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月亮像一个月饼,悬在小院的上空,照得我的心里焦急不已。
很久前,在西北做工的乡人带回稀罕的葡萄苗。从我有记忆以来,家家户户都移栽了葡萄苗,它们长得葳蕤一片,随处可见攀出墙的宽大藤叶。而那个乡人也讲述了这样一个传说:“中秋夜坐在葡萄藤下,能听见嫦娥、玉兔说话。”邻里听了哄笑道:“这才栽下葡萄苗,岂不是得等到我拄拐?”
等村子成了葡萄村,我想,我应该听得到嫦娥和玉兔的交谈了吧。
在我对传说翘首以盼的日子里,乡里的孩子却专注于另一件事:赌谁家葡萄先熟。我并不在乎这个赌局的胜负,所以担任裁判的角色。可村里的葡萄同根并茂,约定好似的,临近中秋就一院一院争相熟透,哪有胜负可以判断。即使夜夜不睡,我也需化身千里眼方能捕捉一二差距,于是只好对着月亮祷告:“嫦娥,嫦娥,请告诉我,谁是赢家。”月亮笑而不语,仿佛在说时机还未到呢。
那是我幼时最虔诚的等待,一连半月,我总是早早合上作业本,便一头钻进葡萄架。此时,伙伴们已将注意力转至月饼上。家乡的蛋皮月饼远近闻名,蛋皮极厚,吃起来满嘴酥香,最合小孩子的口味,可蛋皮月饼的馅儿呢?听听年轻妈妈的控诉:“茶几下、床头后、沙发底……凡家里的犄角旮旯,总莫名生出月饼馅儿,碎成一块块,叫人既恼火又哭笑不得。”在啃光蛋皮后,剩下的馅儿或藏或丢给猫狗,是孩子们多年的秘密,甚至他们还相互攀比,比一比谁把馅儿藏得最久。最后,一口月饼都不爱吃的我反倒成了好孩子。有时,大人的标准就是这样无理。
那时,我总是幻想着能用《借东西的小人》的主角阿莉埃蒂那样灵动的姿态躲进葡萄架,用藤叶遮掩全身,独留一双幽亮的眸子藏匿在葡萄串阵里,然后陷入寂静的畅想:我正在欣赏着一场月下的音乐会,往日聒噪异常的蝉鸣声,此刻如交响乐一样恢宏,嫦娥的声音是清丽婉转的,像小姨,她总是柔声细语的,从不斥责小孩;玉兔的音色酷似稚童,不闹腾……
我沉浸在美妙的畅想中。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忙碌了一天的大人松松散散地落座,虽身心疲惫,嗓门却十分响亮。我惊醒了,身上也渐渐觉察出被蚊虫叮咬的痒意。我只好百般不愿地从葡萄架里钻出来,躺到竹席上,紧贴着水泥地,像浮在轻柔的水里,凉透了也就不痒了。月亮紧随着溜到眼前儿,星星怯怯地散落一两颗。葡萄仍不开口,可我憋不住了,一串、两串、三串……我兴致勃勃地数起了葡萄串,把数记到肚子里是不易忘的,每数一串便吃上一颗,一会儿后吃撑了,也乏了,便回屋睡去了。
隔天一早,我被窗外弹来的一嗓子唤醒,“有鸡啄葡萄了?怎么净是葡萄架矮处、葡萄串屁股尖儿的葡萄粒少了?”我心虚地拢了拢被子,心中暗道今晚得站着摘葡萄,这次好赖在麻雀身上。
日历一页一页地被撕去,我吃进数不清的葡萄,才把中秋夜盼来。大人的闲话总算唠尽,忙里忙外开灶、支桌、上供,瓜果饼糖俱是圆咕隆咚的,温乎的饼子也比平日肥而圆。小姨特意买了个足有铁锅盖那么大的蛋糕,再没有比这更团圆美满的日子了。
那是我在葡萄藤下守过最久也是最短的一夜。直到公鸡打鸣,我也没听见嫦娥和玉兔开口,我整晚都支棱起耳朵,急得快要译出蚊子语了。当我醒来时天光大亮,屋檐下坏掉的风铃无声摇曳着,空气寂寞得像刚送走一屋客人。母亲说,我昨夜在葡萄架下睡得极香。这绝不可能。那时刚学习写作,我便这样记录:“嫦娥携玉兔同我讲了一整晚悄悄话,天明又把所有记忆抹去。我不难过,反正嫦娥会记得,明年今日再问她真相。”
姥爷是在地里收获后离世的,同蝉鸣一道,戛然终止在他最后的月夜。原来小院聒噪的交响乐是为姥爷奏的,仅短短一程。在那段日子里,每天只喝得下三两口的鸡汤、硕大的蛋糕、难以忘怀的团圆宴,竟都是姥爷告别的信号。可惜我长大了整整一轮,才彻底参透那些象征。小院翻一翻新,假装日子仍满是盼头。只是一到中秋夜,我在院子里驻足久了,赏月都变得万分苦涩。
老人去了,中秋就一年年来得急了,月光不比儿时的慷慨,也足够指引匆匆的身影回到小院。最先入我眼帘的是葡萄枝,它枯而不死,根尚未烂透,硬挺挺地撑在墙角。各家的葡萄枝命数相似,可敬的是无一家拿去烧火,默契地给它功臣般的待遇,养在安静一隅。
传说依然美丽,因为我无法验证。或许嫦娥和玉兔在等人先开口,托她的许诺,梦里虽无声无息,但也热热闹闹的。
小孩子没了葡萄可打赌,但也爱到处藏月饼馅儿。中秋拜长辈,送去蛋皮月饼,长辈会回赠一两串葡萄,从前是现摘,现在得提前买了备好,若去得晚些,老人要折损不少呢。供桌上葡萄的颜色不胜往昔,好在年年依旧,敬献给月上客和亲人,告诉他们:“你们挂念的小白兔啊,一如从前——中秋一过便没日没夜在田间收获的他们一样,长成能担当的模样,奋力行走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