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类的媒介身体、工具境况与调和面向

2024-10-30 00:00:00张爱军乔运涛
现代出版 2024年10期

关键词:后人类主义;赛博格;技术政治;身体;技术关系

技术议题贯穿人类历史的始终,“就算是简单的活有机体、纤毛虫、池塘边上小的合成水藻,在几百万光年前,就已经是技术装置了”"。人类不断寻求对自我的解放。无论是古希腊的普罗米修斯神话,还是20世纪的哲学、人类学等,都强调“本能的贫乏”是人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基本特征。人天生是一种不安分的动物,是一种技术的动物。人类发展了技术以安生于自然,又发展了政治以安顿人群。

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人们迫切需要一种具有深刻洞察力的理论来解读和领悟当前技术与生活相互交织的复杂状况。各种技术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到人们的生活中,不仅对人的行为进行把控,还深刻地影响着历史进程。从远古时期人类手持简陋的木棍与石斧,到封建社会农耕文明的精细耕作,再到工业革命时期蒸汽机的轰鸣,直至今日互联网与人工智能技术的广泛应用,技术始终不断地扩展和延伸人类的能力边界。在这一过程中,人类通过技术不断拓宽对外部世界的认知视野,同时也在不断延伸自身的主体性触角,深化对自我和世界的理解。技术与政治议题作为人类发展的两大核心要素,共同承载着解放人类、实现自由与进步的伟大愿景。

在此背景下,“后人类”理论应运而生,它旨在探讨人的未来走向和最终结局,这一理论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获得了肥沃的生长土壤。然而,技术本身具有多面性,所处的历史情境也极为复杂,因此,“后人类”理论所展开的面向必然是多元的。对于处于万物中心的人类而言,如何在技术与政治议题交织的复杂环境中辨明自身的处境,成为一个亟待解决的课题。

一、媒介之身:技术进程下的身体形态

身体的参与对于传播过程至关重要。身体确保了人类传播活动意义的在场和有效性,同时也框定了传播范围与时效性的限度。为了突破这一局限,纸张、电磁信号、无线电技术、网络技术、ChatGPT、Sora等创新手段被引入传播领域,它们使得“肉体不在场”的传播成为可能,极大地拓宽了传播的疆域。随着物质性的身体理论进入传播学的视野,身体在传播过程中的主体性逐渐减弱,从原先的具身性向物质性的解放迈进。这一转变不仅丰富了传播学的理论内涵,也为人们理解传播现象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一)肉身作为传播主体

在古希腊的文化语境中,出于对永恒与完美的深深向往,人们对身体与心灵进行了二元划分:身体被认为是低微的、有限的,且终将走向消亡,灵魂则被赋予永恒与超越性的特质。笛卡尔认为,“我的灵魂或思想的存在是认知活动的最初本原”,这一观点深刻影响了后世对身体与灵魂的看法。因此,当人们将身体纳入传播学的考察视野时,其重要性往往被低估。直观可见的躯干与深藏不露的心灵,使得身心在人们的观念中逐渐分离。感官与身体往往被视为需要被暂时搁置的对象,仿佛它们仅仅是灵魂所背负的沉重躯壳。这种观念无疑是对身体在传播活动中所扮演的角色的忽视与误解。这一理论遗产使得在传播学视阈中,“身体被视为需要被克服的障碍,因为信息的远距离传递必须要打破身体的束缚”。这一偏激的观念在尼采时期得到纠正,他看到了身体的角色,并在理论中予以唤醒。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尼采发出呐喊:“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身体上某物罢了。”可以说,身体决定了关于意识的本能和欲望,它不仅解释现实,更为重要的是构造了现实,身体作为心灵与意识的物质性本源和理论资源被重视。但遗憾的是,身体与心灵之间仍然隔着一条无法跨越的概念之沟。

在尼采之后不久,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Merleau-ponty)以现象学为起点打破了传统哲学中灵魂与身体“主体—客体”的二元分野。他所创立的“现象身体”概念,将物理世界的“自在”与心理世界的“自为”结合起来。直白地讲,庞蒂区分了两种身体存在:“客观的身体和现象的身体,前者是一个能像物质一样进行分解的生理实体,后者则是某个‘我’所经验和经历的、承载着‘我’的、介入自然和社会的有机体。”“现象身体”这一概念是对单纯肉身观念的深刻反思与颠覆。它聚焦于“我”如何借助身体这一媒介,与世界及他人产生互动与联系。在庞蒂的哲学视野下,身体并非是被心灵实体或灵魂所操控的被动机器,而是知觉与理解活动的主动参与者,是人们与世界互动的核心主体。这一观念突破了传统的身心分离框架,强调了身体在认知与交往中的核心地位,为人们理解人类与世界的关系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在中文语境中,与“身”不相分离的“体”恰恰诠释了其意涵,“体会”“体察”等表达了身体的情绪、知觉和欲望等。由此,身体成为人类在与世界交往中实现自我意义的“纽带”,“挺身于世界”便是一种不断拓展生存能力、表达能力的姿态。从这里开始,身体正式作为串联现实世界与意义世界的媒介主体出现。

(二)“身体的媒介”

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用“媒介延伸论”将技术比作身体,赋予媒介以全新含义,将其定义为人的延伸,“媒介包括任何使人体和感官延伸的技术”。麦克卢汉提出了一个观点,即身体的延伸是多维度的现象。这种延伸涉及手、脚、四肢以及口、鼻、耳、眼等身体部位,其在不同的技术应用中会发生尺度、模式和速度的变化。这一观点暗示了媒介演变本质上是人体功能的扩展。如今,人类正快速逼近其延伸的全新境界,即通过技术手段对意识活动进行模拟再现。麦克卢汉从生物体机能的视角切入,深度探究媒介现象的根本属性,从而构建了一个人与技术之间的深层互动关系图谱。

麦克卢汉对身体的重视与现象学的核心观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现象学家庞蒂把身体看作是人的“在世存有”,是“生物介入确定环境、参与某些计划和继续置身其中的媒介物,也是意识以物体方式存在的中介”。( 同样地,麦克卢汉分析(profiling)了媒介如何植根于身体的拓展需求,并揭示了身体如何驱动媒介发展的事实,) 进一步凸显了身体在信息传播中的核心地位。从更宏观的角度看,麦克卢汉的理论强调了媒介对身体的物理性延伸。每当新的媒介技术问世,人类的感觉及其所处的环境都会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然而,这种基于技术的身体延伸必然导致既有感知状态的扰动,进而激发感官系统适应并探寻新的平衡模式。在这个动态过程中,媒介的作用不仅重新界定了人类身体及感官与外界环境间的相互作用,而且在深层次上重构了人类感知系统与整个世界的联系方式及互动方式。这种适应“存在于各种知觉方式的变化之中,存在于各种思想模式的变化之中,也确实存在于各种意识结构本身的变化之中”。这种适应过程体现在各种知觉方式的转变中,也体现在思想模式的演进中,甚至深刻影响了意识结构本身的变化。麦克卢汉进一步指出,当个人生活和社会生活逐步适应新技术所带来的新型感知模式时,真正的革命便悄然发生。为了更好地享受技术带来的便利,人们需要将其内化于日常的感知习惯、运动知觉以及生活机制之中。这样,人们不仅能更深入地理解麦克卢汉的理论精髓,也能更全面地把握媒介技术对身体与感知的深远影响。

身体不仅是媒介诞生的源泉,也是形塑媒介的坐标。麦克卢汉指出:“在机械时代,我们完成了身体的空间延伸。经过一个世纪的电力技术发展,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又得到了延伸,以至于能拥抱全球。我们正在迅速逼近人类延伸的最后一个阶段——从技术上模拟意识的阶段。”媒介演进的轨迹体现了从单一感知器官的扩充逐渐迈向多元感官融合的过程,其发展顺序呈现出由简单至复杂、由初级至高级的阶段性进化规律。麦克卢汉在探讨身体与媒介/科技相互关系时,揭示了一种互动的二重性:一方面,身体是媒介技术的灵感来源和实质根基;另一方面,身体也是各类媒介实现功能定位及作用的空间载体。由此,身体在媒介革新进程中的关键作用日益显现。这一发展历程可以被概述为:其起源于对生理基础的依赖,经历了某种程度上超越物理局限的蜕变阶段,最终深化并回归对身体本质的认知和应用。

(三)“媒介的身体”

具身理论为身体概念的拓展提供了契机。随着遗传学、分子生物学和信息学的迅速发展,生命科学获得了以前只为理论物理学保留的特权地位,这推进了人文社科领域中的思想家对生命物质、机器生命等的思考议程。信息技术史上的图灵实验和莫拉维克实验的核心目标在于探讨机器意识是否可以从人类机体中分离出来,复制并迁移至电脑中。这一过程不仅为人们论证机器是否能获得生命身份提供了理论上的预设,更推动了控制论思想迅速融入生物性身体的研究中。通过这一系列实验与理论探讨,人们得以更深入地理解机器意识与生物性身体之间的复杂关系,从而为信息技术的发展提供新的思路与方向。这表明身体不仅仅是一个外在的客体、一个固定不变的生物实体,它同样可以作为一个主观的经验主体,一种独特而具体的方式去生活,并去感知、体验这个世界。通过这种方式,身体展现出了其作为体验人生的重要媒介的独特性。这个方式不再拘泥于血肉的有机体,而是容纳了技术、无机物等非传统生命。

作为物质性研究的集大成者,弗里德里希·基特勒(Fredirch Kittler)认为,人的意识及人对时间与空间的感知都与媒介技术的物质性转变有关,他提出了一种物质化取向的媒介史观:“文化的演进与媒介的发展紧密相连,追溯文化的历程便是解读媒介历史的过程。通过审视不同历史阶段的技术及其运用,能够一窥文化或文明发展的脉络。”电影、留声机和打字机等媒介形态凭借它们对声音与图像的精确记录与再现能力,实质性地重塑了人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体验和与之相关的心理意识结构,使得未经人为干预的自然时间序列转变为经由技术手段构建的虚拟时间体验。在基特勒的观点框架内,人类并非单纯作为历史进程的主动创造者存在,而是技术力量深刻塑造下的受动角色。这些媒介犹如构筑现代社会运作框架的基础架构,引领人们对时间、空间以及主体身份的本质进行探索与理解。这意在说明,“人类的身份(人格)在本质上是一种信息形式,而不是一种实体化的规定与表现”.。“机器可以成为人类意识的储存器,技术已经介入其中,并且技术与产物的身份交织缠绕”,以至于不再可能将它与完整意义上的人类主体分离开来。在当今的媒介化社会中,媒介实践是以媒介技术为中介的,而传播的物质性基础意味着作为身体的“我”借助“媒介技术”与“生活世界”相互作用,并产生了一种具身关系。“表现的身体以血肉之躯出现在电脑屏幕的一侧,再现的身体则通过语言和符号学的标记在电子环境中产生。”e19ffa2bdbd41d2c36c6e062bebc0e22由此,身体化媒介转化为一种媒介性的身体,身体在技术伴随下逐渐走向解放与失去。

二、工具之身:批判理论视野下的身体境况

人类社会一直存在把人“工具化”的传统,其介质就是身体。亚里士多德曾说:有人生来就是奴隶。当今,科技进步的最大作用是取代成本越来越高的身体劳动力。社会学家布莱恩·特纳(BryanS. Turner)在其名著《身体与社会》中分析了身体研究兴起的社会历史背景,他指出:“我们当代对身体的兴趣和理解是西方工业社会长期深刻转变的结果。”20世纪以后,技术在生活中的广泛应用,疾病、价值观、身份观的变化,以及工业社会后期人口的老龄化趋势0qh0fIlfBJFLmuHfox5wwg==,是身体议题变得显著起来的社会现实语境。现代性的进程越往前推进,身体被操控的痕迹就越重。现代性理论所生发出来的身体政治与以往有所不同,技术与权力共通之后所展现出来的纷繁复杂的社会议题成为观察人类身体境况的线索。

(一)生命政治下的身体技术

身体性的政治是一个牵涉实践和策略的概念,其中肉体的训诫是社会中的各种权力借助技术规训与惩罚人类身体,与此同时,人类及其身体对这种肉体训诫与社会控制作出反抗,其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权力的各种形式及意涵。封建主义时期,各种刑罚完全是针对身体进行的。国家法律对囚犯往往施以残酷的刑罚,肢解、车裂、火烧、绞刑、砍头与五马分尸等,皆属于对肉体的惩罚。在资本主义生产阶段,资本家不断利用劳工的身体取得剩余价值,异化的劳动从不断的对身体的加速规训中产生。

福柯深刻洞察到人的身体具有可操作性的特质,并据此提出了“生命政治”这一颇具前瞻性的概念。可以将生命政治理解为直接针对生物性生命的政治操作:人的身体成为技术实践的焦点,现代医学以客观视角审视人类身体,进而将其转化为可操作的对象。在此过程中,医学话语演变为一种体现秩序与原则的话语体系。“对资本主义社会来说,最重要的是生命政治,是生物的、体质的、肉体的。身体是一种生命政治的事实;医学是一种生命政治的策略。”身体的祛魅意味着身体的透明化、知识化与可操作化。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指出:一旦身体被规训,政治面对的对象不再是个体的身体,而是由身体构成的整体——人口。

福柯认为身体的技术体现了一种支配活生生的身体的微观权力。在现代社会,一套广泛而精细的身体测量、调节与校准网络已形成,庞大的身体技术体系已建立,其中,军队、学校及医院等机构扮演了执行与实施角色。现代社会的身体实则是身体技术的产物,它被视为一系列物质因素与技术的集合,它扮演着武器、中继器、传递通道及支撑工具的角色,服务于权力与知识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则通过将人体转化为认知对象,实现对人的肉体的干预与征服。由此,原本的生物性身体被赋予政治色彩,这成为现代生命政治的独特之处。生物性事实本身带有政治属性,而政治性事实则直接表现为生物性事实。

(二)工业资本下的身体生成

当可操作的身体向政治领域开放时,它塑造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命政治,即身体的生成过程。“生成的身体”可被诠释为一种持久且具有转化力的内在行为倾向结构,它体现为一连串有序排列的元素,这些元素通常扮演促进个体行为组织化和模式化的功能性角色。“生命本身已经被迫服从这些新的经济关系,因为生命力已经被分解为一系列截然不同的、互不相干的东西——它们可以被分离、限制、储存、积累、流通和交换,被赋予了一种分离价值,被跨越时间、空间、物种、背景、企业进行买卖——服务于许多不同的目的。”人类追求卓越的生命品质和最大化生命效能的愿望引导着生命科学的分子革命。相较于18世纪工业资本主义对工人生活的外在规范化管理,现代资本采取了更为微妙的方式来影响生命的内在演化。在这个进程中,生物资本、数字资本、平台资本等多种新型资本形态应运而生,它们对传统的产业资本格局发起挑战,通过对资本与权力关系的重塑,重新分配了全球劳动力与资本。这些新型资本形态在全球扩张的过程中,将人类身体纳入其战略视野,这预示着资本主义朝着后人类身体改造转型。

现代身体理论依据建构主义范式,描述了人意义之身体的生成机制,无论是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的身体技术理论还是皮埃尔·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所讲的惯习,抑或是风行一时的酷儿理论都有建构主义的影子。这些结构化的要素不仅构成了习性的基础,更在个体的行为倾向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技术的可用性特征驱使身体不断地进行整合实践,这不仅巩固了由技术塑造的新感知范式,而且强化了身体对技术结构顺应的习惯性反应模式。在这一系列变迁中,身体实践扮演了关键的传承角色,而身体习惯则成为积累、固化、保护和传递记忆的核心工具。这一论述揭示了个体作为某种伺服机制的深层原理。

在生物资本领域,生物科技企业大规模投资研发项目,声称能通过生物技术手段打造身体优化的乌托邦。然而,实践中这种追求却可能带来身体被殖民化的负面效应。身体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在全球市场中流动交换,实际上成为被剥削的对象。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劳动者的异化劳动不仅导致劳动本身的异化,同时也导致身体的异化,即劳动者自身身体与其本质相分离。“对人来说是异己的本质,变成了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人相异化。”马克思深刻地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下,工人的一部分身体被无情地纳入资本的逻辑之中,成为生产过程中可任意操控的要素。

(三)符号消费下的身体表达

在法国学者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看来,“人有两种意义上的身体,一个是作为初级过程的身体,一个是作为次级过程的身体”。原本的身体可被视为初级过程的身体,而通常所说的躯体是次级过程的身体,是在日常生活中频繁出现的“身体”概念。这一次级身体实则是符号化的产物,体现了身体在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被塑造与再表达。恩斯特·H. 康托洛维茨(Ernst HartwigKantorowicz)在其著作《国王的两个身体》中分析了身体在社会文化构造与权力体系中的象征内涵,以及它是如何参与到权力结构的维系与强化过程中的。国王的身体具有双重性,即现实性的身体与抽象的神圣身体。其中,神圣身体作为国王统治权力的象征,代表着其统治的永恒性,确保了国家权力的延续。尽管国王的肉体终将消亡,但任何对国王身体的冒犯都被视为对国家权力的直接挑战。这一观点揭示了身体在符号体系中的重要作用,以及身体象征如何影响并维护权力的稳定。

在消费社会中,身体被编织进一个错综复杂的网络,这个网络由具体实践到语言符号、从社会分层到分类符号,标明了种种界限。在这一网络中,身体不再是单纯的生理存在,而是成为符号化的身体。

具体而言,个体的身份认同越来越趋向于通过身体的象征表达来呈现,即身体本身开始转变为一种转喻符号。衣物、发型装饰、配饰甚至纹身等修饰身体的元素,都已成为个体彰显自我特性、传达内心世界的重要标志物,它们不再仅是身体的附属品,而是个体独特性的一种深度映射。因此,消费不仅是物质层面的满足,更是精神层面的满足和对身份认同的追求。在2023年冬季爆火的真人互动影像游戏《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中,玩家用第一视角沉浸式扮演男主顾易,六位不同风格的美女争先向他示爱,而男主则通过与她们的互动增减好感度,展开恋爱过程。在整个游戏内容建构过程中,女性的身体被符号化(游戏中的每个角色都被清晰定义),以迎合男性玩家。如鲍德里亚所言,身体在消费社会中已成为“比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不仅负载着比以往历史时期和比其他物品更沉重的文化内涵,而且还取代灵魂变成了“救赎品”。身体所消费的物品赋予它符号化的特质,身体及其所消费的物品的意义均由其所在的符号系统决定。追求差异性成为身体与物品在消费领域的共同目标,然而这种差异往往只是重复中的不同,缺乏真正的创新。消费不仅是一种经济活动,更是一种建立关系的主动模式。人们通过消费品的价格来相互认同或区分,进而形成无形的阶级分层。在这种背景下,身体作为消费的主体和客体,其价值与意义逐渐被消解。弗兰克曾经把鲍德里亚所阐述的身体类型概括为“镜像身体”,其意思是主体需要借助消费这一中介才得以形成。在消费社会中,身体取代灵魂成为消费者崇拜的物,它既具有符号的体系性又具有符号的差异性。“那些伟大的人文主义价值标准,具有道德、美学、实践判断力的整个文明的标准,都在我们这种图像和符号的系统中消失了。”鲍德里亚从理论上深入剖析了消费社会人的价值与意义消失的原因。

三、面向后人类的身体观调和

“后人类主义”这一概念,源于人类对身体与主体性的深刻反思。当前,政治、经济、社会生活中技术氛围日益浓厚,凸显了技术与人类未来命运之间的紧密关系。在后人类思想者的视野中,身体之所以占据如此重要的位置,是因为当前技术对身体深度介入与利用。人工智能正致力于将机器嵌入身体和创造机器仿真的身体。后人类主义的代表学者唐纳·哈拉维(Donna Haraway)断言,身体都将成为“赛博格”,逃离传统“人种学”的起源,它“既是动物又是机器,生活于界限模糊的自然界和工艺界”。可以说,后人类主义正是现代“高技术”文化背景下的精彩叙事。在这一理论框架下,后人类主义尤为关注在高度技术化的社会背景下,如何保持人类主体的独特地位与尊严。

(一)肉身主体的失去

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中,技术背景无疑对思想观念的演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现代技术蓬勃兴起,如人体医学的革新、基因生物技术的突破、虚拟现实技术的广泛应用、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以及赛博空间的不断拓展,这些技术图景不仅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而且深深地渗透进个体的生命历程中。在这样的技术社会背景下,后人类主义思潮应运而生。后人类主义思潮的兴起,正是对技术社会背景的深刻反映,体现了人类对于自身及未来社会的深刻思考和探索。

这一思潮不仅深入挖掘了人与技术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互动关系,更集中展现了对这种关系未来可能性的想象。“赛博格”被定义为“无机物机器与生物体的结合体,例如安装了假牙、假肢、心脏起搏器等的身体,这些身体模糊了人类与动物、有机体与机器、物质与非物质的界限”。通过这些与人类身体融合的技术身体,生命治理拥有了更先进的技术工具,福柯所言的生命政治从隐形的国家治理术演变为普遍的存在情境。基因改造的全面介入,使改写个体及族群的生命图谱成为可能;智能手表中的“运动—健康”逻辑对有关健身的科学话语的规模性征用,克服了以往健身知识的模糊与零散状态,将自身塑造为一个权威的知识提供者;健康码的出现使得大量未进入“数字人”群体的生命未得到扶持,无法在群体内部自由穿梭。社会中的各种现实仿佛在告诉我们,高技术文化意味着更多的控制方式。在后人类主义的视角下,技术已成为身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随着技术深度嵌入人类身体,它逐渐掌握了主导权,重新塑造着人们对主体性的认知。因此,要对身体主体性进行新的解读与理解。

后人类主义的主体观政治,实际上是对生命技术化与技术生命化这一政治现象的深入哲学思考。在这一理论框架下,机器的主体性已经超越了单纯复制人类智慧或仅仅成为“具备思考能力的机器”的层面。它不仅能够独立于人类这一参照物,更能自主存在并展现其独特的主体性,从而呈现出更为丰富和多元的主体形态。这一转变不仅促进了人类对主体性的理解,也为探索未来人机关系提供了全新的视角。我们要超越传统的主体性理解,去探索和接纳一种更为宽泛、多元的主体性概念,以适应和引领这个日益技术化的时代。传播的主体不再是纯粹的生物体,赛博人成为传播主体,媒介不再是外在于人的一个工具或者机构,而是转为身体本身,这正是对技术自主性的确定。身体已经隐形,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的技术装置。“因为我们的本质是信息,所以我们可以消除身体。”长久以来,人类一直将身体的自持性视作界定自我的核心基石,然而,这一基石在信息技术的浪潮中已被动摇。随着技术的不断渗透,生活世界的意义空间逐渐被技术占据。技术作为中介,不仅构建了主体性的结构与背景,更在无形中引导着主体性的形成与演变。当前,身体可被与其同构的信息序列复制、置换、编辑乃至重塑,这一变革颠覆了我们关于自我认知的传统观念。

(二)面向解放的技术主体性确立

从本质上看,技术与传统的机器之间存在显著的差异。在现代社会中,技术自主性日益增强的现象尤为引人注目,这无疑是技术转变的必然结果。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将技术视作一种“集体机制”,其秩序和律令的广泛社会化与普遍化,深刻影响了政治和经济结构的全面变革。不仅如此,技术的自治性不仅实现了各种形式、局部技术的整合,形成了一个统一的技术体系,更展现出强大的吸纳与同化能力。尽管埃吕尔所描述的技术主体性在一定7af8f39746637d6a5d56f8b8dd3c8212程度上仍隐含在人与技术关系的隐喻之中,但近年来自然科学研究的迅猛发展,已使这一命题从文化隐喻转化为生动的现实场景。“当技术进入生活的每个领域,包括人类时,它就不再是外在的了。它不在与人面对面而是与他融为一体,逐渐地吸纳他。在这方面,技术与机器完全不同,这种转变在现代社会中如此明显,是技术变得自主的事实的结果。”埃吕尔在文章中鲜明地指出了技术的自主性特质,这一特质使得技术逐渐从单纯的人类主体性媒介演变为一种拥有自主性的存在。这种自主性的存在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控制范围,对人类的行为和决策产生了深远而广泛的影响。他进一步指出,随着技术不断渗透到生活的各个领域,包括人类自身的存在,技术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外在因素。技术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也从原先的简单对立逐渐转变为融合,人类正逐渐被技术所吸纳和渗透,人类与技术形成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共生关系。

身体作为人类存在的基石,在现代技术视野下正经历着深刻的转变。从具身的角度来看,“认识是身体的认知,身体是认识的主体”。身体曾是投射视线的主体,现在却逐渐沦为被技术凝视的客体,而机器则悄然上升为新的观察主体。在这一转变中,人体自身被置于被观看与被评判的位置,成为他者的存在。身体的这种隐形化趋势,使得现代社会中的“我”“人”或“主体”概念日渐脱离其物质性,变得越发抽象化,更多地成为供人们讨论的概念和符号,而非指向具体实在的实体。后人类主义中的“之后”概念,既体现了对过去行动与状态的历史性延续,又蕴含了对既有自我的超越与重塑。这种超越性不仅彰显了后人类主义与其他“后”学流派共同摒弃确定性、唯一性、中心性的思想倾向,更在深层次上揭示了人类与技术共生共荣的新型关系。在“赛博格”的语境下,人机之间的共生关系已超出了传统理性思考与认知的边界,展现出一种复杂而深邃的交互性。传统的身体自足与统一理论,在面对技术路径下的身体存在时显得力不从心,无法提供充分的解释。这种模糊不清的人类形象,即所谓的“后人类”,不仅挑战了传统人本主义的观念,更为人类带来了一种解放的可能性。在后人类的视野中,人类不再是固定不变的实体,而是与技术、环境等多元因素相互交织、共同演进的存在。

可以断言,在以身体为观察对象的技术实践中,人类的身体已无法离开媒介技术的扶持。而技术本身却能够独立于人类而依旧存在与运行。因为在这个时代,人类一旦与技术分离,便脱离了公共性的社会,无法与现代社会保持同步。随着时代的演进,技术观念已发生深刻的变革。古希腊时期,技术被视作“无生命的工具”,而如今,技术的内涵已大大丰富,自动化机器、智能机器人以及各种人工生命体等“有生命的技术”已逐渐成为研究对象。技术在不断发展中融入了更多的生命特性,深刻重塑了我们对生命与技术的认知边界。技术的这一转变使人们不得不重新思考技术与生命之间的关系,以及技术在人类生活中的角色和地位。

(三)身体理论的扩展与更新

18世纪法国哲学家拉·梅特里(Julien OffroyDe La Mettrie)在《人是机器》一书中认为身体与其他物体一样,能够被理性观察、认知及掌握,“人是一架机器,在整个宇宙里只存在着一个实体,只是他的形式有各种变化”。在这种研究视野下,身体是无历史、无关联、无个性、无欲望的,生活中人们所熟知的身体已经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物质性、客体化的身体。这也意味着,身体与冰冷的器物工具一样,可以被修理、代替乃至升级。人的物质性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人与宇宙万物一样,都是自然的形式;另一方面,人通过自身的推动改变外在于人的事物的存在方式,这正是人的能动性的体现。在他看来,人属于广义上的物质,包含心灵的身体也是如此。

传统观念中,工具被视为人体功能的延伸,用以增强我们的肉体能力。然而,在更广阔的语境下,现代个体处于电子信息环境中,我们每一个人在某种程度上都可以被视作赛博格。这种转变不仅改变了我们对自身的认知,也重塑了我们与技术之间的关系。正如克里斯·西林(Chris Shilling)所言:“实际上,我们越能控制和改变身体的界限,我们对于什么构成了个体的身体以及身体自然特性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就越不确定。”多元化的、与无机世界混同的、无明确边界的身体,解释了身体与自然、身体与物质等区分的不可靠性。沿着这种研究进路,可以将由物质组成的机器生命看作人。

由此,拥护科技的激进主义者与保守主义者在如何界定人类这一问题上发生了争论。“在后人类看来,身体性存在与计算机仿真之间、人机关系结构与生物组织之间、机器人科技与人类目标之间,并没有本质的不同或者绝对的界限。”技术对身体的重新构造已经十分普遍,其中,“硅”已成为生命形态中不可或缺的元素。医学领域已广泛运用基因编辑技术对婴儿进行精准干预;人们佩戴智能手表,实时监测身体状态;脑机接口的兴起,使得人与机器的关系更为紧密。在技术的作用下,身体元素如器官和组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利用。移植手术使得器官得以在不同个体间流通;假肢、人工心脏、人工角膜等成为身体功能的替代品;通信网络设备和增强现实技术、虚拟现实技术的普及,则进一步延伸了身体的感知与行动能力。这些技术革新不仅拓展了身体的功能界限,更引发了对身体本质和边界的深入反思。与此同时,基因工程、人工智能等现代尖端技术的迅猛发展,对传统人本主义观念构成了直接挑战。这些技术不仅冲击了建立在传统生物学和“自然”概念基础之上的人本主义传统,更在深层次上重塑了人类对身体与技术关系的认知。

因此,在新的时代背景下,重新审视身体与技术的关系,思考如何在技术的推动下,实现身体功能的拓展与身体认知的深化成为必要。“鼓励使用各类生物转化技术来增强人类有机体,其终极目标是通过彻底改造人类机体来超越人类的根本缺陷。”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超越人类本身的“超人类主义”理念逐渐兴起。尼采在其哲学生涯的晚期,曾热切呼吁选拔并培育“更具价值、更有生存潜力、更有发展前景的人”,如今这一愿景逐渐得以实现。技术与身体的互动成为后人类理论的基石,就“数字生命”意义上的“数字人”而言,尤瓦尔·赫拉利(Yuval Harari)在《未来简史》最后一章曾作了详细描述:在技术发展的趋势上,生物学正在拥抱数据主义,其前景就是人通过“上载”自身而成为以数据流形态存在的生命。“这个宇宙数据处理系统如同上帝,无所不在、操控一切,而人类注定会并入系统之中。”后人类身体的出现,意味着人类主体的合法性和中心地位正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现代技术对身体的深度介入,迫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并修正关于身体的既有认知,以适应这一全新的技术时代。

四、结语

在审视生活世界之后,我们不难发现,每当一项新的技术工具诞生,人体某些器官的原有功能便逐渐被这一工具替代,从而逐渐丧失其原有器官的使用机会。要重新激活这些器官,必须回溯至人类最原本的生存方式,像“每日行走数小时”这样重新将身体融入生活世界的实践中。随着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对自身身体的感知日益模糊,而对技术的依赖和体验则越发深刻。麦克卢汉的警示犹在耳畔,以过去的视角审视现在,我们难以清晰地看到技术给社会经验和社会组织带来的深刻变革。而今,媒介研究必须以一种回溯性的视角,审视过去两千五百年的技术发展历程,以洞悉技术如何悄然改变着我们的社会经验和社会组织。从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工业时代,直至现今的科技时代,身体研究的核心问题——“何为身体”始终未能得到圆满解答。根本原因在于,身体不仅是人之存在的物质载体,更是我们与世界和文化互动的媒介。布尔迪厄曾言:“身体在社会世界中,但社会世界又在身体之中。”身体的经验、经历,以及身体所蕴含的意识、欲求、记忆、反应、感知、思维和操作能力,共同构成了人的智慧、情感和意志的载体。身体承载着人的全部职能和目的,它创造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同时也塑造了人本身。正是身体的存在,使得我们能够与周围世界实现真正的融合与统一,空间成为身体所占据的场所的总和,而时间也被视为身体在历史长河中的流转和变迁。因此,身体被视为人类创造精神、欲望和文化的最能动、最伟大的生命力所在。“在一定意义上,身体是我们正在回归的故乡。”技术并未削弱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主体性,相反,技术的发明、掌控和使用使人类的主体性得以生成并不断增强。通过对技术的运用,人类实现了对自然的能动改造,使自然成为人类活动的对象和客体。在这个过程中,身体作为我们不可或缺的载体,是我们回归本真、设定理想、追求人性复归和身体解放的关键所在。最终,我们的身体将真正属于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