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二题

2024-11-02 00:00:00包光潜
教师博览·中旬刊 2024年10期

捕鱼

者说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搞鱼——这是土话,其实就是捕鱼。大鱼搞不了,就搞小鱼。小鱼搞不了,就扒泥鳅。

搞小鱼的工具有两种,一是笼子,二是畚箕。前者专捕,后者兼用。

笼子是竹篾编的,圆锥形,口大尾尖,像斗地主时地主头上戴的高帽子。入口也有圆锥形的倒刺,像漏斗,鱼可进,不能出。笼子放在有流水的缺口,用泥巴将空隙堵塞。鱼戏水多是逆流而上,进入笼子,就出不来了。这种捕鱼方式比较简单,没什么技巧,编鱼笼子倒是个技术活儿。渔获多少,关键是看缺口处有没有小鱼经过;渔获质量,取决于经过的鱼是什么货色。

畚箕是用来挑土担石的,也是竹篾编的。少年时代的我,最擅长编畚箕。当然没有篾匠师傅编得好看,反正能用就行,关键是节省了篾匠师傅上门的工钱。畚箕捕鱼——麒麟畈人叫策鱼——看上去简单,其实也是有技巧的。首先是选择好放畚箕的位置,譬如要放到有水草或浑水处,如果有鱼星泡就更好。有鱼的地方,水中都富有悬浮物。当然,没有鱼的地方,再有技巧也是徒劳。畚箕入水有讲究,一是畚箕口倾斜插入,减少阻力与哗响;二是要快,防止鱼儿受到惊吓而逃窜。其次是策鱼时要用脚驱赶。驱赶也是有讲究的。如果是长鳞的鱼,诸如鳑鲏、小鲫等,要做到眼疾手快,防止鱼儿从敞口的畚箕上方夺路而逃。如果是底层鱼或无鳞鱼,诸如塘鳢、泥鳅等,脚在驱赶时不能急躁,应该悠着点,即便不能触及每个角落,也应寸步寸移,一旦感觉(这种来自策鱼实践的感觉非常重要)有鱼儿窜到畚箕,立即将畚箕离水,畚箕口略抬高。

无论装笼子还是策鱼,渔获一般都比较杂,大多数是无名之辈,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其中我最喜欢四种鱼——中国斗鱼、塘鳢、月鳢和拟鲿。

中国斗鱼是乡间最美的鱼,五彩斑斓,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捕捉到中国斗鱼都要放到透明的玻璃瓶里供养,以便随时观赏。我专门写有近万字的散文《斗鱼之恋》。

塘鳢行动迟缓,像个小老头。麒麟畈人叫它“痴不挪”,意思是有点痴,待在一个地方就懒得动了。尽管体小肉肥,但乡下人不太喜欢。如今野生塘鳢,是上等鱼货。

月鳢,老家称之为秤星鱼,跟塘鳢一样,个头小,长不大,底层鱼。但它是俊男靓女,始终是青春态。表现有二。一是外表亮丽,肉色见青,浑身闪烁着星光。星光一丛或一簇,仿佛杆秤上的秤花,故而乡下人称之为秤星子。二是膂力强悍,乍一看,或窈窕淑女,或谦谦君子,实则不然。稍受惊吓,它便横冲直撞,暴跳如雷,从底层直冲水面,一跃而起。别以为它在展示“傲娇”,实乃暴躁之态。每每捕获,我便兴奋不已;如若逃窜,我便捶胸顿足。也有不少闲雅之人将它当宠物供养,如同我小时候供养中国斗鱼一样。

每年雨季,麒麟畈周边的沟沟汊汊水满为患。秤星鱼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般,到处都是。曾经习惯于底层生活的秤星子们,竟然跟随外溢的流水,跑到路面上扭动腰肢,一展风采。倘若被人看见,被捕是在所难免的。看到秤星鱼或黑鱼往岸上跳,十有八九要发洪水了。

我小弟家门前有一条沟,从小冲叶水库引水到双河大畈。一到下雨天,秤星鱼便多起来。小弟经常在沟里放几个地笼,等到第二天取出水面,准有二三条活蹦乱跳的秤星鱼。返乡时遇之,小弟便叫我带回城里,我均婉拒。我不喜欢秤星鱼。并非像专家说的,秤星鱼如何如何营养。我对无鳞鱼,有心理障碍。

于是,我便得出一个结论:秤星鱼喜欢下雨天,特别是洪水或浑水。它是食肉动物,可以“浑水吃鱼”。

说拟鲿,你未必知道。如果说“黄牛尾巴”或黄昂丁,你可能从恍惚或懵懂中回忆起来了。当然了,你可能将它与黄颡鱼混淆。其实,黄颡跟拟鲿是两种鱼。乍一看,却差不多。

麒麟畈乃至双河大畈,拟鲿特别少。只有每年发洪水,特别是被白水衬住的时候,才有一些拟鲿从长江进入支流河道,譬如九华河,再到小河汊隐居起来繁衍生息,譬如龙池河和麒麟溪等。拟鲿不擅戏水,故而装笼子捕不了它。用畚箕策鱼时,运气好就能搞上两条——它们不喜欢独来独往。

拟鲿有圆尾与长尾之分。龙池河和麒麟溪里见到的多是长尾拟鲿,形似黄河拟鲿。至少在我童年记忆里,没见过圆尾拟鲿。

浦口朱家山河有圆尾拟鲿。我曾于此钓到过。起水时,以为是黄颡,装兜时才发现是拟鲿。它比黄颡要金贵。有个用现代仪器锚鱼的老人跟我说,这种黄牛尾巴,每斤要卖一百多元。今年秋天,我再至朱家山河,看别人桥钓时,渔获中就有圆尾拟鲿。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朱家山河来了许多鳜鱼和黄牛尾巴。他还给我看渔获视频,以表不诓。

即便是渔民,也不一定能够分辩拟鲿与黄颡。我早晨走路时,有一次路过杜坞路的露天菜市场。有个卖鱼的中年妇女,摊位上既有江虾,也有黄颡等杂鱼,其中不乏拟鲿。我将几条拟鲿挑剔出来,问价钱,她说二十八。显然,她不识拟鲿。

如果我不是对无鳞鱼有心理障碍,肯定把近十条拟鲿全买了。

草蛉

之夏

江南的夏天,总是提前到来,而秋天却姗姗来迟。因此春天苦短,夏日忧长。

人们往往不失时机地享受春天里的夏天和夏天里的春天。这段日子非常奇妙,既有沉醉的绿,也有馥郁的花。绿深花肥,处处都是腴美人。我不喜欢夏天,一怕溽热,心情烦躁不安;二怕蚊子叮咬,发炎溃疡,浑身瘙痒;三怕无处不在的湿气和飘忽不定的气压,令我浑身酸疼,时有生不如死之感。当然,夏天静美之后的热闹,也有它的美妙,譬如我就很喜欢聆听白天的蝉鸣和夜晚的蛙鸣,尤其喜欢傍晚的虫嘶。

为什么喜欢傍晚的虫嘶呢?原因很简单,因为白天炎热,我几乎足不出户。唯傍晚时分,三台山的南坡已然阴凉,我可以趁机爬爬山,在大公湖畔转转。无论山上,还是湖岸,均少不了虫嘶。虫嘶如歌。有复沓的,也有一咏三叹的,还有单调的;有嘹亮的,也有轻盈的,还有小夜曲般的。近些年,也许因为身闲心静,便渐渐地喜欢上了单调拖沓的虫嘶,细细琢磨,也别有意趣,譬如草蛉。

草蛉叫声单一,却洪亮。此声起,彼声落,多为互问互答。也有大合唱的,几只草蛉异口同声,向外界传递它们觅食的快乐。聒噪虽然令人厌烦,却往往覆盖着大寂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幽也罢,静也罢,但不寂。大寂静中,容纳了静默,包含了孤独,可以抵达肃穆。无论是谛听草蛉的孤鸣,还是它们的大合唱,我都有这样的感受。尽管它们有很重的杀伐气(它们杀戮了被我们称之为害的虫子),但我还是在谛听它们鸣叫时,想起圆寂之寂,即寂灭诸恶。

大公湖畔宿有大量草蛉。它们栖息在木槿、垂柳、红叶石楠和低矮的朴树上。树上有大量的蚜虫、介壳虫、粉虱、木虱等,以及其他的幼虫或虫卵。草蛉觅食主要依靠硕大的复眼,巡视周遭。视线到达之处,几乎不留活口。如果遇到荒年或荒景,譬如蝗虫泛滥成灾时,其他虫蚋难以生存,数量锐减,草蛉也会自相残杀。千万别被它们美丽的外表所蛊惑。

某日早晨,我又惯常地抱着恺祺至大公湖畔游玩,拓展宝贝的视野。恺祺目不转睛地看着一棵异样的红叶石楠,稚嫩的叶子已然成了筛子。我便近前观察,竟然发现两只绿色的草蛉振动翅膀,发出轻微的声音——难道这稚嫩的叶芽是它们啃噬的?

两只草蛉,似乎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便敛了翅膀。它们的眼睛里,有了变形而放大的我们。我发现它们的翅脉是那么细致密集,翅膀既宽阔又透明,很漂亮——可我渐渐产生了恶感。它们如果鸣叫的话,两对翅膀会相互摩擦,同时发出声音。不过,因摩擦而发出的声音是细微的,往往被发声器发出的声音所淹没。

我家离三台山很近,家里也有不少草木,譬如何首乌、扶芳藤、枳椇、小叶榕、茉莉、冬青等。只要晚上忘记关纱窗,草蛉便大胆地飞入室内。特别是傍晚开灯时,草蛉飞入户内的概率更大,飞到纱窗上,赶也赶不走。

事实上,我家草木盆景已然成为草蛉的终身栖息地,它们早就安营扎寨,以此为家了。

今年第一次看到草蛉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也是傍晚时分,我听见弱弱的虫嘶,先以为在窗外,然后就近细听,它们竟然在阳台上——我终于发现两只丑八怪藏匿于小叶榕树上,像小纺锤一样,各有六只脚,生有绒刺,爬起来,渐渐弓起身子,如同拱桥。我知道,这就是草蛉的幼虫。它们特别喜爱捕食蚜虫,足力强劲,口器尤为发达,食量大。幼虫长得很丑,跟成虫的美丽“判若两虫”。

我突然想起前几年秋天时,曾有草蛉入户。我找到2019年10月21日的日记。

晾晒衣服后,内子时常忘记关上纱窗。傍晚时分,便有一种绿色昆虫飞到家里。它们好像早就找准了目标,径直飞到阳台上那棵何首乌上,收拢翅膀,看上去一动不动,似乎还气喘吁吁。歇息一段时间,它们体力恢复了一些,又开始振动翅膀,悠然自得,而不急于飞翔。它们的翅膀是透明的,翅脉清晰,网状脉历历在目,如同蝉翼;比身体要长许多,翼展面积也比较大。复眼黑里透红,亮晶晶的,具有金属光泽。它们的视野比人类要开阔得多。生有两根夸张的触须,几乎等同于体长,应该是平衡身体的。它们是全变态昆虫,卵呈椭圆形,其基部生有一根长长的丝柄,富有弹性,附着于物体,譬如树叶、枝条等,在风中轻轻摆动,十分优雅。我小时候,孤独的时候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不放,痴痴地笑。祖母问我为何发呆,我沉默不语,仍然痴痴地笑。秋阳朗朗时,阳台温暖,它们又活跃起来,在盘旋的藤蔓和繁茂的叶片间飞翔,然后向更大的空间去,往往碰壁。它们在墙壁上休憩一段时间后,转眼间便悄然不见了。

由此可见,池州地区的草蛉,一年两生,即春夏与秋冬。可谓之夏草蛉和秋草蛉。

今年暑期,因恺祺宝宝回池州,我放下了许多事务,全力带他。只要不下雨,每天早晨六点左右,我们便出现在三台山公园。至大公湖畔,我会驻足倾听草莱间的虫嘶。十有八九是单调的草蛉之鸣。“吱”的一声,没有起伏,拖得很长,足有五秒。只要恺祺不吵不闹,我总想在湖畔多待一会儿,凝听单调纯一的声音,心里越发产生大寂静。傍晚时分,我有时故意将纱窗敞开,专等草蛉入户。左等右等,却不见踪影。奇怪的是,那些生于春天的蚜虫,难道没有羽化?或许又从敞开的窗户飞走了?

我望着阳台右角的奄奄一息的何首乌,黯然神伤。

(插图:珈 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