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倾听;网络潜水;言说中心性;在线社区;在线交流
在一个“众声喧哗”的媒体时代,倾听似乎成了一种稀缺的现象。
从表面上看,在交流实践中,言说是主动“发出信息”,而倾听是被动“接收信息”。在互联网环境下,人们已经倾向于将“在线参与”(online engagement)或“在线交流”(onlinecommunication)与贡献“声音”混为一谈,而“言说”成为参与论坛、博客、新闻网站和社交媒体等在线社区讨论的主要隐喻。提到在线交流,大多数人想到的是自由言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自我书写和自我呈现;在线社区看起来更像是人声嘈杂却自说自话的争论场所;发言受到鼓励而沉默受到批评;积极表达被视为个人塑造主体、显明自身在线存在的唯一途径。造成这一印象的原因之一是,在社交媒体的语境下,以言说为中心的交流观念占据了主导地位,而本身就较不容易被人察觉的倾听则被边缘化。
尽管如此,从论坛网站、博客、电子邮件、社交媒体等在线交流平台和渠道中,我们仍然可以发现“倾听”的踪迹。媒介学家尼克·库尔德利(Nick Couldry)指出,倾听的隐喻拥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能力来记录当代媒体不断变化的性质。除了提供一个更为平等的发声渠道,各种互联网平台也将处于不同物理空间中的倾听者聚集到一起,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倾听群体。探讨被长期忽视的在线倾听,对于理解当代数字媒介中的社交行为具有重要意义。
目前,在线环境中公开发声、言说以外的在线参与(包括私人的电子邮件讨论、非公开信息的传递或网络潜水行为)还没有得到充分重视。将倾听的概念应用于这类“隐形”或不易察觉的在线行为的研究,就是将目光投向在线社交中“沉默的大多数”,重新发现看似消极的行为所具有的意义和潜能。
在开始对网络潜水现象的功能进行分析前,首先有必要说明“以言说为中心”的定义以及以言说为中心的交流观念的几个方面。本文试图将倾听的概念引入对网络潜水现象的分析,考察网络潜水如何能够成为一种在线参与形式,并对在线交流的促进、用户的自我建构和在线社区的建设产生影响。
一、以言说为中心:在线交流观念的偏移
(一)“以言说为中心”的概念来源及其引申
由于言说的内容易于识别、量化和分析,因此,言说成为人机交互技术发展的首要突破口,对言说的重视也充分体现在人机交互技术话语中。如果以“speech centric”为关键词查找文献,会发现与之相关的学术成果至今仍集中在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natural language process,NLP)领域,其一般译为“以语音为中心”,具体应用包括Siri、Google Voice和Alexa等智能助手。以语音为中心的建模研究不仅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相关,还包括人类行为理解、人机交互界面$ 和社交媒体分析等领域,涉及多种广泛使用的语音建模技术,如自动语音识别(automatic speech recognition)、语音情感识别(speech emotion recognition)、自动发言者验证(automatic speaker verification)' 和关键词定位(keyword spotting)。
在现有理论框架和应用中,以语音为中心的自然语言处理将研究重点放在对语音的识别、理解和处理上,即由语音接收者(通常是语音处理机器)“理解”语音内容并作出反应的单向行为。语音人工智能机器的可信度(trustworthiness)往往由人类根据稳健性、可靠性、安全性、保障性、包容性和公平性等进行综合评估。重要的是发言者(主要是人类行为主体)的语音内容以及听话者(进行语言处理的人工智能工具)的理解行为,缺席的是人类行为主体的倾听。
此外,有学者指出,尽管在以语音为中心的广泛应用中部署机器学习系统是有可能的,但这些系统中的大多数都存在两个相互关联的挑战:理解和揭示人与环境之间的丰富多样性,以及创造出在所有环境中都适用于每个人的可信赖的机器学习技术。换言之,想要让语音人工智能实现更逼真的人机交互,关键不在于单纯的声音识别和理解,而在于克服多样化的真人、复杂的语境给人机交流带来的挑战。然而,语音人工智能系统的互动行为仍然需要人类发出特定的、略显僵硬的指令或关键词来触发。因此,目前语音人工智能系统的语音处理仍然欠缺洞察语境的能力。
莉斯贝丝· 利帕里( Lisbeth Lipari) 将“speech centric”这个带有技术色彩的术语从尚未成熟完善的人机交互领域,引申到当前的网络公共领域以及更广泛的交流情境中。这一引申包含两层含义:首先,当前的网络公共领域和交流情境都如同以语音人工智能为基础的人机交互那样,更强调人类的言说、发声而忽视倾听;其次,交流者注重语音/言说本身所承载的字面意义,而缺少对交流者背景的了解和尊重。根据利帕里的引申,下文将“speech centric”译为“以言说为中心”,它是一种交流观念和对一种社会交流现实的描述,即认为言说是交往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实际上最重视言说而相对忽视和贬低其他交流行为。
(二)以言说为中心的交流观念的具体面向
社交媒体在赋予人们更多发声权利的同时,也发展出了更多的倾听形式。然而,倾听并不是在线交流中的一个常见的、受欢迎的隐喻。重视社交媒体的“言说”媒介的属性,往往使人忽视其作为倾听渠道的作用。这种偏颇会造成一系列的误解,这些误解涉及在线参与、社交媒体中的自我建构、网络公共领域以及对沉默的态度。在线互动所增强的“言说中心性”可以被概括为以下几个等式:在线参与等同于积极发声;网络公共领域等同于在线争论场所;社交用户等同于言说的个体;促进交流等同于消除沉默。
1. 在线参与等同于积极发声
早在互联网诞生的年代,考拉迪·菲乌马拉(Corradi Fiumara)就批判了崇尚语言而忽视倾听的哲学逻辑,即言说与权力和支配相联系,而倾听则往往与“被误导”相关联,, 被认为是被动、软弱和无足轻重的。这种逻辑在数字时代得到延续并不断强化,因此,发出声音一直被美化为在线参与的主要形式。对许多技术自由主义者而言,信息技术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使“所有人都能在网络空间中自由表达自己”。在线参与通常被理解为在互联网上积极贡献内容和评论的过程,强调的是“大声说出来”和“有发言权”。“发声”不仅成为在线存在的必要条件,而且成为政治媒体实践的要求。
尽管Web2.0 技术使在线交流、协作和社会参与的模式更加多样化,但对在线参与的分析和定义仍然严重偏向于纯粹的书写/言说,而阅读/倾听并未受到重视。根据一项关于在线参与的系统文献综述,尽管在线参与仍缺少统一定义,但它基本包含创造性(网络上内容的创建和共享)、社会性(内容创建和共享活动嵌入社会群体或社区)和激励性(追求社会目的)三个维度。从这些特征看,在线参与包括与言说相关的内容创建,与其他两个维度相关联的活动也可能是非言说性的和不明显的。然而,如果片面地将在线参与理解为在互联网公共或半公共空间中作出明显贡献,就会忽视其他形式的参与。这种偏颇不仅限制了对在线参与多样性的认识,而且使人忘记倾听的自由、权利与必要性。倾听作为一种关于亲密关系、联系、义务和在线参与的重要实践没有得到充分的考察,反而被认为对在线社区没有价值,甚至被认为对其发展构成阻碍。
将在线参与等同于主动发声的一个原因,是主动发声与用户影响力创造和维持机制之间的深度绑定。的确,相比于其他在线参与形式,说出的话语更具有可见性且更容易进行量化评估。在在线社区的注意力竞夺中,无论是意见领袖还是“网红”,都必须以个性化的言说来提高其在庞大信息流中被人看见的可能性,其“声量”的大小往往决定了其影响力以及与之挂钩的经济回报。主动发声由于其CPpU6SW1rtMinCCWPMh2YmdYicxasGxrIs6nheESlWc=效果、价值和效益得到了凸显,而更加受到追捧和青睐。相比之下,其他在线形式由于不具有经济和社会的利用价值而遭到忽视甚至排斥。
2. 网络公共领域等同于在线争论场所
根据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的概念,公共领域是政治话语和政治意愿形成的交往空间,平等的参与机会以及积极参与被视为保证政治决策质量和合法性的重要因素,因此,互联网在减少参与不平等方面的潜力使得人们一度对网络公共领域中的民主讨论给予了厚望。政治参与相关研究将积极参与视为一种对公共领域明显有益的现象并对其投入关注。尽管有关积极在线参与的讨论和见解同样十分重要,但其中的论述往往会倾向于放大言说的重要性而忽视倾听的作用,因为在线积极参与往往与公开、自由的言论表达紧密相关。
尽管在线政治参与研究的基调总体上对积极的在线参与的影响持肯定态度,但公众和学术界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转向公共讨论质量的下降。有学者指出,互联网上以言说为中心的公共交往不一定“理性、文明、以共识为导向”,甚至反而损害公共领域促进民主话语的能力。由于过度强调言说性的积极在线参与,社交媒体正逐渐被一种“争论文化”裹挟,这使得用户处于“一种无法缓和的争论氛围中”。如果用户要探寻一个问题的“真相”,就必须与两极分化的立场做斗争,因为真相或“最合理的立场,最有可能从不同观点之间不受约束的辩论中产生”。此外,“数量大于质量”的观念将更多的言论等同于更好的言论,这对公众能否倾听,甚至能否听到多元化的观点和声音构成了挑战。
当然,争论文化的出现与在线社区中的群体分化和圈层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从詹姆斯·斯通纳(James Stoner)得出“群体决策比个人决策更加极端”的结论以来,关于“群体极化”的讨论就没有停止过。凯斯·R.桑斯坦(Cass R.Sunstein)认为,产生群体极化的关键是在一个群体中存在有限的信息和具有一定倾向的“观点池”,而群体极化是与成员的初始倾向相一致的意见和观点不断复制的结果。言说相同的话语体现了观点、价值观的一致性,因此,言说既是判断一个用户归属于哪一个群体或圈子的直观标准,又强化和加剧了群体或圈子整体观点的倾向性。通过言说,群体分化与意见极化之间形成了一个循环:对一个群体的界定以群体的极化意见为标准,而群体的意见极化又是群体分化的结果之一。如果将网络公共领域仅仅视为自由表达和争论的场所,目前分裂公共政治话语的言论极化危机就会加剧,网络公共领域也将名存实亡。
3. 社交用户等同于言说的个体
在线媒体平台鼓励用户进行“说真话”式的自我书写。这在某种程度上与福柯所说的“自我技术”具有相似性:它不只是一种自我满足,也期待回应,而倾听实践参与了这个自我建构的过程。尼克·库尔德利(Nick Couldry)认为,交流需要的是“自我”之间的相遇。媒体作为一个开放性的空间,使得不同“自我”的历史、经验和愿望得以相遇。他指出:“倾听具有互惠性、具身性;它总是嵌入到一个主体间的感知空间中。”这种主体间性对于许多网络空间的运作而言都具有重要性。用户通过倾听他人评价来延续、修正或转变自我呈现的策略和方式,同时通过倾听他人的背景、经历和故事,与他人产生交集,在媒介上实现某种伦理生活。在线的自我建构不仅依赖于发出的文字、图片、视频,而且以他人的评价以及与他人的关系为参考依据。也就是说,用户的自我建构表面上是围绕言说展开的,实际上主体间的倾听也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然而,如今的社交媒体实践越发倾向于关闭而不是打开自我建构的可能性。如果用户认为自我仅仅建立在自己所说的话上,他们会努力推广自己的想法和所关注的议题,捍卫自己的既定信念,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往往趋于偏激而搁置和放弃倾听。社交媒体上,用户能够轻而易举地删除、“拉黑”某一社交关系或者忽略、举报与自己观点相左的信息而不用负责。非倾听者的发言是“自说自话”而非主体间交流中的反馈或回应。
中国互联网语境下的“杠精”就是言说的个体的一个极端版本。“杠”取自具有争辩之义的“抬杠”,“杠精”指“经常通过抬杠获取快感、唱反调的人”或“抬杠成性的人”,他们虽然渴望社交,但坚持对抗姿态,为凸显自我而有激烈极端的表达。尽管“杠精”式回应可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交往方式,而非互联网语境下的特有产物,但它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在在线交流中更为显著。“杠精”的言论往往不能体现其一以贯之的价值观,因此很难将其归纳为自我的真实表露;通过“挑刺”“抬杠”来吸引注意力,甚至通过贬损别人来获得优越感的行为,会导致个体之间更加激烈的冲突。
4. 促进交流等同于消除沉默
在在线交流中,沉默成为通信传播技术发展过程中必须解决的问题,而使用这些技术的交流者对沉默的忍耐程度也在降低。甚至有学者认为,沉默是“社交焦虑或社交恐惧症的特征,是一种精神障碍”。
即使在非面对面交流的情况下,技术也创造了一种消除沉默的监督机制,使交流者很难继续保持沉默。例如,某些社交应用会为信息接收方查看过的消息打上“已读”标记,其目的虽然有利于发送方确认消息是否送达,却为接收方制造了紧张感,使其无法保持沉默或不作应答。在消除回应的不确定性和强迫更多的发言时,技术也可能大大压缩了倾听所需要的时间。
沉默不仅指不应答或没有回复,也可能是延迟回应的暂时表现。这种延迟有时是由达成真实交流所必需的边缘活动导致的。有研究指出,社交媒体用户可能会怀疑真实性并避免传播某一内容,这种沉默有助于发现真相。不应将沉默仅仅与缺乏能动性、反社会和不愿意参与联系起来;在某些情况下,沉默开辟了一个潜在的、共享的、公共的空间,成为一种实践和参与的形式或方法。
经典的“沉默的螺旋”理论对沉默持消极态度:沉默是因为“害怕孤立”,是一种对占主导地位的意见的妥协;部分可能具有价值的少数派意见会因为沉默而消失,从而使舆论呈现“一边倒”的趋势。这种见解立足于某些容易被观察到的传播现象上,解释了一部分人的沉默,但其对人性脆弱性的强调使得许多与沉默相关的问题被忽视和掩盖,如沉默本身传达的信息、沉默如何传达信息、如何倾听沉默等。如今仍然有很多学者致力于证明Web2.0时代的社交媒体如何有利于缓解沉默的螺旋,但即使在线媒体有利于发言上的权利平等,但“沉默的大多数”依然存在。
沉默固然会出现在言论受到审查、发言者受到胁迫和压迫之时,但也可能存在一种自愿的、倾听时必要的沉默。发现、理解和分析沉默的复杂性和力量有助于以不同的方式看待数字公众,因此,消除沉默可能导致许多以不同方式参与在线社区的用户被忽视,使他们的沉默在公共事务和政治表态中的作用被低估。
二、倾听视角下的网络潜水
即使倾听在众声喧哗的社交媒体中变得越发稀有,但倾听并未在网络公共空间中销声匿迹。重视以往被忽视的“倾听”,一定程度上能够打破网络公共社区中以言说为中心的观念与现实,重建一种非极化的交流模式。作为在线社区交流中的一种常见现象,网络潜水一直被认为是不可取的、需要消除的不正常状态。跳脱以言说为中心的惯常思路,并借助倾听的理论视角重新理解潜水,能够对我们理解多元化的在线参与提供参考。
(一)倾听作为一种交流的隐喻
“倾听”和“听到”是有区别的。在英语中,“hearing”和“listening”都具有“听”的含义,但考察两者的词源就会发现,“hearing”源自一个强调对声音的感知和感觉的词根,而“listening”来自一个强调关注和给予他人的词根。汉语中对应“listening”的词汇是“倾听”,而“hearing”一般译为“听到”。“倾听”所独有的“细听、认真地听”之意暗示了这一行为具有朝向乃至倾向他者的伦理性。
当代倾听理论主要可追溯到伊曼努埃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的他者伦理中有关倾听的观点。在列维纳斯看来,倾听不是一种以自我为主捕捉表象的行动,而是一种将自身开放给他者,等待着他异性临显的状态,而他者真实的在场只有“在倾听的活动中才能充分地实现”。尽管他者所独有的他异性无法被作为倾听者的“我”还原为表象并通过知觉、意识进行同一化处理,但倾听者仍然能够通过倾听接近他者并从中学习,获得对“我”自身的认识。
可见,“倾”并不意味着倾听完全是被动的、不稳定的、易受影响的、丧失自我的状态,而是一种在充分开放给他者的前提下的自我建构过程。罗纳德·阿内特(Ronald Arnett)甚至指出,倾听者的“自我”是通过倾听他者衍生出来的。此外,认知科学的相关成果已经表明,尽管在学习语言时存在大量的模仿,但我们不仅仅是重复听到的话,而是会通过脑神经的作用重新组织想说的话。对于交流而言,“说”与“听”既相互关联,也存在分离; 倾听既是接收信息的过程,也是创造言语的过程。
因此,本文的“倾听”是一种不限于特定感官功能,具有开放性和朝向他者的性质且不可与言说相分离的伦理性交流行为。它表面上具有被动的特征,但也可能与言说一样具有积极的创造性。它包含了一系列与他者有关的伦理要求,因而具有非个人主义的特点。
由于倾听的范畴较为宽泛,笔者试图将倾听与阅读、注意力等概念进行对比,进一步厘清本文所提出的倾听的定义。尽管阅读是隐喻性倾听的一种可见且常见的形式,但倾听不只包括阅读,因为阅读更多地指涉一种信息接收行为,而倾听还涉及处理、反思、回应等过程。倾听的确为在线内容提供了注意力,但由于注意力的提供动机是多种多样的,因此倾听所提供的注意力只是所有用户所贡献的注意力的一部分,其动机应具有伦理属性,即不以满足自身欲望(如猎奇、窥视等)为行动导向,而是以关切他人为行动导向。例如,虽然社交媒体用户或监控设备的“监听”表面上也专注于提供注意力,但从目的上看,它是为了捕捉他人的特征、动态而进行的关注行为。这种注意力的提供过程并不具备“关切”的伦理属性,因而无法成为“倾听”。
在倾听学者凯特·克劳福德(Kate Crawford)看来,倾听的隐喻可以提供一种有效的方式来分析以往被忽视的在线参与形式。由于倾听通常需要沉默,所以在倾听的过程中,交流者并不需要同时言说或立即作出回应。作为关注讨论和辩论的一个隐喻,倾听更有效地捕捉了许多互联网用户的经验,它与言说性的自我呈现都是常见行为,都是参与网络公共生活的必要形式。
实现倾听的自由需要内在和外在的意识,了解自身的局限性和认识到倾听本身的复杂性。倾听并不是为了赢得争论而进行的战术性行为,而是要欣赏交流环境中的多元观点。因此,倾听的自由需要耐力和自制力,需要容忍不同意、差异和危险的意愿,需要力量来承受愤怒和怨恨、可怕的想法和被误解的打击。这不是一项无法实现的伦理要求,它已经体现在“潜水者”以及通过其他方式倾听的在线参与者的实践中。
(二)网络潜水作为在线社区中的一种倾听形式
习惯上,我们将那些登录网络公共空间,只看帖却不发帖或回帖的人称为“ 潜水者”(lurkers)。这个群体更像读者、被动的听众而不是作者,包含了那些获取在线社区信息却不公开提供任何回报的“搭便车”的人。
事实上,网络潜水者不一定永远不在在线社区中公开发言。因此,“潜水”本身具有非持续性、间歇性、情境性等特征,但这也给定义它带来了极大的难度。尽管学者们对网络潜水者的定义并未达成共识,但“潜水者”这一称呼无论在字面意义上还是媒介研究取向上都是一个包含贬义的词汇。有关网络潜水的研究大多是对潜水动因的分析,其目的是鼓励潜水者“浮出水面”(de-lurking),从而提高在线社区的活跃度。这种观点的确具有现实意义,毕竟过多的潜水行为会阻碍在线社区的信息生产和成员互动。但如果完全依赖于否定潜水的思维惯性,就无法发现潜水可能具有的贡献。
将倾听引入对“潜水”现象的讨论,有利于跳脱致力于将潜水者“拉出水面”的既定思维,并提供一个更开放且具有批判性的研究基础。如果将“潜水”重新理解为一种倾听方式,那么这种一度被视为不积极、无意义、无贡献的行为将可以被重新解释为接纳、包容和互惠的过程。尽管相对中立的定义有利于发现那些看似消极的在线参与所贡献的价值,但考虑到“潜水者”已经成为对该群体约定俗成的称呼,为便于理解,以下仍沿用这一名称。
尽管网络潜水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学界的一个边缘话题,但这种现象在社交媒体上的交往活动中十分常见,大约90%的网络社区成员都是不主动发言的潜水者。根据维基百科的编辑历史数据,超过50%的编辑仅由0.7%的用户完成。在对四个数字健康社交网络的内容调查中,研究人员发现,活跃度排行前1%的用户平均创建了73.6%的帖子,9%的用户平均创建了24.7%的帖子,其余90%的人平均创建了1.7%的帖子。如果说潜水者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或只进行私下交流,而发帖者只是相对更频繁地公开发送或分享信息,那么在基于内容发布频率的用户金字塔结构中,除了特别活跃的头部用户外,大多数低活跃度的用户很难被确切地称为发帖者或潜水者,他们或多或少地进行潜水活动。
可见,潜水并EjPLLD8yvpb9k1vxhKGi3A==非专属于某个特定群体,因为绝大多数用户会在活跃和不活跃状态之间游走。他们会在某一时段潜水来阅读、思考或断开网络关系的联结,在公共讨论进行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时偶尔“冒泡”。在网络公共空间中“潜水”并不意味着用户在建立和维系私人关系时不活跃。此外,对于不同的在线关系,用户也可能根据某一时刻的具体需求,同时处于“潜水”和“非潜水”的状态,例如社交软件QQ中的“在线对其隐身”或“隐身对其可见”。
无论如何,网络潜水不会或很少发出任何“声音”,可以被视为在线交流中的一种沉默。
综上所述,潜水与倾听存在以下几点共性:①事实上两者都广泛存在于在线交流活动中,是交流不可或缺的一部分;②两者都与沉默有关,因此在以言说为中心的交流观念下都遭到了排斥或被边缘化;③潜水(者)与发帖(者)之间相互转化的关系,类似于倾听与言说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尽管必须承认,并不是所有潜水活动都具有倾听所要求的伦理性和非个人主义的特点,但这不妨碍我们聚焦于作为倾听的网络潜水现象,考察言说之外在线参与的另一种可能性。现有的许多研究已经揭示了网络潜水的优势,下文将主要对这些研究进行综述和总结,探讨潜水者的倾听行为及其作用。
三、网络潜水者的在线参与及其作用
(一)关注、激励与保存:潜水者的注意力对在线交流的促进
对潜水的重新思考激发人们从更积极的角度来看待和定义这一现象,使他们关注到潜水者贡献的注意力,并将其看作一种资源。有学者认为,潜水已成为一种“资产而非障碍”,将潜水者的价值理解为资源“贡献回报”的一部分。“贡献回报”由阅读、查看或消费资源的人数除以产生该资源的人数得出,通过这种计算方式,潜水者的注意力就成了文本价值和可靠性的指标,以及文本提供者网络社会影响力的衡量标准。潜水者充当观众,激励他人以更积极的方式参与在线社区;他们有时还是自由分享知识、为他人服务、促进关系建设和增进群体学习的人。可以说,网络潜水者不只是为了“搭便车”,而是在积极跟踪他人的贡献,鼓励和支持他人的公开贡献,从而参与支持和创新在线社区。
即使没有在线贡献信息,潜水者也可以通过鼓励同伴加入,了解和讨论问题,以及推动社区管理员提供可提高参与度的内容来为网络环境作贡献。这些活动甚至可能是促进交流的必要条件。潜水者关注互动情况而不进行干预,有时是为了帮助他人树立信心,为建立互信和对话留下空间,维护认知的多样性。还有研究表明,用户可以通过一致而坚定的潜水行为为更积极的参与做准备,并最终参与发帖。潜水状态为用户在频繁在线互动中提供的松弛感和喘息的机会,可能更有利于后续的高质量发言和互动。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潜水者在互联网上的浏览、活动痕迹也往往得以记录和保存。抛开隐私风险,潜水者可以通过增加阅读量的方式使被降低热度的话题回归公众视线,即使这种努力常常受到持续的高强度压制。此外,潜水者的注意力还体现于他们留存记录并将其归为档案的行为,例如截图保存看到的文章,或将看到的视频储存到本地内存中。当原来的在线媒介信息被删除时,他们保存的资料能够继续通过私人关系网络传递和扩散。这有效地延长了某些重要的互联网记忆,赋予相关的在线交流历史意义。
(二)学习、归属与身份:潜水者对在线信息的利用及自我建构
潜水使得用户能够免于强迫发言,从而全神贯注地倾听在线社区中其他用户的观点和感受以及有价值的信息,获得视角、信息和洞察力,并将这些信息用于个人或组织活动。因此,即使不发言,潜水者也能够在向他人提供注意力的同时学习、收集和分享信息,在非公开的在线参与中获取利益。一项关于校园学生抗议的研究表明,学生通过潜水倾听、理解与学习其他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的内容,这与他们的线下活动相呼应并产生了积极影响。潜水者确实从他们的活动中获得了利益,并对自己在在线社区中的经历和获得的利益感到满意。
潜水者通过倾听/学习获得的不只是信息。爱丁纳·温格(Etienne Wenger)将学习看作一种社会参与,并认为参与是一种归属感,是在与社区的关系中构建个人身份的一种形式;而身份认同是一个归属过程,它通过建立个人投入其中的纽带来构建其身份。潜水可能会让人们产生一种社区意识,而归属于在线群体所获得的利益可能会对潜水者本身产生长期影响。这些好处可能增强他们对在线社区的亲近感、依赖感。此外,潜水者可能拥有更强的感知和共情能力。有研究已经证明,在线支持小组社区中的潜水者比活跃的发帖者更具同理心。一项关于在线乳腺癌支持群体的研究表明,在基线后3个月,潜水者感知的功能健康水平高于发帖者。由此可见,潜水者在其所处的在线社区中能够通过学习获得归属感,并基于这种归属建立个人的在线身份。
在当下的中文在线社区中,潜水发展出了多种变体,甚至潜水行为本身也可能创造用户的自我身份。例如,社交媒体平台“小红书”上就存在多种与网络潜水相关的群体,包括“momo”“隐门”等。与以往面目不清、无法识别的潜水者不同,这些潜水者在在线社区的公共空间中使用统一的群体标识(如统一的用户名、头像),从而使个体身份隐藏在统一的“马甲”之下。这不仅是隐私保护的一种策略,也是用户在特定社交平台上对新型自我的探索和重新定义。
(三)整合、联结与协商:潜水者对在线社区的隐秘贡献
一些持续关注这类在线社区中“沉默的大多数”的学者指出,尽管行动相对隐蔽,但潜水者在在线社区中仍然扮演着重要的角色。虽然潜水者自身可能没有贡献公共言论或信息,但他们没有掠夺他人的资源或损害社区的利益。潜水者的不发言行为能够减少在线社区中的无意义信息,一定程度上保证了有意义的发言和讨论不被淹没,甚至得到凸显。对定期潜水者的研究表明,潜水者会出于对某一领域的知识缺乏而不发帖,但他们沉默的参与比非潜水者更深入;大量帖子可能会分散和模糊讨论的重点,潜水者在明确目标方面共同合作,促进意见整合和提高团体凝聚力。
潜水者是在线社区影响范围之外的间接贡献者,其在在线社区外的影响力,也间接帮助Ecm+CGunmuxHe8Oc7OR8jQ==在线社区增加其对外部环境的影响力。即使没有发表言论,他们也在通过充当听众或收集、分析、投送信息和资源为社区作贡献。潜水者通过在其他在线社群或离线环境中使用信息来扩展在线社群,从而与其他网络建立联系,带来新的联系人和成员,提供关键资源和信息。潜水者通过倾听参与确定特定情境下的知识需求和机会,推广新理念,促进知识和内容的吸收,翻译、重组和调整知识,确保知识适应新的情境。由此可以看出,潜水者的在线活动使某一特定社交网络成员以外的人也能获得内容,这对于原本沟通渠道闭塞的在线群体和社区之间进行有效的知识转移至关重要。
潜水者具有“联结原本孤立的社会空间”的功能,因此,在政治观点日益极化的背景下,公民可以通过参与多种去中心化和非正式的倾听,促进跨越差异的政治沟通。有研究表明,潜水提高了在线社区的可协商性,即在社会结构中促进和塑造重要意义的能力、便利和合法性。从这些角度看,部分潜水行为作为一种鼓励多元化话语的倾听行为,为团结在线社区,避免意见极化提供支持。
在受限制的言论环境下,用户在意识到无法不受威胁地进行自由表达时,也可能转变为网络公共空间中的潜水者。一方面,这些潜水者可能通过言论上的缺席表达抗议;另一方面,用户间仍然会进行非公开的交流。此时,公共社区中的潜水者处于一种表面缺席的在场状态,他们“策略性地利用不可见和分离来培养成员关系和联系”,甚至在某些时刻共同“浮出水面”,为公共议题的推进提供必要的支持。
四、重拾倾听:探索多样化在线参与形式的意义
倾听是基于关注他人的非言说性交流行为的隐喻,也是容易被忽视的在线参与形式之一。虽然以言说为中心的交流观念在在线交流环境中依然占据主导地位并很有可能继续扩大影响,但倾听无论是作为一种获取信息的活动,一种与他人相关联的过程,还是作为一种政治和社会参与的形式,都不可能从在线交流的领域中销声匿迹。
由于交流形式和跨社交媒体平台的交流框架日趋多样,在线参与正在重新被定义。对网络行为、在线社区和互联网媒体的研究需要承认在线参与的复杂性,并跨越潜水者/发帖者的界限、主动/被动的界限、在线/离线的界限、公共/私人的界限和正式/非正式的界限。超越这些二元论观点,能够使我们更接近真实的在线交流情况,并在过度崇尚言说的交流环境中重新审视能够被视为在线参与形式的、与隐喻意义上的倾听有关的交流现象,重新理解其对于在线交流、在线自我建构以及在线社区公共领域的意义。
关注倾听是理解网络环境的一个重要方面,对包括潜水在内的倾听行为的考察旨在转变将表达、评论和“发言”视为唯一重要的参与形式的观念,以更敏锐地发现不同在线参与方式的长处,更贴近实际地发展在线交流。潜水尽管并不总是促进交流和在线社区的发展,但也不总是具有消极性或潜在危险。本文从倾听的理论视角切入,对网络潜水在促进在线交流、用户自我建构以及重建网络公共领域等方面的作用进行了综述,希望抛砖引玉,启发更多媒介研究者关注在线交流环境下包括网络潜水在内的倾听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