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西方意识流文学在20世纪初传入中国后,便逐渐与中国的历史文化和本土的现实生活内容相融合,同时对意识流文学进行创造性地接受,现已形成具有东方色彩的意识流文学。白先勇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一篇比较典型的意识流小说,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也运用了许多技巧来呈现金大班一夜之间的意识流动,将其20年跌宕起伏的舞女生涯浓缩在这一夜之间。小说和电影通过使用意识流手法,细细展现个体的心灵轨迹,并通过金大班的个人经历影射出20世纪40—60年代那段深刻的历史,表达了历史与命运的无常。
[关 键 词] 意识流;东方意识流;个体心灵;历史书写;传统文化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是白先勇于1968年发表的短篇小说,1984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被改编为电影搬上大荧幕,由白景瑞执导。“意识流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被首次运用到电影创作之后,便开始大放异彩,而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出现带有意识流影子的电影。”[1]该小说与电影虽然在叙事结构上不同,但在对意识流手法的出色运用上是一致的,并且都是通过呈现女主人公金兆丽一夜之间的意识流动来展现一位风华绝代的舞女从上海“百乐门”到台北“夜巴黎”的人生际遇。
一、心灵书写:个体的意识流轨迹
“意识流”一词来源于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学原理》。他认为,人类的意识并不是简单的片段衔接,而是由理性的、自觉的意识和无逻辑的、非理性的潜意识所构成。在人的思想中,过去的意识和现在的意识会相互交织,从而在主观感觉中形成具有现实性的时间感,类似于“河流”之类的可以流动的东西,因此称之为“意识流”[2]。
小说是从金大班即将离开台北“夜巴黎”的最后一夜开始的,其因聚会晚到引起了童经理的不满。“眼看明天就要做老板娘了,还要受这种烂污瘪三一顿鸟气”,从在童经理这儿受的气回忆起不久前在台北遇见任黛黛时受的气。当年下嫁给棉纱大王潘老头儿的时候还刻薄过人家,但如今,任黛黛俨然一副老板娘的样子,还拥有一家富丽堂皇的绸缎庄,而自己却还在苦海里辗转。也许是真的受到了任黛黛的刺激和现实的打击,如今已年过四十的金大班选择向现实妥协,准备嫁给六十大几但能保障她后半辈子生活的老头儿陈发荣。紧接着就是回忆与陈发荣的一段相处经历,这一段描写是从内心分析入手的,内心分析是意识流文学常用的一种手法,“内心分析是把人物的印象汇总在作者的叙述内,它反映的是人物的理性思维活动,但却以不同于人物话语的形式表现出来”[3]。“瞧他那副模样,大概除了他那个种田的黄脸婆,一辈子也没近过别的女人。来到台北一见到她,七魂先走了三魂,迷得无可无不可的。收拾起这么个老头儿来,只怕连手指头儿也不必跷一下哩。”这一段既是作者的描述,也是金大班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具体的意识流动的时间里,白先勇往往是在相对的稳态中展开纵向的意识潜流。”[4]在小说中,金大班的意识流动非放射型,更多的是通过一个契机回忆起过往的人和事物。比如,“金大班掏出了一盒美国骆驼牌香烟点上一支”,从洋货这个线索回忆起了与秦雄的一段感情。可是时间不等人,40岁的女人没有工夫谈恋爱,于是金大班的思绪立马转回现实。思绪回到现实后,金大班发现自己苦苦调教的朱凤走上了她年轻时走过的老路,意识又流回到20年前在上海百乐门时和那个学生的一段感情。再次回到现实,金大班帮助朱凤,然后在一身风情的萧红美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在上海百乐门时的风头,接着想起在上海百乐门共事的姐妹吴喜奎。最后即将离开台北夜巴黎时,在一个男大学生的身上再次看到初恋月如的影子,意识又流回到当年把月如带回家的那一晚。
西方对人的意识流描写往往跳跃性极大,人和事物之间可能不存在直接的关联,而是根据人的主观想法随时跳跃。但在中国的意识流文学中,对人的意识流动的呈现可以梳理出一条比较清晰的心灵轨迹,并从这条轨迹中影射出主人公的一生经历。小说就是通过女主人公金大班在台北夜巴黎值班的最后这一夜的所见所闻,不断地进行倒叙、插叙和回忆,串联起她这20年跌宕起伏的舞女生涯。她的意识流动不是顺序性的,而是无序的、跟随她在现实情境中的触动而发生的,但只要稍加梳理一下金大班的意识流动轨迹,就能够发现她的意识流是流成了一条清晰的情节线的。
20世纪70年代后期,中国很多导演开始尝试使用意识流技巧,“从现实时空进入意识流时空的契机有很多,电影创作者常常从这个点上下功夫”[5]。电影中金大班的意识流动往往是通过“蒙太奇转换”“物品牵引空间法”和“时空重叠法”进行的。其中通过蒙太奇叠化转场进行回忆的有:现实中40岁的金大班转到20岁的金大班、一袭黑裙变成一袭白裙,都展现出了金大班在上海百乐门舞场风光无限。再如,金大班坐在镜前,抹秦雄送给她的香水,进而镜头拉近,看到香水瓶上写着“兆丽吾爱,秦雄寄”,进而回忆起与秦雄的往事。
二、历史书写:集体的心灵记忆
有学者将中国新时期采用意识流技巧进行创作的文学作品称之为“东方意识流”,这种“流”摒弃了西方意识流文学作品中常有的孤独、神秘的因素和纯内向的倾向。东方意识流虽然也注重人的内心世界,但始终将无意识看作是生活的折光、历史的缩影、历史和大我在个体及小我身上的折射,“因而其内容和精神内涵依然是现实主义的,与西方意识流文学的艺术格调并不完全一一对应”[6]。
《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出自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这部小说集中的每一篇作品都蕴含着强烈的历史感。金大班作为大历史下的一个渺小个体,既是历史的亲历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我们能够通过跟随金大班的意识流动去感受时代与历史的沧桑。小说和电影都是从金大班即将离开台北夜巴黎的最后一夜开始讲述,此时的金大班已经在风月场中摸爬滚打了20年,即将离开这个既让她体验过甜蜜初恋也让她深感无限悲痛的地方。众所周知,人无时无刻不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着,正因为人不可能不受环境和时代的影响,所以人的意识流动也不可能完全是纯内向、纯封闭的,而是跟现实生活、跟历史与时代息息相关的。历史的变化、时代的更替和环境的影响都会在无形之中反映在人的意识流里,反之,人的意识流也会反映历史和时代的演变。
由于特殊的哲学与时代背景,西方意识流文学在描写人意识流动的过程中往往会逃避现实、回到自我狭小的内心世界,甚至带着些许虚无主义。在笔者看来,西方意识流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具有背离性质的反映,因为对现实世界感到绝望,所以才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在个体内心世界的挖掘上。但是,中国的意识流在深入人的内心世界的同时,亦不忘现实生活和历史对个体心灵的影响。如王蒙就曾表示“我们的‘意识流’,不是一种叫人们逃避现实走向内心的意识流,而是一种叫人们既面向客观世界也面向主观世界,既爱生活也爱人的心灵的健康而又充实的自我感觉”[7]。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始终存在着一种对立的时空结构,即20年前的上海和20年后的台北。金兆丽20年前在上海百乐门时,不仅红遍十里洋场,混得风生水起,还在最美的年纪遇见了自己一生都忘不掉的初恋。小说和电影讲述的故事背景都是20世纪40—60年代,当时国民党退到台湾,以金兆丽为代表的一批普通人也跟随国民党来到台湾扎根,但时代的潮起潮落与个体的命运沉浮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在上海时的风光无限和在台北时的寄人篱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正如金大班口中说的那样:“说起来不好听,百乐门里那间厕所只怕比夜巴黎的舞池还宽敞些呢。”舞池今非昔比的场面便浓缩了整个时代的风流云散,也体现出在时代的洪流中,以金大班为代表的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一群人是如何在回忆与遗憾中度过自己的一生的。
在即将离开台北夜巴黎的这一夜,金大班的思绪不断地由眼前的人和事物飘回到年轻时在上海的日子。从跟朱凤的交谈中闪回起自己当年的一段奋不顾身的爱情,从如今有几分姿色的萧红美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在上海百乐门舞场的风光,由明天即将下嫁给老头儿陈发荣回忆起自己再也等不起的秦雄……小说和电影的情节都是从金大班走进化妆间的回忆开始,不断地穿插闪回她过往的生活,又不断地回到现实,意识来来回回流动,将金大班过去的经历与现在的经历交织在一起,情节自然而然地展开。这些经历和意识流动虽然是她个人的,但这些记忆和体验是属于那一时代那一群人所共有的,金大班在这最后一夜里所有复杂的内心情感是与她有共同体验的所有人的情感,这种由大陆到台湾的巨大的现实落差感是时代的隐痛,是个体心灵的隐痛,更是集体的心灵隐痛。最后金大班只能带着无尽的回忆与遗憾离开她漂浮了20年的舞场,毕竟风光的时代已成过往,意识无论“流”到多远,最终还是“流”回了现实。
三、文化书写:传统道德的无意识遵守
中国的意识流虽然受到了西方意识流的外部推动作用,但在根子里还是汲取着传统文化的营养,“剔除那些神秘变态的色彩,排除其反理性、非逻辑、脱离现实生活的成分,将其改造并融入传统手法”[8]。
在《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对金兆丽心态的揭示始终“没有进入一种超常态的、极端的非理性状态,即始终保持着东方人的冷静”[9]。小说中,金大班由明天即将嫁给老头儿陈发荣想起自己与秦雄的过往,如果她真图秦雄对她的这份好,可能就会下定决心再等他五年,但意识闪回起上一次在基隆送秦雄上船,看到那些一个个泪眼汪汪、望着海水掉了魂儿似的女人,她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意识流回到现实,她把一截香烟屁股按熄在烟钵里,抬起头对镜子歹恶地笑起来。金大班没有一直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中,即使回忆再美好,感情再深刻,终归是要回到现实世界,不可能任由感情无止境地发泄。
她在萧红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在上海百乐门无限风光的日子,意识又闪回到前不久去拜访吴喜奎。人家吴喜奎早早地便抽了身,从风月场这个是非之地脱离出来,虽说金大班在这孽海里东飘西荡了20年,可到底还是“浪子回头”,决定回归传统,放弃这种看似光鲜亮丽但却极不稳定的风月生活。意识又流回到现实,出现了一位神似月如的小伙子,她不由得煞住了脚,向他走过去,向他搭讪,教他跳舞。在共舞的过程中,金大班的意识又流回到20年前,月如第一次到百乐门,和她跳舞的时候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最后被她带回家。思绪回到现实,她禁不住默默地哭泣起来,小说的结尾有些许开放式的味道,金大班将年轻男人搂进怀里,轻柔地数着拍子,留给读者无尽的想象,她会跳完这支舞就离开夜巴黎还是重温20年前的美好时光?但电影是一个封闭式结尾,无论她多么沉浸于与年轻男人的依偎,多么怀念20年前在上海的那段美好时光,最终音乐一停,她的舞女生涯也就结束了,最后毅然地离开了夜巴黎。
中国的意识流文学表现是在一定范围内有节制地流动,虽然可能因为一些契机让思绪扩散,上天入地,连接过去与现在、当下和未来,但这些手法的运用是为了摆脱传统文学作品中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在细细品味之下,意识流并不是放任自流的,而是为作品的主题或者中心服务的,且彼此之间有着逻辑联系,通常有一条主线将其连接起来。”[10]即使是带着抛开现实因素的状态进入创作中,深入到人的潜意识或性意识,也具有较强的理性意识和道德化倾向。
女主人公金兆丽外表看起来好似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在风月场中游刃有余的“老手”,但深入她的内心世界,看到的只是一位希冀稳定生活、遵守传统道德且很有分寸感的女性。小说和电影都通过呈现一位女性一夜之间来回20年的意识流动,向我们展示了一位内心孤独但不孤僻、伤感但不绝望、思绪纷乱但绝不病态的坚强女性。
李春林先生在《东方意识流》这本小册子里写到“东方意识流文学倾向是复杂的、多元的,既有对当代人心态的展示,又有对古老民族的传统文化的寻觅与追索,还包括两性关系、爱情、婚姻等的新的评价与设计,东方意识流小说的人物是思行并重的”[11]。在挖掘个体意识流的过程中,始终不忘对历史的回望、对传统的坚守和对集体记忆的书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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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正杰,芦海英.王蒙和白先勇意识流小说论[J].求索,2008(11):197-199.
[5]段鹏,孙浩.幻想与现实:论新世纪以来意识流在电影中的作用及展现方法[J].当代电影,2019(3):4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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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王光东.东方意识流:骚动与节制[J].岱宗学刊,1997(2):13-16.
[10]郭思敏.意识流文学在中国发展及其特点浅析[J].剑南文学,2013(6):110-111.
[11]李春林.东方意识流文学[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