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的大地上

2024-10-30 00:00梁俪千
躬耕 2024年10期

仲秋的田野

大地终于有了静下来的日子。它这会儿在沉睡,请不要轻易吵醒它。让它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好喂壮下一茬的麦子。

树林在微风里沙沙轻唱。这是唱给大地的摇篮曲。蚂蚁在田间小径上悠闲地来回走着,请不要替它担心,玉米收完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不会有人踩到它。

一只鸟儿站在遗落田野的矮矮秸秆上,久久地沉思,像一位先哲。那长久不变的姿势,又像是河边耐心等待鱼儿的钓者。它不是等待食物,田野上到处是遗落的种粒,这是一年当中大地最富足的时候。它在想什么呢?秋天总是一个多思的季节,万物皆在沉淀。

遗落在田野上的种子,有的已经等不及,智者开悟一般,兀自发芽了。哎,谁让这是秋天的田野呢?鸟儿们个个都吃得饱饱的,田鼠们的洞里也早已谷粒满仓。种子躺在泥土上,只能发芽。那是生命力的召唤,也是一种向上的自觉。

天空是惯常的蓝,在许多个秋天里,它一直这么蓝着。一群喜鹊从田野上飞过。大地金黄,天空湛蓝,中间是几道灵动的灰黑色弧线。

阳光安静而祥和地洒下来,落在恬适的土地上。

凹 地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想,怎么可能没有水呢?但你就是没有一滴水。连干坑都称不上。你的盆底,没有水的痕迹,更不用说影子。尽管你的周围,被田地包得严严实实,镶了一圈土黄金,嵌了一围绿树翡翠,但你依然没水。一位乡人说,几十年前是有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年干了,就再也没有水了。

是干旱吗?

我想起故乡村子中间那个大水坑,尽管没有活水源头,是个积存雨水的死水坑。但那水从未干涸过,是全村妇女们洗衣服的地方。河流在村外,只有爱清洁的年轻人才到河里去洗衣服。水坑里没有种植荷花,却会在春夏季时长出来一层水浮萍。植物都是可以净化水质的,况且水浮萍还给村人提供了丰富的家畜饲料。夏天下暴雨,坑里的水会溢出来,顺着沟沟壑壑向村外流,坑里的鱼也会被冲出来,小孩子在村里就可以捉到鱼。

我不由得佩服,且感激起故乡村子里的那个水坑来。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凹地都可以变成水塘。即便是形状相像,四周环境相衬,那也要看凹地自身的造化。就像同样的一日三餐,喂养出来的寄宿生却各有各的体质一样。

一瞬间,我对世界上所有的天然水泊充满敬意,充满感恩。

眼前的这个小盆地,也未必就不想拥有一坑照月的水,但是,它似乎很无奈,只能和普通的土地一样,承载着庄稼和蔬菜。它原先那股水润的灵气不知为何就飘走了,变成天空永久的云朵。

合 唱

仅仅是几天的工夫,田野上瞬间热闹起来。就好像你走错了地方,迈进了另一片地域。这显然是一座喧闹的城池。

早已没有了牛儿的身影,没有鞭子划过长空的脆响。

当第一台拖拉机突突突地响在暮色中的故乡,梦就将人拉回了童年。童年的梦是暖色的,梦乡里摇荡着诗意。

几十年过去,农用三轮、农用拖拉机、摩托车……除了田里撒化肥的,你看不到用脚步丈量田埂的人。我想起春天里开满野花的田埂,那已经是多么遥远的事。

每一台拖拉机都是一个小小的“火堆”,它一边干活,一边不停地冒着烟,田野上乌烟瘴气。那焦躁的突突嗒嗒声,似乎在有意地嘲弄什么。

那时我想,或者我们的智慧和财富依然不够,仍需努力。直到有一天,田野上安静而澄明,机械们俯首帖耳,默默地将玉米归仓,将麦子播种。天空,像洗过一样。

而今天的我,正站在旧时的田野,机械们仍在忙碌,只是头顶的天空,真的被谁刚刚洗过。

雉 鸡

暮色中,一只野鸡出现在田野上。

先是听到了它高亢而短促的两声鸣叫,然后看到它出现在一片坟地中间。我以为那是它的领地,它在警告不远处的两只花喜鹊,不要靠近。等到它从坟地轮廓里走出,才看到它的体形有多么大。如果打起架来,喜鹊根本不是它的对手。

是一只雄鸡,尾巴很长。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野鸡在田野上奔跑。儿时只听母亲和哥哥讲过,野鸡在田垄里跑得非常快。暮色中的田野俨然一个大广场,鸟儿们在归巢前可以在上面尽情地散步。那只雄鸡先是很快地跑到不远处另一个坟地里,钻进坟头上的艾蒿丛。深秋了,那已经枯萎的草丛并不稠密,能隐隐约约看到它在草丛里的身体轮廓。我以为那就是它的暖窝了,天色转暗,它该回窝睡觉了。没想到,片刻工夫,它又从那个坟头下来,疾步匆匆地奔向另一块田地,跨过一条很宽的田间小路——那是白天里人们走的路,我也从那里走过。它在另一块地里愈走愈远,直到我看不到它的身影。

我很奇怪,明明长着一双翅膀,为什么要徒步走那么远的距离呢。如果是为了觅食,为什么不可以将步子放慢一点呢。像是和谁比赛跑步,却又明明没有对手。这就是所谓的天性难移吧。

等 待

像是一个梦境。

大地重又恢复了宁静。不过这次的静与上次不同,上次有放假般的轻松与闲适,这次是生命孕育中的静静等待。

大地经过短暂的休整重又披挂上阵了。这次的征程最长。玉米的生长周期是九十八天,也就是三个月多一点。麦子则是从今年的十月,一直到明年的五月,整整八个月,二百四十天的时间。大地像摇篮一样,抚育着这些小小生命,从秋天播下的一颗麦粒,到初冬顶着寒露的幼苗,春天的抽穗扬花、结出籽实,再到初夏季节的收获归仓。人们像抚养孩子一样照顾它们,大地亦像母亲一样给予它们每一个时段的哺育。

扒开刚刚合并的黄土垄,露出一颗颗粉红色的麦粒,麦粒的一端已经开始发育,我惊奇,土地并不潮湿,播种又这么浅,这些具有灵性的小东西,这么快就感知到它们该醒来上路了。等它钻出地面,对它含笑点头的将是千千万万的兄弟姐妹,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生力军,它们将手挽手、肩并肩地奔向那个期待中的初夏,共同完成一项季节上的伟大使命,共赴一场美丽浩大的生命之约。

小麦是一种美丽的农作物。不是吗,无论是它饱满的籽粒,还是青青幼苗,还是麦芒时节的针针相举,还是收获季节的一片金色麦浪,无一不美丽得让人感动。小麦的美丽源于它的弱小可爱,饱满勃发,团结一致。

农作物是一种奇妙的植物,它们好像是与大自然签了条约,我只在这里度过一个春夏,或者秋冬,时间一到,我便关闭所有的生命体征,沉沉睡去。任你风调雨顺百般挽留,已经与我无关。也许原本弱小的生命无法超越这段长长而又繁忙的生长期,太累了,需要一场彻底的大梦来开启下一段生命里程。

无论明年的春夏田野是何样的云蒸霞蔚,如今只是沉睡。这些小小的精灵们,都还没有破茧成蝶钻出地面,都还没有亮出它们青青的小模样儿。它们一切不安分的小动作都在土地下面,我们无法看到,只能想象。

大地像是一位刚刚怀了孕的母亲,沉静而安详,幸福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