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蕉绿生凉

2024-11-03 00:00米丽宏
知识窗 2024年10期

风生竹院,月上蕉窗,都是诗。然而,芭蕉比竹子要魔幻一点儿:明明是草本,却长成了树的模样;明明有树的高大,却没有枝干,叶子直接从茎秆抽出;明明来自赤日炎炎的热带,却仙扇摇曳,在视觉上造出超现实的清凉感。

那阔叶婆娑,一叶便是一幅绿帛,蕉叶因体量太大,其量词不宜用“枚”。芭蕉的茎秆由叶鞘层层包叠而成,外枯里嫩,层层剥开,会有汁水沁出。当真是水做的骨肉呐,清!

芭蕉有清韵,周身都清。这清,宛如高山之泉,清冽冽的清;又如深井之水,幽碧碧的清;或为一溪秋水,清透透的清;甚至是晨之露珠,沉静静的清。清韵附于绿,是静静的冷。这清,这冷,这静,让你尘心收敛,杂念全消,一心一意听月,听雨,听风,听芭蕉。

一株芭蕉立在那儿,你看到了一些平时不易看到的事物,听到一些平时听不到的声音。即使普普通通的风、雨、日光,还有月亮,芭蕉用那翠碧的叶片,一揽,一网,一筛,一逗,风雨日月就添了神秘的文艺气质。一霎,是雨打芭蕉的怨;一霎,是绿上窗纱的喜;一霎,是光影如沸绿浪起伏;一霎,是月光栖止忧伤静谧。

芭蕉把大幅翠绿往书生窗前一推,往仕女楼阁一铺,书生的案几、仕女的素裙,就映了一层魔幻的文艺绿。雨来滴滴答答,心就不由得湿了、软了、淋漓了,嗟嘘一番,吟叹两声,都是婉约词。“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那芭蕉啊,被雨敲着也好,被风翻阅也好,被孤灯照着也好,都有一种很柔和静穆的青青流光。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暗,是光阴无可替代的代名词。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芭蕉之清、冷、静,原从“卷”中来。蕉叶未展时,是卷成烛状的,之后稍稍泛松,如字画卷轴。卷着的芭蕉诗意浓,诗人们为此写下过无数诗章。和凝写“珠帘半卷开花雨,又见芭蕉展半心”,苏轼说“蕉心不展待时雨,葵叶为谁倾夕阳”,黄庭坚道“渴雨芭蕉心不展,未春杨柳眼先青”,李清照唱“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吴伟业吟“千丝碧藕玲珑腕,一卷芭蕉宛转心”。

芭蕉之卷,如此含蓄,如此优雅,一派静气。那“卷轴”顶端的卷须儿,像一缕青烟忽然凝在空气里。“卷轴”日日变幻,由紧紧卷,松松卷,微微卷,直至“开绿扇”,舒展成阔大的叶片。

卷须儿不见了。

那是芭蕉上肉眼可见的光阴流转。“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任你多少豪情侠气,也经不起一年年蕉下听雨。那古老的音乐属于敏感诗意的心灵,芭蕉是碧绿的乐器,是音乐的雨伞撑起。

清朝文人蒋坦的夫人关锳曾在门前种芭蕉。秋天的夜里,雨打芭蕉之声滴滴沥沥,彻夜不息,惹得人辗转反侧。天明,蒋坦在芭蕉叶上题句:“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关锳见了,拾笔于叶上续书:“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这一对一答,是有关芭蕉雨的,也是有关儿女情的,更是若干年后回望前尘、有关光阴叹的。

一样的芭蕉,不同的情思。在蒋捷的文字里,是流光容易把人抛,是江湖飘零的思乡苦;在杨万里的文字里,是芭蕉得雨便欣然,是时令恰好的新欢喜;到了丰子恺的作品里,红蜻蜓、绿芭蕉,成了一幅趣味清新的静物画。

且看那,芭蕉叶上,月光铺展雨滴斜;蕉阴底下,仕女捕蝶稚子戏。蕉窗绿生凉,承雨韵味足。

去吧,听听那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