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椅上的父亲

2024-10-30 00:00陶诗秀
躬耕 2024年10期

清晨,一向以阳光明媚著称的渝东天空,是一片暗淡的青灰色,云层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可触。空气中弥漫着湿重的雾气,远方飘来青草的味道。独自坐在二楼书房的一张竹椅上,随手翻阅一本书。阴霾的日子里,读雨天的书,情景交融。

竹椅旁边有一扇窗户,一起床就打开了。湿润的风,大张旗鼓地吹进来,把手里捧着的书,吹得哗啦作响。风真大,是大雨来临之前的热身。清明,终究是要下雨的。今晨,未曾读过一个字,却也没有合上书,一任风吹书自翻。在寂静的清明晨霭里,风犹如来自心灵深处的低吟浅叹。

十年前,您在这里小住半年。这张竹椅就放在您的卧室里,浅黄色的扶手,垫子是浅黄色的底子上浮动淡粉色花纹的布面,厚实而柔软。您经常坐在上面,戴着老花眼镜看书。竹椅原本是摇椅,但是您不喜欢,抱怨说摇来摇去的,晃得头昏眼更花了。于是我们就在竹椅下面垫了一截木头固定。您坐上去,使劲儿晃动了几下,确定竹椅稳固结实,终于笑了!每天清晨,我上楼看您时,您总是开着一扇窗,不管寒天酷暑,静静地坐在竹椅上,戴着老花眼镜,认认真真地读书。

人们总说光阴如水、光阴似箭,但是我却觉得光阴更像一缕风,吹红了太阳,吹明了月亮;吹黑了夜晚,吹亮了朝霞;吹走了岁月,吹来了死亡;吹淡了年华,吹浓了思念。十年的光阴,就在一缕又一缕的清风里,吹过了年年月月,最终吹来了清明的细雨,和清明的惆怅与追忆。

岁月的风,吹走了光阴,也吹走了您,父亲。

十年后,窗户依旧,清风依旧,竹椅也依旧,而您却已不在。父亲,十年前的清明,我和您,坐在乡下的家里,谈论着您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您的哥哥姐姐,我的伯伯姑姑。您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您儿时的故事,那些故事,从年幼时起,我已经听了几十年,几百遍,早已深深地刻入了记忆最深处,在脑海里描绘成一幅美丽的、奇特的、动态的、岁月的画面,镌刻进生命的年轮里。重重密密、峰峦叠嶂的太行山深处,黄土飞扬又沉淀。有一座小山村,散落寥寥几十户人家。村头处,一棵树干粗壮、枝叶并不茂盛的老槐树,几间破旧的土屋,一围简陋的篱笆墙,那就是我们的老家和祖屋。山脚下是一条流动的溪水,没有名字。您说它是长江的支流的支流,总归最终是汇入了长江。所以您说自己是长江的儿子。山上是无尽的沟梁,绵延起伏,沟壑纵横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赤脚奔跑在七曜山广阔深厚的山脉里,与太阳赛跑。

午饭时分,飘起了沥沥小雨。清明的雨终于还是落了下来。说来也怪,记忆里,似乎每年的清明总是会下雨,而且永远都是细雨飘飞,从来未曾见过滂沱大雨。无论异乡故乡,也不管南方北国,只要是清明的这一天,天上地下、山河丛林都写意着“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断魂般的悲凉。

渐渐地,微细的雨丝浓密起来,被风吹到了竹椅的扶手上。雨大了,我起身关窗,无意往外看了一眼,新绿的草坪旁有一张白色的藤椅,被春雨洗刷得干干净净。

父亲,那是您曾经坐过的藤椅。每天清晨和黄昏,您都会坐在那里,看日出日落,听风声雨声。记得您坐在这里,我为您理发。您稀疏的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发亮,头皮居然是深深的粉红色。爸爸,您的头发掉光了,到处可见发亮的头皮。不能再用推子了,我说。于是用剪刀为您修剪头发。您挺直腰板,高高昂着头,得意地笑着说,“爸爸也算功成名就了,你居然可以为爸爸理发了!”

发白的藤椅,经过十年的风吹日晒雨淋,扶手处掉了一块,陈旧暗淡,仿佛无言地诉说年月的风霜。虽然您走后,我们几经迁移,但是却一直没有舍得扔掉它。因为那张藤椅上曾经有您的身影,静静地与时光作陪。也有我们父女俩理发时的对话,还有您笔挺的背,和开心的笑。

清明时节的雨,紧一阵、慢一阵。但却终究未停,始终绵绵密密,缠缠绵绵,下了整整一天。十年的光阴也在雨打窗棂的声声慢中倏忽而过。

转身回眸,定睛于屋里。走进一个房间,不是您曾经住过的屋子,因为您走后的十年间,我们又几经迁徙。但是房间里的床却是您曾经安歇过的。记得当时您不习惯睡席梦思,嫌它太软,我们去商店买了一块硬木板,铺在了席梦思上面。又觉太硬,就在木板上铺了好几层的旧被子、毯子。终于像一个您睡了七十几年的硬板床了。您如孩子般地躺在上面,特意使劲儿地晃了几晃,确定是如假包换的木板床,便满足地笑了起来。父亲,您一生淡泊名利,所求简单,一张硬板床,就令您开心不已。

房间里的家具也是您曾经使用过的,抽屉里仍然叠放着您留下的替换衣物。那时我说,下次来探亲时还可以接着用。但是,您没有如期而至。所有的一切,变成唯一的一次,成了永恒,还有遗憾。

收拾着这些您没有带走的替换衣物,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时光已经走过了十个年头,您离开尘世也已近六载春秋,但是家里的每一个物件,都记载着您的音容笑貌。

黄昏过后,雨势渐渐地弱了下来。我走到后院,准备把花园里的土松一松。记得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前院有两棵橡树,用三根粗壮的铁棍固定。那年春天,橡树已经长大茁壮。您的女婿和外孙准备把三根铁棍取掉。但土质坚硬,他们使用了各种工具费力挖了好久,仍然无济于事。父亲站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后,说用水灌,土软了湿了,自然就松动了。果不其然。外孙说,姥爷真厉害。这是从您那里学来的生活经验和智慧。从此,我总是喜欢在雨后初晴,或是细雨飘洒却不会淋湿头发之际,走出门外,去花园里松土、施肥。

我们从小就是吃您做的饭菜长大的。过油肉、刀削面、拉面,您做得地道美味。而且您喜欢烹调,善于烹调,每一道菜都让人唇齿留香。您在的那些个日子里,包揽了每天的晚餐。我们下班后,饭菜早已上桌,色、香、味俱全。您的外孙喜欢吃饺子,您就变换着花样翻新地做。有一次,小家伙放学回家后,您问他今晚想吃什么。他回答饺子。可是肉却没有提早拿出来解冻,于是您包了圆白菜素馅饺子。那个香呀!外孙一直以为是肉馅的,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姥爷包的素馅饺子,味道却如此鲜美,真正达到以假乱真的最高境界。至今我与他说起您来,他还总是赞不绝口,姥爷真厉害!

在家乡,您一直用老肥面蒸出一笼笼白花花的馒头。在这里,没有老肥面,只有发酵粉。那天,您说要蒸馒头,看见我拿出的发酵粉,但摇摇头,嘴角一撇,幽默地说,爸爸用不惯新式武器。结果下班回家后,您却蒸出了一锅嫩白饱满的馒头。我惊异地问,爸爸,您怎么掌握新武器的?您说,万变不离其宗,道理是一样的。然后耐心地向我传授蒸馒头的秘诀。我调侃,爸爸,您是天生的大厨。您毫不谦虚地回应,肯定是。于是,欢声和笑语,回荡在洒满余晖的厨房。

如今,这些都已成为过往。清明的夜晚,依旧雨雾茫茫,没有月,也没有星。我依旧坐在您曾经坐过的竹椅上,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一片灰暗里,只有昏暗的街灯站立在雨雾里。父亲,您已在另一个世界。但是您留在世上的一切,女儿已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