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共成立前后的《广东群报》与广州地方社会互动,呈现出地方党报在复杂政治生态下的多重面相。创刊初期,《广东群报》与陈独秀、陈炯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等形成了复杂的人际网络关系。陈独秀赴粤后,《广东群报》与广东工人运动、广州无政府主义、《广州晨报》的互动关系,对于形塑广州地方政治生态发挥了重要作用。陈炯明兵变后,《广东群报》被迫卷入中共中央、陈炯明派和孙中山派三方政治力量博弈中,因其在陈炯明问题上政治立场不明确,加之陈炯明的政治压迫,被迫停刊。通过对《广东群报》的研究,不仅可以呈现出中共成立前后地方政治社会的复杂格局,还展现了报刊对于地方政治生态的形塑与建构。
【关键词】《广东群报》;陈独秀;广州工人运动;陈炯明;地方政治
【中图分类号】K26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2096-6644(2024)04-0089-13
在共产主义组织形成一个统一的、全国性的政党之前,报刊对于各地共产主义组织的作用,被列宁称为“集体的组织者”“脚手架”。就中共早期党组织的创立与发展而言,报刊同样也扮演着这样的角色。比如,上海早期党组织的创建与发展,就是以《新青年》为中心展开的。然而,既有研究往往只是单方面强调报刊的重要作用,忽略了报刊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人际交往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遮蔽了报刊与当时社会环境之间的互动关系。还有一些研究仅从《新青年》《向导》等中共中央机关报的角度考察报刊与政党之间的关系,对于地方报刊的作用缺少足够的关注。为此,本文以地方报刊《广东群报》为研究对象,从媒介社会学的视角,将《广东群报》置于地方社会复杂环境之中,考察地方报刊如何建构地方政治生态,进而影响政党之间的关系。本文之所以选择《广东群报》,主要基于广东早期党组织与上海早期党组织都是以报刊为中心组建起来的,而且共产国际方面、陈独秀都有参与,具有一定的类比性。
一、《广东群报》的创刊及其人际网络
报刊作为近代中国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诞生“总是带有它所属社会和政治结构的形式和色彩”。《广东群报》作为“五四”时期进步期刊,其诞生自然也离不开当时中国新文化运动兴起的社会环境。据杨东莼回忆:“那时,知识界有着一种狂热的追求真理的愿望,只要是一种比较新的学理,就会立刻有人把它介绍到中国来。除马克思主义外,还有无政府主义、工团主义、基尔特社会主义等等,也有人在介绍、在提倡;连武者小路实笃所理想的新村也被人作为主义来信仰了。”对于如何传播这些新文化、新思潮,当时青年学生的普遍做法是创办新报刊,比较著名的有北京大学学生创办的《新潮》、杭州进步学生创办的《浙江新潮》、毛泽东主编的《湘江评论》等。所以,当时报刊等出版物常常被时人看作是新文化运动的代名词。比如,当时有人就写道,提起“文化运动四个字容易令人偏想到杂志上去”。正是在此背景下,1920年10月20日成立的《广东群报》也将自己定位为“担负新文化运动的宣传机关”,认为“新文化运动的方法,虽然不是办日报就可了事,但不能不先有日报做宣传的机关”。所以,从这个层面看,《广东群报》的创刊,实际是顺应当时整个新文化运动的潮流。
除此之外,创刊人的思想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广东群报》的性质与作用。首先,从创刊人的社会经历看,《广东群报》的创刊人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都曾是北京大学学生,而北京大学作为新文化运动中心、新旧文化冲突的主要战场,无疑对于陈公博等人的思想认识产生了重要影响。陈公博在回忆中就写道,当时他们创办《广东群报》没有什么政治欲望,主要动机就是为了介绍新文化,至于什么是新文化,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抉择,只是介绍各种未曾输入广东的学说,而这种思想的来源正是受了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影响。其次,从创刊人的乡土观念看,当时广州处在桂系军阀莫荣新的掌控之中,加之地处华南地区,离新文化运动中心北京、上海较远,导致广州新文化运动相对比较落后。张静庐在1920年发表的《广州的文化运动》中就写道,当时的广州是一个烟多、赌多、盗多的“三多”世界,“所谓文化,就只有烟鬼,赌徒,强盗的文化,以言新文化运动,自然距离太远”。广东的落后自然也体现在新文化宣传方面,谭天度在《广东新文化事业之前途》中就写道:“宣传之机关,几如凤毛麟角,偶然有之,亦已具体而微矣。”尤其是广州的报纸,有的“只问广告,不问新闻,更不问社评”,有的“专门大胆描写色情文字”,被陈公博等人批评为“第四等文字”。在此背景下,陈公博、谭平山、谭植棠等人回到家乡,试图通过创办《广东群报》来宣传新文化,改变广州在全国新文化运动中的落后局面。
其实,《广东群报》创刊背后还蕴含着复杂的人际关系。一是《广东群报》与陈独秀的关系。早在筹办《广东群报》时,陈公博、谭平山等人就曾通信陈独秀,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指导。陈独秀在给他们的回信中不仅称赞广东在历史上作为革命策源地的先驱作用,还希望《广东群报》“能继承历史传统,激流勇进,以为民先驱的精神,肩任开发民智的重任,扫除旧社会一切陈规陋俗,决不能随波逐流,做帝国主义列强和封建军阀、资本家之应声虫”。为此,1920年10月20日《广东群报》创刊号还专门刊登陈独秀《敬告广州青年》,其文章开头就写道:“在广州有我许多已经见面的和还未曾见面的好朋友。”这里“已经见面的朋友”指的就是陈公博、谭平山等人。而他们的关系,还要追溯到陈独秀担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时,据陈公博回忆,当时他在北大读书时,曾和谭平山一起去见过陈独秀。由此可见,他们与陈独秀,具有师生与朋友的双重关系,而这种关系也成为之后陈独秀以《广东群报》为中心创建广东早期党组织的重要原因之一。二是《广东群报》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的关系。相比《广东群报》与陈独秀的关系,《广东群报》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的关系更为复杂。初创时期的《广东群报》在经费方面、人员方面都遇到了比较大的困难与挑战。在经费方面,《广东群报》为了不做封建买办军阀政治的工具,决定走自力更生的道路,私人集资。但集资效果并不理想,据陈公博回忆,《广东群报》创刊之日,股东很少,不过几个人,集资三千元,结果收股不过半数,有些名为股东,实际到群报关门,还未交股本,也有些只交半数,其余就赖着不交。在此情况下,《广东群报》只能勉强维持着经营,其前途并不乐观。加之广东复杂多变的政局,使得《广东群报》开办不到三日就停刊,直到1920年10月28日陈炯明占领广州以后《广东群报》才得以复刊。
然而,复刊后的《广东群报》仍需要外部支持与帮助。此时,广州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依靠同学关系找到了陈公博,提出资助《广东群报》。区声白不仅推荐了陈秋霖、陈雁声两位协助《广东群报》,还答应每月拿出三百元津贴《广东群报》。区声白推荐的陈秋霖是陈炯明的亲信,曾在漳州帮陈炯明创办《闽星》,陈炯明的文书也多由他代笔,深受其器重。至于每月三百元津贴,其资助者正是陈炯明。因为当时作为广东省省长的陈炯明,为控制社会舆论,本要派陈秋霖、陈雁声接管政学系的机关报《中华新报》,但该报被支持孙中山的夏重民所夺,所以陈炯明急需一份报纸作为宣传自己的工具,《广东群报》就成为陈炯明的选择对象。
之后,俄国人斯托扬诺维奇、佩尔林的到来,使得《广东群报》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陈炯明的关系进一步复杂。1920年,为在广州宣传与组织共产主义运动,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指派斯托扬诺维奇、佩尔林等人到广州,并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组成了“广东共产党”。斯托扬诺维奇为宣传俄国革命,希望在华南找到一份报纸刊登苏俄塔斯通讯社的电讯,以便向世界传播新苏维埃国家政情,陈公博等人创办的《广东群报》成为其选择对象。据梁冰弦回忆,当时陈公博也愿意把《广东群报》作为华南社会主义同盟的准机关报,但条件是梁冰弦向陈炯明取得每月津贴2000元。虽然这则回忆的可靠性有待考证,但可以确定的是《广东群众》与无政府主义者、陈炯明确实存在经济上的往来。
除了《广东群报》与陈独秀、广州无政府主义者、陈炯明的关系外,陈独秀与广州无政府主义者、陈炯明的关系也同样值得关注。1920年12月,陈独秀受陈炯明邀请赴粤主办广东教育。对于陈独秀为何赴粤,既往研究多从苏俄和共产国际的推动、陈独秀个人意愿、陈炯明革新教育等方面解释。其实,陈独秀的人际关系也不容忽视,一是汪精卫的赏识。汪精卫与陈独秀的关系,可追溯到1919年汪精卫、章士钊筹办西南大学,当时章士钊电请陈独秀来粤共同担任,陈独秀不仅答应此事,还约先行至沪,然后转轮赴粤。虽然筹办西南大学之事最终夭折,但汪精卫与陈独秀就此建立了联系。正因有这层关系,所以在陈独秀赴粤问题上,当时有报纸才会写道“陈为汪精卫所赏识,其来粤亦汪所招致”。二是梁冰弦的推荐。梁冰弦作为广州无政府主义的活跃人物,在陈炯明主政福建漳州时期,就曾向陈炯明推荐由陈独秀担任闽南护法区教育局局长一职,只是当时未能成行,等到陈炯明主政广东时,梁冰弦仍然力促陈炯明邀请陈独秀来主管广东教育。由此不难看出,陈独秀此次赴粤,其实背后夹杂着相当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仅牵扯到地方实力派陈炯明,还关联到以梁冰弦为代表的广州无政府主义者,以及汪精卫等国民党人员。
综上可知,创刊初期的《广东群报》因朋友关系、报纸生存与发展、政治利益诉求、革命经验输出等诸多因素,与陈独秀、广州无政府主义者、陈炯明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而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不仅为之后无政府主义、国民党、共产党在共同推动广州工人运动方面奠定了基础,同时也使《广东群报》不得不卷入各种政治力量的相互博弈之中。
二、唤醒工人:《广东群报》与广州工人运动
1921年5月到1922年6月,广州工人运动曾掀起一波高潮。然而,对于这次工运高潮,既往研究更多关注的是国内经济社会和国际形势的发展变化,如工人生活困苦、帝国主义经济压迫、国际工人运动高潮、广东军政府和党派政治等因素的影响。其实,广州这次工人运动高潮的掀起,还离不开报纸的宣传动员,尤其是《广东群报》对于当时国内外工人运动的相关报道,在唤醒工人阶级意识、推动广州工人运动方面,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
在栏目设置上,《广东群报》的“华俄通讯社”和“世界新闻”两个栏目所刊登的世界各国工人政党、工人运动信息,对于广州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有着一定的作用。以“世界新闻”栏目为例,从1921年1月到4月,该栏目就先后介绍了澳洲船役罢工、法国北海岸华工状况、德国工人思想变迁、英工人与航业界之恐慌、世界机器制造工人拒绝制造军器等关于世界工人运动的信息。也正因如此,《广东群报》被《新青年》称之为“绍介(介绍)世界劳动信息的总机关”。
那么,《广东群报》刊登的这些关于世界工人运动的消息,是如何影响到广州工人的呢?中共早期工人运动领袖邓中夏认为,虽然中国工人的文化程度落后,百分之九十是不识字,不能直接看报,然而街谈巷议,工人们是听着的。从邓中夏的论述可以看到,报纸对于工人的影响,其实更多是一种舆论上的引导,或者说是一种阶级意识的启蒙。正如当时有记者写道:“世界工界每起一次风潮,吾粤之工界亦多受一度之教训。”正是基于此,当时粤海关报告将中国报章“详载近年欧洲之罢工情事”看作是广州工人运动兴起的重要原因。
除了世界工人运动消息影响以外,《广东群报》刊登的广东工人运动消息,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这一点,可以从《广东群报》栏目设置的变化予以说明。最初,广东工人运动的消息主要出现在“特别新闻”栏目。如粤路罢工风潮,从1921年1月5日到11日的连续几天内,几乎一直作为该栏目的头条新闻。之后,随着广东工人运动的发展,以及罢工数量的不断增多,广东工人运动消息开始从“特别新闻”栏目转向“本省新闻”栏目,其主要内容就是介绍广东工人生活状况、就业状况、工人罢工、工会成立等情况。如1921年3月24日“本省新闻”就刊登了影相工人组织工会、理发工人要求加薪及减少时间、牙擦车骨行工人罢工等消息。然而,到了1921年6月,随着广州工人运动走向高潮,《广东群报》为此又专门开辟了一个新栏目“工人消息”,用于介绍广东各地工人运动的情况。如1921年6月1日,该栏目刊登了理发工人因价涨而增薪、各工团纷纷加入总工会、香港永安公司工人发生暗潮、癫狂医院工人大罢工。不仅如此,《广东群报》还专门开辟了副刊《劳动与妇女》来宣传有关工人运动方面的消息,如《劳动与妇女》第6期就刊登了《工会法与劳动前途》《你们“公妻梦”还没有醒么?》等文章。
上述《广东群报》对于广东工人运动报道的变化,不仅呈现了其发展过程,同时还展示了报纸如何通过栏目设置来介入读者的阅读,形成广东工人运动与“特别新闻”“本省新闻”“工人信息”等不同栏目相互交织的局面。所以,从这个层面看,《广东群报》对于广东工人运动的影响是具有双层意义的:一是反映了广东工人运动的实际情况;二是将广东社会和广东工人引导到工人运动之中,让工人运动成为整个广东社会的焦点,为整个社会所关注。
此外,《广东群报》作者群体对于广东工人运动的同情与支持,同样值得重视。当时有记者就直言,“记载广州劳工界的状况,是吾人执笔时一种最感兴味的事”,因为“其色彩最多而又为一种最真切最有价值之事实也”。就《广东群报》而言,主要表现在:其一,撰写有关工人运动方面文章,支持广东工人运动。比如,在五四纪念号专栏,《广东群报》刊发一系列文章,如谭鸣谦《万国庆祝声中我们中国劳动界的鏖战声》、陈秋霖《五一纪念与中国工人》、陈公博《广州一年来之劳工运动》、冯坡菊译《法国的工团主义》,而这些“酝酿罢工之论文”,被当时粤海关看作是推动广东工人运动的重要因素之一。其二,积极参与工人活动,对工人进行宣传教育。比如,在广州理发工会成立大会上,陈独秀、沈玄庐、谭鸣谦、陈公博等人相继发表演说。再如,广东土木建筑工会,就是由《广东群报》编辑谭平山指派的广东共产主义组织成员梁复燃、郭植生等人组织建立起来的。类似情况还有很多,如组织宣传员养成所、工人夜校等。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广州工人阶级意识的觉醒。
与宣传动员同样重要的是,《广东群报》还以实际行动参与到广州工人运动之中,并成为工人运动重要的支持者。其中,最为典型的事件就是广州印刷工人罢工。1921年12月21日,广州汉文排字工社、机器印刷工社向广州各报馆提出“照原定工价,一律加五”“每日工作时间,定八小时”“报馆原有节假,亦不能例外开工”等十项条件,“限期三日答复,如无所答复,则第四日全体罢工”。各报馆接到工人各项条件后,报界公会随即集议,表决照原定包工价格,加二增给。工会接到答复后,印刷社回复为“加薪减至四成,条件取消数条”,而汉文排字社却没有答复,并在22日早派出罢工传单。为此,报界公会不得不在22日再集议,最终决定薪金再加至三成,并推出代表四人,与两个工会代表商谈。经过商谈,报界代表同意工人薪金加至四成,但该结果只有印刷社代表接受,汉文排字社代表却不愿接受。当日晚,汉文排字社发函报界公会,同意“照原定工价一律加四”,但同时提出附加条件,如“每间照原定工人再加二人,所加二名,每名每月十元”等。双方最终不欢而散,没有达成一致。于是,报界公会于23日宣布各报一律停版,并推举以《广州晨报》等九家报社为代表的临时委员会,“主持全体事务,一致行动”。23日,当规定期限一到,工人开始罢工,各报社也按照临时委员会要求开始停刊,所以24日无一报发行。此次罢工,最终在省长陈炯明的干预下,双方达成协议于27日复工。
然而,在广州各报社停刊期间,《广东群报》却以该报宗旨“提倡劳工主义,鼓吹新文化者,若与各报一致行动,未免违反宗旨”为理由,“宣言单独照常出版,以壮声援”。《广东群报》这种支持工人罢工行为,在广州报界公会看来,是“有意破坏团体行动”,于是决定将《广东群报》逐出公会,并指责《广东群报》发表赞同工人宣言是“无辩论价值”,而且容易让外界误以为“本会全体皆最刻薄工人之人”。所以,27日各报馆开工以后,报界公会决定将此次罢工的具体情形,以及解除《广东群报》会员资格的通函,刊登在各报之上,试图重新解释此次罢工。排字工社却以各报不应登载罢工情形,以及新闻内有指摘《广东群报》之词为由,拒绝排字。同时还组织工人再度罢工,并成立锄奸团予以对抗。而报界公会为了保证其言论自由,以及正当防卫,专门组织武装记者团予以应对。值得注意的是,武装记者团除了用于对付捣乱的工人以外,还公开宣称如果《广东群报》单独出版,当予实行撕毁该报报章。显然,当时《广东群报》已经被认为站在了广州报界公会的对立面,成为广州报界的“公敌”,甚至有记者还认为此次罢工工潮完全由《广东群报》煽动而起。这也为之后《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孙中山派等政治力量产生矛盾留下了伏笔。
总之,在《广东群报》的宣传动员和组织参与,以及各方政治力量的共同推动下,广东工人运动出现了高潮,工人阶级意识开始觉醒。如《纸业工人罢工宣言》就写道,纸业工人之所以罢工,是因为纸业工人身处资本家制度下,“伸冤无路矣,现忍无可忍,为着生活艰难,则万无不向靠我等吃饭之资本者理论,以争回多少存权也”。正因如此,《广东群报》被称为“在广州资本制度底下奋斗的一个孤独子”,得到广州工人的青睐。
三、党派之争:《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的论争
1920年12月陈独秀到粤之后,便开始在广东高校进行宣传演讲。据《广东群报》记载,仅1921年1月,陈独秀就在广东高师、广东公立法政学校、广东省教育会、广东省女子师范、广东省立第一甲种工业学校等多个学校演讲,其演讲题目多与教育问题相关,如《教X6YYfVjJc54M7P0/IYF4nwcqh1PQQaPnYmNayx8kj8s=育是什么》《教育与社会》《如何才是正当的人生》等。然而,陈独秀的演讲在《广东群报》刊登后,却引来了广州无政府主义者区声白的反驳,双方也就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的区别在《广东群报》上展开了激烈的争论。至于双方争论的原因,既往研究往往将之归结于意识形态的分歧。但问题是,陈独秀明明知道广州是无政府主义的大本营,为何还主动批评广州无政府主义,发起这场争论呢?而《广东群报》又在其中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呢?
其实,陈独秀的意图很明显,他不只是要在广东教育界进行舆论宣传,还试图要在广东思想界引起关注,以便获得舆论宣传上的主动权,而《广东群报》正好是陈独秀进行舆论造势的重要平台。事实也确如陈独秀设想的一样。1月22日,《广东群报》刊登了区声白的《致陈独秀先生信》。作为回应,1月27日,《广东群报》刊登了《陈独秀答声白的信》。随后2月14日到2月16日,《广东群报》又连载了区声白的《答陈独秀先生书》。此后,双方又分别在《新青年》和已经复刊的无政府主义期刊《民声》继续论争。
对于这场论争的主要内容,既往研究已经讨论了很多。但对于陈独秀为何要掀起这场争论,如果从宣传媒介的视角看,这场争论其实更像是《广东群报》的自我炒作,其目的是引起更多人的关注。而这种媒体的自我宣传策略,对于陈独秀而言,可谓是轻车熟路。比如,《甲寅》时期,陈独秀就采用过“故作危言,以耸国民”等手法。《新青年》创办初期,则开辟一个“通信”栏目,发表读者来信,刻意营造众声喧哗的氛围,以吸引公众的目光,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新青年》制造的“王敬轩事件”。所以,陈独秀与区声白的这场争论,意识形态的分歧只是一个方面,而这也极有可能是媒体的自我宣传和自我炒作,毕竟对于初来乍到的陈独秀而言,更需要一场舆论风潮,以扩大自己的影响力。诚如陈平原教授所言:“不是所有的争论都关系重大,这里包含着媒体自我炒作的嫌疑,即便关系重大的论争,其刻意吸引公众目光,也更多地表露报纸杂志的技术与口味。”
事实证明,《广东群报》制造的这场争论,确实产生了不错的效果。其一,在思想意识层面上,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广州马克思主义者,与以区声白为代表的广州无政府主义者划分了明显的界限。其二,在组织层面上,广州无政府主义退出广州共产党组织,《广东群报》也从原来以宣传新文化为主,转变为以宣传马克思主义为主,成为广州共产党组织的机关报。这场争论也同时引来广州无政府主义者对于《广东群报》、广州马克思主义者的不满与仇视,这在随后的《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的论争中开始显现出来。
《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的论争,缘起于《广州晨报》对于陈独秀等人的造谣。1921年3月2日,《广州晨报》刊登的夏重民《我为什么要反对陈独秀》中提到陈独秀:一有“统一人家思想的野心”;二为人的品格甚差;三有“桀犬吠尧”“臧仓毁孟子”之事。这些造谣随之引来陈独秀等人的反击。3月3日,《广东群报》刊登的《袁振英质问夏重民》认为,夏重民头脑简单,性情激烈,人称“暴徒”,此次谣言就是被他人愚弄,上他人的当。如果夏重民找不到这个造谣的人,就认为这个谣言是夏重民自己编造的,并要求夏重民24小时内回复质问,否则他自然会有正当的对待。
以此为起点,《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与攻击。这种争论表现在:一是意识形态之争,即广州无政府主义者与广州马克思主义者之争。《广州晨报》作为宣传无政府主义的重要阵地,其记者赵石龙信奉无政府主义,所以沈玄庐、陈公博等人与赵石龙的争论,或多或少掺杂意识形态之争,这也就不难理解夏重民为什么宣称陈独秀有“统一人家思想的野心”,陈公博等人则认为赵石龙既不懂无政府主义,也不研究无政府主义。二是新旧势力之争,即《广州晨报》记者对当时沈玄庐“男女同校”观点进行攻击。事实上,当时广州反对男女同校的主要是广州旧势力,而《广州晨报》素来倡导男女平等,其对于“男女同校”观点的抨击,明显是《广州晨报》借助旧势力反对陈独秀等人。三是教育权力之争。《广州晨报》记者赵石龙之所以反对陈独秀,还有一层面原因是,赵石龙为谋取第二高等小学校长职位,捏造第二高等小学校长为政学系的谣言,导致第二高等小学发生学潮,驱逐原校长。后来陈独秀查明真相,严行拒绝赵石龙任职,赵石龙因怀恨在心,故借无政府主义牌子反对陈独秀。上述三个方面的争论夹杂在一起,使得双方争论开始走向揭露个人隐私、人身攻击的程度。
然而,问题是《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的争论,为何会夹杂着不同方面的社会关系呢?而且有些政治力量之间本身就“水火不相容,何以能够联合”?这其实与两个报纸背后代表的政治利益与政治派系有关。《广州晨报》及夏重民等人,在政治立场上站在孙中山一边,反对陈炯明,而且夏重民与陈炯明的矛盾由来已久。早在中华革命党时期,夏重民就与陈炯明有冲突,1920年粤军返粤后又明确支持孙中山北伐统一中国的主张,而且还在《广州晨报》撰文揭露陈炯明反对孙中山的活动。所以,在夏重民等人看来,《广东群报》是陈炯明的“喉舌”,陈独秀受陈炯明邀请主办广东教育,也是陈炯明派的人,陈公博、沈玄庐、袁振英等人作为陈独秀的重要帮手,也与陈独秀是同一个战线的人。
所以,从这个层面看,《广东群报》与《广州晨报》之争,实际上是孙中山派与陈炯明派的党派之争。之所以夹杂着意识形态、新旧势力、教育权力之争,主要是夏重民等人为了战胜论敌,不惜借助各种不同政治力量进行攻击。而这些不同政治力量,本就与陈独秀有着利益冲突,以至于他们能相互联合,共同攻击陈独秀。正如当时广州共产主义早期组织主办的《劳动与妇女》写道,《广州晨报》的攻击实际是“少数国民党与少数无政府党联合行动”。对于这场争论,《广东群报》的态度明显不同于之前的主动参与、制造舆论,从而引起关注,而是带有一种被动式地参与的意味。尽管如此,《广东群报》却重新建构了与广东不同政治势力之间的关系,这也为之后陈炯明兵变后《广东群报》的处境埋下了隐患。
四、陈炯明兵变下《广东群报》与各方政治力量的关系
1922年6月16日,陈炯明发动兵变,孙中山派与陈炯明派的矛盾正式公开化,而身处广州的《广东群报》也被迫卷入双方的新闻舆论战之中。在广州,陈炯明对新闻舆论界实行了严格的管控,派专人驻报界公会检查新闻稿件,有多家通讯社和访员发出的新闻被检阅,并禁止登载,尤其对于支持孙中山派的报纸,如《广州晨报》《香江晨报》,或者派军占领,或者禁止入粤。
而在上海,支持孙中山派的上海《民国日报》也开始攻击陈炯明派。《广东群报》则被上海《民国日报》认为是“陈家御用报馆”,称其通过“颠倒事实,以效忠主人”。为此,上海《民国日报》还通过转载《香江晨报》对《广东群报》进行舆论攻击。比如,1922年7月10日上海《民国日报》刊登的《香港特约通信》就写道:“广东群报者,陈氏之机关报也”,通信中还列举了《广东群报》刊登的有关陈炯明的两篇文章:一篇是《陈竞存最近之态度》,其内容为“……陈竞公现仍决不出山,以践其前日完全下野之宣言……于广东此次之政变,是非曲直,不暇置辩……今日广东虽陷绝境,陈竞公仍必尽个人力之所及,批发缨冠而救之……”;另一篇是《陈竞公不允任省长》,其内容为:“于是乎自六月十五日谋叛后之陈炯明,至今日乃不得不以其腼然之面目,与社会相见矣。”从上述两则新闻不难看出,《广东群报》实际并没有公开支持陈炯明,反对孙中山,尤其是第二则新闻,甚至还将陈炯明6月16日兵变称为叛乱。所以,仅从上海《民国日报》刊载的这两则新闻就断定《广东群报》为陈炯明之机关报,似乎有些牵强。
然而,上海《民国日报》和《香江晨报》对于《广东群报》的舆论攻击,却影响了中共中央对《广东群报》的看法。因为当时中共中央的政策是联合孙中山,反对陈炯明,而《广东群报》作为广州党组织的机关报,被上海《民国日报》宣传为陈炯明之机关报,自然会影响到中共中央“联孙反陈”的政策。为了消除这种不利影响,中共中央专门派张太雷来粤见陈公博,要求陈公博前往上海解释此事。据陈公博回忆,当时张太雷给出的理由是,上海盛传他有帮助陈炯明的嫌疑,其证据是上海许多国民党都那样说,而且香港的报纸也登载过。这里“许多国民党都那样说”“香港的报纸也登载过”,实际就是上海《民国日报》和《香江晨报》对《广东群报》的舆论攻击。
然而,对于上海盛传的陈公博帮助陈炯明的嫌疑,陈公博拒绝回上海解释此事,声称自己既没有做过陈炯明的官,也没拿过陈炯明的钱,并且没见过陈炯明。不仅如此,陈公博等人还脱离共产党,成立所谓的“广东共产党”。最后,经过中共中央的调查,决定陈公博留党察看(之后又被开除党籍),其他广东党组织成员也受到一定的处分。中共中央之所以这样做,当然不只是因为陈公博拒绝回上海解释此事,主要是因为《广东群报》、广东党组织与中共中央在联合孙中山、反对陈炯明问题上并没有保持完全一致,而这在中共中央看来“完全是根本政策问题,故宁肯失掉广东党部,也必须严格向广东党部的叛逆行为争斗”。
那么,《广东群报》到底对陈炯明是持何种态度呢?其实,《广东群报》在陈炯明的问题上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意见。《广东群报》编辑陈雁声就不满陈炯明,对陈炯明的叛变十分反感,天天在编辑室骂陈炯明和陈系的军人;而另一位编辑陈秋霖则是同情陈炯明。《广东群报》两位创刊人陈公博、谭平山的态度也不完全一致。陈公博并不赞成陈炯明,这一点无论是在之后蔡和森的报告,还是陈公博回忆都有明确的说明。谭平山则保持中立态度,1922年8月20日谭平山匿名发表在《努力周报》上的长文《记孙陈之争》就写道,孙陈之争是双方关系不和的附属品,而且双方矛盾由来已久;而对于孙陈个人的品行,谭平山也作了中立的评价,认为孙中山富于革命的精神,而缺乏革命的政策,陈炯明坚忍有余地,而果断不足,两人共同毛病是刚愎自用。
但是,《广东群报》这种模棱两可的政治立场,在中共中央看来显然是不行的。因为在中共中央看来,《广东群报》作为地方党报,在陈炯明问题上,必须要与其保持一致,否则就存在偏袒陈炯明的倾向。这也就不难理解1926年蔡和森为何在《中国共产党史的发展(提纲)——中国共产党的发展及其使命》中写道,《广东群报》“认不清对陈的关系,所以有偏袒陈炯明的倾向”。
那么,陈炯明又是如何看待《广东群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可以从《广东群报》的停刊说起。对于《广东群报》的停刊及其原因,以往研究往往把其归结于陈炯明兵变,显然这种解释过于抽象。就具体时间看,《广东群报》停刊时间实际是1922年7月10日。也就是说,在陈炯明兵变后,《广东群报》并未立即停刊,而是存在了将近一个月。至于《广东群报》停刊的原因,有学者认为是陈公博反对中共中央“联孙反陈”的政治路线,坚持在《广东群报》刊登支持陈炯明的文章,被中共中央开除,导致《广东群报》停刊。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广东群报》恰恰是因为其可能刊发了批评陈炯明的文章,担心陈炯明严格的新闻管控,不得不选择停刊。其理由如下:一是《广东群报》停刊宣言中有明确写道:“政象如此,尚何所期,长此以往,唯有骚扰。”二是《香江晨报》编辑部编写的《陈炯明叛国史》中也写道,《广东群报》停刊是由于刊登过一些不利于陈炯明的言论,担心事后为叶举、洪兆麟等人根究,所以停版自饰,而瞒叶洪等之观听;三是中共中央“联孙反陈”的政策,必定会影响到作为广东共产党机关报的《广东群报》。之后,陈炯明对宣传社会主义的严格管控,也证明了这一点。比如,1922年11月9日陈炯明就派警察收去了广州新青年书店代售的《向导》周报、所有的社会主义书籍,以及别类的书籍和报章,广州新青年社被迫停业。
另外,《香江晨报》编辑部编写的《陈炯明叛国史》还列举了两个原因。其一,“该报知陈氏到底必倒,为洗涮罪名及保全该报物件,是以预目为谋,使将来义军回省,无从追问既往,彼则再改名出版,以便遥法外”;其二,“该报在广州,迭次构怨同业,故久为同业所不容。即各通讯社及访员,该报亦加轻视,故各报与通讯社访员,咸与断绝交谊。是以该报虽出版,而实无新闻材料,营业前途,甚为衰落……该报虽不能停版,亦不能久恃”。第一个原因,是《香江晨报》站在敌对立场上的一种猜测,并没有实足证据,更像是一种舆论攻击。第二个原因,主要从经营状况而言,有一定的可信度。据陈公博回忆,停刊后的《广东群报》经济困难,被广东教育委员长陈伯华以3000元价格强行买下。最终,在陈炯明派、孙中山派和中共中央三方政治力量的相互博弈下,《广东群报》彻底脱离中共中央和广东党组织,成为陈炯明的私人报纸,并发表一些诋毁孙中山的文章,如《讨孙记》《荡寇志》等文。1923年1月,陈炯明兵败,《广东群报》再次停刊。
五、结语
报刊是考察地方政治生态的主要窗口,通过《广东群报》与地方社会的互动,可以重新审视报刊在中共革命中的历史地位与价值。以往考察中共与地方政治生态关系时,往往以人物或事件为中心,较少以报刊为视角来考察地方政治生态。《广东群报》作为广东地方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将其作为研究视角,一方面可以窥探到地方政治生态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广东群报》所处的城市广州,是近代以来现代化最早的城市之一,也是民主革命的策源地,各种新旧社会观念、思想观点、社会力量、政治派系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广州复杂多变的政治局面。《广东群报》在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抉择,以及广东党组织与中共中央之间的分歧与矛盾,充分体现了中共成立前后广东地方政治社会的复杂格局,同时也为丰富中共早期革命史,尤其是地方党史的研究提供了一个研究视角与典型案例。另一方面,以《广东群报》为视角,还可以展现报刊对于地方政治生态的形塑与建构。《广东群报》因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而创刊,同时又根据地方政治生态的变化,不断调整着与广州无政府主义、陈炯明派、孙中山派的关系,从而建构了一个新的地方政治生态。尤其是《广东群报》对于广东工人运动的鼓与呼,更是将广东工人运动推向了高潮。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报刊的作用不仅仅是宣传动员,还是地方政治生态形成的重要因素。不仅如此,作为党报的报刊,还在一定程度上调节地方党组织与中共中央的关系构成,而且这种关系构成呈现出动态式、结构性的特征。也就是说,当地方政治生态中的某个因素发生变化,作为平台和中介意义上的报刊必定会有所呈现,而这种呈现又势必会影响到中共与地方政治力量的关系,进而影响地方党组织与中共中央的关系。
[梁兴印,法学博士,宁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周晓辉)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and Local Political Ecology of Guangzhou before
and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Liang Xingyin
Abstract: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and the local society in Guangzhou before and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shows the multiple faces of local party newspapers under the complex political ecology. In the early days of its founding,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formed a complex interpersonal network with Chen Duxiu, Guangzhou Anarchists, Chen Jiongming and so on. After Chen Duxiu went to Guangdo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Guangzhou labor movement, Guangzhou anarchists and Guangzhou Morning Post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shaping the local political ecology of Guangzhou. After Chen Jiongming’s mutinies,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was forced to become involved in the tripartite political power game between the CPC Central Committee, Chen Jiongming’s faction and Sun Yat-sen’s faction. Through the study of Guangdong Group Daily, we can not only show the complex pattern of local political society before and after the founding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but also show the formation and construction of local political ecology.
Key words: The Social of Guangdong; Chen Duxiu; Guangzhou labor movement; Chen Jiongming; local politic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