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出水坑里的宝贝

“中师”毕业后，我来到一所中学任教。学校俗称黄泥塘弄，坐落在黄泥坡上。学校北边是一片小树林，南边是黄土操场。黄土操场在阳光连续几日的热情拥抱下，变得坚硬无比，车轮碾过的地方像冰凌一样突兀着。一到下雨，操场的泥就黏糊糊的，让人拔不动脚。来学校读书的，都是周边村庄的孩子。小芳是其中的一个。

小芳留着短发，头发上常常带着草叶，无论晴天雨天，她总是穿一双雨鞋，衣服似乎总是同一件。初中生正是爱美的年纪，其他女生爱穿鲜亮的衣服，梨花白、樱花粉、天空蓝，极尽所能向春天靠拢。小芳却总是一身灰，像严冬时节土地还未苏醒的样子，像黄泥塘弄下雨前的天空。

春夏之交，雨一直落，一直落。

黄泥塘弄中学，成了一大锅玉米糊糊。雨天的黄泥，把所有落在地上的雨，都浸染成黄色。水坑东一个，西一个，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校门口的下水道无论修多少次都不起作用，每当暴雨来临，就会迅速造出一个“池塘”。我一看到这个泥水池塘，就会想，那里有鱼吗？听说，有的城市，每到下大雨，连街上都有鱼捡呢。

我果然看见了一个摸鱼的人。一看边上的那双黑色雨鞋，我就知道是谁。

“小芳，真的有鱼吗？”

小芳转过身。她的脸上被溅了泥水，衣服上也有了泥水。“老师，我摸的不是鱼。”说话间，小芳突然“啊”的一声，直起身向我扬了扬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个一元硬币。

小芳摸的，是钱。

雨天的校门口，进出的学生和家长都非常匆忙，有的还慌乱地跑几步。在这份匆忙和慌乱中，会有硬币蹦出口袋。当事人全然不知，或者知道了也只能匆匆离去。小芳，用她的特立独行刷新了我对她的认知。

不久后的劳动课，我对小芳又有了新的了解。

黄泥塘弄操场东边有一个山坡，南边有一大片洼地。劳动课的任务是把山坡上的黄泥，运到低洼处。

黄泥塘弄中学的操场，是一届届学生用他们的双手铲出来、填出来的。一开始，它是一块小小的饼，慢慢地，这块饼往四周拓展，越摊越大。

你带竹扁担，我带簸箕。大家锄的锄，抬的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小芳是最卖力的一个。小芳拿过锄头，就干起来。黄泥如水花一样溅起来，有的落在她的衣服上，有的落在她的头发上，更多的，粘在她的雨鞋上。

突然，有女生惊叫起来：“虫子！虫子！”女生身子猛然一冲一闪，把小芳带到了荆棘丛旁。只听“哧”的一声，小芳衬衫的右边被撕出了一条大口子。灰色的布条在风中招展，好像在笑小芳：“哈哈哈，你出洋相啦！”

我和同学们面面相觑，正担心小芳生气甚至哭泣，没想到她看了一眼怕虫子的女生，说：“没事。”

我带小芳来到宿舍。

宿舍是黄泥塘弄南边的一排小矮房，抬头见瓦片，低头见黄泥。一刮风，屋顶就会飞下沙土、草叶、鸡毛，有时还有虫子。我没有针线，也不擅长这活儿。我让小芳脱下衬衫。

我抖抖衬衫，把袖子翻过来。衬衫的口袋里，掉出了紫云英，但已经干了。我拿出宽胶布，两人合力，把大口子胶上，再把袖子翻回。小芳穿上衬衫，摸着这个世上独一无二的补丁，说：“不错。”

我和小芳相视而笑。

“这草籽花，真好看。是你爸爸妈妈种的？”我爸妈每年都会种很多紫云英，它们是好的猪饲料。

小芳摇摇头，说：“我已经两年没见他们了。”

“那你在水坑里摸钱是想给爷爷奶奶？”

“爷爷的老花镜破了。”小芳说，“戴上新眼镜，爷爷的世界就清晰了。”

第二天，我又把小芳叫到宿舍，说：“小芳，这几件衣服老师穿不上了，扔了可惜，你可以帮帮忙吗？”

小芳无声地笑了，笑着笑着，她上前抱住了我，说：“老师，你真好看，像花儿一样好看。”

这以后，我的办公桌上出现了花儿。有时是淡黄色的败酱草，有时是深紫色的桔梗，有时是玫红色的胡枝子，有时是紫红色的紫云英。它们多半来自北边的小树林。如今，花儿们被插在矿泉水瓶里，那么简单、随意，却有着自然、野性的美。

小芳的鞋子上，该沾上多少黄泥呀。我常常不自觉地去看小芳的雨鞋，却总是被她的笑容吸引。她抿着嘴巴，笑得安静又委婉，那笑容里，分明藏着你知我知的理解和信任。

家乡东阳是“中国木雕之乡”。黄泥塘弄中学的劳技老师是位木雕艺人，各个办公室的木雕牌匾都是他的作品。他讲起木雕知识，什么圆雕、透空雕、浅浮雕、深浮雕、平面浮雕等，那真是头头是道。小芳仿佛走进了一个新世界。劳技老师还展示了一件狮子戏球的木雕。“这是双面镂空雕的技法，展现了狮子一家和和美美的场景。看，大狮子哈哈笑着，慈善地伸着舌头，小狮子踩在圆圆的镂空球上，迎着大狮子的舌头作亲昵状。”

小芳听得痴痴的。一回到家，小芳就开始翻箱倒柜。

她说隐约记得，家里也有木雕作品。多少次，小芳都想送出一件像样的礼物。可是，她能送什么呢？她只能采几束野花。

小芳终于在阁楼的角落，找到了一件木雕。那就是劳技老师说的艺术品，上面雕刻着花和鸟，凹凹凸凸，有着立体的美。

小芳找来一块软布，把木雕擦了一遍又一遍。有洞的地方，她就伸入软布的一角，拉上几个来回。小芳悄悄地把这件精美的木雕作品放在我的桌上。

这是我的推想，在情节上，我力求真实地还原。

当天，我和数学老师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两人同时看到了小芳送的礼物。数学老师的声音变得怪怪的，和他上课时的平缓语调完全不一样：“这是寿盒上的一块呀！怎么在这里！你看，这个椭圆形的洞，就是镶嵌照片的！”

我吓了一跳。年轻的我，和小芳一样，只看见了木雕的美。我赶紧把它收进抽屉。

我没有告诉小芳真相。我想，就让这件事成为秘密吧。生活的真相总是让人猝不及防。

彼时，我正遭遇生命的困境。一心要当医生治病救人的弟弟患上了尿毒症，从大学休学在家，靠药物延续生命。弟弟的苦痛和挣扎，生命的无常与残酷，家庭的无力和无望，让我日日抱怨命运的不公。我一夜夜失眠，却强打精神面对黄泥塘弄的孩子们。

爱唤醒爱，生命成全生命。小芳的出现，像门缝里挤进来的一缕光。她用行动告诉我，即使生活给了我们浑浊的水坑，也要从里面摸出宝贝。没有玫瑰，就采摘野花装点生活；没有阳光，就让自己变成阳光。

只要爱还在，生命就能长出春天的芽，开出春天的花。

（作者单位：浙江省东阳市吴宁一中）

（插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