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

2024-10-30 00:00李同书
躬耕 2024年9期

万木萧瑟,寒冷喑哑的冬季,突破是物候的隐喻。生命集结,伺机蓄势待发。空气凝成粉状,极易形成霾,世界被固性包裹。太阳姗姗来迟,例行公事般在空中逡巡,不等夜幕降临,就转身离去。温度急剧下降,路面出现了裂缝,雾凝固一团,相互摩擦,声音单调而局促。水滴变成纤细的冰凌,垂挂在屋檐和枝干上。灰色成了本色,将世界一网打尽。风缺少风度,悬在枝头和瓦楞上,有一种不可妥协的执拗。倾听是阅读季节的一种方式,在任何一个角落,屏声静气倾听,都能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夜像没有尽头的海洋,村庄深陷其中,鸡鸣狗叫婴儿哭闹啄破夜的外壳,将梦托付在摇篮里,琐碎而缠绵。时间在梦中悄悄流逝,声音有一种穿透力,突破季节的藩篱,在深处复活。

田野有一层薄如蝉翼的白霜,阳光无能为力,水凝结成冰,在河的版图上,冰成了一座桥。声音穿透时间,在某个角落缠绵,冷空气不会退出,在灰色的包围中,斑鸠一直鸣叫,斑鸠想用声音突破寒冷,这是季节最频繁的音符。

黎明挂在窗棂上,暖意让时间显得慵懒,最闲散的时光,任何理由都是徒劳无获,劳累一年,终于能在床上多躺一会儿。那些过去的日子,都是抢在时间前面,所有的付出好像为最终的谢幕。季节终于拉开神秘的面纱,将色彩的深度呈现。斑鸠,麻雀,喜鹊,啄木鸟,鸡鸭,组成一条声音的河流,在时间的轨道上航行。突破冬季的硬壳,声音是第一缕钟声。

寒意更容易产生慵懒,太阳也喜欢迟到。偶尔有树干折断,惊落一地冰霜,琐碎的白摊在地上。鸡鸭慌不择食,啄几下,悻悻而去。主人贪睡,还没起床,它们捷足先登。这样的突破,有一种季节的含义。黎明在声音里醒来,灰突突的树枝和村庄仍在潜伏。牲口加入了声音的行列,斑鸠远遁,但声音仍在空中回旋,谁家的外门吱扭一声开了,鸡鸭跟着孩子跑出来,瓦楞上的霜开始融化,天空渐渐透彻。

我和老人每次都在结了冰的河畔相遇,我们差不多同一个时间起床,从不同的方向走到一起。老人敞着怀,贴身毛衣被宽厚的胸膛撑得很紧,宽松的袄袖像一个摇篮,躺着一两只柔弱的鸟。起初,我不知道老人袄里的秘密,碰了几次面,熟了,老人变戏法似的袒开袄袖,一只毛茸茸的鸟蜷在里面。老人说,他是村里起床最早的人,天刚眨巴眼,就睡不着了,几十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以前,早起拾粪,拾满粪箕子,村子才刚刚醒来。后来没粪拾了,就捡冻伤的鸟。数九寒天,冻伤的鸟从树上掉下,一条生命啊,可怜着呢,老人语气中有惋惜和自责,这么多年,救过的鸟不计其数,也有救不过来的,看着LuijW+69sDRwWghKIwPi69OvsVHcTqlgs5hly18hH2g=没一点气息的鸟,心里不舒服,用干净的布把鸟裹起来,挖一个坑,葬在树下。给鸟放飞是一个人的事,怕落入坏人手里。我和老人熟了,他不再避我,一老一小沿着河畔来到树林子,观察周围确实没人,老人双臂放平,袖口一展,鸟跳了出来,在头顶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像给老人告别,飞向树林。

斑鸠是季节的常客,春夏秋冬,歌声在空中跌宕。歌唱让色彩突破物象,萌发生气和热闹。时间迈着有条不紊的步伐,万物在时间的走动中摇摆着生长的节奏。气温善解人意,给世界提供条件。

中午,斑鸠远离了村庄,潜伏到旷野里,细心的人才能看到它们的影子,灰不溜秋,埋伏在阡陌中。麻雀喜欢扎堆,呼啦啦飞过来,叽叽喳喳飞过去。斑鸠不屑与麻雀为伍,孤独地坚守在自己的领地,悠长的鸣叫透着执着和敦厚。斑鸠同样不喜欢和喜鹊为伍,虽然具有相似的形体,但风格不同,喜鹊张扬,叫声形体令斑鸠相形见绌。喜鹊一亮歌喉,就把斑鸠压下去了,喜鹊不再纠缠,丢下几声志得意满的余音,远远遁去。斑鸠绝不悲观,徜徉在季节深处,灰突突展示笨拙憨厚的体态。

老人兴致勃勃带我到他承包的河段近距离观察斑鸠的行踪,冬日平静的午后,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老人指着一片没来得及收割的芦苇,说,它们在那里过冬。几只斑鸠隐藏在芦苇密集的地面,老人不指点,我真发现不了。翅膀上缀着一根红丝线的斑鸠吸引了我的注意。老人说,那只斑鸠伤了翅膀,躲在蓬蒿下面,很难发现。要说跟那只斑鸠有缘呢,有气无力的叫声让他发现了它。把它从草丛里捧起来,放进袖子带回家,涂了云南白药,一个月,没让它从袖子里出来。痊愈后,把它带到河边,它不肯走,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让人疼怜。去吧去吧,他指着芦苇荡,那里才是你的家。它蜷在他的脚下,一动不动。他双手托起它,捋捋羽毛,双臂举起。它呢喃了一声,似有不舍,晃着小脑袋。老人面对芦苇荡,说,走吧。它点点头,展开翅膀,在他头顶绕了一圈,消失在芦苇丛。我在老人的示意下,走到河边,近距离接触,使我感觉生命的宝贵。它们蜷曲在茂密的草丛中,周围覆盖着零散的苇叶,或者踽踽独行,或者结伴而行,三三两两,灵活的小眼睛频繁转动,发现我们,并没有躲避,那只系红丝带的斑鸠大概认出了老人,像旋转的风车跑过来,在老人前后徘徊,啾啾鸣叫,老人摆摆手,说,你好啊,斑鸠继续啾啾叫着,好像回答老人,好着呢。

视线往上推移,越过芦苇荡,空中跳动着乳白色的岚气,阳光万花筒般旋转着,给田野铺一层金光。风裹挟着融化的气流氤氲在空中,通透而清冽。视线继续往远处移动,杨树林像逶迤的山峦伸向远方,属于这个季节的色彩显得尤为浓重,在广阔的背景映衬中,杨柳树像一幅独立的版画。声音好像从那里发出,被气流裹挟,传到耳畔。一只斑鸠飞到树杈上。风摇动起来,空中长满枝蔓。鸟的叫声充满力度,像被水冲击的鹅卵石。阳光穿透声音的纬度,慷慨地倾泻在旷野。时间推着太阳滚动,季节不再单调,甚至显得嘈杂,喧嚣并不过分,只有在这个季节,才具有独特的意蕴。岚气氤氲,空气自带一股冰葫芦味。这应该是季节的运气。

无论春秋冬夏,麻雀存在感超强。冬天更突出麻雀存在的意义。突破黎明是麻雀的叫声,斑鸠总慢了半拍,麻雀第一时间睁开小眼睛,呼朋唤友,琐碎地刷一天的存在感。村庄醒来,斑鸠才正式登场。它们离村庄很远,大部分散落在河畔。麻雀喜欢近距离接触,附在地面,博取人的眼球,与家禽享一顿美食。麻雀因为会讨好,见机行事,机警灵活,所以受宠。

斑鸠和麻雀用歌喉唱响季节的主题曲,唤醒黎明,因为声音的植入,生活不再寂寥。人类需要稀释块垒,解除心里痼疾,摆脱贪婪和欲念,完成心灵涅槃。

天空邈远而深沉,声音在天空划出流星般痕迹,在季节的轨道上轮回。节气在声音的突破中转变,绽放不同色彩,春夏秋冬,四季往复。

小院后面是开阔的田野,一条褐色公路从前门穿过,如果不是临街门面,我想将门开在墙上。后墙有一扇窗,能看到一览无余的田野。我时常产生好奇心理,那些看不见的鸟,处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沿着荒草萋萋的小路,我走向田野。斑鸠和麻雀的混合鸣叫在耳畔奏响,田野更加剔透,阳光下的冰河熠熠生辉。田野喘息着。薄雾缥缈如纱。声音仿佛鼓点,节奏感很强。声音被田野吸纳,时强时弱。冬小麦匍匐在地面,微黄,纤细。运气好,能发现隐藏在阡陌中的野兔,全身灰突突的,眼睛机灵,警惕地看着四周。斑鸠隐藏在隐秘的地方,叫声跌宕,不绝于耳。

深冬,气温在零下徘徊,没下雪,连下雪的征兆也没有。天空呈现一种纯粹的蓝色。推开窗户,田野映进眼帘。遥远的地平线开阔逶迤,杨树林失去蓊郁的色彩,显得单调而疏散,田野浓淡相宜,像一幅白描画。树枝在空中摇曳,傲视群雄。

有时候,斑鸠和麻雀喜欢在树枝上盘桓,有高高在上的自傲,也有自我陶醉。越在高空,声音穿透力越强。薄冰炸裂的声音,子弹一样在地面上飞。公路传来汽车喇叭声,刻意,放肆,持久,几乎掩盖鸟鸣。鸟雀不喜欢刻意,它们受不了震动,天性敏感而怯懦,最后被惊动,张皇失措,逃之夭夭。

鲁西南地处黄河故道中下游,四季分明,气候宜人,每个节气有独特的声音和色彩。冬天穿越季节的藩篱,赤裸裸展现一年最后一个节气。春天明丽欢快,黄鹂、翠鸟、喜鹊、鹞鹰、斑鸠,齐聚登场,桃花、杏花、梨花、牡丹、芍药、迎春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树叶从尖尖的小芽长成丰盈的叶片,那种突破暗喻大自然的博大和包容。清晨,婉转的声音在林子里奏响,黄鹂的青衣,翠鸟的小生,喜鹊的红脸,各种声音在春天的舞台上演一场季节的盛宴。春天是季节的扉页,丰富的色彩显得如此绚丽。夏天是布谷鸟的舞台,麦子熟了,布谷鸟扯开喉咙,唤醒收割者,“嘎勾嘎勾,烧饼夹肉”,这是催大家,麦子熟了,赶紧收割。新麦磨成面粉,头茬面做出来的烧饼,吃起来格外香,夹一块香喷喷的牛肉,是神仙的日子。

割麦留下的记忆依然深刻,突破极限的原始蛮力渗透对生活的抗争,有希望,才有信心和动力。那段岁月,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白天割了一天麦,晚上还要脱麦,脱粒机像一个狰狞的怪物,嘶吼着,战栗着,贪婪地吞噬着麦秆。200瓦灯泡悬挂在竹竿上,忙碌的身影活像鬼魅,活催着,都想早一会儿干完,再去田里忙别的,没一个人偷懒。脱粒机啃噬着神经,眼看坚持不下来了,真想扔下农具,躺在地上,闭着眼睡去。知了在树上无休止嘶吼,声音如潮,它们没有停止聒噪,因为忙碌,才忽略了声音的存在。月亮出来了,如一张美人脸,躲在树丛间,偷窥着忙碌的人们。知了唤醒我的麻木,困乏袭来,突然想起自己是一个高考落榜生,那一刻,我的命运与所有忙碌的人捆绑一起,命运的救赎显得如此苍白。

秋天在夏天告别之后产生一种气味,成熟的味道如此诱人。绿色转黄,叶片的纤维像人体血管,格外分明。芦苇和莲藕成熟了。那年秋天,生意出现下滑,市场低迷。一个秋阳和煦的中午,我驾车来到黄河故道。守店的枯燥让我急于寻求一个突破口径,我选择了出行。阳光真好,路面跳跃着金黄色的斑点,汽车犹如穿行在枫树丛林。故道瘦弱不少,芦苇在暖风中摇曳,苇絮仿佛串在一起的小灯笼。站在河畔,仿佛置身城堡外围,河风带着解冻的气息吹来,苇叶窃窃私语,有种说不出的惬意。

老人正在收割芦苇,除了我,故道只有他一个人。把这片芦苇割完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老人从容,淡定,看不出受苦留下的痕迹。除了承包这片芦苇,还负责水域清淤、护林,有人捕猎,他会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鸟禽。这些年,水域面积越来越大,候鸟在这里停留,孵化,多的时候,聚集几十种珍禽,俨然鸟的王国。家里人不同意他这样卖命,一把年纪了,受了一辈子苦,应该享受生活。他笑笑,置之不理,仍然我行我素,谁也阻挡不了。冬天,他就在河畔草庵子里过冬。结冰的时候,每天过河到对岸巡视。

0JFU8svYp/tyUnRCy9YHwg==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从头顶掠过,悠长的雁鸣在芦苇荡中索饶。直到日头落入地平线,我才告别老人。

在冬季最后一个节气,物候停止生长,风把三九信息写在季节文档,时间用来修改。

太阳藏在冬天嘴巴里,羞怯地窥视着田野,气温没有回升,一直在零下徘徊。斑鸠和麻雀不惧怕寒冷,鸣叫着,仿佛宣泄心中的某些意念。

在安静的中午,我喜欢踏着田野上的声音,在蜿蜒的小路徘徊。斑鸠飞行的速度比声音迟缓,声音传了很久,天空才掠过黑灰的影子。影子消失,声音仍在田野上滚动。麻雀存在感超强,天生愿意与人为伍,用琐碎的细节唤起人的关注。斑鸠飞翔缓慢,显得很笨,麻雀机灵多了,要么在地面上蹦跳,要么在瓦楞上停留。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小范围内抒情,有时候刚开始演练,剧情就结束了。

我喜欢静静地坐在阳光下,捧一本书读。斑鸠和麻雀在窗外鸣叫,枝条的影子在书页上跳动,书香同声音裹挟在一起,我常常忽略季节,不知道深陷在大寒之中。

小时候,父母在田里干活,我偷偷跑到故道上。冬天很深,故道上的芦苇全收割了,苇茬在厚厚的冰面上露出尖尖的脑袋,充满神秘。阳光在冰面上跳跃,仿佛燃烧的火焰。寒冷到了极限,没有风,空气凝滞在一起,刀子般刮着皮肤。用钢丝在冰面凿一个孔,水咕嘟咕嘟冒出来,把长柄网探进去,搅动,隔一会儿,把网捞出来。运气好,能捞一两条鱼,大多时候空空如也。一上午,只能收获几条拇指粗细的鲫鱼。用坷垃垒个灶,点着火,把鱼丢进去,很快,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扑鼻而来。冰面上传来野鸭子的啼叫,顿时,有一种乐不思蜀的快感。回到家,免不了一顿揍,与心中的快感相比,那顿揍实在不算什么。

声音是季节赋予的音乐,每一个节气,都有独特的音律,那些被季节细化的声音更具有张力,在独特的色彩中,被放大、宣扬,是季节最富有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