:时间

水手习惯在舷木上计日,九十多条刻痕

预示着航程已然过半。我用双手轻轻

按压着木痕里的凹槽,心中却是对

未知旅程的遽然担忧:航船会在我们

预设好的时间里顺利抵达吗?一阵异响

传来,短暂的停顿后就是螺桨的声音

我敏锐地察觉到航向发生了偏移,从东向

到东南向,微小的角度勾勒出一条弧线

——我们的航程又多出了预期以外的部分

我用鱼刀刻下了今天的印痕,第九十八条

锋利的刀刺拖出了长长的白印,这是

计划以外的长度,我必须记住它,用

水手们独有的方式。海风从四周吹来,

几声嘹亮的啼鸣在远处响起。这是鸥鸟的

声音,我心中一动,四下茫茫何有它

落脚之处?我望向头顶的桅杆,笔直的

竖线直抵云霄,像一根准绳,在突刺中

吸引着远方的白点越聚越拢

大航海:死亡练习

鸥鸟一次又一次跃入水面,我在远处

小心观望,生怕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会打破

这井然的秩序。一只红嘴鸥陡然拔高,

升空后又疾冲而下。我有些担心,柔软的

羽翅如何能对抗坚硬的海面?入水声

传来,浪花被涌起的波峰瞬间吞没

我微微调整了航线的角度,以期在

恰当的视距内捕捉到余下的动静。水面

又腾起了新的浪花,一道身影快速从

水下蹿出,红嘴鸥又飞回了空中。这是一个

完整的过程,我将之定义为试练,一次

为未知死亡而进行的仪式。大海的风波

无处不在,我和我的朋友从甲板退回

舱内,一道道白色的身影盘旋在我们脑海

随即又跃入水中消失不见。我在窗前

怔怔出神,反复琢磨着鸥鸟们入水时的

身姿,不知不觉又走回了甲板的边缘

大航海:5baf01a410e166e88fc90a766ec5c905陆地远航

机翼划过所罗门群岛,从南太平洋的一角

切入澳大利亚。再有半日,我们就要

结束此次的航程,降落在北中国的一座

临海港城。轰鸣声从耳畔传来,巨大的

排力将机身高高托起,我俯身望向

脚下的云海,一种海天错置的眩晕感

顷刻袭来——浮力的控制无处不在,从

浩瀚无垠的大海到旷阔无际的高空

我悬浮在这缈缈的天地之间,脚下

是翻滚涌动的云涛,抬首则是悠远清透的

深空。一叶轻舟浮游其上,瞬息间

从版图的一点横跨到另外一点——那里

是我的归属,一片海陆交接的两栖之地

时间从机翼绕到机尾,狭长的弧线被

浮力紧紧绷直,我又回到了局促的内舱

窒息感瞬间涌来,只是我并不确定,海水

是否已经没过了口鼻

大航海:开端

鸣笛声从码头传来,所有人都沉浸在

驶离的欢愉中。一百八十余天的航程,

足以消磨掉一群野心勃勃男人的锐气

阿冷在甲板抽烟,狂风卷起的海浪冲走了

地上的烟灰,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这是我们结伴以来的第三次同航,桅杆

在轻微的震颤后又回到了原点。“信风

已经来临。”我在心中默念,并对接下来的

航程充满担忧——从胶东半岛到朝鲜

半岛,我们需要横穿整个黄海。还有比

一片未知海域更神秘的存在吗?巨浪

将航船向前推动,我听到人群中兴奋的

呼声,有人在高歌,踏着水手们独有的

节拍。我将杂念摒除,四下搜寻阿冷的

身影。他不在人群,这样的开端并不

值得欢庆。“他们即将遭遇更大的风浪。”

一阵惊呼传来,船体在陡峭的斜面艰难

平复。我将握紧栏杆的双手缓缓松开,

这才是真正的开端,一群失重于陆地的

悬空之人

大航海:飓风

漩涡袭来,一个轻微的趔趄,

船体又瞬归平静。阿冷迅速朝塔台跑去,

我预感到了问题的棘手。一个经验丰富的

水手对大海任何细微的动静都保持着

足够的警惕。很快,船体顺着漩涡的方向

行进。“我们需要接近它的中心,在飓风

真正成型前。”水手们张开船帆,从各自的

角度调整航向。海浪向甲板扑来,

我们的眼前一片空蒙。穿过它,以最快的

速度抵达“风眼”。我感受到了船体的

震颤,一个以漩涡为中心的磁场正缓缓

凝聚。巨力的撕扯让桅杆微微倾斜,

我竭力压住缆绳的一端,试图以自身的

重力对抗即将到来的风暴。“放开它!”

阿冷的喝声从头顶传来。我下意识地

松开了手中的缆绳,一阵眩晕袭来,船体

在剧烈的颠簸中恢复平静——我们抵达了

飓风的中心,一片正缓缓沉降的褐色汪洋

所有人都昂起了头颅,在屏气凝神中等待

奇迹的再一次降临

大航海:危航

晚风在帆布上上下游动,海面却平静得

出奇。我把父亲留下的笔记仔细翻看,

却仍未能找到解开心中疑惑的钥匙

一切都太过顺利。水手们欢畅的笑声

在甲板回荡,我嗅到了一丝平静以外的

气息。七百八十海里,一周的航程

可以滋生出太多的变故。“危机总会以

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在海面。”我似乎

找到了答案,但距离揭开问题的面纱

却越来越远。合上笔记,父亲的形容

在我脑海越发清晰,那张写满淡漠却

无法聚拢的面庞。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

在这蓝绸涌动的海面。微风一点一点

从帆面抽离,几粒星子呼啸而过,

我听到了拔锚的声音,他们就要起航,

在这夜风骤停的前夜

冒险家

邮戳显示的时间是八月,落款处

片空白,几行写下又被擦去的印痕

便是整封信的内容。“语言在临抵的一刻

又选择了折返。”我读懂了信函的意义

并从空白处认出了信件的主人,这是他的

领地,一片被圈禁于纸面的精神图腾

1978年,我的朋友从横滨出发,途径

白令海峡、弗罗里达,最终在阿拉斯加

登岸,一座横亘于冰河与冻原间的内陆

时间就在这时开始变得模糊,为了唤醒

那早已忘记却依旧存在的、作为生物的

“紧张感”,我收到了他第一封跨洋而来的

信件:驯鹿、灰熊和鲸鱼,以及一道

隐隐闪现的极光。我为朋友感到担心,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件让我无法确证他的

意图。时间再次回到八月,这是年后的

又一个溽暑,我能清晰感受到那些

印痕间的犹疑,在他提笔落下的瞬间

又恢复了对时间的感知——那是冰川尚未

融化,极光也不会出现的时节

雾从海上来

“有没有在浓雾中迷失过方向?”

“没有,但我见过橘色的海雾,在行将

迷路的前刻。”好奇心驱使我顷刻间

来到了海边:潮声从四周拍打而来,

橘色的雾气在眼前均匀摊开,一条开阔的

海路隐隐显现。“不是这里。”轻喝声

将我从幻景中瞬间拉回。我又回到了

昏黄的斗室,对面是阿冷清隽而恍惚的

脸庞,仿佛有什么从他脸上刚刚褪去

我嗅到了咸湿的气息,那是海的味道

晚风从窗台吹入,雾气又散开了一些

望着薄纱般悬浮在空中的流岚,我突然

心有所感,一阵澎湃的潮汐涌动而来,

海水瞬间没过了我的口鼻。“就是这种

感觉。”阿冷的声音像一把锥刺,轻易就

戳破了覆在我脸上的薄膜。我大口大口地

喘着粗气,像一个刚刚获救的溺水之人

拖着满身的水渍爬回了桌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