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2024-10-30 00:00:00洪鸿
躬耕 2024年10期

祖母该是我这个亲情淡漠的人心中最挂念的人了。我想我是最适合背井离乡的,离开家乡这几十年来,家已是又远又很少想念的一个陌生的地方。偶尔受了委屈,清浅的思乡之情便怯怯浮现,祖母那张慈祥的脸就像艺术片的镜头一样近了,再近了,可倏忽间又突然飞远了。

一直想写她的故事,三十年前,我就开始构思长篇小说《祖魂》,却无数次发现那只是一个没有情节的平淡故事:一个老式家庭妇女辛劳的一生,守寡将独子养大,这个独子后来成了我的父亲。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父亲因为一些特殊原因不在家,为了一家人的生计,祖母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到乡下生活,一直到她患上最后一场重病前,都没去过县城。祖母原本是有名字的,可我在家谱上只看到“周氏……”的字样,这就是祖母在这个家族的位置和符号了。

从我记事起,祖母便是最亲最爱的人,那时,尽管家里人口多,只靠母亲一个人的工资维持生活,但祖母却凭着勤劳和节俭支撑着这个家。在我的印象中,祖母每天都在做着相同的事情,早早地起床、喂猪、做饭、洗碗、洗衣服、收拾屋子和屋后的菜地,农忙时节会到生产队里帮忙,能干得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而做饭是件极费神的事,那时,我们兄妹三人都还不到上小学的年龄,所以饭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祖母通常要花上几个小时,在烧着枞毛或稻草梗的灶间,被烟雾呛得咳嗽不停,灰头土脸地弄出一桌子菜来,尔后还要细心察看我们吃饭时的表情,若其中一个稍有皱眉的,便急急地问:“是不是咸了?下次少放一点盐?”通常是我们兄妹三人都已吃饱离去之后,她才能安心地坐下来吃上一点。而洗衣服也是件苦力活,我们兄妹三人的换洗衣服,都是祖母用手搓洗出来的。夏天还好,待到冬天时,家门前池塘里的水已结了冰,祖母就敲破一小块,洗得双手红肿却仍旧尽心尽力……

祖母总是说我像个贪睡的小懒猫。那时我天真得可笑,竟然真的以为祖母不吃荤菜是因为吃了胃里不舒服,祖母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每次家里吃好的,祖母往我碗里夹时我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因为自己解了馋,还帮了祖母的忙,多好啊!

那天,隔壁邻居家的祖母领着她的孙女来串门。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会眨眼睛的娃娃,我便嚷着也要一个。祖母哄着我:“乖,过些天一定给你买一个最漂亮的,好不好?”“你骗人!你骗人!”我哭喊着。隔壁祖母连忙要把她孙女的娃娃送给我,可祖母怎么也不答应,她说把我惯坏了,前几天,刚刚把一个好好的娃娃弄坏了呢?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并在地上打着滚:“你撒谎!你骗人!”祖母连忙抱起我,一个劲儿地哄我。无意中我发现祖母眼里竟含着泪花,那原本慈祥的面容上分明刻着难以形容的痛楚,我害怕了,慢慢安静下来,倚在祖母怀里睡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屋里还亮着灯光,祖母坐在床边仔细地缝着什么,我便凑过去。祖母拿了被子给我盖在身上,怜爱地说:“我给你缝个荷包,比那个娃娃漂亮好多呢!”

我一听,欢喜不尽,连忙高兴地说:“你真好!”

“没能给你买布娃娃。”祖母一边穿着针,一边感叹地说。

我呢,又傻傻地靠在祖母腿上,甜甜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祖母把那个精美的荷包放在我手里,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祖母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灰白的头发,小小的我生出一种莫名的难过。那只美丽的荷包是蝴蝶状,用细密的五彩线锁了边儿,它真的好美好美……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母又把我转到县城关小学读书,因我属龙,母亲希望我真能成为一条龙,可以做个登高望远的人,唯恐我学了乡下孩子的野蛮难教,不允许我经常回乡下,祖母再也不用因甩不掉我而烦心了。那只是渐离渐远的开始,祖母似乎知道我真的要飞走了,能看出她有几分不舍,在以后每一次回乡下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她就尽量地对我迁就。

第一次觉得祖母老去是在我小学毕业后,那时,我已整整三年没有回乡下看过祖母了。而我于她,也已是远走高飞了,误把他乡的落寞当作了坚强的神勇。古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哀叹和警示,我现在有机会去给予关爱又在等待什么呢?

当我一步一步走近曾经生活的地方,内心就一阵猛过一阵地翻起牵扯的疼痛,这就是“近乡情更怯”吗?祖母必是老了吧?对祖母的记忆许久都没有更新了,印象中的祖母还是那样的鲜活,而猛然见到睡在阳光下的那个人,竟然感觉恍如隔世,她是那样的苍老,显得疲惫不堪:蓝灰色的衣服上留有灶间烟灰和田地的泥土,草灰色的头发稀疏且脏乱,神情困顿地歪斜在椅子上,手上青筋暴露,闭着眼睛,眉心紧锁,整张脸痛苦地纠结在一起,像是干裂枯死的老树枝一样。

跟祖母见面时,我费了很大劲才认出了祖母。祖母的背已弯了下去,看起来矮了不少,身躯清瘦,头发也灰白了,就似那灶里的灰印在了上面,再也洗不去。那天,我再怎么也不肯跟她一起睡,怕醒来后身边是冷了的躯体。然而,祖母的生命是顽强的。此后几年,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年近七旬的祖母仍细心地照顾着我和妹妹的生活。农忙时节,为了减轻母亲的经济负担,她还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养活着我们。

那年农闲时节的一天,我吃完午饭,端个小板凳准备到门口晒太阳,祖母一把拉住我,说:“鸿儿,你不要出去了,你看!”我顺着祖母手指的方向望去,原来村子里一群和我一般大小的同伴们,正迎着刺骨的寒风,肩膀上驮着枞树,艰难地行走在那用沙石铺就的小路上。原来他们是利用农闲时节,把队上分到家的一些枞树驮到集市上去卖,换几个油盐钱……

开始我并没有明白祖母的意思,这跟我晒太阳有什么关系呢?后来,祖母开导我说:“鸿儿呀,你看他们和你一般大吧,他们为什么偏要在那冷风中驮枞树呢?也和你一样,吃完饭就去晒太阳不是很好吗?”哦,我一下子明白了。我扪心自问,当他们驮着枞树看见我在家门口悠闲自在地晒太阳,他们的心中将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呢?难道他们不也是在同命运抗争吗?

那时,从表面来看,祖母的身体倒是没什么大恙,但每当我看到她那佝偻着的腰和日益发灰的头发,心中总是忐忑,有隐隐的急和痛……我想,我也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了。

于是,在第二年开春时节,我主动提出参加生产队的劳动,让队上评定工分。

从那时起,我也能挣工分养活自己了。在祖母的眼里我已经长大了,她遇事也不再惯着我,而是尽一个老人一辈子积攒下的人生经验和处世哲学调教着我,使我快速地成长起来……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如今,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已经离开人世40多年了,感觉已经远了,被我放在落满灰尘的记忆里了。当我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想起那个最疼爱我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总是情不自禁地一颤一颤。

细细一想,祖母的这一生,细碎而冗长,这可能也是我一直无法落笔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