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华山下的水塘一隅,簇拥着秀美的常青竹。竹林间,鸡鸭遍野,栅栏里的猪黑白两色。在风的气息里,竹叶沙沙,如风铃般交响出南方的清脆。隔一条水泥道,一片红瓦平房群静默守望在农人的眼底,屋前几亩菜地,是她闲暇的杰作,年年复年年,菜园的四季开着不一样的花。矩形的房体内部,一个个南北走向的小隔间紧紧相挨。截取矩形房体北端的十分之一,弥漫着柴火气息的厨房横卧于此。各式灶台中央砌着一大块光滑瓷砖隔板,仅一墙之隔,毗邻着较为闭塞的蒸房。外加一个仓储间,形成了厨房的基本构造。湿漉漉的炊烟从声声鸡鸣飘向夜幕,农人一整天都在围着山追赶,心系家畜三餐,涉足田垄间春耕秋种。她就像纺纱机的梭子,永远不知疲倦。天气尚佳,农人不留余力地上山砍柴,晒干的柴又化作一团团烈火,照亮她朝夕相处的佑华山林场。如若周末将至,屋里屋外必要来一遍清水洗尘,行走的路,躺卧的桌椅,一一讲究山乡里基本的干净整洁,这是农人眼里最朴实的接风礼。从城中驱车数十里,客人们的网络信号被四面山体掩盖,约上三两旧友,他们来此处游山玩水,纵享田园风光。农人洋溢热情的待客之道,与优美山水浑然映衬。农家土菜配上自家酿的水酒,果真是“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那时候,外婆仍有使不完的劲儿,独揽守护山中农家乐的重任。假日里,多半是我们一家最为繁忙的时候,她也多半是夙兴夜寐的状态。月光皎洁的凌晨,砰砰砰,手上的菜刀如巨斧般震碎山中人的梦。待我醒来,她早已备好中午客人的大部分菜,又得火急火燎地赶往镇上购置余菜。在佑华山林场,一切闲适的人与物,都被勤劳能干的乡下人打理得井井有条。山里的周末是热闹的,成团成群,人气十足。这山的呐喊,那山的遥相呼应,垂钓者的鱼钩稍微扑腾几下,一条大鱼瞬间便在岸上挣扎,孩子们惊讶地嚷叫,生怕传不到山上游人的耳朵里。客人一走,由我来一遍清水洗尘,恢复原貌。忙活一天,顺着山体小径,我时常爬上佑华山山顶。舒惬的风排解了身心的乏累,脚下的土地陷入往日的沉睡,林子里断断续续的鸟鸣,增添了深幽的意境。山不高,极目远眺,点点村落囊括在小镇的视野。夜深人静,外婆一躺下就呼呼大睡,一张木板床是乡下人安逸的归属。
刚上高中那年冬天,我们举家搬至城郊。外婆在一家公司煮饭,种菜、蓄养之类农事照旧操劳。只不过,平房小院变成三层楼房,她的双腿几乎是压着气管佝偻地攀爬。临近七旬,大半年的工夫才适应楼梯上下。自打我上省城念大学,她点点银发粼粼地渲染开来。一丝勾连一小撮,身体衰老,行事的锐力毫不减弱。偶有一天下午,难得空闲,我决心带她去附近的螺子山溜达。
从前,她早出晚归地翻山越岭,总有一个目的地的奔头。或为生计之忧,或为亲眷旧友。我领着外婆爬一座不同于佑华山的山,也在捕捉她复杂的内心独白。她说:“小时候和父亲挑猪崽子到樟山卖,就会途经螺子山。那时候日子苦多了,凌晨挑两大箩筐,到樟山已经是上午。卖了一天,一头猪崽子都卖不出去,还得原货原路挑回去。一整天没吃,光饿不说,气也气得半死,都想连箩带筐丢在樟山,实在是没有办法的苦年代,还得摸着黑回家,又是二十多公里的路,没累死就算好的。”岁月的沉重感,仿若积蓄了大半辈子的沧桑。我大抵洞悉了她对忙碌的执着,一种忙碌的精神意志贯穿了她的童年与壮年,日常的劳碌,无暇顾及生活内在的品味。就像一次雨过天晴的散步,我指向天边一团如棉花糖般轻盈蠕动的白云,我打趣问道:“你看那朵云像什么?”她直截了当地泼了盆冷水过来:“这有什么好看的?没出息!”隐约间,如同显露微笑的白云径直掐灭了我的兴致,真是自讨没趣!她不留情面的样子,也略显可爱,就像我在与一块化石交流文明的物语。
乡下人常说她撑起了农村的一片天,要不是外公去世早,她也不至于受此殊誉。接下外公生前的贩鱼生意,她供养小姨上完大学。生意路上不幸摔伤手臂,她听从我母亲的建议,背井离乡到泉州务工三年,随后又辗转回到家乡谋生计。人们无一不赏识她的阅历,相比广大农村的妇女,她更以一种伟岸的姿态藐视被苦难裹挟的人生。20世纪50年代至今,弹指间,七十多载的苦旅足以书写一代人的传奇典范。
外婆忙活大半辈子,追求物质条件的改善,她一切出发点都是为了摇摇晃晃的家。外婆的奔头,不过是眼前一小山,无形之中,充实了生活与欲望达成的一次次契约。她再无多余的精力去欣赏他人臆想的美,好有一种现实质朴的风度。
螺状的山体,越往上越陡。爬山过程中,她整个人显得中气不足,这与平日里忙得不像样的外婆,迥然不同。随着人群,我们漫无目的地跟着爬,她渐渐拘谨起来,手脚无处安放,如同给她出了一道放空自我的难题。外婆重重地踩上一个又一个石阶,四下张望,继续埋头向上,像极了悬在半空的热气球。我本意是带她消遣一上午的劳累,大约到了顶端陡直台阶的部分,她接连询问还有多久?还有多远?我耐着性子鼓励她慢慢来,若是累了,便驻足休息一会儿。好几次见她挥手示意下山,我连忙哄着她说:“快了!马上就到了!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顶端了,可不能轻易放弃啊!加油!胜利就在眼前!”百余米的山在她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最后一段布满苔藓的石阶,执意不要我来搀扶。她不怕苦,不怕累,仅仅是觉得爬山的苦与累是令人乏味的,如同花大量工夫做着无意义的事,虚耗时间赋予生命的价值。上上下下的游人垂着头浏览手机,我们一次次转身俯瞰山下城市风景,好像重回了繁忙的佑华山。文星塔下,我让她摆放任意姿势,给她拍一张登山成功的纪念照。人来人往,外婆的双手勾放在后背,面露羞涩。我喊她笑一个,她挺起腰板笑了,笑得有些拧巴,大概是拿出拍结婚照时的庄重,神情里满怀即将步入婚姻的仪式感。下山途中,我用她的微信发了条朋友圈,热乎的图片配文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一年后,外婆不慎滑倒,膝盖骨惨遭碎裂。卧在病床大半年,她的身体几乎是动弹不得,床前床后都得有人伺候。她天天念叨鸡鸭的三餐,厨房的液化气罐是否拧紧等等琐事。众人纷纷劝她安心养伤,她时不时抖一抖完好无损的左腿,扬言要靠一条腿下地干活。床榻仿若刑具般抑制了她的生命力,她煎熬得快要失去知觉。被麻木感侵袭的肢体,使她产生异想天开的运转方式。外婆试图以一副拐杖说服大家,好在有人护住,不然险些出事。个把月不到的一天,趁我们上楼去准备晚饭,她私自抓着凳子单脚在房间瞎转悠。见她安然无恙,我们也只能无奈妥协。一张板凳,代替了她的右腿。一起一落,辅助她咬着牙一步步上楼。有人围在她的身后时,她上楼的步子迈得更阔。她畏惧病床的束缚,好像一个大活人数日的躺卧是对身体最大的惩罚。我以为是待在床上无聊,于是在她跟前播放电视剧,几分钟不到,鼾声大起。年轻时,外婆酷爱打赤脚,走路带风,水泥地也要跟着震三震,脚掌弯弯曲曲的裂痕饱尝了人世的磨炼,老家庭院路面的裂痕多少与她有关联。她不像寻常妇女,喋喋不休地逞口舌之辩。外婆的心思集中在忙碌的路上,锄地、劈柴,行胜于言。认识她的人总会扯直眉毛夸她要强,村子上的男人大都自愧不如。
夏末,外婆的腿总算能正常行走,外观上高低不平,挑起担子来,一跛一跛地倾斜前进,如同细雨中的泥燕子。每次回家,她都要在我跟前晃一晃,反复询问走姿是否比之前顺畅些?她巴不得立刻就能活蹦乱跳,小心翼翼地干活显得蹑手蹑脚。去年年末的小手术,医生帮她取出膝盖里的钢钉。凭借先前的下地经验,不到一个月,就已扶着凳子把屋前屋后转了个遍,不久便直立行走,堪比灵长类猿人的进化简史。今年三月中旬,旧疾复发,疼得她不得不躺回床上休养几周,伤口刚愈合,又继续来回折腾。
乡下念书那会儿,外婆常给我安排繁杂的农活,苦恼着童年的每一个节假日。人为何要每天累死累活?培养吃苦耐劳的秉性吗?萧红在《生死场》中写道: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苦难酿成的“忙”极为相似,是底层被迫生存的写照。当代农村,是有别于萧红时代的光景,人们的忙散发着血性光辉,绽放着日月星辰的光彩。骨子里不服输、不服老,身体健朗,灵魂尤为健硕。忙碌地活着,忙碌地生活,侵蚀她气力的年轮像是放缓了脚步。生生不息的河流奔走在外婆的血液里,像是不枉费肌体的每一次新旧交换,与生命同频。结满双手的厚茧一层一层地慢慢垒起,事农桑、兴六畜、四时收种,她是闲不下来的忙性子,却忙得有规律,从不颠倒黑夜与白昼的次序,如同黎明未曾逾越黄昏设定的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