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之前,我高考落榜找不到出路,只好在一个乡镇供销社暂且栖身。白天用小秤子给顾客称雪花糕,晚上自学未来作家文学院写作函授课程,不知天高地厚地做起了作家梦。未来作家文学院由《清明》杂志社主办,社址在合肥淮河路上。我还从未去过千里之外的合肥,却记住了淮河路335号的地址。
那年听说有安徽部队来浙江天台征兵,便毫不犹豫地报了名,顺利应征。分兵时,恰巧就被分到了合肥的部队。新兵连时第一次请假去市里,我便兴冲冲地摸到淮河路,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找到了335号,鼓足勇气踏上一条幽暗的木楼梯,终于站到了一位戴眼镜的编辑老师跟前。记不得当时都对他说了一些什么话,只记得那位老师最后给我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说:“你想当作家吗?那至少要把这些书找来好好读一读!”
再次来到淮河路上,已经是当干部之后的事了。军校毕业我从驻合肥的部队分流到驻巢湖的二支队,又被支队安排到安徽某报实习,而报社恰巧也在淮河路附近。沈从文在《湘行散记》中写道:“世界虽极广大,人可总像近于一种宿命,限制在一定范围内,经验到他的过去相熟的事情。”这次虽回到省城,却只能以“外来户”的身份,寄宿在我当兵时的老连队。每天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城市街衢里,赶早到报社办公室打扫卫生,给师傅洗杯子、打开水、泡茶叶,有时也帮忙搬煤气罐、跑腿取东西,度过了难忘的新闻实习三个月。
那会儿我刚调入支队机关,哪懂得写什么新闻啊,连“五个 W”都没听说过。赶鸭子上架,依葫芦画瓢,模仿着报纸上的写法,一连投了50多篇新闻稿件,瞎打瞎撞只在人民武警报发过两篇二三百字的“豆腐块”。宣传股王股长见我还能吃点苦,学习态度也算端正,便跟总队协调了一个名额,又从支队争取了一笔经费,送我到省里这家报社学习“镀金”。
该报虽只是一份行业性报纸,但在省政法系统影响很大,在正版上稿还是挺难的。报纸上每月有一期“武警专版”,刊发全省武警部队的新闻。这就是我当时心心念念想要攻克的目标。报纸的中缝经常刊登“遗失声明”之类的广告,偶尔还有一点空隙,大约是空着也难看,又觉着实习生打水扫地的挺辛苦,就拿出来给实习生刊登新闻习作。虽说是不起眼的中缝,但总队年度新闻统计可以打打擦边球算成“支队发稿”。我们的名字就在中缝频频露脸。可以说,“在夹缝中求生存,到中缝里找出路”,就是事业之初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有次我用心写了一个“大稿”,师傅看了也觉得“还行”,可是在正版、专版实在找不出地儿,师傅说:“给你发中缝头条!”这篇稿子差不多把中缝填满了,剪下来拖得长长的,折了三折才粘到本子上。拉开来看,显得多少有点怪异。妻子看了笑着说:“真像一根咸豆角。”我也感到很难堪。心想,人家都是整版整版的大文章,咱怎么就收了这么根又细又长的“咸豆角”呢?转念又安慰自己,豆角就豆角吧,豆角也是菜,咸豆角更下饭。君不见好多人吃腻了大鱼大肉,最后不都招呼“来碟咸豆角”吗?
实习期间到底发了多少个中缝,已记不清了。不过实习确实锻炼人,跟着师傅跑新闻,我学会了采访、拍照、配药水、在暗房冲洗照片,知道了写新闻要素得全,细节要典型,每句话都要有“信息量”,每篇稿子都要有“新闻眼”。而当记者,胆子要大,脸皮要厚,要有死缠烂打、不罢不休的精神。这些知识和经验,不光让我慢慢积攒起了必不可少的新闻写作技法,就是对后来写经验材料、起草领导讲话稿,以至处理单位内外事务也很有帮助。
实习快结束的时候,省里举行一个普法宣传活动,师傅忙于版面脱不开身,就丢给我一个采访证,说:“今儿给你放单飞,记住弄点干货回来!”这样我第一次以“省报记者”身份出现在活动现场。如临大敌地观察,煞有介事地采访,忐忑不安地写稿,终于完成了“首秀”。师傅审稿时多少有点意外,说:“哟,还采访了一名‘老外’!……不错,不错,这段话写得很精彩,给你上二版头条!”这样我总算“转正”了,从中缝头条转到正版头条。其间付出多少辛苦,都值了!
实习结束回到支队,我照着师傅的样子,在家里建起了暗房,从工资里挤出钱买了一架傻瓜相机,随身带着,走到哪拍到哪。半夜里时常会突然醒来,记下倏然而至的写作灵感。
有次我跟着政治处主任下部队,行至农场圩堤,突然发现沟里躺着一位老年人,“哎哟哎哟”地叫唤。主任赶紧上前询问。原来老人骑自行车赶路,不小心摔到沟里动弹不得,自行车铃铛摔掉了不说,连嘴里的假牙也摔出来,不知掉到什么地方了。主任把老人扶起安置好,又急忙帮着找铃铛、找假牙。我掏出傻瓜相机,把这些一一摄入镜头。不几天,一篇题为《找假牙》的新闻就图文并茂地在新安晚报刊出了。这是我实习回来后独立完成的第一篇稿件,以此为开端,省内各大报开始有了我采写的二支队新闻。
后来我又被组织上派往北京的报社学习,参加各类新闻写作培训班,聆听名家授课。我从支队写进了总队,从“兼职”写成了“专职”,从写消息、通讯到创作报告文学、电视专题片脚本,从新闻干事、新闻工作站站长成长为宣传处副处长、处长,从一名业余通讯员进步为人民武警报驻站记者、省广播电台驻武警记者站站长。十几年的新闻生涯,从抗洪抢险、扫黑除恶到培树典型、推出经验,我跑遍了安徽各个地市,记录过无数精彩的大事件,宣传推出过一系列全军、全省知名的先进典型,在中央级报刊上过多个头版头条,获过不同层级的新闻奖,还出版了自己的军事新闻作品集。其间经历的难忘瞬间很多,但让我最有感触的,还是当初实习时发表的那些又细又长的“中缝”。那可真是别有风味的“咸豆角”啊。
很多次,送完女儿上学,路过淮河路来到老报社门口,我都会停下来,静静地看上一会。仿佛看到了年轻的自己,仍在这里跑跑颠颠、忙忙碌碌,看到一条条中缝稿件拼接出一条特别的羊肠小道,这个年轻人就顺着这条小路,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向远方走去……
有一次到天津参加培训,在当地乘出租车,与司机师傅天南海北地闲聊。司机说他是郊县农民,当年“一辆板车一杆秤,跟着小平闹革命”,睡桥洞,贩鱼虾,好不容易挣了一笔钱,可在与人合伙做生意时,又被骗了个精光。“当时真是连死的心都有了”,可想到一家老小,只能咬紧牙关,从头再来。又折腾了二十年,总算在天津城置下一套房、两辆出租车。“逆事顺办,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司机最后作出了这个响亮的结论。那么多年过去,我仍能清晰记得他那张在灯光照耀下格外生动的脸。
司机师傅半辈子经历凝练的一句话,激起我强烈的共鸣。联想起自己经历的往事,自然也有很多感慨。祖国山河处处皆美景,顺境逆境现在看来,无不都是成全我们的时境。所谓的艰苦和曲折,恰是生活对我们的厚爱与馈赠。与战斗在高原、海岛的战友们相比,我们吃的这点苦其实根本算不了什么。感恩军营大熔炉,把我们这些“一个背包到部队、什么业务也不会”的农家子弟,锻炼培养成能做一点事的宣传战士;感恩火热的战斗生活,给了我们取之不尽的写作源泉。如果说“逆事顺办”是司机师傅历经艰辛,向生活讨到的一个有用哲理,那么,“中缝头条”正是生活开给我们的一张宝贵路条。当我们用心用情记录下部队发展前进的足迹时,自己的人生足印也变得清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