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纪20年代,国共两党在确立合作、推进革命的进程中,不约而同地引用、借鉴由凯末尔领导的土耳其革命。这是因为土耳其在苏俄帮助下,民族革命运动取得巨大成功,而中土两国相似的国情和革命目标,自然令地处远东的中国革命者聚焦近东的土耳其。作为国共合作语境中的热门话题,苏俄、中共要借土耳其的榜样效应,努力建构革命联合战线全力推进国民革命,国民党也希望效仿土耳其,一举完成建国大业。但是,由于土耳其转向反共及其与苏俄关系的反复,令中国革命者对联合战线产生忧虑,更成为国民党右派辩解其反革命行径的借口,最终使土耳其革命成为国共合作破裂的一个悲剧性注脚。
【关键词】土耳其革命;国共合作;舆论斗争;中国凯末尔
【中图分类号】K26;D23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4)04-0023-12
从外部因素考察第一次国共合作,一直是学界研究的重要论题。其中,探讨苏俄、共产国际对国共合作影响的专著专文最多。但还有一个重要外部因素不容忽视,那就是同时期在近东发生的土耳其革命。一战后,土耳其被迫签署《摩德洛斯停战协定》《色佛尔条约》,国家濒临崩溃。此时,穆斯塔法·凯末尔(Mustafa Kemal)领导的土耳其革命(1919—1923)取得巨大成功,这对于身为一战战胜国却不能保全领土完整与民族独立的中国而言自然更加震撼,土耳其革命由此成为国共合作进程中各方关注焦点。
围绕大革命时期土耳其革命对中国革命的影响这一议题,内地相关研究主要聚焦中共、苏俄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在台湾及海外学者的研究中,就国民党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及苏俄如何看待土耳其革命与中国革命关系等问题也有涉及。不过,前人研究多从单方面探讨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整体性考察较少。因此,本文拟从中共、苏俄、国民党多方互动框架出发,梳理各方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差异及演变过程,探讨土耳其革命对第一次国共合作的影响。
一、土耳其革命如何成为最初的“榜样”
苏俄对土耳其革命事迹在中国的传播起首倡作用。苏俄在发表第三次对华宣言时就称,“唯一向土耳其伸出援助之手,并不顾本国的艰苦条件而支持土耳其的国家,就是俄国……中国的命运与土耳其的命运何其相似……只有苏维埃共和国,只有俄国人民愿意中国强盛,愿中国拥有强大的军队”。是次宣言发布后不久,凯末尔的军队开进伊斯坦布尔,并在安卡拉正式建国,土耳其革命的成功活生生地摆在中国革命者面前,成为苏俄及共产国际推动中国革命的金字招牌。
马林多次以土耳其为范例作舆论引导。他在《向导》撰文指出:“土耳其的榜样实给我们不少的教训。我们为民族解放的奋斗不仅是一国的重要,尤其是在中国国民党的领袖易于明白他们的动作决不是纯粹为中国的、中国的统一及兴盛这个大问题实含有世界的意义。”马林还对当时中国舆论对苏俄的误解表达不满,“全世界资本家的报纸没有一个不用卑鄙龌龊的手段,攻击革命的俄罗斯;许多中国报纸,除少数外,也跟着一样的攻击俄罗斯。虽然有些对于苏俄表同情的,知道苏俄曾经赞助安戈拉国民党政府再造土耳其,也知道他会帮助中国反对列强;但是各报纸的议论仍然是从外国报纸上盲目抄袭下来,不分皂白,随便在报上登出”。
尽管苏俄方面大力推崇土耳其革命,却选择性地掩盖了土耳其与苏俄关系的反复性。早在1921年1月,凯末尔政权就捕杀土耳其共产党领袖苏布希。当年3月,苏俄仍与土耳其签订友好条约,但毕竟这种反共行径影响了俄土关系。越飞指出:“土耳其的民族革命运动把共产党人投入监狱,或者干脆将他们暗杀,它宣布共产党非法,还指责我们支持共产党人,因此我们的关系十分冷淡。我们同国民党则完全是另一种情况。”1923年1月《孙文越飞宣言》发布之际,越飞就急切地给联共(布)、苏联政府和共产国际领导人写信,要求全力支持孙中山。他斩钉截铁地称:“孙逸仙远不是凯末尔,他在更大程度上是我们的人,是革命家。如果我们现在同他一起携手并进,他决不会背叛我们。而中国在世界上的分量无论如何不亚于土耳其。”
有学者认为,中共是“20世纪中国主要政治派别中,少数对任何版本土耳其崇拜皆不以为然的群体”。但实际上,刚成立不久的中共就以《向导》为主阵地,宣传联俄和准确地介绍凯末尔及土耳其革命,蔡和森堪称这一时期推介土耳其革命的急先锋。仅1922年,蔡和森就在刚创刊的《向导》发表了5篇专门讨论土耳其的文章。蔡和森高度称赞凯末尔,“现在伟大而有胆识的基玛尔将军,既领导土耳其民族跑到这条伟大胜利的路上来了”,“我们羡慕他们,便要学他们的好榜样:快快起来促起我们革命的政党统率我们与苏维埃俄罗斯联合,以推翻国际帝国主义在中国的压迫呀!!!”他还不忘拿孙中山与凯末尔作比较,“孙中山之为中华民族独立运动的革命家,正如基玛尔之为土耳其民族独立运动的革命家而不为共产主义或‘过激主义’运动的革命家一样。基玛尔的新外交,为使土耳其民族独立的惟一适当政策,孙中山的新外交也是为使中华民族独立的惟一适当政策”。蔡和森的这段话显然是说给国民党人听的,一方面用土耳其的范例鼓励联俄联共,另一方面又试图消释对“过激主义”的疑虑,可谓用心良苦。
蔡和森并没有回避土耳其的反共问题。他指出土耳其在洛桑会议中“重新得了一副奴隶的枷锁和行将被迫而签字的投降条约”,“安戈拉政府为什么会陷于这样的境地呢?就是因为他前此所以致胜的对外政策和对内政策之动摇……对于共产党——土耳其民族反抗外国帝国主义的真正指导者——翻脸而加以压迫”。他警告“基玛尔这种举动,不但对于共产党为罪恶,对于国民运动也为罪恶,险些儿成了自杀的政策”。不过,蔡和森还是留有余地的称,“土耳其虽然完全失败,但一面给基玛尔政府领略亲近法国帝国主义的新教训,一面给土耳其民族以重新估定前此致胜的对外对内之旧方针,亦未始非土耳其民族解放厄运中之一转机”。蔡和森的批评无疑预示着土耳其革命并不是一面简单的镜像,它的复杂性正是中国革命者需要留意的。
到1923年,面对苏俄及中共有关联俄联共的舆论攻势,孙中山并未表现出太高的热情。蔡和森委婉地批评孙中山:“因为要避外国帝国主义者的嫌疑,因为要保持‘外交’的面孔,国民党不但不敢与民众接近,更是不敢与苏维埃俄罗斯接近;苏俄革命成功已六年了,土耳其国民党得其帮助(这才是被压迫民族真正的帮助)业已战胜外国帝国主义使土耳其民族朝向解放的路上走了,然而中国国民党至今还未派一个正式代表赴莫斯科呢!”马林更急切地表示:“如若我们拿战后土耳其的民族运动和我国(中国)的比起来,真是要叫我羞死。”
事实上,孙中山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远不同于苏俄与中共的宣传。1922年11月,在给蒋介石的信中,孙中山说道:“然根本之办法,必在吾人稍有凭藉,乃能有所措施……欲得凭藉,则非恢复广东不可。此次广东一复,则西南必可统一,如是便可以西南数省为我凭藉,则大有办法矣。此次土耳其革命党之成功者,此也。”显然,从实用主义角度看待土耳其革命的成功,才是孙中山的基本认识。这种态度,只是到国共正式合作后才略有转变。
国民党一大期间,孙中山重点列举土耳其的例子,热情称赞苏俄,“俄国革命以后……是专为世界上伸张公道打不平的。这种思想宣传到欧洲,各种弱小民族都很欢迎,现在最欢迎的是土耳其……土耳其虽然不能成世界上的头等强国,但是已经成了欧洲的二三等国。这是靠什么力量呢?是全靠俄国人的帮助”。不难看出,孙中山对土耳其革命的推崇促成了国共合作初期联俄联共的重要共识。
二、土耳其革命在国共合作初期的复杂面相
20世纪20年代初期,“世界革命”形势在中国以外的国家及地区并不乐观。在土耳其,凯末尔不仅打压土耳其共产党,还组织由自己操控的“共产党”。到1922年,凯末尔解散沦为傀儡的“共产党”并继续加强反共。罗易如此评价土耳其的现象,“这一切证明,有些国家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军人集团虽然可hNhs4/I/aegTVpXJ3LNeVzBEQHPmw66A76njbt/OlMA=以领导民族革命斗争,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它们肯定要叛变运动,转变为反革命势力”。罗易的这番话确有先见之明,但中国高涨的革命形势已令苏俄视中国为“世界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只能继续坚持其对土耳其“内冷外热”的宣传口径。
尽管苏俄在接触国民党高层或作舆论宣传时,仍声称“凯末尔现在的胜利就是俄国的胜利”,绝口不提凯末尔早已反共。但在苏俄内部,凯末尔已从榜样变成反面教训。以维经斯基为代表的一些人意识到,土耳其就是前车之鉴,必须迅速壮大中国共产党的力量,以免重蹈覆辙。以加拉罕为代表的一些人则认为,不能过于谨慎小心,以至于“被土耳其的牛奶烫过以后,在中国见到凉水也要吹一吹”。
与苏俄类似,中共一方面对土耳其革命持开放态度,另一方面则忧心忡忡。恽代英指出,尽管凯末尔式的革命并不彻底,“但是在未能使各弱小民族联合奋斗,以促成英美社会革命的时候,我们亦欢迎一个基玛尔式的革命”。显然,恽代英并非无视土耳其的反共事实,而是基于革命需要,展现出了与国民党合作的诚意。1923年6月,中共三大正式决定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郑超麟认为,苏俄此时的策略就是“如何将中国造成初期基玛尔式的土耳其”。毕竟凯末尔向共产党人挥下了屠刀,这不能不令人感到忧虑。为了安抚党员,陈独秀甚至说:“不要怕共产党有消灭的危险,我们去参加国民党的工作,假使是有危险也是历史的危险。”这种“历史的危险”自然令人联想到土耳其革命。
中共不仅要面对这种“历史的危险”,还要面对国民党右派的非难。1924年6月至8月间,国民党右派张继、谢持、邓泽如等,以一份意外获得的中共党团文件为由,向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提出弹劾共产党案。其间,张继在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第40次会议上向谭平山发难称:“国民党不可能与共产党人联合,这有例证:土耳其与共产党人有过联系,但现在有几十名共产党人被土耳其共和党枪杀了,由此可以得出:与共产党人合作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宣传而已。”对此,谭平山只能以“我们还不知道”作回应,并一再表达共产党人合作的诚意。
尽管谭平山在那次会上对土耳其反共一事轻描淡写,但他其实对土耳其发生的反共事件是有了解的,而且对国共合作重蹈土耳其覆辙深表忧虑。谭平山在中共广东区委联席会议上坦言:“我们最终只有两条路:要么消灭反革命的右派,根据国民党的纪律把他们开除去,要么建立一个新的国民革命党。不这样,反动势力,即国民党右派不仅不会被消灭,而且会日益壮大,会拖着国民革命向后倒退。即使国民革命能够取得成功,也会出现土耳其那样的局面……”
1924年11月,孙中山应冯玉祥之邀北上和谈,中共对孙中山的北上持反对态度,对“联合战线”充满忧虑和失望。同年底,瞿秋白在《新青年》上发表《国民革命之土耳其》一文,系统论述土耳其革命。他在描述凯末尔的转变时这样写道:“国民运动派对于左派——哈勒党和共产党的好意,一直到他们自己地位稳固和战胜了希腊人之后才变更的。战胜了希腊,国民运动派渐渐有和协约国妥协的趋势,便想各种方法摧残左派。”瞿秋白表面上纯讲土耳其,与中国无关,但事实上离不开当时国共合作危机重重的真实语境,即土耳其的“国民运动派”就是今天的国民党,它想向北洋军阀妥协。
实际上,国民党人对苏俄政局及土耳其革命都有自己的认识。1921年12月,马林在桂林会见孙中山期间,胡汉民就认为“中国国情与苏联不同,不能学习苏联,中国革命应仿效土耳其”。1925年9月,胡汉民赴俄考察,其回忆称:“我到了俄国,看见反对派托洛斯基(Trotsky)正在反对干部派史达林(Stalin),他们的互相反对,都是以中国的问题为争执之目标。我看了这种现象就很不高兴……”但胡汉民从代表国民党申请加入共产国际以求直接与苏俄对接的意图考虑,又特意将土耳其作为反例向俄国人表态。他称:“我们应当特别提防国民党走土耳其民族主义者或者德国社会民主党人的老路”,甚至说:“必须使国民党最终并入中国共产党。”胡汉民前后相左、表里不一的言论,是国民党对俄矛盾心态的真实写照。作为国共合作最初“榜样”的土耳其革命,此时的“榜样”形象已悄然走样。
三、国共围绕土耳其革命的舆论斗争与斯大林的误判
孙中山逝世后,围绕联共与反共的问题,国民党左右两派展开激烈的斗争。土耳其革命成为各方舆论交锋中的热点,更成为解释中国革命的参照,以及攻击对方的利器。
1925年7月,戴季陶发表《国民革命与中国国民党》,系统阐释其反共主张,多次拿土耳其革命作例证。他声称:“第三国际的共产主义者,只是恨土耳其革命后土耳其国民党的反共产政策,太过辣手。而不晓得这是反乎民族之历史的现实的需要的策略,本来没有成功的可能。”他又说:“我们中国的国民革命,要学土耳其的方法,目前是作不到的;我们中国的国民没有土耳其国民对于战争的素养,没有像土耳其在欧战当中所造成的大规模的新式战备。土耳其之陷于灭亡,是欧战的结果,同时凯末尔的以战争复兴土国,也是欧战的结果,这是很明白的。”显然,戴季陶否定了中共一直以来的宣传口径——土耳其是依靠苏俄帮助赢得独立的,更用土耳其反共的例子唱衰国共合作的前景。
戴季陶的文章一出,国民党内的反共势力群起响应。西山会议派在开会时的一份宣言中,就将矛头指向苏俄,“苏联助土耳其革命,而土杀俄人。德革命后,不与苏联携手,低首下心与国仇之英法联络,夫岂无故而然哉?”他们还算了一笔国民党联俄后的得失账,“至彼所谓助吾党者,计不过万余枝枪耳,然盘距吾党最高之党权、政权、军权,所得代价,实大过巨”。连国家主义派(中国青年党)也借土耳其阐发其立党宗旨,说土耳其的胜利实际上是国家主义的胜利,并攻击共产党人受俄国操控。
鲍罗廷此时也成了攻击重点。1921年,鲍罗廷曾短暂赴土耳其协助凯末尔革命,后被驱逐,国民党右派抓住这一点大作文章。吴铁城称:“然如省政府引用之俄军官鲍罗廷Horodin,虽曾助土耳其之开马把帅KemalPasha发愤为雄,功成而后仍与英人同遭土耳其人之驱逐。”他评论道:“中华民国诚有幸福之国家也,国家制度之未尽善者,他国试验失败后,中国即可免蹈危机。”吴铁城此话刊发之际,鲍罗廷正坐镇广州中枢,挑衅意味不言而喻。戴季陶指责道:“土耳基当时是用鲍罗庭,虽然后来也弄到赶了他走路,但是何尝闹到自己打仗,连党的基础,都根本动摇。”可见,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无疑让国民党右派认为是鼓吹反共的生动案例。
面对国民党右派频频拿土耳其说事,中共不得不予以反击,且不能再回避土耳其反共的问题。瞿秋白针锋相对地指出:“土耳其共产党的组织,本来不甚好。正因为阶级斗争的工作太弱,使土耳其国民党能于利用农民工人的赞助而取得政权之后,立刻反过来压迫共产党及工农群众——所谓土耳其的‘民族文化’也许‘恢复了,光大了’,可是土耳其人依旧受压迫;这种国民革命,便是戴季陶所要实行于中国的!”施存统的回应相对温和,他劝诫戴季陶“为减轻国民革命中的罪过起见,能够及早起来矫正这种反动的倾向”。他表示:“如季陶先生以土耳基国民党来威赫,我们亦只有听其自然。”萧楚女则针对国家主义派反击称:“《醒狮》根本上发生于‘投机’心理,没有中心的信仰——什么时髦,便也赶着什么后面打号子”,批评国家主义派“不知土耳其国民党是和蒙古国民党一样的,是受有苏俄实力帮助的”。
从上述舆论风潮可以看出,国共两党对待土耳其革命的态度已有明显区别,国民党右派以土耳其为例大造反共舆论,而中共只能一面强调苏俄对土耳其的援助,一面痛批凯末尔背叛革命,对土耳其革命所昭示的教训也更加留心。但由于联共(布)党内斗争日趋激烈,导致苏俄对中国革命形势的严重误判。作为反对派的季诺维也夫曾多次以土耳其革命为类比,提及国民党背叛革命的危险,他认为中国革命很可能“变成凯末尔主义者的运动所变成的那种典型的资产阶级运动”,对于苏俄而言,最大的危险就在于“国民党右翼获得胜利和这个‘基马尔主义的’右翼——在蒋介石或别的任何人的领导下——同美国帝国主义或者英国帝国主义实行妥协”。共产国际土耳其代表费尔迪也认为:“正像土耳其的经验向我们所表明的那样,(右翼)这种势力将会得到帝国主义的大力支持。中国也会发生同样的情况……”
以斯大林为首的当权派对于反对派的观点嗤之以鼻。1927年5月13日,斯大林会见莫斯科中山大学学生时就表示,“我认为基马尔式的革命在中国是不可思议的,因而也是不可能的”,斯大林说:“反对派(季诺维也夫、拉狄克、托洛茨基)的最大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没有看到土耳其和中国之间的这一切差别,把基马尔式的革命和土地革命混为一谈,不加区别地把一切东西搅成一团。我知道在中国民族主义者中间有些人抱着基马尔主义的思想,现在妄想扮演基马尔角色的人在中国是不少的,其中第一个就是蒋介石。我知道某些日本新闻记者有意把蒋介石算做中国的基马尔,但这一切都是张皇失措的资产者的梦想和幻觉。”正如康拉德·布兰特(Conrad Brandt)指出,在派系斗争中,面对反对派的指责,斯大林不得不假装国共合作仍然稳固,因为稳固的联盟已成为斯大林一方显示强大力量的象征,他不会轻易去否认它,即使这种联盟已经不复存在。斯大林的这种态度对于已经面临严重威胁的中共而言,无疑极具误导性。
四、“中国凯末尔”的突起与革命教训的形成
国人曾对出现一个“中国凯末尔”充满期待。早在国共合作酝酿期,恽代英就热情歌颂凯末尔,他称:“凯末尔将军的军队,救了将亡国的土耳其。中国亦需要一个凯末尔将军,亦需要一个凯末尔将军的军队啊!”,“中国要有一个国民革命的凯末尔,中国人都要帮助他”。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把蒋介石喻为“中国凯末尔”的论述就明显占据主流,“新闻喻蒋介石为土国基玛尔”。专程到南京协助蒋介石的胡汉民就表示“愿意放弃一切,帮助一个中国的凯末尔”。
蒋介石之所以被看作“中国凯末尔”,其蜕变有一个过程。既有研究指出,蒋介石是较早鼓吹“师法苏俄”“阶级斗争”的国民党人。“廖案”发生后,蒋介石在鲍罗廷的助推下进入权力核心。鲍罗廷自信,同右派的斗争不会使国民党“发生女人把婴儿和洗澡水一起泼出去的那种事情”,中共将从国民党的分化中“得到好处”。对于鲍罗廷的手段,蒋介石始终有戒心。1926年2月,蒋介石与苏俄军事顾问季山嘉发生激烈冲突。季山嘉直言担心中国革命重蹈土耳其覆辙,对国民革命军军官素质表示不满,甚至将蒋介石比作土耳其的凯末尔。蒋介石日记中记载:“(季山嘉)针砭规戒之言甚多,而其疑惑戒惧之心,亦昭昭明甚。以中国之社会与空气,难怪其以土耳其为殷鉴,亦难怪其疑中国军人为贪污卑劣之品也。”蒋介石甚至表示“急思跳出环境,免成军阀也”,可见此时的蒋介石还有自我反省之意,对土耳其反共并无好感。
随着国际局势变化,蒋介石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逐步加深。1923年《洛桑条约》签订后,因达达尼尔海峡问题,俄土关系一度转趋冷淡。但由于在摩苏尔问题上和英国发生冲突,土耳其不得不再次接近苏联,并促成1925年12月17日俄土友好条约签订。 俄土友好条约签订不久,蒋介石就赴鲍罗廷住处与汪精卫、谭延闿等讨论形势,“谈洛加诺会议后俄土结攻守同盟约”,并论及凯末尔访莫斯科的相关情况。正如北村稔所说,苏俄对凯末尔镇压土耳其共产党的姑息政策,在蒋介石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土耳其作为苏俄对英帝国主义斗争前哨基地的价值得到认可,这促使苏俄维持与凯末尔的友好关系。蒋介石不难推断出,广州政权同样有苏俄在远东对抗英帝国主义前沿阵地的价值,这就更强化了其敢于挑战苏俄、打压中共的冒险心理。
很快,1926年3月20日中山舰事件爆发。其后,蒋介石与汪精卫因土耳其反共话题引发一段公案。4月9日,蒋介石致函汪精卫质疑道:“当三月初旬,吾兄召集孙文主义学会及联合会员训话时,闻兄有土耳其革命成功,乃杀共产党,中国革命未成,又欲杀共产党乎?此言也,不知兄何所指?而军官听者,无不惊骇,皆认兄此语,是引起共产党与各军官之恶感,无异使本军本校自相残杀也。所以三月二十日之事,一触即发,以为共产党员闻兄之言,必有准备,所以各军官亦不得不出于自卫之一道。”蒋介石这一段话,不仅把中山舰事件解释成国民党军官“受惊”后的自卫举动,还指责汪精卫发言不慎,将事件责任推给汪精卫。4月20日,蒋介石在演讲中再次暗指汪精卫借土耳其杀共产党之事污蔑他。为此,陈独秀专门撰文向蒋介石解释,“说土耳其杀共产党这段话,我未曾听见共产党人说过,只传闻孙文主义学会中人向汪精卫先生攻击共产分子时,精卫先生说过这样话,其实否尚不可知,即令精卫先生有这段话,只足以证明孙会中人是何等反对共产分子,而绝对不能证明共产分子拟如何倒蒋”。显然,中共仍要维护身为“左派”的汪精卫,同时更要为自己辩解,以此展现诚意、维持合作。
妥协退让并不能换来蒋介石真心革命。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后,蒋介石就转而批评苏俄拿别国作革命试验品,并以土耳其作例子。蒋介石的“试验论”在国民党人言论中颇有同调。吴稚晖甚至说:“总理在民族主义第一讲赞美苏俄抑强扶弱,帮土耳其革命;但是土耳其反了苏俄,为什么呢?总理不说,暗示我们留意罢了。”缪斌在国民党二届四中全会上更称:“试看土耳其革命,何尝经过国际革命的手续?然而成功却非常伟大。这种好榜样,为怎么不看,偏要去看苏俄的坏榜样呢?”同时,蒋介石与凯末尔也有所接触。1927年6月24日晚,蒋介石在日记称:“与土耳其傅代表会宴,以基玛尔特派其来联络也。”伍朝枢电报称:“土尔其代表到宁,代表政府及总统表示同情于我国民运动,并表示同情于介石兄,现弟与商联络办法。”凯末尔政府这一外交举动,有将蒋介石政权反共之举“引为同调”的意味。
与蒋介石、国民党的急速转变相比,中共对土耳其及凯末尔的认识转变相对滞后。在中山舰事件前夕,据时任省港罢工委员会顾问黄平回忆:“当时有些同志认为,右派这样搞下去怎么办?中国会不会成为土耳其第二?这种思想很普遍。”但中山舰事件后,陈独秀依然对凯末尔反共的后果作出基于联俄立场的解释,“土耳其民族革命之成功,不用说是因为有苏俄很大的援助。土耳其的民族革命总算成功了,基玛尔居然趾高气扬的杀戮共产党了,并且想离开苏俄了;殊不知英法两帝国主义还未倒,他们仍旧向土耳其夹攻,尤其是最近英国抢夺莫塞尔,于是基玛尔再回向苏俄”。显然,陈独秀试图通过土耳其再次倒向苏俄的例证,消解凯末尔反共的负面影响。但一再回避问题,无疑令党内对国民党随时可能的反戈一击放松了警惕。
直至1926年12月,北伐军挺进浙江之际,在中共江浙区委的报告中才明确提示中国革命变成“第二个土耳其”的风险,“土耳其的C.P.因为不晓得注重民众工作,没有广大的民众,虽然做了许多帮助国民革命的工作,但等到革命胜利以后,C.P.当即遭受基迈尔的严重压迫与摧残”。报告指出,“C.P.在民族革命快要完结的时候,立即开始要坐国民党的牢狱了”。中共敏锐地意识到,“我们一方面要帮助北伐军,同时我们必将受国民党压迫。这全仗C.P.能否左右一切群众的力量,才可减少压迫,否则,将蹈土耳其复辙”,“我们党的责任在群众化,要能应付危机,认识时期,否则要做土耳其第二”。胡汉民对中共的警惕有所注意,他向朱培德表示:“无如鲍罗廷倾信中国共产党之报告,估量其党之势力过大,又一味以土耳其之失败为鉴,惩羹吹虀,乃至于不顾中国革命之损失,而欲制中国国民党于死命。”胡汉民“惩羹吹虀”的比喻与前文所述加拉罕的“牛奶论”类似,但意涵大不相同。加拉罕是为了加快国共合作步伐,而胡汉民则是要将国共合作破裂的责任推给中共。
中国革命重蹈土耳其覆辙后,中共对土耳其革命的评价才彻底趋于负面。陈独秀在一封质问苏俄为何要放逐托洛茨基的信中(其时托洛茨基身在土耳其)说:“可是你们却把托洛斯基放逐到苏联以外,把他交在阶级的敌人之手中,即土耳其的蒋介石手中。”可见当时在共产党人眼中,蒋介石与凯末尔角色绑定之深。土耳其革命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中国革命,国民党政权最终难以避免地成为“第二个土耳其”,苏俄“世界革命”的雄心再次折戟沉沙,经历挫折的中共也开始走上了立足于国情的、独立自主的武装革命之路。
五、余论
通过土耳其革命这面变动不居的镜像,可以呈现大革命时期中共、苏俄、国民党在革命进程中的复杂关系。总体来说,起初各方都把土耳其革命作为“榜样”宣传,在各自认识上却有明显差异。随着合作裂痕显现,中共虽对土耳其革命所展示的教训有所警惕,但在外受苏俄影响,在内局限于“联合战线”框架,对革命形势的急剧变化反应不及。苏俄囿于党内斗争,不仅没有吸取土耳其革命的教训,反而形成脱离革命实际的误判。国民党更是通过对土耳其革命的观察,逐渐形成敢于挑战苏俄、打压中共的冒险心理,土耳其也迅速由“联俄”榜样转变为“反共”榜样。土耳其革命既能成为维持“联合战线”的充分理由,也能成为破坏“联合战线”的现实佐证,这是其在国共合作现实语境中呈现复杂多变面相的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在革命阵营中并不乏中国革命重蹈土耳其覆辙的预警,但最终没能阻止最坏结果的发生。一方面,中共明知这种“历史的危险”仍奋不顾身地投入大革命洪流,展现出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及对国共合作的诚意,也反映出这一时期中共知识精英群体的理想主义追求。另一方面,各方在面对土耳其革命这一复杂议题时所表现出的矛盾与纠结,多少体现出一些“工具化”思维的印记,这是导致合作破裂的重要诱因。卡尔·瑞贝卡(Rebecca E.Karl)在评价中国知识界对青年土耳其党革命的认识时指:“正在探索道路的中国革命者仅仅关注革命的事件(即工具化的和制度化的结果),而并不关注开放的全球历史过程,这一过程将现代性和革命联系起来作为他们同时代的基本论题,并且是解决他们本土两难境地的可能的全球化的方法。”这句话对十余年后的中国革命者仍然适用,在人们急于从他国“革命经验”寻找救国之路的过程中,国民党作为革命阵营中的重要力量,面对苏俄、中共倡议的“世界革命”“联合战线”这样新的国际性论题,更注重眼前利益,既对土耳其革命的认识失之偏颇,也不能处理好与中共及苏俄的关系,最终使土耳其革命成为国共合作破裂的一个悲剧性注脚。
[蒋怡,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中国史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叶浩豪)
Effect of the Turkish Revolution to the First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KMT and the CPC
Jiang Yi
Abstract: In the 1920s,both the KMT and the CPC independently drew inspiration from the Turkish Revolution led by Mustafa Kemal while establishing cooperation and advancing their revolutionary agendas.This was because Turkey,with the assistance of Soviet Russia,had achieved great success in its national revolutionary movYRdEPmfvnWAOQG1PUrS9+ic9Z0YvUZaEuBsIg/KeI0=vement.The similar national conditions and revolutionary goals of China and Turkey naturally drew the attention of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in the Far East to Turkey in the Near East.In the context of KMT-CPC cooperation,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CPC wanted to leverage Turkey’s example to build a united revolutionary front and vigorously advance the national revolution.Likewise,the KMT hoped to emulate Turkey and achieve the goal of nation-building in one decisive move.However,Turkey’s shift towards anti-communism and its fluctuating relationship with Soviet Russia caused Chinese revolutionaries to worry about the stability of the united front.This situation also provided the KMT right wing with an excuse to justify their counter-revolutionary actions,ultimately serving as a tragic footnote to the breakdown of cooperation.
Key words: the Turkish Revolution; the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KMT and the CPC; the battle for public opinion; the Chinese Kem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