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萧萐父是二十世纪中国著名的哲学家与哲学史家,中国哲学史学科的重要建设者。同时,他又是当代中国哲学史界少有的诗人哲学家,他的诗体现了中国哲学理性与感性并重的精神气质。萧萐父诗化哲学的方法论,以“解人”范畴揭示了理解活动所具有的历史性与个体情感性两个维度。他主张从时代思潮的整体性出发,以“历史乐章凭合奏”的宏大视野把握历史的整体面貌;主张把握“积杂以成纯”的认识规律,走出建构中国自主哲学体系的新路。他又以诗性语言对王船山、傅山的启蒙思想作了深度阐发,并将自己的哲学追求定位为“体天道而立人极”,对中华民族的未来表现出坚定的文化自信。
关键词:萧萐父 诗化哲学 哲学方法论 明清启蒙说
作者梅珍生,湖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武汉 430077)。
萧萐父(1924—2008),祖籍四川井研,出生于成都,二十世纪中国著名的哲学家与哲学史家,中国哲学史学科的重要建设者,武汉大学教授,船山学和“明清启蒙说”专家,著作主要有《吹沙集》《吹沙二集》《吹沙三集》《船山哲学引论》《中国哲学史史料源流举要》《明清启蒙学术流变》(合著)和《王夫之评传》(合著)等。同时,他又是当代中国哲学史界少有的诗人哲学家,他的诗集《火凤凰吟》探索Logic(逻辑)与Lyric(情感)的统一,使中国思想的诗化哲学形态得到完美体现。他以哲学的诗化与诗化的哲学,再现了中国哲学理性与感性双峰并峙的精神气质。
在萧萐父的诗化哲学中,对“史慧”与“神思”范畴的着意,正是其吟咏具有哲学性的根本原因。“史慧”与“神思”并重的特征,在《1986年初,自昭师贺麟教授从事哲学教研工作五十周年,京中师友集会称贺,谨献拙句,用表微忱》中表现得尤为突出。萧萐父盛赞贺麟的哲学事业是“史慧千秋感,神思百劫新”[1] 201,并在该诗的自注中提及“真如师与自昭师讲论著述,均强调黑格尔哲学中宏伟的历史感,至今沾溉学林。刘彦和在《文心》中对‘神思’的规定,颇似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之外化而自我展开;德国古典哲学经‘文革’之后得以彻底平反,可谓历劫而弥新”H0xK+UnEN+u7iZDn2t9fhw==[1]201。可见,萧萐父诗中的“神思”,不是感性的直观,而是被赋予了深沉的哲思,是哲学范畴有意识的出场,而非传统诗联中为满足对仗需要的华词丽句之堆砌。这种诗情不废哲思的自觉,使萧萐父与同时代的其他吟咏者区别开来。
一、诗化哲学的方法论
在萧萐父一生的探索中,对哲学方法论的思考始终是核心议题之一。马克思主义哲学史观及其方法原则的应用,在萧萐父的诗化哲学中得到了别有意味地呈现。在他看来,“在诗与真的矛盾中求统一,在情与理的冲突中求和谐,在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的互斥中求互补,是中华哲人思维升华的优秀传统”[2]3。
(一)灵均芳草伯牙琴
萧萐父曾用“灵均芳草伯牙琴”[1]7这一优美的诗句来表达个体心灵的感知,不仅揭示了真爱、友朋灵魂相契的相处之道,更昭示了哲学家“尚友古人”的胸次与理解的方法。在这里,理解带有历史性与个体情感性两个维度。“灵均芳草”的意象,不仅包含了“芳草美人”的相知相感,更具有超越个体私情而带有忠于国族的内容;“伯牙琴”则突显了个体心灵相契的共鸣。从理解的公开性与私密性两个维度来看,“相依灵魄别时多,别后相思更入魔”[1]19“相依慧魄应无间”[1]22等诗句明显带有私密的炙热情感之执着特性。如何理解诗人这类私密的情感?如果将它作为人自身的存在方式,那就注定离不开对人与自己的历史、文化、传统和未来之间关系的理解。因此,对历史文本的理解,对个体存在意义的追问,关键在于存在者之间有感知的求索与理解。
萧萐父的“天涯何处觅知音,弹到梅花月满琴”[1]15,表明了理性冷峻的理解与诗意的共鸣共感之所以可能,就在于人的历史文化视野与人的精神相契是可以同频共振的。如果说世间有一种精神能够永久地拨动萧萐父先生的心弦,那么无疑是梅花精神。卢文筠先生素以画古梅见长,而对梅花精神的推许,正是萧萐父伉俪视界融合、精神共鸣的基础。他们从青年时代的知音契合,至人生逆旅中“空林落叶荒原暮”[1]11的悲凉时刻,梅花精神都是其疏解苦闷的最佳寄托。“天心何处,问梅花讯。”[1]12“犹记湖山残雪后,红梅芳信苦探寻。”[1]17梅花精神可以没有被限定的具体内涵,但这些诗句围绕梅花所提供的丰富的文化想象及其独特的品格,如梅花的冷峻而热烈、美艳而孤傲、孤独而自主、报春而不争等,则为读者各自心中的梅花精神提供了理解的历史基础。由此,萧萐父所追寻的从人与人的相知相契到人与历史或人与作品之间的理解,就由诗意盎然的感性共鸣升华为理性的可知了。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理之同然”[1]202,为理解提供了基础。在他的诗中,无论是“濠上冷风鱼自乐”[1]164的惬意,还是“六编心史鲛人泪,一卷行吟郢客风”[1]169的不舍,都具有诗情与神思相统一的特征。在对濠上之乐与郢人运斤的赞叹中,存在者之间的理解,既有基于历史文化的共同记忆,又有特定条件下浓厚的个体理解之私密性特征。
人文诠释的最高境界是做千古心知的解人。萧萐父在《1994年3月,赴金陵之会,两过沪上,得与诸师友握聚,实暖我心》中有“三年华盖终无悔,此日清歌有解人”[1]86的绝句,解人暖心正是嘤鸣相应、同气相求的心灵法则。如果我们仅把“解人”当作个体精神慰藉的解人,那就降低了“解人”在萧萐父思想中的地位。在萧萐父看来,“解人”是对历史复杂性的理解,是与同情式理解相契合的。没有知人论世的全面把握,一切理解便只是以今度古、错会古人,或强人从己、妄臆古人。人文学科的解释,需要与古人处于同一心境的“解人”。只有达到与古人齐一的境界,才能真正与古人相知相感。
(二)历史乐章凭合奏
历史从来不是个别英雄的历史,更不是帝王将相的独角戏,而是千百万人共同奔赴并甘愿为之献身的壮丽事业。从《登桂林独秀峰》中,我们可以窥见萧萐父的诗心与胸怀。独秀峰独自高耸于群峰之间,萧萐父由此反观自省、慧心洞观。“独登独秀独凝思,触目群峰各有姿。远近高低缘对视,阴晴晦朗不同时。难依山水分仁智,漫向鸡虫辨慧痴。造化有情生万类,鸢飞鱼跃恁参差。”[1]54一方面,诗人同常人一样,看到了独秀峰领袖群伦;另一方面,诗人更加深刻地看到了“群峰各有姿”“鸢飞鱼跃”以及万类“参差”的价值。萧萐父以庄子“以道观物”的博大胸襟,消弭了儒家的“山水”“仁智”分别和世俗的“鸡虫”“慧痴”差异。在“是其所是”的大智慧中,万有存在或探云天问,或摇曳于广袤的大地,萧萐父的思想表现出对万有各有其价值的认同。在《序根友新著,寄调〈金缕曲〉》中,萧萐父总结四百年来风雨鸡鸣的历史,得出了一个基本结论:“峡谷洄流多险阻,何人堪当旗手?应悟得,乐章合奏。”[1]96自然界的群峰高低不同,构成了山水壮丽的画卷;人类思想领域奇峰并立,更是一曲思想的鸣奏曲。思想洪流中的任何涓流或涓滴都值得被重视,这也是萧萐父对思想史研究颇具有方法论意义的提点。因此,在萧萐父吉光片羽的诗情中,美与思、诗情与慧境的融合,值得我们细细体悟。
明清之际是萧萐父为之长歌、为之恸哭的时代,更是中华民族走向近代化的起点。对于那个需要思想巨人,也产生了思想巨人的时代,萧萐父在自己的哲学建构中,倍加倾心、屡有创获。从时代思潮的整体性出发,是萧萐父把握历史全貌的基本方法。“船山青竹郁苍苍,更有方、颜、顾、李、黄。历史乐章凭合奏,见林见树费商量。”[1]81王夫之、傅山、方以智、颜元、顾炎武、李颙、黄宗羲以及同时代的思想家们,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合奏了中国式的启蒙者之歌的第一乐章。他们的思想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既表现了各自的个性,又体现了与社会经济基础变动相一致的中国思想变革之一般规律。正因如此,萧萐父对明清之际的思想变革尤为重视。他认为:“同一时代思潮自有其共通的特征(共性),而同一时代思潮发展的不同阶段又各有其阶段性的特点(殊性),同一阶段中各个思想家因个人经历、学脉乃至性格的不同而又各具特色(个性)。在思想史的研究中,必须注意这共性、殊性和个性的关系……而不应把三者加以任意割裂。”[3]781这表明萧萐父的诗化哲学具有鲜明的方法论自觉。思想史上“晶疑和氏泪,碧似苌弘血”的珍贵思想颗粒,有待后来者“赖磨洗,幽光重发”[1] 83。因此,我们要在对历史的把握中做到千古心知。在《中山大学先烈像前》一诗中,萧萐父深感“风雨神州鼎革难,落红诗句血痕斑”,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殷殷叮嘱声里,“坎坷史路”更需发掘思想史资源,“唤起英灵共着鞭”[1]84。
(三)积杂以成纯
在萧萐父的诗中,“杂”与“纯”是一对常见的哲学范畴,萧萐父对它们作了深入的思考和富有激情的推许。在《1984年初夏,全国〈周易讨论会〉在武昌举行,先枚诗家首唱,谨和》中,萧萐父从《周易》的范畴“文”出发,揭示出一般理论思想发展的面貌在于“杂以成文风水涣,嘤其鸣矣楚天舒”[1]169。一个思想者只有具备了“淹博”的品格,才有可能“杂以成文”,为人类文明宝库添姿增彩。在《宜宾五粮液厂索题,走笔书此,乙亥(1995)秋》中,萧萐父以哲学家的慧眼,抓住知识生产恰如酿酒,遵循“和实生新同不继,从来积杂以成醇”[1]135的规律,从具体的生产实践中抽象出一般的认识规律。对于“积杂”的推崇,突出表现在萧萐父每每借黄宗羲的“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著者为真……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著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明儒学案·发凡》)来接引后来者与警醒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2]256
如果说“积杂”只是着眼于主体对知识的吸收过程,那么,“兼容并包”则表现了对人类已有成果应有的态度与胸襟。“兼容并包”是真学者必具之胸次,一个学者如果终日鸡肠小肚,以“所受”拒其“将受”,终究只能成为一曲之士。萧萐父的众多诗篇具有一个基本倾向,那就是表彰或揄扬那些堂庑广大的思想者,鄙薄那些“硁硁然小人哉”的陋儒。
在萧萐父的诗情中,“兼容并包”还是文明互鉴的必要条件。在《北大哲学系八十系庆,以诗致贺(1994年冬)》中,萧萐父以豪迈的气概礼赞并寄希望于北大哲学系“包容今古开新宇,涵化东西辨主流”[1] 87,体现出其强烈的文化自觉。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大道上,不管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都是值得商榷的。笃学、审问、明辨、多闻、阙疑,才是对待真理应有的态度。在汹涌的时代思潮中,何者为主流、何者为支流、什么是文明大势,都需要作为文化主体的人自信“镕裁”。从传统文化本身来看,我们对于儒家文化主干说或道家文化主干说都需持审慎的态度,须知“孔乐佛悲各尽性,庄狂屈狷任天游”[1]87,它们分别在不同层面代表了中国人的精神追求,我们要用更加广阔的视野来看待其精神价值。在知识的长河里,“琳琅百卷诗、思、史,普润神州赤子心”[1]87。无论是在新知的拓展方面,还是在道德的传承方面,我们的传统文化都在不同层面对人类精神起着不同程度的滋养作用。
萧萐父对待不同知识,不是简单地杂呈以示其多样性,而是看到了不同思想之间的交融与新生。在《丙子初冬长沙石头希迁与曹洞禅学研讨会中》一诗中,萧萐父犹擅于驱典为我所用,如“石头路滑参同契,曹洞丁宁善接机”[1]90中的参同契,既是道教的经典,又有佛学中国化得益于“参同契”之方法的提点。在这里,萧萐父超越了传统的佛道观,主张“玄化通观涵渐顿,神游鸟道贯中西”[1]90。他不仅以“通观”的方法融合“渐顿”的割裂,更从人类文明的大视野中消弭中西的对立。常人不达之“鸟道”,仍可以“神游”而至;常人难以问津的绝学、冷知识,同样要予以重视。在萧萐父看来,人类思想需要在“殊途百虑劳回互”[1]90中相互成就。在《戊寅(1998年)冬,参加第二届道家文化会于罗浮山中黄龙观,论道之余,诗以纪怀》中,萧萐父对儒道关系的论定,就着眼于它们的相通之处,认为“别囿探源儒道合,澄怀观变古今通”[1]91。他对儒道的辨析,没有纠结于人生态度层面的差异,而是破除畛域,从本源即“道”的层面来看待它们的相合之处。在《浣溪沙·贺武大校报创刊80周年》中,萧萐父希望学术期刊“质测通几齐愤悱,道心诗梦共婵娟”[1]91,强调科学(“质测”)与哲学(“通几”)并重、思想(道心)与文采(诗梦)并重。这种思想既是启蒙学者突破传统思维走向现代的时代要求,又是“质测即藏通几”(自然哲学)、“通儒必兼读史”(历史哲学)之理论诉求在当代的回声。在《香港法住学会创建20周年,诗以致贺》中,萧萐父表彰法住学会“涵化中西文化美,融通儒佛慧心圆”[1]94,表达了其对法住学会学术旨趣的肯定。对于中西文化之美,要以平等之心美美与共;对于儒佛智慧,要以圆融之心相辅相成。在《己巳(1989年)之秋,赴金陵,参加紫金山天文台赵定理同志研制之仰观俯察仪鉴定会,谨缀六绝,用表贺忱》中,萧萐父对仰观俯察仪所蕴含的中国知识及其贡献大加赞赏、大为表彰,认为“读破图、书、大衍数”[1]110,“医、易、参同理不孤”[1]111,“斗柄东旋自有时”[1]112,“洁净精微无方体”[1]112。“学贯人天增慧解”[1]111,“涵泳古今续绝学”[1]110。仰观俯察仪将河图、洛书、大衍之数、医、易、参同契、天文学、洁净精微的易之教所体现的神无方、易无体熔于一炉而冶之,使中国知识的综合达到崭新的高度,客观上在涵泳古今中开辟了新的境界。
(四)学贵博通
对于“淹博”的追求,是有使命感的哲学家必须具备的基本心态。萧萐父在审读《中国哲学史》书稿期间,曾有诗记录此盛事,表达了自己作为学术通人对于淹博的追求。《再叠前韵答诸同志兼呈岱年石峻老师》中有“乌飞兔走运泥丸,吞吐百家愧博淹”[1]160。据传说日中有三足乌,故称太阳为金乌;月中有玉兔,故称月亮为玉兔。日昃月盈,时光飞逝,萧萐父所修《中国哲学史》虽有吞吐百家之象,却不以博淹自居,表现了哲学家的谦逊。萧萐父所编《中国哲学史》使黑格尔的概念运动之辩证法和列宁的思维之圆圈思想在中国哲学史上有了贴切的展现,这不仅是对人类精神之正反合发展规律的精准说明,更是中国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首次展示。同时,这也是萧萐父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最值得称道的学术贡献。无论是萧萐父自己论定的“六编心史解连环”[1]155,还是罗炽《和萐父老师》中的“喜看圆圈凝信史”[1]156,张军夫《大连感怀奉和萐父》中的“海珠桥论螺旋史”[1]158,《〈西江月〉和锦全》中夸赞李锦全教授“史慧圆圈参透,诗情缱绻升华”[1]160,《九校合编〈中国哲学史〉书稿初成,聚渤海黑石礁审稿,呈编书组审稿组诸同志,征和。辛酉(1981)冬》中的“九畹兰心凝史慧,五湖鸥梦入诗篇”[1]155,都体现了萧萐父思想诗、史、思相统一的特性。萧萐父将列宁所概括的黑格尔概念圆圈运动比喻为传统哲学的“解连环”与辩证法的“螺旋结构”,包含着古与今、中与西的融通交汇。
“淹博”不仅是萧萐父建构中国哲学体系的学术追求,也是他衡定同时代哲学家或哲学史家的一个基本标准。萧萐父最为倾心的是汤用彤“东传佛理彰心史,正始玄风辨体知。漫汗通观儒、释、道,从容涵化印、中、西”[1]204的学术品格,他认为汤用彤在淹博中彰显了哲学家的主体自觉,而“心史”“体知”正是主体“通观”“涵化”的过程与结果。《甲戌秋,蒙文通师诞辰百周年纪念,蜀中师友,聚会庆祝,谨献颂诗一首,并致电蒙默世兄八句》中有“存古尊经学脉醇,观澜明变见精神。弘通汉、宋堂庑广,涵化中、西视角新”[1]205。在萧萐父看来,以思想统摄历史材料,以“观澜明变”把握历史大势,将汉宋、古今冶于一炉,体现了蒙文通的思想家本色。在《己卯春,贺岱年老师九十华诞》中,萧萐父盛赞张岱年“直道而行存浩气,疏通知远蕴芳猷。渠山学脉堂庑广,今古思潮漫汗游”[1]220。“直道而行”与“疏通知远”,既是张岱年的主体呈现,又是萧萐父以智慧之眼洞悉的主体精神。由此可见,称赞一个学者堂庑广大,是萧萐父对前辈学人的最高褒奖。《挽张舜徽先生》也表现出萧萐父对张舜徽“学贵博通,冶经史子集于一炉”,“心游费隐,越古今汉宋而独造”[1]210之博通与自觉的深沉怀念。《挽黄焯老》亦表彰他在继绝开来方面的淹博与赤诚,
“冶训诂形音为一炉,学脉继章黄,正字释经”,“历雨露风霜而不改,诗心通屈贾,招魂树义”[1]214。而《壬午秋·珞珈会中缅怀傅伟勋教授》,既称颂傅伟勋的诗情与哲学思辨,更充分揄扬他对中华文化理解的深度及把握世界文明的方式:“善歌敢哭诗情美,统合层分慧力雄。察异观通儒佛道,互为体用印西中”[1]221。
萧萐父对同辈学术通人更是不吝赞美。在《贺章开沅教授八十华诞》中,萧萐父称其为“集千古之智,融东西之长,走自己的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223。无论是天人、古今、东西,还是人类知识与智慧,终究要展现出对人类文明的新贡献。因此,只有具有走自己的路、成一家之言的学术自觉,才能使个体超越于行走的两脚书柜、超越于书蠹,才有可能使学术的生命之树常青常新。在《贺2005年珞珈新儒学国际会》中,萧萐父不仅呼唤学术的主体自觉,更希望每一个具有世界眼光的学者,深耕中华文明,在世界文明的交流互鉴中,走出一条构建中国哲学自主知识体系的新路。他的“多维互动,漫汗通观儒佛道。积杂成纯,从容涵化印中西”[1]224,不啻为发展中国智慧的导航仪。一方面,萧萐父要求我们坚守中国固有的儒佛道根基,在与人类文明的多维互动中,破除依门傍户的流俗之见;另一方面,又要有在人类文明大道中走一趟的宏大气派,以积杂成纯的主体精神,从容涵化其他文明,从而使中华文明永葆生机与活力。
二、惊蛰春雷第几声
作为明清启蒙说的主要代表,萧萐父力主中国有自己的哲学启蒙,即封建社会在特定条件下的自我批判,尤其是从十六世纪中叶伴随着资本主义萌芽而出现的哲学新动向,到十七世纪掀起的反理学思潮。其中,明清之际的早期启蒙思想家所张扬的人文主义思潮尤为突出。在《火凤凰吟》中,王船山、傅山的启蒙思想被萧萐父予以重点关注。从相关诗论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萧萐父呼唤启蒙的炽热诗情,其诗中闪耀的思想火花,至今仍具有强烈的震撼力量。
(一)论船山
萧萐父对王夫之诗思的感知,体现了千古诗人同心相印之情。“姜斋痴绝和梅诗,慧境芳情永护持。”[1] 63王夫之饱含“芳情”的动人诗句,不期然地构筑了其“慧境”空灵而深沉的哲思。“慧境芳情”说,也是萧萐父诗化哲学的基本特色。1982年,在纪念船山逝世290周年学术讨论会期间,萧萐父拜谒船山故居所作的《湘西草堂题咏》组诗中,既以近三百年来的解人自况,真切地感受着船山精气神采,“衡岳悲笳隐隐闻,霜毫当日气纵横”[1]64;又用心感受来自船山思想的冲击力,称其“冲破鸿蒙别有天”[1]63。船山在天坼地裂的时代变局中,以“天地有情容祓禊,雷风相薄孕新思”[1]64的历史责任感,为中华民族的思想解放孜孜不倦地求索着。三百年后,萧萐父屡屡表彰船山思想是中华民族精神的新生元素,表达出其对新时代的呼唤。“雪压梅魂明剥复,波涵月影辨中边。”[1]65诗人以理性之思,对历史辩证法中的“剥复”终将易位充满了乐观主义精神,对佛家波涵月影、月印万川、虚实相生的中道之理也别有会心。“章灵祓禊频搔首,谢故趋新猛着鞭。”[1]65船山思想所具有的包容与趋新特色,正是船山精神生生不息、充满活力的原因所在。“当年瓮牖秉孤灯,笔隐惊雷俟解人。”[1]64“笔隐惊雷”是启蒙思想颠覆旧纲常秩序的力量,也是促使中华民族走向新生的思想力量,还是吸引萧萐父“芳情不悔说船山”[1]63的重要原因。
(二)论傅山
萧萐父对早期启蒙思想家傅山也极为推许,在《傅山300周年祭》中指出,傅山的人生追求是“萧然物外脱牢笼”[1]68。顾炎武曾在《广师篇》中赞许傅山“萧然物外,自得天机”的真性情,萧萐父认为此赞语可作“挣脱封建牢笼解”[1]68。萧萐父盛赞傅山的人格之美:“自啖黄精耿侠骨,敢呼雷电破霾天。”[1]69在明清易代之变中,傅山“居土穴以养母”,坚持不与清朝政权合作,宣誓了一个士大夫的坚贞与决心。萧萐父对这种不合作精神予以充分肯定,“土穴难埋剑气横,黄冠自隐岂沉沦”[1]70。傅山作为传承华夏文化的烈士,哪怕是三百年后,依然可“遥听夔东战鼓声”[1]70。
萧萐父对于傅山将甲申易代的缘由追溯到理学对思想之禁锢的卓见深表赞同。“云暗神州缘底事?‘囫囵理学’尽‘沟犹’。”[1]72傅山在总结明末政治腐败时,集中批判了“囫囵理学”的流毒,认为“后世之奴儒”,亦即“沟犹瞀儒者”,身处“沟渠中而犹犹然自以为大,盖瞎而儒也。”(《霜红龛集》卷三十一)萧萐父假借傅山之手眼,对宋明理学中在故纸堆中讨生活的“失心之士”予以痛斥。“失心缠理堕迷途,故纸堆中养螙鱼。朱陆异同如说梦,声容可笑是‘奴儒’。”[1]73奴儒对于“诸子著述云雷鼓震而不闻”(《霜红龛集》卷十六),一味地“好缠理字”,生生将本当为生民立命的大学问变成“钻故纸”“只在注脚中讨分晓”的死学问。“辨朱陆买卖”充斥世间,这是何等的悲哀!他们导致了一个民族的精气神始终为“奴性”所笼罩、所主宰的严重后果。在萧萐父看来,“奴儒”具有一个共性,即主体自觉的丧失。因此,呼唤启蒙,冲破理学的“好缠”习性,就是傅山那个时代的当务之急。傅山痛心于“庸庸奴性最堪哀,安得‘神医’扫荡哉。”[1]74医治“奴儒”的良药恰可从《荀子》中寻找,因而《荀子》的价值必须重新评估。傅山认为,《荀子》“其精挚处,则即与儒远,而近于法家,近于刑名家;非墨而又有近于墨家者言”。“敢道兰陵兼墨法,铮铮《性恶》辨天人”[1]75。傅山作为启蒙阵营中的一员大将,其对科学与法的重视,为中华民族精神的更新带来了新的生机。
同时,萧萐父对傅山的博学广闻也十分推崇,认为傅山既重视管、老、庄、列、墨、荀、淮南、鬼谷等,又注意吸取佛学思辨,称赞傅山评释《白马》等四论与《墨子·大取篇》精义甚多,进而表彰傅山“庄、释同参申墨辩,此中消息倩谁论?”[1]76傅山广博的学术视野,同参佛道,疏解法墨,取得了不可抹杀的成就。可惜的是,三百年间陋儒、奴儒遍地,傅山知音者希矣。只有萧萐父这种广博者,才能够穿透历史的迷雾,与之惺惺相惜。萧萐父认为,傅山是学海汪洋之“巨人”,他的“反常之论”彰显了其启蒙者的精神追求。对于侯外庐表彰傅山思想“具有启蒙斯个性解放的进步性”,萧萐父称之为不刊之论。傅山所称颂的个性解放在男女情感方面表现得尤为突出,“彤管风尘记异人,犁娃苦恋注深情。‘钱神’不敌‘花神’力,惊蛰春雷第几声”[1]79。“钱神”与“花神”的对立,是贪欲与理想的对立,也是真情与世俗的对立。这种讴歌人性的觉醒和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使傅山《方心》《犁娃从石生序》等对“不爱健儿、不爱衙豪、单爱穷板子秀才”[1]79之纯贞爱情的歌颂,恰如惊蛰的春雷,唤醒了我们这个民族有关人的美好情感的思想。
三、体天道而立人极
认识自己,始终是合格的哲人必具之能力。从曾参的“三省吾身”,到庄周的“蘧然觉”,我是谁、我能够追求什么,始终是哲学家的恒久之思。那么,萧萐父是如何审视自己的精神气质与毕生追求的呢?
(一)诗魂莹粹
作为诗人哲学家的萧萐父具有敏感而孤独的心灵,曾有“一泓秋影水仙辞”[1]7的诗句,“水仙”成为其青年时代诗中常见而别有深意的意象。作为时代的先行者,萧萐父承载了所有先知共有的孤独的命运。自青少年时代起,萧萐父的诗便对孤独感有深刻的体悟。“明月天风独立时”“二十年来养素襟”“独向沧波觅楚吟”[1]7等抒怀,都表露了这种孤独无友的情愫。
萧萐父的壮年时代,恰逢二十世纪学人对中华文化的自我贬抑、自我矮化之风潮,而他作为对中华文明之世界价值具有高度自信的智者,在探求传统价值的道路上踽踽前行。
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萧萐父向往以“冲斗沉泉之宝剑”[1]9,斩杀一切“嚇鼠寒鸱”[1]8。他对中国历史上那些以“移山填海之雄心”[1]9为生民立命的真圣贤、真英雄,对“契典司徒禹治水”“驱车四海问民劳”[1]10所打下的中国历史底色,以“一曲瑶瑟万古心”[1]10,将他们永垂于人类文明的天空。在萧萐父看来,一切伟大的创造、一切具有穿透力的思想,无论是“文藻江山”[1]10,还是“丽思纵横”[1]10,抑或“诗情慧境”[1]10,无不成于“月落枫桥静”[1]9“荒江独立时”[1]10,且有赖于时代先行者孤独而不懈地奋斗。
晚年时期,萧萐父多次审视自己的人生追求。在《七十自省二首》中,萧萐父自陈学术旨趣为“史慧欲承章氏学,诗魂难扫璱人愁”[1]171。追慕乾嘉时期高标“史慧”的史学家章学诚和“我劝天公重抖擞”的诗人龚自珍,是萧萐父具有洞观历史之慧眼与富有诗人激情之个性的写照。章、龚高扬的史慧与诗魂,在萧萐父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统一。“史慧”既源自历史经验的总结与升华,又展现了思想家对历史的深刻洞悉。没有对历史的解悟,过往的历史便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材料;没有具体历史支撑的哲学与觉解,便只是概念的空洞游戏。萧萐父在哲学史中揭橥的“史慧”范畴,正体现了诗、史、思的历史的统一。在《金缕曲》中,萧萐父坦诚又自豪地吟咏:“漫回首,此生无悔。锦里琴书岷峨雪,酿就诗魂莹粹。”[1]58作为一个诗人哲学家,萧萐父与同时代的多数思想者一样,同为纵横“稷下”,但他的精神境界却与一曲之士有着天壤之别。萧萐父一生“多英气”[1]58,他的诗既是慧思与真情的流露,又兼具勇者的气度。他敏感的诗心,难免遭受更多人世苦难,但他始终坚守自己的理想,“踏过劫波风骨健,默指天心梅蕊”[1]58。“天心梅蕊”既是梅花精神的写照,又是苍茫人世间的无限生机与活力。“红萼冲寒破雪开”[1]86,正是“天心”健动的体现。寒雪的地老天荒,因红萼、梅蕊的摇曳而生动、温暖。诗人身处历史大变革之中,不知老之将至,仍“拼余热,泞耕不止”[1]58,将生命化作“丹柯炬,燃心授”[1]59。萧萐父像真的猛士丹柯一样,燃心为炬,以自己的生命之光华为青年人指路,照亮在蒙昧中跌撞前行的人们。萧萐父历来“偏赏蕾芽新秀”[1]59,对新生事物、对青年充满深情。
诗化哲学是哲思升华的必然归宿。诗人气质,使萧先生即使在耄耋之年依然“幸葆此童心无垢”“湖海微吟诗未老”[1]59,在经历“困拥书城不计年”[1]60的吹沙之后,纯思的真金灿然而现。在“琳琅千册归公库”[1]60后,先生便觉“如今舍筏忘筌后,始信心游别有天”[1]60。
(二)立人极
在同时代的思想者中,作为侯外庐学派主要代表的邱汉生,对萧萐父极为赏识:“踏雪相寻感子深,岁寒松柏郁青青。凌云健笔人间少,流水高山守素心。”[1]154邱汉生对萧萐父的志向、才学、风骨无不赞赏,以“岁寒松柏”相喻,以“凌云健笔”相赞,以“守素心”相惜,昭示了前辈学人对知音难遇、嘤鸣相求的炙热之情。同时代大家饶宗颐在《满江红·寿萧教授萐父八十》中,既表彰萧萐父在船山学方面的杰出贡献,又表彰其“参洙泗,异端息。漫登山临水,道家风骨,俯仰扁舟天一瞬,商量绝学肱三折”[1]186。萧萐父始终以赓续船山精神自许:“问姜斋,何事最关怀?立人极!”[1]186他认为,人不仅是天地之心, 更担负着参赞天地万物之化育的历史重任。“立人极”,就是要高扬人的历史主体性,使中华民族发挥出前所未有的历史主动精神。
在萧萐父的诗化哲学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萧萐父的哲学神思,不是追求个体心灵安顿的“独乐乐”,而是始终带有为生民立命的使命感。在《纪念熊子真先生诞生百周年颂诗》中,萧萐父对于熊十力“深明体用标新义,笃衍乾坤续国魂。白首丹心无限意,神州鼎革正氤氲”[1]202的告慰与钟情,体现了他对熊先生的无限之“意”和俨然之“思”。萧萐父依据《漆园记》,揭示出熊十力的思想主旨是“圣人之学体天道而立人极,成人能而赞天化,明于天下之险阻,健动以建鼎革之功”[1]203。由此亦可见,萧萐父从来就反对将“道家风骨”界定为不问人间烟火的避世行为。
诗化哲学既是萧萐父言志的工具,又是表现其哲思的蹄筌。“独步万星中,星星不我同。”[1]4在二十世纪的文化思潮中,萧萐父是少有的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充满自信与自觉的哲学家。他在忧患中坚持,在沉思中自信,尽管“玉颜憔悴孤怀倦,尘寰碧落空凝眄”[1]4,依然致力于发掘五千年中华文明的宝藏,走出了一条“星星不我同”的诗化哲学之路。
(三)相信未来
作为诗化哲学家的萧萐父,从不因短暂的困顿而气馁,心中洋溢着光明灿烂的理想主义,使他总能从枯寂中看到新机。正如萧萐父在《戊午辛酉杂诗忆存》中所吟咏的,“凤凰烈火讵成灰,复见天心蕴雪梅”[1]52。“复见天心”是萧萐父常用的诗化语言,梅花、梅蕊则是“天心”的代称。在萧萐父看来,“见天心”便知春意盎然是挡不住的。在《1984年6月黄卫平、郭齐勇、李维武等博士研究生毕业,诗以励之》中,先生亦以此乐观心态,对青年与未来寄予深切厚望。“海底鲛珠偏似泪,火中鸣凤最关情。送君者自其崖返,奔逸绝尘盼后生。”[1]53一切新生与蜕变,从来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要经受“海底鲛珠”“火中鸣凤”般的剧痛,才能得到更加绚丽的升华。这既是师长对青年人经受生活磨炼的叮咛,又饱含着对青年人走在时代前列的深切期盼。
对于师友辈的心血,萧萐父总是自觉地把它们放在中华民族的历史长河中去审视。正如《1982年6月赴南京,读〈中国哲学史稿〉两卷,敬赠主编孙叔平同志》所书,“胸中悬北斗,笔底隐惊雷。两卷呕心史,深情向未来”[1]55。我们要像先生那样,相信未来,做一个有担当的中国知识分子。
【 参 考 文 献 】
[1]萧萐父.火凤凰吟:萧萐父诗词习作选.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
[2]萧萐父.吹沙集:第1卷.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24.
[3]萧萐父,许苏民.明清启蒙学术流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
(编校:龚江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