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地里
在城市里,时常涌动莫名的焦虑。
风踮起脚尖儿,我想起了故乡的庄稼地。那年,爷爷拖家带口来到大山皱褶处,用泥土和石头垒砌了房屋,用茅草给屋顶戴上一顶大帽子,一个遮风挡雨的简易土房,宛如山里打下的一个陈旧补丁。房子建好后,爷爷开始打理一片荆棘丛生的地,从阳光炽裂干到月光满天,锄草、刨石、掏沟、垄地……从此,爷爷有了自己的庄稼地,站在山梁上的腰杆格外挺直。
风,掀动着密密匝匝的玉米林,有些累了的爷爷放下锄头,顺势躺在玉米地里,仰头望着冒出一串串“胡须”的玉米棒子,咧嘴笑了。那时候,我年少无知,钻进玉米林,在爷爷身边躺下,爷爷指着冒出的玉米须说,那是玉米的胡子,你有一天也会长出胡子的。
爷爷这辈子,就是一个庄稼人,六十岁以后,身子清瘦得像一把弯弓,缓缓贴近他开垦的土地。那年秋天,爷爷在尘世咽下最后一口气,青春期来临的我,下巴上冒出几根软软的胡须,我有些惊惶失措。
爷爷没有辞别他的土地,小小的土坟就在庄稼地旁,一棵枝叶参天的泡桐树,给隐入尘烟的爷爷撑起了一把巨伞。我进城以后,常常回到乡里,走在乡间小路上,闻一闻山道上散落的牛粪味儿,或是在风里飘来果木芬芳的味道,还有成熟稻子里的米香味儿,惬意极了。脚步沉了,一头钻进庄稼地里,坐下,或躺下,学着爷爷的样子,畅快地呼吸庄稼的气息,泥土的气息,山水林木交融的气息……
乡人王老四,有三亩多瓜地,他壮硕的身子,就如地里圆滚滚的冬瓜一般。王老四为人憨厚,不同季节总能吃到他从乡下送来的瓜果蔬菜。有一次,王老四双手环抱着一个扑满了白粉的冬瓜,吭哧、吭哧地送到了我家门口,喘着气对我说,你得给我写一首诗吧。我顿时怔了怔,有这个必要吗?我说:王老四,你好好种你的瓜果蔬菜哟。他转身下楼去了,我才猛然惊醒,二十多年没写一句诗了。
有次回乡,我同王老四坐在他的庄稼地里闲聊。王老四对我说,白露以后,他在瓜地里睡了一觉,醒来,眉毛都沾满了露水。我对他说,天凉了,你不要在地里睡觉。王老四说,我就喜欢在地里睡觉,它们罩着我呐。王老四说的它们,就是地里的瓜果蔬菜。在王老四的心里,它们是有生命的,有灵性的。那天,我和木讷的王老四第一次有了深入彼此内心的交流。王老四说,他就靠这几亩庄稼地,把平常的日子过下去,一年四季风调雨顺、家人健康就好。我说,老四,我在城里跟你一样,也耕耘着自己的庄稼地。王老四愣了愣,他突然又明白了,点点头说,那也是,那也是。
我在城里谋生也谋爱,把汉字播撒在田园里,其实也是以传统农耕的方式,缓慢守拙地捍卫着自己的生活。文字的田园,与乡里的那些庄稼地接壤,贯通了大地上蒸腾的地气,我才不会慌张,才能镇定安详。
庄稼地,俨然脐带一样缠绕着我的生命,去那里坐一坐,地气缭绕中,我幻化成植物,迎接着四季的风雨雷电。我是苍生里的布衣,我是庄稼里的赤子。
草木深处
春山含笑,山上那些挤得紧密的树,吞吐出青绿气流,撩动了我的心弦。这季节,我想去乡下走几家老亲戚。
亲戚,越走越亲,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所谓老亲戚,就是与我家结亲多年的,还在常来常往的亲戚。我乡下老家的山顶上、山腰下,住着我家的一些盘根错节的老亲戚,我去山中,见这些匍匐在土地深处的亲戚们,偶尔伸伸懒腰望望天,他们在草木中露出头颅,白花花的,略有几分霜意,终年不变的山风吹个不停,把这些老亲戚们的头都吹白了。
老亲戚们的家,在草木深处露出屋脊,看花了眼,恍如岛屿中漂浮的小舟一角。草木深处,是硕大的瓜果,青翠的蔬菜。久居于此的他们,在土地上刨食,靠土地养活。这些年来,一些老亲戚纷纷进城随后辈们居住,曾经作为命根子的土地,长满了杂草,淹没了血管一样延伸的路。一些老亲戚急了,从城里赶回去,一刀刀把草割掉,一声声嘟囔:“土里得长庄稼,得出粮食。”于是,这些再次从土里冒出的蔬菜瓜果,被老亲戚们送到我家来。一年四季,我家的蔬菜基本是老亲戚们供给,吃着老家乡下土地里的食物,瞬间感觉,我的身体与那些土地里的地脉贯通了。
在城里,亲戚这个概念或许是模糊的。
老亲戚得牢牢扎在乡下土里,老亲戚得腾着缥缈地气,老亲戚也柴火一样温暖着心肠。
在乡下,我有一户姓马的老亲戚,一直住在山里,活成了一个寿星。前不久,九十大寿,我去她家祝寿。柴火灶里熊熊燃烧的老树疙瘩,燃得噼啪作响,感觉仿佛是人喜悦地大笑出声。鱼鳞般的青瓦房顶上,烟囱里袅袅青烟上升,一个乡间大厨挥动大铲,在院坝搭起灶台上的铁锅里麻利地翻炒着,做的都是最地道的乡下土菜。客人们吃饭时,老寿星一个人坐在院坝核桃树下,用一把小勺子,吃着儿孙们送上的生日蛋糕。老太太用舌头小心舔着嘴角的蛋糕粒,满脸皱纹蠕动,眼角低垂沉思,似在回忆悠悠岁月:二十岁那年,老太太还是乡间大美人,坐上一顶咿咿呀呀的轿子出嫁到这里,而后生儿育女,一棵家族的大树,华盖擎天,开枝散叶。
一年冬天,我去一个远房亲戚家,我叫他槐哥,他的女儿出嫁。按照当地习俗,酒宴在早上开席,我和表弟很早就驱车赶往六十多公里外的山村。那天早晨,天空飘起了雪花,去往槐哥的家,没有公路,我们下车步行在山路上渐渐迷了路。正好遇到一个担着筐的农人去乡场上卖藕,眉上挂雪的农人给我们指路:“往前走,看到前面一棵黄葛树,再前面,有一户养鹅的人家,继续走,有一座石桥,石桥旁边办席的就是他家了。”果然,前方有一户养鹅的人家,一群早起的鹅,在雪地里慢条斯理地走着,“嘎嘎嘎”地叫着。鹅的步态,让我联想起城里一位老先生,清瘦颀长的身影,独来独往,总是昂着头走路,有时突然神经质地踮脚耸肩,喉管里发出“哈哈哈”的清嗓声。老先生这种奇怪的声音,我理解为倾吐胸腔里的寂寞之气。有一次,我去拜访他,他突然熄了灯,抓住我的手说,“兄弟,我就你一个朋友了。”还有一次,老先生似乎想对我倾诉衷肠,在来我家的半路上又折身返回了,老先生后来说,他还是自己消化心事罢。
槐哥的家,满山的槐树环抱,每到春天,槐树咕噜、咕噜绽放成花海,槐哥的名字中带槐,就是这样来的。槐哥的女儿,也是在一棵槐树下的襁褓里遇见的,是一个三个月大的弃婴,槐哥把她抱回家,含辛茹苦养育成人,而今,女儿在省城教书。女儿按照乡俗回老家办婚事,上午十点,身着旗袍的女儿抱住槐哥,叫着:爸爸、爸爸——声声不舍,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我童年在乡下时,遇到节庆与红白之事,老亲戚们亲热地来来往往,相互帮忙相互慰藉,度过欢乐也渡过难关,显出最浓郁的节庆与人情味儿。当年,我有一户叫表姨的亲戚居住在县城,每逢去她家,兴奋之间又有些自卑,走在县城的马路上高一脚低一步,好比拉二胡的硬拉去弹钢琴,总找不到琴键上的音符。而表姨与表姨父来乡下我家,他们优雅的气质,走在山野田埂上的步态,乡下人一眼就认得出来,他们是从城里来的。
这些乡下的老亲戚,在草木深处发出悠远的芝兰香,抚慰着我在城里嗷嗷待哺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