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墙脚跟唰地溜过去那黑猫的影,又触动了我对父亲的玳瑁的怀念。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里,我不清楚,据说大约已有三年光景了。父亲给我的信,从来不曾提过它。在他的理念中,玳瑁毕竟是一匹小小的兽,比不上任何的家事足以通知我似的。
但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父亲和玳瑁的感情了。
每当厨房的碗筷一搬动,父亲在后房餐桌边坐下的时候,玳瑁便在门外“咪咪”地叫起来。这叫声是只有两三声,从不多叫的。它仿佛在问父亲,可不可以进来似的。于是父亲就说话了,语气完全像对什么人说话一样:“玳瑁,这里来!”
我初到的几天,家里突然多了四个人,玳瑁似乎感觉到热闹与生疏的恐惧,常不肯即刻进来。
“来吧,玳瑁!”父亲望着门外,不见它进来,又说了。但是玳瑁只回答了两声“咪咪”,仍在门外徘徊着。但是过了一会,玳瑁在大家的不注意中,已经跃到了父亲的膝上。
我们吃着饭,玳瑁从不跳到桌上来,只是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膝上。有时鱼腥的气息引诱了它,它偶尔伸出半个头来望一望,又立刻缩了回去。它的脚不肯触着桌。这是它的规矩,父亲告诉我们说,向来都是这样的。
父亲吃完饭,站起来的时候,玳瑁便先走出门外去。它知道父亲要到厨房里去给它预备饭了。那是真的。父亲从来不曾忘记过,他自己一吃完饭,便去添饭给玳瑁。玳瑁的饭每次都有鱼或鱼汤拌着。父亲自己这几年来对于鱼的滋味有点厌,但即使自己不吃,他每次上街去,总是给玳瑁带了一些鱼来,而且给它储存着。
白天,玳瑁常在储藏东西的楼上,不常到楼下的房子里来。但每当父亲有什么事情将要出去的时候,玳瑁像是在楼上看着的样子,便溜到父亲的身边,绕着父亲的脚转几下,一直跟父亲到门口。父亲回来的时候,它又像是在什么地方远远望着,静静地倾听着的样子,待父亲一跨进门,它又在父亲的脚边了。它并不时时刻刻跟着父亲,但父亲的一举一动,父亲的进出,它似乎时刻在那里留心着。
晚上,玳瑁睡在父亲的脚后的被上,陪伴着父亲。
我们回家后,父亲换了一个寝室。他现在睡到弄堂门外一间从来没有人去的房子里了。
玳瑁有两夜没有找到父亲,只在原地方走着,叫着。它第一夜跳到父亲的床上,发现睡的是我们,便立刻跳了出去。
正是很冷的天气。父亲记念着玳瑁夜里受冷,说它恐怕不会想到他会搬到那样冷落的地方去的。而且晚上弄堂门又关得很早。
但是第三天的夜里,父亲一觉醒来,玳瑁已在床上睡着了,静静地,“咕咕”念着猫经。
半个月后,玳瑁对我也渐渐熟了。它不复躲避我。当它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摩着它的颈背,它伏着不动。然而它从不自己走近我。我叫它,它仍不来。就是母亲,她是永久和父亲在一起的,它也不肯走近她。父亲呢,只要叫一声“玳瑁”,甚至咳嗽一声,它便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溜出来了,而且绕着父亲的脚。
有两次玳瑁到邻居家去游走,忘记了吃饭。我们大家叫着“玳瑁玳瑁”,东西寻找着,不见它到来。父亲却猜到它那里去了。他拿着玳瑁的饭碗走出门外,用筷子敲着,只喊了两声“玳瑁”,玳瑁便从很远的邻屋上走来了。
“你的声音像格外不同似的,”母亲对父亲说,“只消叫两声,又不大,它便老远地听见了。”
“是哪,它只听我管的哩。”
对于寂寞地度着残年的老人,玳瑁所给予的是儿子和孙子的安慰,我觉得。
(选自《回忆是生命的礼物》,有删改)
我读我思
文中通过描写父亲与玳瑁之间深厚的感情,让我们体会到人与动物之间的相互依赖。他们成为彼此的精神伴侣,令人动容。
(供稿 山西 苓 竹)
文海撷珠
兔 子
□ 季羡林
动物来到人们的身边,就是一场幸运的缘分。或许是一只活泼忠诚的小狗,或许是一只胆小羞怯的兔子……它们长久地陪伴着主人,体察着主人的喜怒哀乐。
童年在故乡的时候,时常伏在别人的门洞口上,羡慕人家的兔子,现在居然也有三只在我的床下了,这简直比童话还不可信。最初,三只兔子才从笼里放出来的时候,立刻就有猫挤上来。兔子仿佛是很胆怯,伏在地上,不敢动。耳朵紧贴在头上,只有嘴颤动得厉害。把猫赶走了,三只兔子才慢慢地试着跑。我一转眼,早又跑到床下面去了。
就这样,我的床下面便凭空添了三个小生命。每当我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的旁边读书的时候,兔子便偷偷地从床下面踱出来,没有一点声音。我从书页上面屏息地看着它们。先是大的一探头,又缩回去;再一探头,走出来了,一溜黑烟似的。紧随着的是两只小的,都白得像一团雪,眼睛红亮,像——我简直说不出像什么,像玛瑙么,可比玛瑙还光莹。它们就用那小小的红亮的眼睛四面看着,走到从花盆里垂出的拂着地的草叶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书桌旁边,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走到小凳下面,嘴战栗似的颤动几下,停一停。忽然,我觉得有软茸茸的东西靠上了我的脚。我知道这是小兔正伏在我的脚上。我忍耐着不敢动,不知怎的,腿忽然一抽。我再看时,一溜黑烟,两溜白烟,兔子都藏到床下面去。伏下身去看,在床下面暗黑的角隅里,便只看见莹透的宝石似的一对对的眼睛了。
我住的屋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树。以前常听人说,兔子是顶孱弱的。猫对它便是个大的威胁。在兔子没来我床下面住以前,屋里也常有猫的踪迹。门关严了的时候,这棵海棠树就成了猫来我屋的路。自从有了兔子以后,在冷寂的秋的长夜里,我常常无所谓地蓦地醒过来。窗外风吹着落叶,窸窣地响,我疑心是猫从海棠树上爬上了窗子。连绵的夜雨击着落叶,窸窣地响,我又疑心是猫爬上了窗子。我静静地等着,不见有猫进来。低头看时,兔子正在地上来回地跑着。在微明的灯光里,更像一溜溜的黑烟和白烟了,眼睛也更红亮得像宝石了。当我正要蒙眬睡去的时候,恍惚听到“喵”的一声,看窗子上破了一个洞的地方,正有两颗灯似的眼睛向里瞅着……
(选自《季羡林散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