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亦快哉

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措。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敛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㨖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选自金圣叹《三十三不亦快哉》

★注释：【狻】传说中的一种猛兽。【趋】快速行走。

把时间往回拨三四百年，让我们一起走入清朝初年的苏州古城，走入城中那条幽深的憩桥巷。

这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巷里杂沓的足音已被月色洗去，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倚窗而坐。月光洒入书斋，陈设虽然简朴，倒也清净雅致。借着月色，他本想写下一篇品评《水浒传》的文章，或去梦里与他的偶像曾点云游四方。但此刻，他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要做。你看他眉头紧蹙，在寂静中竖起耳朵谛听着什么。

角落窸窸窣窣作响，是老鼠在作祟。你若在南方老城的小巷住过，就知道它们是神出鬼没的“泼皮”，人见人恼，但这名书生并没有即刻起身打鼠，反而听着桌角传来的“戛戛”声，猜想这鼠啃坏了什么东西，听着橱中发出的“嗤嗤”声，猜测是哪本心爱的书又被鼠咬破了。你看，黑黢黢的屋子里发生着这样的怪事，老鼠啃得恣意，书生听得竟忘了打鼠。

这时，一只狻猫跳上窗台，月色下浑身雪白似在发光。它瞪着眼、摆着尾，正向屋内窥视。书生敛声屏息，静观其变。那狻猫纵身一跃，如一道白光从窗台划过书桌，飞至橱边，只听得“㨖”的一声，霎时又飞出窗外，只留余风还在耳侧。小屋里恢复平静，一切像未发生过，老鼠早已不见踪迹。

书生大喜，不费吹灰之力就消灭了老鼠，不亦快哉！

看罢，你一定猜到题目“不亦快哉”中的“快”字是惊喜、畅快之意。这名直呼“不亦快哉”的书生，便是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的批评家金圣叹，胡适称他为“十七世纪的一个大怪杰”。他留有一封“史上最别出心裁”的遗书：“字付大儿看，盐菜与黄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传，吾无遗憾矣！”一个至死也要玩一下幽默的人，如何来写人生快意之事呢？

金圣叹非常重视情节和结构，讲究惊险与传奇。从鼠患起，到鼠患灭，不足百字，可谓相当曲折。开篇“空斋”二字，显然是金圣叹在自嘲生活贫苦，室内空空，还是招来了老鼠，啃噬的又是所剩不多的家当与文人最爱的书籍，命运的玩笑接踵而至，此乃先抑。

但金圣叹并未被鼠吓退，甚至来不及思考驱鼠、捕鼠的办法，心里只顾着猜想老鼠啃咬了他的哪些器物和书籍，看到狻猫来了又“少复待之”，一等再等。心有多大，事就有多好玩，金圣叹不慌不忙，不谋不动，行隔岸观火计，此乃再抑。

不出所料，狻猫帮金圣叹消除了鼠患。狻猫是怎样的猫？查无此猫。古籍里只有“狻猊”这种神兽、猛兽，相传是“龙生九子”中的第五子，以虎豹为食。在金圣叹笔下，一只普普通通的流浪猫，被想象成“神猫”“天猫”，这捧猫上天的夸张手法，不仅流露出金圣叹坐享其成的窃喜，还给戛然而止的结尾添上了传奇一笔。此外，文中对声音和动态的描摹，尤其是最后一处“㨖然一声”，写老鼠被狻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走的惨苦境况，又含蓄又夸张，读罢也一定让你惊呼“不亦快哉”！

金圣叹“灵眼觑见，灵手捉住”，以一事一叹之法，如此这般，写了三十三件人生快事。此后，梁实秋、林语堂等大作家也纷纷效仿。你也可以找来一读，并学着他们的笔法来写写生活中“不亦快哉”的事。

当然，“不亦快哉”还是一句反问，意为“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从中，我们还能读出金圣叹快乐背后的一点辛酸，人生在世，快乐的事情本就短暂易逝，更当勉力采撷。苦中作乐，才显快乐的珍贵。

于是，三四百年前这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因金圣叹自得的赞叹与达观的心态，被永远载入了文学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