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津行刺案:日本司法独立“第一案”

2024-11-06 00:00付杰
世界博览 2024年21期

1891年5月11日,还是皇储的尼古拉二世从滋贺县县厅出发返回京都途中,遭巡警津田三藏行刺。

日本近代史上曾有一桩针对俄国皇储的暗杀未遂事件,尽管对日俄关系没有造成太大影响,其后续审判却在日本司法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被称为“日本司法独立第一案”。

皇太子死里逃生

19世纪下半叶,俄国在欧洲和中亚的扩张受制,不得不改弦易辙,将目光投向遥远而辽阔的东方。生于1868年的尼古拉二世,仍是皇储时就垂涎远东的土地,为了加深对东方国家的了解,为以后的“东进”做好准备,尼古拉决定展开一场东方之旅。1890年10月底,他率领一众随从乘坐军舰出发,随行的还有希腊王子格奥尔吉。他相继访问了埃及、印度、锡兰、新加坡、暹罗、越南、中国等国家。

1891年4月下旬,皇储尼古拉一行到达了日本,先后游历了长崎、鹿儿岛、神户、京都等地区。彼时的日本,开始明治维新也有20余年,颇具现代化国家的气象,加上沿途民众对其热烈欢迎,尼古拉心情大好。

5月11日,尼古拉到达滋贺县大津市,游览了当地名胜后,从滋贺县县厅出发返回京都。在乘坐人力车返途中,当地百姓夹道送别,好不热闹。忽然,有个名为津田三藏的巡警跃到他的车前,举起军刀便向他砍去。尼古拉头部中刀,鲜血直流,但他反应迅疾,立即跳下车来逃跑。津田意欲紧追,再行砍杀,但格奥尔吉王子眼见此状,拿起手中竹杖朝他头上狠狠砸去,两人的车夫也携手相助。津田招架不住,重伤昏倒。尼古拉死里逃生,仅头部、右耳、右手等处不同程度受伤,一番治疗后便无大碍。由于刺杀发生在琵琶湖南,该事件又被称为湖南事件。

尽管尼古拉伤情并不严重,并且对日本展示出了“惊人的善良”,但日本政府和普通民众都担心遭到俄国的军事报复。当时,日本面对西方列强,实力依然弱小。日俄两国不仅在中国东北和朝鲜半岛存在利益冲突,还在千岛群岛和库页岛上有领土争端。因此日本急欲利用尼古拉皇储访日这个难得的机会,向俄国极力示好,以升温两国关系。这其实也说明,日本举国上下热烈欢迎尼古拉的背后,还有深深的恐俄心理和恨俄情绪,这从1890年11月29日俄国驻东京大使馆遇袭事件可见一斑。那天,为庆祝日本议会开幕,明治天皇举行了盛大的巡游仪式,经过俄国驻日使馆时,俄国使馆人员在阳台上向天皇致礼。但在日本民众看来,此种行为是在俯视至高无上、万世一系的天皇,因此不少人向俄国使馆投掷石头,好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某种程度上,大津事件的发生,偶然之中也蕴含着必然。

湖南事件后,明治天皇紧急召开御前会议,与首相松方正义、外相青木周藏、法务大臣山田显义以及元老院院长伊藤博文等大臣商议对策。第二日,天皇带上数名医学教授抵达京都,拜访在此疗养的尼古拉,亲自表达歉意。日本国民也害怕俄国发起战争,慰问信和道歉信如雪花般涌向尼古拉和远在圣彼得堡的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各个神社寺院挤满了祈福的民众,祈求尼古拉身体痊愈。更有极端者——山形县一个小村庄召开村民会议,要求本村村民不得姓津田或名三藏;在京都县县厅,一个叫畠山勇子的女子割喉自杀,以向俄国谢罪。在这股汹涌的浪潮下,津田三藏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了。

内阁与大审院激烈博弈

明治维新后,日本脱亚入欧,效仿西方列强逐步制定和完善了法律制度,对大津遇刺案的处理,也应按照1880年《刑法》定罪量刑。事件发生后,首相松方正义很快召开内阁会议,外相、内务大臣、法务大臣、农业大臣等政要与首相意见一致,均主张适用《刑法》第116条,务必将行刺者置于死地,以安抚俄国情绪,维护两国邦交。需要说明的是,《刑法》第116条规定:“对天皇、皇后和皇太子的加害行为以及企图加害的行为应当处以死刑。”该条专门用于处罚针对日本皇室的犯罪,也就是所谓的“大逆罪”。而针对皇室以外的人,则适用《刑法》第292条:“预谋杀人者应当处以死刑”,犯罪未遂则根据具体情形降低量刑。

内阁成员主张适用第116条,无疑对《刑法》作了不当的扩张解释,将行刺尼古拉皇储的行为也类推于针对日本皇室的犯罪,违背了罪刑法定的核心要义。当松方正义把这一决定告知大审院(设立于1875年,1947年被撤废以前,一直是近代日本的最高法院)院长儿岛惟谦时,他断然拒绝了这个要求。大津事件发生时,儿岛惟谦担任大审院院长仅仅5天。他深知,1890年开始施行的《明治宪法》虽然规定司法权由天皇授权给法院行使,基本确立了西方式的三权分立制度,但司法权十分孱弱,无法与强势的行政权相抗衡。他拒绝了首相的要求,打算以此重大案件为契机,确立和宣告司法权的独立地位。

与此同时,大津地方法院已经大致确定了津田三藏的行刺动机。原来,尼古拉在游览三井寺时,曾在西南战争纪念碑处停留,不仅没有瞩目瞻仰,反而以游赏心态,颇不恭敬。所谓西南战争,是由“明治维新三杰”之一西乡隆盛发起的一场反政府武装叛乱,主要发生在日本西南地区。在这场战争中,西乡隆盛兵败负伤,切腹自杀。但民间一直有传闻,称西乡隆盛并未死去,而是逃到了俄国。尼古拉到访日本时,有传言说他来访的真实目的是为了勘探地形、刺探情报,西乡隆盛也随其偷偷返国,企图再次发动叛乱,颠覆天皇政权。津田三藏曾参加过西南战争,并获得晋升和勋章,一心效忠天皇。他见尼古拉对“战争圣地”漠然相待,不禁怒火中烧。国内不时有“沙俄威胁论”之声,再加上日本政府对尼古拉来访超高规格的接待,他早就愤慨皇室软弱,有辱国格,于是一时气涌,拔刀行刺。

5月15日,政府高层和总检察长三好退藏决定将此案交由大审院特别审判庭审理,并通知大津地方法院停止预审。5月18日,松方正义又与儿岛惟谦会面,面对重压,儿岛惟谦声称,西方法律并无将外国皇室犯罪等同于国内皇室的先例。

松方正义见儿岛惟谦无法说服,便决定零敲碎打,各个击破,发动内阁要员利用熟人、同乡等关系,劝说审理此案的7位大法官同意适用《刑法》第116条,以防止俄国大兴干戈,顾全国家最高利益。他们成功争取到了5位大法官与政府立场保持一致,人数已占优势。

儿岛惟谦得知内阁插手司法独立,严重损害了司法公正,便决定反击。当然,他的这一行为其实也是在干涉司法独立,唯一的正当解释则是,在司法独立被扭曲的前提下,他是在矫正不公。他首先给松方正义和山田显义递交了意见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将他国君主、皇太子置于与我国天皇同样地位,岂不是在刑法上自否主权?如此一来,我国还称何独立国家?”同时,他还与堤正巳审判长、木下哲三郎法官等亲自交谈,力陈司法独立对于国富民强的重要性。听闻儿岛惟谦一番“深明大义”的陈述后,大家决定回归法治精神的正轨,坚持依法裁判,绝不因人设法、因事废法。

内阁政要们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匆忙商议对策,甚至将原定于5月25日的审判日期推迟了两天。他们试图再与儿岛惟谦和各位大法官见面施压,却吃了闭门羹。此路不通后,总检察长三好退藏与法务大臣山田显义联合发布敕令,对《刑法》第116条进行扩张解释,宣布对外国皇室的犯罪也适用该条。熟悉法律的儿岛惟谦则见招拆招,声称《刑法》明确规定法不溯及既往,此案审判无法援引最新解释。

5月27日,大津行刺案正式开庭审理。下午6时多,堤正巳审判长宣读判决:津田三藏谋杀未遂,按照《刑法》第292条、第112条、第113条被判处无期徒刑。

在日本旧思想浓厚、司法权不彰的19世纪90年代,儿岛惟谦能够抵御内阁权臣的威逼利诱,坚守司法独立的底线,殊为不易。更加难能可贵的无疑是儿岛惟谦超越于同时代人的法治意识,以及他对司法和法律的坚定信仰。也正因此案,他被后人尊称为“护法之神”,成了日本法制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一案件更为深远的历史意义在于,该案为《明治宪法》所确立的三权分立原则开了个好头,也是司法权摆脱行政权控制的里程碑案件,宣扬了司法独立的先进理念,对日本议会民主制的发展有重大影响。

(责编:刘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