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取游戏 (下)

2024-10-29 00:00夜×
科幻世界 2024年8期

上期回顾:

原本只用作日常消遣的“记忆盲盒”抽取游戏,如今却彻底地改变了蒋晨钟的生活。为了将自己的“杀人记忆”拼凑完整,他和女友小瑾一掷千金买下所有“可疑”的记忆,更是撬锁、私闯民宅,或偷或抢,甚至命悬一线。社畜蒋晨钟如今俨然拥有了双面生活,最后一块“记忆拼图”即将送到他的老板家,他打工人的面具是否会被就此揭开?本期中篇连载终于迎来《抽取游戏》Boss战大结局!

8

如果你是1080的CEO,理论上你可以操控每一座安装了1080智能安防系统的住宅,让它给你开门、锁门、断电、断网、篡改监控等都不在话下。可如果你是一介码农,想要操控安装了同一个安防系统的自家CEO的宅邸,不说完全没可能,成功率最多也不会超过一成。如果还想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事后毫无痕迹,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的蒋晨钟没有轻举妄动,只在工作之余盘算着能有什么办法。

旁观者很快会发现,蒋晨钟文艺作品看得不够多,理工教育受得不够少,所以他想不出办法,至少想不出不会马上被自己否掉的办法。但他自己不知道这一点,所以还是执着地想着,这一想,就让他错过了中午点外卖的时间。

1080有自己的食堂,只是程序员们都经常点外卖,在自己座位上对付一餐,把食堂留给那些需要更多社交活动的普通人类。

几个财务部女员工坐在她们的固定座位上,分享着从家中带来的小菜点心和新听来的八卦,对突然出现在隔壁桌的蒋晨钟视若无睹。在讨论完了一款网红美容仪是不是有效和一个人的医生老公是不是和医药代表出轨了之后,她们谈到下月初老板Andy要为自己十八岁的儿子举办成人礼派对——十足的美国风格,源于他的海归背景——听说也会邀请公司里的人。

蒋晨钟当即心念一动,接下来又听到了更好的消息:派对在Andy的豪宅里办。

怪不得送货时间是下月初呢,Andy是为了这个派对才买的盲盒机?有可能。或许喜欢抽这种盲盒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儿子。蒋晨钟甚至认真地做了个美梦:如果小伙子抽到了他的“46号拼图”,会不会像这种年纪的男生偷藏色情片一样瞒着父亲根本不透露呢?

很有可能。

但他不能冒这个险。

更保险的做法还是像小瑾说的那样,把那段记忆偷出来。如果能参加这个派对,就比冒着千难万险上门撬窃强多了。

问题是如何才能获邀呢?

蒋晨钟第一次后悔自己不够上进,没有在公司里爬得更高一点儿,高到至少能和Andy直接说上话的程度,实际上以他的资历要做到这点确实有点儿勉强。

换作平时,遇到这样的难题蒋晨钟就会放弃了,承认此路不通。但现在,他知道小瑾会怎么说,她会怪他不去想办法尝试,不够竭尽全力。

于是他只好想办法,想想有谁能够帮KP9auMQsv6MQkwHv6ugrHA==他。他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人是陆总监。

Andy办派对,陆总监应该在受邀之列,而他有没有机会再带一个部下去呢?有可能,如果这个部下特别优秀。

小瑾会说,想到就要立刻行动。于是蒋晨钟喝完了最后一口酸奶就离开了食堂,走向陆总监办公室。

“你有时间吗?”

“有,你说。”不出所料,陆总监的座位上有个刚吃完的色拉盒子,在程序员里头,他这种关注饮食健康的着实少有,也许这是他能爬到这一位置的原因之一。

在走来的路上蒋晨钟已经想过如何措辞,最后决定还是单刀直入,“我听说Andy下月初会办个派对。”

“哪个Andy……”陆总监一时没搞明白他指的是谁,直到见蒋晨钟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头(Andy的办公室也确实在楼上),才恍然大悟,“哦,对,怎么了?”

“他会请你吧?”

“……对。”陆总监一脸狐疑。

“我想,你能不能……让我也去?”如果有一个小瑾设计的副本,此刻应该会给蒋晨钟的直奔主题一个“完美”奖励。

狐疑彻底变成了惊讶,“我倒真没想到,你对这种活动有兴趣?”

蒋晨钟摸了摸鼻子,“其实,我有时候抽一些记忆盲盒……”

“嗯?”陆总监在等着他说下去。

“那里头,有一种,是那种和有钱人在一起的各种活动。”

陆总监笑了,“游艇、高端宴会什么的?”

“对,就是那种东西。那些记忆都不是有钱人自己的,他们用不着卖记忆给盲盒,都是那些和他们一起玩的人,我是想……我花了不少钱买这种东西,但现实里面如果有机会,不如自己去一下。”

这是蒋晨钟能够想出的最像样的理由了,他自己也知道有多蹩脚。

但好在,陆总监是统领着一群程序员的程序员,他当然知道他们这种人有什么奇葩的想法都不奇怪。

所以他笑了,“你真想去?没开玩笑?”

“没开玩笑。”

“好吧,我应该能带一个人去。不过,得有个理由,对上对下,都有个说法。”

蒋晨钟点点头,“我明白。”

陆总监的理由将是,蒋晨钟是他部门里表现最好的员工。

十年以前,这样的条件很好达成,只要老大说你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好的。而现在,情况就困难得多,也可以说是“简单”得多了。公司用的《新生》副本给每个人的表现打了分,不同岗位的人之间做比较还需要换算,同岗位的人之间要分高下变得一目了然,谁都做不了假——排名和得分就显示在电视墙上,每日更新。所以蒋晨钟得胜过其他四十五名同事,实实在在地胜过。

在过往的季度排名中,蒋晨钟拿过一次第二,一次第三,乍一看有希望。但问题是,两次得第一的那个人在其他的时候通常也得第一。

大家都叫那个人老尚。老尚其实不老,只有三十岁,结了婚,没肚腩,还有头发,在程序员里已经算是十足的人生赢家,但更厉害的还是他的工作能力。且不说他搭的架构得到同事送出的加分是最多的,哪怕是写原创代码这种基本功,修正十次以下就能顺利运行的代码会带来一个“完美”,他能连拿七十多个;如果修正次数少于五,会被评价为“难以置信”,在公司启用《新生》以来总共只出现过三次,一次出自陆总监之手,两次是他。要想打败这样一个对手,几乎是不可能的。

蒋晨钟就是这样对小瑾说的。

但是最终,他做到了。

当陆总监决定带蒋晨钟去CEO家里参加10月19日的派对时,全部门上下并没有什么人感到不满。

蒋晨钟自己则感到紧张。按照财经节目的说法,很多人每天都在偷自己的老板,主要的手段是上班摸鱼,但蒋晨钟显然不是这种人,至少过去的一个月不是。

现在让他紧张的不光是重任在肩,还有身边盛装打扮的小瑾。

Andy表示欢迎带女伴,小瑾说服蒋晨钟多去一个人,找到记忆的希望就大一倍。他们俩商量好了这一天的打扮不能引人注意,但小瑾还是展现了他从未见过的一面:银色的露背礼服一看就价值不菲,也很适合她的身材,几乎像是定制,耳环和项链也是他之前没见过的,并非一望可见logo的所谓设计师品牌,让他几乎忍不住想问一句“哪儿来的”,更让他感受到了一阵久违的激情似乎又在露头……自从共同面对困局以来,他们就没有过亲密接触了,中途出于礼貌他尝试过,却被小瑾婉拒了。两人商定,等一切尘埃落定,他们会在抹掉一切记忆之后再恢复成普通的情侣。

小瑾重来了好几遍,才给蒋晨钟打好了一个领带,左调右试,终于完美无缺,最后却又在他照镜子时一把扯掉了。

“哎?很好了呀。”蒋晨钟以为她还不满意。

“不戴了。”小瑾却对着他莞尔一笑,“我觉得你还是不适合戴领带。”

蒋晨钟也笑了。确实如此,正是因为不想把西服领带当工作装穿,他才在念大学时选择了这个早已在AI威胁下显得岌岌可危的计算机专业。他的背脊还没弯,肚腩没有大,头顶没有秃,也不是细脖子大脑袋,戴领带并不难看,但小瑾这样说,看到的应该是他的内在。

“准备好了吗?”蒋晨钟并不知道女生怎样算是打扮完毕了,所以有此一问。

“嗯。”小瑾却以为他问的是心理,郑重地点了点头,动作虽大,却没在卖萌,“不过是打个新地图而已。”

蒋晨钟一愣,觉得这说法确实没错,“嗯,不过是新地图而已。”

“希望就打一次。”

出租车开进“旖翠庭”大门时,从保安的人数和态度上就能看出来,没有户主邀请要想混进这里一定非常困难。车子驶过了第一块别墅区,又过了一座桥,钻进了一片更茂密的植被,预告着Andy家会比之前路过的房子都更豪华也更私密。

一切结束以后,我和她会住在一套怎样的房子里?这个念头像是藏在那些植被里的伏兵,突然杀出来包围了蒋晨钟,让他内心一阵颤抖,忍不住伸出手去握身旁小瑾的手。这个突兀的动作没有吓到她,却出卖了他的内心,让她抢先对他耳语:“不要说。”然后面对他诧异的眼神补充道:“不要立Flag①。”

她说得对。

除了他们俩,没有人是坐出租车去Andy家的。植被环绕下的空地已被蒋晨钟不认识的各种车型占满了,他只认出其中一辆迈凯伦塞纳,那是因为他拼过同款乐高。有理由相信,来宾的座驾未必尽数在此,Andy也许还问邻居借了停车位,尽管那些邻居有些名不副实——就算有往来,相距如此遥远,若有鸡犬之声也一定难以相闻。

房子本身并不大,在显然是移栽而来的高龄树木掩映下甚至显得有些娇小。走近观察才发现,它二楼的一面墙上就开了十扇窗,意味着卧室有八九间之多,加上周围附属的土地,卖房广告上即便用了“庄园”之类的字眼也不算太过夸张。蒋晨钟没料到这样大小的私宅会在这座城市的腹地出现,但很快用宽慰压过了自卑感:地方越大,悄悄单独行动的机会也越多。

蒋晨钟在草坪上找到了陆总监,向他介绍了小瑾,也认识了他的妻子。陆夫人姓周,看起来比他年轻,只有举手投足中的干练优雅才暴露了两人是同龄人。小瑾大大方方地与她商业互吹了一波,只有在被问到“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时,才有些窘迫,含糊地回答“在咖啡馆里”。幸而陆夫人显然懂得上级对下属情感生活的关心应该点到为止,没再追问。

穿过草坪时,蒋晨钟再次确认了自己对时尚的知识几乎为零。四周的男女颜值和身材显然都胜于常人,但衣物合身的程度仍让人惊叹。他们穿真正富人穿的品牌,没有什么一眼可辨的logo,你要不就是只认识款式和色彩,要不就完全摸不着头脑。偶有几件带字母的服装和配饰,蒋晨钟猜那属于和自己一样临时受邀来的圈外人。

泳池在这个季节仍然放着水,而且一望可知还很清洁。Andy正站在泳池边和一个头发与西装颜色同样灰的中年男人交谈。陆总监夫妇把蒋晨钟和小瑾带去“觐见”。迈步上前时,蒋晨钟在心中暗祷:领主大人,今天我要在你的城堡里行窃,请你行个方便,千万不要发现。

“Reggie,你们迟到了!”Andy表情严肃,蒋晨钟一时窘迫,却发现一旁的陆总监并不出言解释。

果然他是对的,两秒沉默之后,Andy就绽放了笑容,“哈哈,kidding(玩笑)!你们launchproject(完成项目)都intime(准时),参加party(派对)的时候再late(晚)我也不care(在乎)。”

你们只要当牛做马的时候按时按量,当座上宾的时候再晚到我也不在乎——蒋晨钟在心里给自己翻译了一遍,适时挤出了听到老板讲“笑话”时员工该有的标配微笑。据说Andy以前说话不这样,要不就是UpperEastSide(纽约上东区)英文整句,要不就是播音腔的Mandarin(普通话),变成后来这种假洋鬼子腔,还是跟国内互联网公司cooperate(合作)多了染上的毛病。

“介绍一下,Reggie,这位是潘多拉的Eric总;这是我的技术总监Reggie和他夫人,这是……”

陆总监适时地为老板补上了蒋晨钟入职时随便瞎填的英文名John,而蒋晨钟没留意他是怎么介绍自己的,因为他已经完全被“潘多拉的Eric总”这几个字抓去了魂魄。

眼前的灰发男保养得当的身体相当年轻,也许仅仅是场合和气场会让人不自觉地高估他几岁。那凹陷的眼眶、精心修剪过的胡子和端酒杯时自然舒畅的气派,让人不禁想到《教父》里的人物。虽然Andy没有提到他的职务,但级别一定不低。

片刻间蒋晨钟有点儿恍惚,包含自己和小瑾罪证的记忆片段都曾落在这个男人手中,是他们公司的商品,那么,他看过没有?

这是个荒谬的问题,他马上告诉自己。这比一个书店老板看过店里所有的书,一个服装店老板穿过自己卖的所有衣服更不可能。但他出现在这里,和蒋晨钟面对面,即将为Andy送上包含他员工杀人罪证的礼物,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这让蒋晨钟不由得喉咙发干,腹腔发冷,目光却不能从对方脸上移开——如果万一的万一,他知道点儿关于蒋晨钟的什么,应该能从脸上看出端倪来吧?

Eric的表情很自然,把表示幸会的6分笑容给了Reggie,4分给了John,当然还有两位女士,力度适中,分配得体,丝毫不像早已认识其中任何一人。

这让蒋晨钟稍感心安。在心不在焉地听Andy安抚了几句之后,他和小瑾告退到得体距离,但仍然能依稀听到Andy和Eric的对话。

“……国芯的产量这两个月……员工自杀……不敢加班。”“……老婆跟健身教练……女儿明年考大学了……”大部分谈话是这一类,对蒋晨钟完全没用。

有意义的对话直到小寿星Chris登场才出现。

Andy的儿子Chris和父亲截然不同,虽然和她母亲一样有着一头淡金色头发,说的却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一个英文词都不带,除非是在叫那些装逼亲友的名字。如果早二十年,这样的孩子多半会上国际学校,或是干脆被送到国外上中学,而现在,Chris读的是“普通”学校——F大附中,Andy骄傲地向三批不同的来宾强调:自己考的。

他有理由骄傲,父亲在国际局势和教育资源方面押对了宝,儿子则争气地把他的赌注兑现了,所以应该得到奖励。

很明显,“潘多拉”的盲盒机就是给Chris的奖励之一。那些堆积在客厅、草坪和泳池边的礼物,包括一台缩小版的波士顿机器人、一把成色不新所以显然颇有来历的电吉他、一只金刚鹦鹉,还有大大小小没有拆封的盒子…­…­里面哪些来自家人,蒋晨钟并不知晓,他只知道Chris应该也是个抽盲盒的爱好者,所以他老爸才会提早半个月就预订了给他的惊喜。

Chris果然惊喜。当运货员根据Andy的指示直接把一人多高的箱子搬到院子里时,小伙子一脸蒙,可当加固木框架被拆掉,纸箱打开时,同龄的几名小伙伴先于他喊出了“哇哦”,他的眼中立刻闪出了异样光彩,让人看了不得不同意,Andy这笔钱花值了。

蒋晨钟想起了自己的十八岁生日礼物,那是一部iPhone13ProMax,上市已经大半年了,再等三四个月就会被新品取代,不过蒋晨钟仍然感激。那是在老家当公务员的老爸一个月的工资——他谨小慎微了大半辈子,把不该收的礼都拒了,不该拒的酒都喝了,才拿到那个数字。

没有人指望蒋晨钟他们带礼物。这种来自上层社会、基于轻蔑的体贴在平时也许会小小地刺激一下蒋晨钟,但此刻只会让他觉得庆幸——他不想因为任何事让自己和小瑾被人记住。

问题是,怎么才能不被人注意地从这台盲盒机里把特定的那个盲盒取走呢?

乘人不备打开机器——这是蒋晨钟的A计划。但这有个前提:在室内。

可现在机器就这么大刺刺地摆在泳池边不远处,看起来一时半会儿没理由进屋——它和那些陈列在户外景点的机型一样,自带太阳能电池板。Chris正和另外两个男孩站在它面前,研究着怎么把抽盒模式设成免费,直到几个同龄女生发出合影邀请,才把他叫走——自从“刻忆”诞生,拍照的需求就少了,但用滞后于时代的趣味来彰显身份是有钱人代代相传的习惯,近几年,印在相纸上的照片开始进入机械钟表、老爷车和双筒猎枪这类收藏品的行列。

眼见Chris离开,小瑾轻推了一下蒋晨钟的胳膊肘,没等他回应就大步向盲盒机走去。

她要干什么?她要现在就干?众目睽睽之下?

蒋晨钟只有顶着满头问号先跟上再说。

“哇,这个是抽盲盒的吗?”小瑾一副好奇的样子,丝毫让人想不到她在这几个月里抽了不下上千个盲盒。

“是啊。”

“对啊。”

“啊,那我能抽吗?”

装出夹子音的大姐姐对于青春期男生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存在,尤其是在她开口请求的时候。这些男孩几乎就要代替Chris回答“当然可以”了,偏偏在此刻,Andy走了过来。

“当然可以啊。”看来老男孩也不例外。也许是为了不显得是露骨地讨好,他招呼其他宾客也一起参与这项余兴节目。“每人抽一个吧!”Andy慷慨地大手一挥,仿佛把蒋晨钟凌空推进了冰窖。

如果大部分盲盒都留在机器里,只要他们想要的那一个不是立刻被大少爷抽走了,总能想办法搞出来的,但如果像这样被散到出席的天知道哪个宾客手里,他们该怎么办?小瑾你完全弄巧成拙了呀!

而且就算没有Andy这一出,你提的要求又有何意义呢?一台机器里的盲盒差不多有两百个,抽到特定那一个的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几。难不成你本来是想厚着脸皮一个接一个地抽?

蒋晨钟忍不住埋怨地看了一眼小瑾,但发现她的表情管理做得比自己好。

还好,最终宾客里一起来凑趣也就二十多个,要是再多,恐怕Chris也很难管理好自己的表情了。

轮到蒋晨钟的时候,他把小时候奶奶念过的祷告词勉强回忆出了两句,在心中默念的同时还想象了画十字的动作,正当他寻思是不是“阿弥陀佛”和双手合十更因地制宜,机器就把答案给了他:内包装上印着U(uncommon非普通)字,不可能装着他要的东西。

但这也比小瑾拿到的一个C(common普通)强,说实在的,“普通”这个级别名不副实,在数量上甚至比“非普通”更少,可小瑾偏偏抽到了它,这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其他宾客的收获各有不同,他们无一例外地一拿到盲盒就在Chris好奇的注视下打开了外包装,露出不同的稀有等级,有些是R,也有SR;也无一例外地没有人好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样的记忆——这批人一看就是美好记忆的卖家,而非买家,芸芸众生会为偷窥到他们生活的一角而激动,他们却不会回报以同样的兴趣。所以这纯粹变成了一个根据印刷字母决定结果的抽奖,奖品除了运气好坏啥也不代表。

蒋晨钟例行公事地旁观着一切,几乎和他们一样麻木,直到陆总监的夫人也来凑趣,抽了一个盲盒,在陆总监的指点下打开外包装,露出了三个字母:SSR。

“哇哦哦~~~”chris和他的伙伴们发出了惊呼,盖过了蒋晨钟压在喉咙里的一声痛苦的“嗯”。

怎么办?

一段某人亲手杀人的记忆,如果被塞在盲盒里,会被标上什么稀有度?至少是SSR。

蒋晨钟唯一能庆幸的是,陆夫人没有随身带着读卡器,不会当场就读取出来。

“里面会是啥啊?”“现在就看看吧。”“我去拿读卡器。”Chris的小伙伴们立刻就用好奇心暴击了蒋晨钟。

他几乎要忍不住喊出来,不行!不能看!

“Chris!”替他出声的是Andy,而只是一个名字,就已经表明了反对的态度。

Andy应该是想到了,被标为SSR的记忆,很多对年轻人的心理健康恐怕都不怎么有益。

聪明的陆夫人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不好意思,我还从来没有抽到过SSR呢,想拿回去收藏。”

这理由不算很好,但在场面上挡回Chris的好奇心已经足够了,如果不够,他父亲严厉的注视也补了刀。十八岁,这个年轻人离真正成年还有不少日子呢。

蒋晨钟和小瑾交换了个眼神,他们的目标现在变了,从一台机器变成了一个活人。

机器外壳坚固,铁面无私,只遵程序行事,好处是不会嚷嚷,不会反抗;而活人灵活多变,却会疏忽大意——希望这一个优点就足够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蒋晨钟和小瑾的注意力都在陆夫人的Gucci手包上。那个包包不过半块砖头大小,除了手机装不了多少东西,盲盒不拆外包装还真装不进去;也正因为它小,就算在上厕所时,陆夫人都随身带着,所以尽管晚宴时小瑾和陆夫人相邻而坐也无隙可乘。

看来一切只有等离开Andy家以后再说。

蒋晨钟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确切地说是买过别人根据那本书重现的派对记忆。他发现一百多年来,有钱人的公开聚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都是空气芬芳,冠盖云集,人和物同样赏心悦目也同样乏味单薄;菜肴一流,音乐平庸,酒总是不错,但品酒的多狂饮的少;还有总少不了穿梭于来宾之间、衬托出他们高人一等的侍者。

接过别人弯腰奉上的香槟,咖啡馆服务员小瑾丝毫没有拘谨之色,仿佛她生来就习惯接受这种服侍。真是了不起,蒋晨钟心想,同时努力效仿,把谢谢说得随意自然。

从Andy的副手姚董举杯致辞祝贺今天的主人公成年,到临时请来帮忙的六位侍者把桌上的餐盘收起,总共也没用掉三个小时。香槟是Domperi的,如雷贯耳,蒋晨钟通过某个盲盒间接尝过;黑皮诺酒瓶上标着一串法语词,蒋晨钟想背下来,试了两三次不太成功,随即才想起没必要,自己一直都开着“刻忆”以备行动的不时之需。有一半人要了餐后咖啡,一半人婉拒了,这并非因为对咖啡因的耐受力不同,而是各自打算逗留的时间差异使然。

本来,像蒋晨钟这类小角色可以提早告辞,不必也不该像陆总监这样的心腹大将一样多待一会儿,但因为陆总监没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留下。哪怕场面有点儿尴尬,他还是硬陪着几个老男人抽了一支哈瓦那雪茄,使尽浑身力气忍住被呛出的眼泪,假装自己是因为喜欢才混迹于此。

“真羡慕你们现在啊,上班跟玩游戏一样,都不用给自己打鸡血,自然而然就在奋斗了,哪像我们那时候。”Andy抽出空来拍着他肩膀说的这句话是真诚的,嘴上唯唯称是的蒋晨钟却绞尽了脑汁想找出个道理来反驳,最后他还真找到了一个:当上班变得跟玩游戏一样,游戏就跟上班一样累人了。

“我们该走了。”终于等到了陆总监的这句话。此时已接近夜里十一点,看得出是Chris的母亲平日里会催促他上床睡觉的时间,在这个以他的名义搞的聚会上继续神侃下去,大人们怕是也觉得不太合适。

虽然早已等得心焦,但蒋晨钟知道必须熬到此刻,因为当陆总监提出“我送你们回去吧”的时候,他顺理成章地稍一迟疑就答应了下来。

驶离Andy家的小区走的是另一条路,蒋晨钟没机会比较过桥时的颠簸会少多少。陆总监开的是一辆NIOET11,不事张扬,不失体面。看来他也是喜欢自己开车的人,将自动驾驶功能弃之不用。音响里放的音乐够老却不难听,歌手蒋晨钟不认识,看了字幕才知叫NeilDiamond。陆夫人坐在后排左边,那个小手包就放在她和小瑾之间。

“你们住哪儿?”

“不用送到我家,就把我们放到…­…­”蒋晨钟不知道到底得花多久,小瑾才能把陆夫人包里的东西弄到手,也许说一个远点的地方,会比较保险。

他一时沉吟着回头看后座上的小瑾,是为了征求意见,小瑾不知有没有明白这层意思,很快地补了一句,“五角场,把我们放在五角场就好了。”

那里可并不远啊,凭半夜里畅通无阻的道路条件,很可能二十分钟就到了,时间足够吗?

当车驶过江底隧道的时候,蒋晨钟才猜测到小瑾的用意:隧道里会比外面昏暗一些。

可那是在白天啊。

蒋晨钟没有考虑到的是,夜里的隧道虽然并不比露天道路照明少,逼仄的空间却会让坐车的人不自觉地更多注意车外,更少观察车内。小瑾想抓的就是这个时机。

但是她没有抓住。

在脑子里想象和现实里真正伸手是两码事,就算近在咫尺,没经过训练的素人也永远抓不住那所谓的最佳时机。早知如此,在L2D上下载一个扒窃的学习副本就好了。

后悔已然晚了,五角场的灯光巨蛋已近在眼前。

坐在副驾驶的蒋晨钟同样如坐针毡,他不知道坐在后座上的小瑾有没有得手,只能假定如果她拿到了,应该会给自己一个信号,再假定自己并没有错过这个信号。所以小瑾并没成功。如果直接问陆总监讨要那张记忆卡,有没有合适的说辞呢?

没有。

他几乎就要开口说出“能把那张SSR卡给我们吗?我想带回去做纪念”时,陆总监倒先说话了:“停在哪儿?”

这一问把蒋晨钟的思路扭回了日常状态,他下意识地回答:“就前面靠边停就好了。”

陆总监放慢车速,把方向盘朝右微打,准备停车。就在此时,小瑾突然喊了一句:“不是这里,是前面那个路口!”

五角场的五个路口呈五角星状围成一圈,“前面那个路口”意味着得继续保持左转。陆总监匆忙变道,惯性让车尾向右倾斜,陆夫人身子一歪,伸出手扶了一下前排丈夫的座椅,而她放在右侧的小包就在这时“掉”下了座位。

那当然不是掉下来的,而是被小瑾借势抓下来的。不知何时会出现的最佳时机她没等到,于是自己创造了一个。

当小瑾把手包捡起来交还给陆夫人时,里面已经没有什么“SSR”了。有一瞬间她想过把那张C换进去顶包,但马上想到老母鸡变鸭要比不翼而飞怪异得多。

“晚安,路上小心!”

站在人行道上的小瑾和蒋晨钟各自伸出一只手挥动,向驶离的陆总监夫妇告别,另一只手则和对方握在一起,两只手心间紧紧夹着的,是他们多日来梦寐以求的命脉。

9

在回家的出租车上,蒋晨钟把随身带着用来确认内容的读卡器给了小瑾,在他看来,她有权先查看这最后的奖品。

连上读卡器五秒之后,小瑾就喃喃地说:“这是什么?”

可以想见,就算做了心理准备,这画面也不好接受吧。

看完的小瑾扭头看了蒋晨钟几秒,蒋晨钟正想问怎么了,她就突然大声朝着前排说:“师傅,我们要换个目的地,我把地址发你。”

司机有点儿意外,但毫无意见,反正这年月,车是自动驾驶的,他的职业与其说是司机,不如说是背锅的,还能有口饭吃,仅仅因为出了事故时,“人为疏忽”是个比“产品质量问题”更容易让人原谅,也赔钱更少的理由。

小瑾更正的地址是他们下午用过的那个地址,Andy家的地址。

那张“SSR”里根本不是什么杀人的记忆,而是一段香艳春宫,男性视角,女主是黑人。Andy没让儿子看,是歪打正着了。

小瑾没问蒋晨钟就当机立断,他们应当再次拜访那台摆在Andy家游泳池边的盲盒机,把真正的证据拿回来,而且越快越好,每耽搁一分钟,就多了一分让十八岁大男孩把它抽出来的风险。说不定他已经抽出来了,蒋晨钟心想,这个岁数的男生总是不知节制的。

没有退路,只有干了。

小区门口有人看守,大半夜根本混不进去。蒋晨钟和小瑾在后排小声嘀咕了半天,最终采用了一个看似弄险的方案。

“Andy,是我,小蒋……对,Reggie部门的,晚上去了您家……是这样,我钥匙有可能落在您家了,我现在已经回到您家小区门口了,您能不能跟门口保安说一声……”

这是第一个电话。一分钟以后,成功进了小区的司机把车停在了某栋楼门口,下车之后的蒋晨钟又给Andy打了第二个电话。

“不好意思Andy,我刚刚找到钥匙了,原来在我女朋友包里……是啊,我们这就回去了……不了,不去坐了……嗯,晚安。”

事后,Andy当然会想起有个粗心的下属闹了这么件乌龙。这比了无痕迹要差得多,但总比束手无策好。

塑胶慢跑道上,小瑾的高跟鞋没发出什么声响,但她还是尽可能放轻了脚步。路灯下别无行人,就算在监控里被人看见,他们也只是一对散步的普通情侣,丝毫不像正准备入室行窃的小偷。头顶树影摇曳,耳畔微风吹拂,蒋晨钟收紧被小瑾挽住的臂弯,想象他们是在自己家的小区散步——起初只是为了显得自然,很快就真的有些沉醉其间。不,用不着是这么昂贵的地方,哪怕只是穷街陋巷,只要能这么两人一起毫无负担地走着也好。

几个小时以前,蒋晨钟感慨过Andy家的地界不知该从哪儿算起,现在,他庆幸这里没有围墙需要翻越,没有篱笆遮挡视线。盲盒机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没有被搬进室内,太好了。户外的安防措施简单得多,最多只有几个摄像头,但只要没有发生值得注意的事,谁也不会在事后去调录像查看的。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悄悄地跨过草坪。

天杀的草坪装了感应灯。

小瑾跨上第一步的时候蒋晨钟就发现了,只得赶紧把她拉了回来,两人一起藏身树后,深呼吸了几口,这才探出头去张望。

落地窗后正是Andy家的客厅,直径两米的复古水晶灯悬挂在半空,形制和三百年前莫扎特在维也纳宫廷里献技时点亮的前辈一脉相承,明亮程度却是几十倍。也许正因为此,坐在沙发上的Andy和正在打扫的佣人都没注意到院子里刚才也亮起来过。

几秒钟以后,步道上的感应灯暗了下去,蒋晨钟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怎么办?不可能再指望有这么好的运气,再次冒险是不可行的。电影里,主角这时候会切断电源,但他们什么工具也没带,也不知道感应灯的电源连到了哪儿。

蒋晨钟紧抓着小瑾的手,不是因为怕她再一次走过去,而是因为紧张。两人仅仅通过指尖就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反过来又加剧了自己的心跳,这感觉实在不好受,但藏身树后的这几分钟像几辈子那么漫长,只有手里抓着什么人,才能稍稍觉得安全一点。

如果这一刻成为一种卡夫卡式的永恒,永远面临着不可知的危险与机会,和小瑾这样手牵着手,也许也不错。

终于,Andy起身离开了客厅。不知道他是去就寝了,还是暂时离开一下,但蒋晨钟明白,不管是哪一种情况,都是稍纵即逝的机会——客厅里的灯也许会一直亮着,也许也是感应的,在人离开之后还会亮上十几秒,利用这个时间冲过草坪,就算触发了感应灯,也不至于太显眼。

在想明白之前,蒋晨钟已经冲了出去。身体前倾以提升速度,脚掌轻放以减少噪音。撬锁副本附赠的“猫步训练教程”他用过几次,得到过SSS的评价。实战起来他的表现当然没那么完美,但当他终于站到盲盒机前时,并没被谁叫住。

屋内,最后一个高脚杯被落在钢琴上没有拿走。蒋晨钟分不清酒精的味道源于自己身上,还是一窗之隔的客厅。他小心地缩起身体,让盲盒机挡住自己,确保就算有人回到客厅,也不至于一眼就瞅见他。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那个盲盒抽出来就行了。来之前他也想过拆开机器,甚至下载了教程,但现在的条件不允许搞那么大动静出来。蒋晨钟庆幸这不是那种配备了各种中奖音效、每吐一个盒子就嚷嚷得全世界都能听见的机器,它只是安安静静地接受指令,吐出盒子而已。

问题是需要抽多少次?不太可能一蹴而就,蒋晨钟很可能需要把机器里大半的盲盒都弄出来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那个。而已经抽出来的盒子又不能再塞回去,最后机器里丢了盲盒终究会被发现。

顾不得那么多了,请你们就当作是兴趣古怪的小偷所为吧。幸好机器调在了“免费抽取”模式,不需要付款并因此暴露身份信息。

尽量轻,同时尽量快,蒋晨钟抽着盲盒,一个接一个。

无须回头,他知道小瑾在身后替他望着风,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有始有终,这最后的一关,他们会一起完成。

抽满五个,他就打开外包装,看看收获。扯开第三个包装,他才想起自己没戴手套。算了,到时候把包装一起全带走吧。

水晶灯一直没暗,Andy也始终没有回来。恍惚间,蒋晨钟有种错觉:时间偷懒去摸鱼了,永远不会有人看见他,眼前的盲盒永远抽不完,那张宿命的SSR也永远不会出现。

它出现了。就在第六批盒子里第四个。

刹那间,蒋晨钟怀疑这次会不会又搞错了,这台卖给私人的机器里其实有好几个SSR?所以他应该继续抽下去,直到清空机器,还是就此回转,先和小瑾用读卡器确认一下内容再说?就在他犹豫之间,一块气味刺鼻的布蒙到了他的嘴上。他想要屏气,但已经下意识地吸进去了一口;他想要挣扎,但双手同时被抓住并拧向背后;他想要回头,只勉强瞥见身后的人不止一个,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水声。不是瀑布般激流直下的轰鸣,也不是没关紧的水龙头发出的点滴敲打,而是一池春水起伏不定激起的那种细语微波。身处其间,双目紧闭,如同在母亲子宫内惬意地漂浮着。

不对,婴儿并不会呛水。

蒋晨钟因为呛水苏醒了过来。

从大脑开始,由远及近,他费了一点时间才感受到完整的自己,躯干、四肢、眼耳鼻舌,无一有缺,身不能动,意识迷茫。他正如一根芦苇般直立在水中,并无翻转倾覆之虞,因为被绑着。

被绑在什么上面?他看不到,但能感到紧贴身体的是一根直立的柱子,沉在水中,双手被限制在背后,动动手指,能感到似乎有东西紧紧箍住手腕,没留下任何挣扎的空间,想来脚腕也是如此,而腰间也有一条硬质的腰带环住了他。

抬头望,这里像是个游泳池,但绝不是Andy家的游泳池,这是室内,而且蒋晨钟左右张望,也没看到跳台、躺椅、救生员的座位,不知道身后的视线死角里会不会不同。水面的高度差不多到他下巴,稍有波澜,自然就会呛到。

“都醒了?那开始吧。”一个有点儿耳熟的男声似乎从哪个喇叭里传了出来。

“都”?还有谁?

不容蒋晨钟细想,柱子开始移动,走的轨迹是道弧线,只是速度并不均匀。一动起来,水波起伏更大,他得小心地减少呼吸避免被呛到。在划过一个半圆后,蒋晨钟才明白,自己就像是一块怀表表盘上的分针尖头,正背对圆心做着圆周运动。

“女生的身高和体重都差了一些,我们做了补足。”喇叭里男声继续响起。

女生?“小瑾,是你吗?!”蒋晨钟大喊起来。

“是…­…­咳…­…­”一个被水流打断的声音从蒋晨钟正后方响起,正是小瑾。

蒋晨钟把脑袋拼命往后转,眼角的余光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浮动在水面上的黑点——一个人头的轮廓。看来这不是一根分针,这是一根指南针,两人分处两极。

“接下来,我们会接受两位的记忆转让,谁给出有价值的记忆片段,将会给对方增加配重,加油。”

记忆转让?配重?什么意思?

蒋晨钟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刻忆”正处于打开的状态,记录着自己目前经历的一切,而唤出系统菜单到视神经上,可以看到“转让”一栏已经设好了对象:Onirii。

那当然是个陌生账号,很可能就属于在喇叭后面朝他们喊的男人。

他要什么?他们的记忆?凭什么要给他?

“没人想抢占先机吗?好,那我来推动吧,就从…­…­抛个硬币决定吧…­…­噢,男生运气不错哦。”

他一个人在那儿神神道道地讲什么?

蒋晨钟来不及多想,就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稳定的旋转中稍稍漂浮了起来,本来到下巴的水面现在只到锁骨了。这种变化让他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不禁喊了一声:“小瑾!”

没有人回答,蒋晨钟再次奋力扭头,眼角的余光却不再能看到那个黑点了。

小瑾呢?沉到水下去了?

他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这不是什么指南针,这是个跷跷板。

小瑾和蒋晨钟一样被绑在一根柱子上,柱子之间通过一个支点连接着,各自都能上下,当喇叭里的男人启动了什么开关之后,两者之间的重量不同了,蒋晨钟这一侧浮了起来,小瑾那一侧就沉了下去,形似天平,但因为两头各有一个人,更像个跷跷板。

蒋晨钟的体重当然比小瑾重得多,但喇叭后的男人显然做了调整,他提到了“配重”,所以此刻的小瑾才会沉入水里。蒋晨钟不知道小瑾水性怎样,但手脚被绑,再好的水性也无从发挥。他努力在水中扭动身体,希望能让自己往下沉一沉,借此把小瑾抬出水面,但显然徒劳无功。

“给他记忆!”他大吼,不管在水中的她能不能听到。这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有用的方法,喇叭里的男人刚才说到了配重。

不知过了几秒,蒋晨钟感到水位慢慢升回了下巴附近——他下沉了,意味着小瑾那边上升了。

一声刺耳的呼吸声从身后传来。

“你怎么样?”

气喘不休的小瑾断续地吐出了“我”“没”“事”三个字。

“你给他记忆了吗?”蒋晨钟接着问。

这次是喇叭里的男人抢在气息不顺的小瑾之前回答了他,“给了,你可以看看。”

蒋晨钟的“刻忆”立刻读取到了新信息——此时在喇叭男手边,一定有一个读卡器和他的“刻忆”系统配对了,他看到了小瑾刚刚从自己的刻忆数据库里转交出去的记忆片段。

那是以一个吻开始的记忆,蒋晨钟记得也会以一个吻结束,记忆时长有42分钟,比蒋晨钟当时以为的稍短,但成绩已经不错了——它和蒋晨钟最初从盲盒里抽出来的第一段小瑾的记忆异曲同工,只不过长得多,发生的地点也眼熟得多,那是蒋晨钟家里的床。嗯,还有沙发。好像还有桌子。

为什么给他这个?

他说要有价值的。

蒋晨钟想象得到小瑾会怎么答,也就没有问。在要溺死的关头,你没法苛求她不够精明,隐私保护意识不够。更何况,小瑾很可能已经试过了给出去别的记忆,但是对方不买账。

蒋晨钟突然之间还想到了这个:她愿意把这段记忆交出去,说明那次并非很满意,自己应该怎么改进?

眼前他们正面临着生死的考验,他是怎么会想到那儿去的?

喇叭里的男人显然没给他时间检讨反思,水位再次变化,这次轮到蒋晨钟这边开始下沉。早有准备的蒋晨钟在水刚漫过下巴时就赶紧抬头猛吸了一口气,同时高速盘算了起来:

我没法在水下呼吸,理想状态是坚持一会儿之后浮出水面,和小瑾两人交替呼吸,尽管这很可能就是那个变态男希望看到的——两人像搞拍卖一样彼此竞价,互相伤害——但要保住两个人的生命,暂时也只有这样了。这不是互相伤害,是互相配合。

那我该给出去一段什么记忆呢?

对了,小瑾给了那么长的记忆,那人根本来不及看,说明可能什么都可以。

蒋晨钟想到这里,通过“刻忆”传过去了一段工作相关的记忆——那是上周的一场部门会议,陆总监在会上宣布了他是本季度的最佳员工,他并非引以为傲,只是和往常一样用“刻忆”做了备忘。

这段时间也不短,会足够让他浮出水面吗?

在高度持续不变的柱子上憋气憋了三十多秒,蒋晨钟才确定:不会。

像是怕他太迟钝理解不了似的,喇叭里的男人也同时出言arIcUf8ngSkoO3IEsRtyUR6/eD57SFn4KQ2vs4TMAQA=提醒,他的声音隔着水面仍能勉强听见,说的大概是“你这段价值不够啊”云云。

混蛋!

没有时间多做权衡了,蒋晨钟只好照葫芦画瓢,把和小瑾第一次发生亲密关系的记忆传了出去。那段的时长没有那么久,他的表现可能更为笨拙,但对他本人而言,不说刻骨铭心也至少是难以忘怀。

垃圾窥淫癖,满意了吗?

没有动静,蒋晨钟的肺部刺痛起来,他感到自己再过几秒就会忍不住吸进第一口水。不行了,得再换一段记忆给出去。

没有更多犹豫,蒋晨钟把自己第一次展现学来的开锁技巧、入室行窃的记忆交了出去。这段不见得有男女之欢刺激,但因为违法,稀有度上肯定更为难得。

他赌对了,水位终于在他吐出含在口腔里的最后一口气时降了下来。这真的是一场拍卖,只有更高的出价才会被接受。

“……对不起……小瑾,我……来不及细想了。”一出水面,喘了几大口之后,他就赶紧喊出了这句话。喇叭男应该也会把他提交的几段记忆都转给小瑾看,没起作用的也包括在内。

小瑾没有回答他。算了,毕竟是生死关头,没空婆婆妈妈的。既然自己刚才没有介意,小瑾应该也不会介意。

但他还是担心自己也许忽略了,是不是有些事情女人自己可以做,却不允许另一半做。

小瑾被再次启动的“跷跷板”送到水下面,但这次她很快就提交了记忆。

“跷跷板”再次逆转,小瑾重出水面,神秘的泳池主人果然又向蒋晨钟展现了她交出的记忆:那是一段车震。蒋晨钟刚在想小瑾难道你的策略是索性没脸没皮,只要我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吗,随即反应过来——我们没有车震过啊。

好吧,这是前男友……难道是死了的那个?不,她说过不认识的,那就是更久以前的。但时间那么久的还可以转让吗?

满腹狐疑的他在下一个姿势中看到了男主的脸,这不是老尚吗?

老尚在上个季度发挥失常,在成就值上输给蒋晨钟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是他老婆发现了他在某天下班偶然开顺风车的过程中,和一名花痴女乘客春风一度,就此和他闹得不可开交,而她能发现,似乎是当事女子主动提醒的结果。

在短短的十几秒内,蒋晨钟当然看不到记忆全貌。如果在平时,他不是没可能猜到完整的前因后果,可即便那样,他也会妒火中烧,会觉得就算是为了让他得到被Andy邀请的机会,也有其他许多种方法,未必要选择这么极端的。他会怀疑那不过是小瑾自己喜欢这种方式,也会联想到自己和她的初次独处,还有那段他苦苦追寻的过去记忆中展现出的真相——难道不是这个女人本身有问题吗?此刻他终于觉得自己知道小瑾的水性怎么样了,水性杨花的水性。

所以当因为小瑾的“新出价”慢慢沉入水中的时候,他已经想好了自己接下来要交出去什么。

这是他们为了自保本来绝不可能向他人揭示的记忆,然而那毕竟只是为了避免被逮捕,在落入不知身份的疯子手中、生死难料的现在,再拘泥于有罪没罪将没有意义——蒋晨钟就是在这样说服了自己之后,交出了那天的记忆。

10

“你没事吧。”小瑾把纸巾从蒋晨钟嘴里挖出来之前就开始询问了,随后她还想把翻倒在地的他连人带椅子从地板上扶起来。

“帮我解开,我能自己起来。”

一旦重获自由,蒋晨钟立刻出门查看倒在地上的斜眼男秦旻颉——他已被电得人事不省。

“把他抬回去。”

这是当时正确的选择,另一个选择是立刻逃跑,但让斜眼男这么躺在门口,也许很快就会被人发现,怎么也得先争取时间。

于是蒋晨钟拉胳膊,小瑾抬腿,两人连拖带拽地把斜眼男拖回屋内。

谁知刚把斜眼男的腿拉过门槛,他突然苏醒了过来,借着体重一拉,把拽住他胳膊的蒋晨钟拉了一个趔趄,小瑾见状试图按住他的腿帮忙,却被他蹬了两脚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蒋晨钟也已经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斜眼男顺势翻身,想把他压在身下。而此刻的门口传来“嗒嗒嗒”的小跑声,被纠缠在地上的蒋晨钟不用看,就知道是小瑾返身朝着大开的房门跑了出去。

斜眼男试图用左手掐住蒋晨钟的脖子,但被他拽住形成了僵持,而右手则挣脱出了纠缠高高举起,以砸榔头的姿势锤了下来。蒋晨钟一偏头避过,拳头刮过他的耳朵砸到地板上,他赶紧伸手去抓对方的手腕,而男人曲起右腿用膝盖跪压在他的肚子上。蒋晨钟腹腔一痛,双手一软,对方一拳砸在了他的嘴上,嘴角立破,虽然不太痛,但半边脸都一麻,眼看着更多打击将接踵而来。

但没有来。斜眼男人身体一抖,随即带着体重压向他,蒋晨钟奋力撑拒,却发现对方的力气小了,几下之后,更是被他推到一边,露出身后的小瑾来。

被推得后背着地的斜眼男猛然弹了起来,像一条在被扔进油锅的瞬间苏醒过来的鱼,然后再次倒地,绝望地伸手抓向自己的后背,那里,一截刀柄向蒋晨钟讲述着小瑾做了什么——她跑出门外,是去捡掉在地上的那把尖刀。

蒋晨钟交出的记忆就到这里,那天因为预感到死于斜眼男之手的危险,在被绑在椅子上时他就开启了“刻忆”,尽管“刻忆”的数据作为电子遗产继承起来很麻烦,他也想留下点儿证据。

事后他和小瑾说好了,等整件事尘埃落定,他们俩就向彼此出让这一天的记忆,再把记忆卡扔掉。大概如此就能让生活继续下去了。

为了掩盖杀人的证据,他们,不,小瑾再一次杀了人,而这一次他们绝不会重蹈覆辙,再让相关的记忆流出去。

说起来,她怎么会让上一次的记忆流出呢?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这女人真是疯了。

现在,面临玩弄他们性命于股掌之间的神秘人物,他被迫拿出比她的价值更高的记忆来换取一次呼吸的权利。已经火烧眉毛了,怪不得我。何况整件事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如果不是你,我们根本不会陷入这种麻烦里——等你一会儿看到了我交出去的记忆是什么,朝我咆哮的时候,请想想这个。

等一等,问题真的是这个吗?真的只是她怨恨我的时候我有没有理由来为自己开脱吗?

借助连续几口呼吸带来的氧气,大脑给蒋晨钟提了醒:问题才不是这个,问题是她将会用什么反击?

而她一旦反击了之后,我还有没有后招?

要想压过蒋晨钟刚刚给出的劲爆杀人现场,她还有没有估值更高的记忆来让自己浮起来?

有的话,也只有那一段了吧。

然后他还有办法回应吗?

没有!没有!没有!大脑开始疯狂报警。蒋晨钟想不到还有什么可以压过“那个”。结果会怎样?等一会儿在无法呼吸的水下,他显然更不会想出什么妙招了。

等一等,谁说过这是一个回合制游戏了?

如果他继续提交别的记忆,抢先把小瑾要走的路走掉,是不是就能占得先机?

要做就得赶快。

在夹娃娃机前经常耗尽时间都没完成操作的蒋晨钟,这次不再让自己犹豫,在仔细权衡之前就先动了手。

他紧接着又提交了刚才“未完待续”的剧情。

斜眼男倒在地上,手指还在徒劳地挪动,但幅度都不如胸腔起伏剧烈,喉间发出他们从未听过的可怕呼吸声——看来那一刀从背后扎穿了肺,他很快就要死了。

蒋晨钟目瞪口呆地看着垂死的他,又看看刚刚背刺了他的小瑾。晶莹的汗珠挂在小瑾苍白的额头上,像刚从浴室中出来时一样。

突然他说:“这家伙,会不会现在打开‘刻忆’……”

小瑾一惊之后又恼怒地瞪了蒋晨钟一眼,意思很明显:你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说出来,那不是提醒他吗?

比蒋晨钟的道歉来得更快的是小瑾的动作,她再次握住了刀柄,一手推住斜视男的肩膀,一手把刀拔了出来。

斜视男发出一声如轮胎漏气般可怕的嘶鸣,这只让小瑾犹豫了片刻,就再次把刀送进了垂死者的脊背。

然后是又一次,再一次……动作和刚才使用电击枪几乎别无二致。

那真是一把好刀。

十几秒后,带着口哨音的呼吸声停止了。

“现在怎么办?”小瑾问蒋晨钟。

在团战里毫无输出的蒋晨钟不敢把“不知道”说出口,只好回答:“我查查看。”

他当然没有到网上去查什么“我刚杀了人应该怎么办”,警察的AI系统没准会跟踪到这种问题安排一轮核实。斜眼男提到过的“教程”提醒了他,所以他抄起手机解锁屏幕,直奔目标而去:到L2D论坛里挖挖宝。

L2D上有人教你各种东西,从如何做出一张皮鞋味的比萨到怎么把自己的舌头剪成两半。那些违法或违反公序良俗的资源会被锁定——是锁定,不是删除,而达到Lv5以上的资深会员可以查看这些被锁定的帖子,只是不能回复以表达感谢。这显然是网站有意打擦边球的一种方式。

蒋晨钟就是一个Lv5的会员,他在标签搜索之后找到了二十几个符合条件的帖子,个个都没有回复,看不到用户评价,但光看标题,有几个引起了他的注意:

《从100到0,不完全分SHI灭迹手册》

《如何把仇人处理成骨灰》

《把现场弄成你没来过一样》

斜视男的眼球定格在了两个固定的角度,终于能让人看清他盯着哪里,如果他能说话,不知道会对蒋晨钟的选择作何褒贬——毕竟他做过更多研究,一定很有发言权。

而此刻在他身下扩大的血渍比他本人更有说服力,正在力劝蒋晨钟不要纠结太多,赶紧动手。

所以,他把看中的第一个副本下载了下来,加载到了自己的《新生》中去。

然后他就发现,标题里的“100”是指百分之百完整的一具人体,而“0”就是0——正是他想要的。

空气——模型——半扇猪,这是副本原本设想的练习路径,但也不介意有人跳步。在扫描了眼前扒去衣服的躯干之后,它就在蒋晨钟的眼前显现出了精准的辅助线——在肩峰和肱骨之间下刀切开三角肌,是卸下一条臂膀的第一步,+7;在颈椎三四节间切下脑袋,拉锯少于十次,+15,每多一次就少+1;一刀同时把梨状肌和上孖肌和臀中肌分开,算是combo,+10另+5……

可选的BGM有泽野弘之的RedDragon,莫扎特的《摇篮曲》,还有安东尼·汉密尔顿尔和伊莱娜·博因顿的Freedom,随便挑哪首,如果下刀的节奏符合节拍,每分钟都能另外+20。尽管它们不是《桑林》《经首》①,但如果你拿到400以上的总分,仍会得到最高称号“庖丁”。

蒋晨钟最终得到的称号是“王亚樵”,比“镇关西”强,比“拔刀斋”次,如果考虑到小瑾“记忆”中的那次,他实际上并非新手了,那么这个成绩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小瑾得到了“拔刀斋”。两个人动手,比一个人快。

接着是善后。三个大小不一的旅行箱被找了出来,最后证明只需要用到最大的一个。清理方面,斜眼男自己准备的塑料布帮了大忙。在记忆中,他厨房里的洗洁精,卫生间的洁厕灵、消毒液,客厅里的扫地机器人和吸尘器各自做出的贡献都没有被遗漏。副本无视两人的视力,自带扫描识别功能,在地板和沙发上检查了三遍有没有带着生物信息的毛发遗落之后,他们终于拿到了“完美”的评价。

穿上斜眼男的衣服,戴上帽子和墨镜的蒋晨钟和他身形相仿,只有指望在车库里的摄像头中足以乱真。旅行箱还是多拿了两个,另一个塞了一些衣物,以便和突然跑路的假象吻合。斜眼男的手机卡被取了下来,所有的财务和网络账号也将不再有人登录,希望同一个理由能够解释得通——他的公司运行确有困难,而绝非一帆风顺,让人能相信他会抛下一切突然走人。根据他的员工吐槽来看大有可能,毕竟狠抓考勤是公司运营出了问题的一大标志。

小瑾更晚离去,而蒋晨钟先扬召了一辆出租来到火车站附近的商场,又从火车站再坐了一辆车回到市区,再换车前往郊区,在一段高架的下方扔了装衣服的行李箱,换回了自己的衣物,用防雨罩把大行李箱罩上,再一次打车回到自己家附近……最后当他回到自己家里,距离出门已经过去了六个小时,他给在门口全家买的便当拍了照,发了朋友圈,作为给小瑾“一切顺利”的信号。便当他一口也没吃。拿回来的记忆卡和之前的一样,在专门买回来的锅里烧成了一团塑料和金属的混合物,厨房里也一样开了脱排,只是这次气味好像弥漫到了整个家里,把他包裹住了,久久不散。

在把这一段往事的记忆交出去之前,蒋晨钟本来没有想好要交多少,然而一旦做了,就像那些外逃多年的通缉犯终于被捕时常常忍不住一吐为快,他根本就没有踩下刹车。

他的忐忑换了重点:小瑾会不会比他出手更快?如果占了先机的是他,那确实还剩下些有点价值的零碎——比如他们在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怎样背着双肩包搭乘在江上来往的轮渡,不顾文字和语言的劝阻,在船到江心时把一些加了配重的塑料袋扔进水里,如此每日重复,直到冰箱倒空——但他不觉得那会足以让他翻盘。

除非小瑾还有不为他所知的撒手锏。

有这个可能吗?

她随时会从水里再次冒出头来。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大口呼吸着水面上的空气,不可抑制地想起关于她的点滴。

“你也来摸一下。”指尖也可以是刀尖,汗水也可以是硫酸,莫奈的《睡莲》也可以是一遇砒霜就会变黑的银器。

“三十岁以前能被请到这儿的,就是好女人。”刀叉,肉汁,红唇贝齿,邻座短裙,香槟开启时的“啵”,扫码成功的“滴”。

印在马克杯上的小丑女幻化成了银幕上的哈莉·奎茵,疯癫、暴力、危险、难以预测,一心等着自己的小丑和她组成反派CP。

在《双人成行》里抛下吸引了所有火力的伙伴不顾,直捣黄龙取下BOSS首级。

那些床上的记忆本该被避开,却像和竹篮相遇的水一般渗漏了进来。跨坐。撕咬。紧抓不放。直视你却眼望虚空。一滴汗滑落到俏皮的鼻尖上……这些他切实见过的动作、姿态,像一块块马赛克,拼凑出男主是老尚,是丢了命却不知名姓的前男友,是其他面目模糊男子的镶嵌画。

这些记忆都来自蒋晨钟的海马体,那些新近被修改的神经元树突,像上班族领薪水一样,从星形胶质细胞里领取了能量,各尽其职地挤出一点儿生物电,聚水成溪,百川入海,托起汪洋上可被辨认的几帆航船。这些船的轮廓百分之百来自脂肪,来自蛋白质,来自三磷酸腺苷……没有“刻忆”参与,以免一切过于清晰,过于完整,难以忽略,难以篡改。

那些一开始零散、随机的回忆,很快就变得愈发集中、有力、意有所指,如在宣纸上越长越多的墨迹,终究点染成一朵长满毒刺的玫瑰,让人相信为保安全,早晚得将它剪下枝头丢弃。

不知过了多久,蒋晨钟感到双手一松,然后是脚腕、腰间,原来箍住他的束缚已经一一打开。他身体往下一沉,赶紧摆动四肢让自己浮起来——在学游泳的副本里,他得到过A+的评分,不算最好,但足够不淹死。

一时间,他有点儿迷糊,不明白自己何以突然被放开了。喇叭里的男人没有说话,没人向他解释。他在水中转过身去,想看看小瑾是否也被放了。

水面上空无一物。

他呆了一呆,深吸一口气,扎进水里。

“跷跷板”因为一头少了配重,正以最大的角度倾斜在水中,好像一根被失手滑进汤锅,但仍有一半在顽抗的筷子。在筷子的那一头,静止不动的轮廓诉说着无可置辩的事实。

她是短发,此刻就不会有顺水漂浮扰动的长发让人误会,以为她仍在挣扎抽动。

蒋晨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为何被放了。

游戏结束了。

他朝“那一头”划了两次水,然后停了下来,任自己漂浮在水中直至脸庞憋紫、肺部刺痛,好像这些痛苦是一种疗法。几秒之后,他把头抬出水面吸了几口气,转过身,向岸边划去。

没有人阻止他上岸,水面以下水面以上都没有。

当“潘多拉的Eric总”站到他身旁俯视时,蒋晨钟仍仰躺在游泳池边上,水顺着发梢流过鼻梁眼眶,无人擦拭。难怪喇叭男的声音有点儿耳熟,他应该想起来的。

“辛苦了,非常精彩。”Eric说话时像是一名教练在赞赏队员虽没打破纪录,却拿下了银牌。

尽管知道收获不了有意义的答案,蒋晨钟还是问出了此刻唯一能问的问题:“为什么?”

Eric立刻明白了他问的是“为什么把我们弄来搞了这么一出”,做了个非常美式的耸肩,“当初雇你们的时候,没想到你们会闹出那么大动静,如果放任你们不管,可能会给我们造成麻烦。”

“雇我们?”

“解释起来有点儿麻烦,不如直接看吧。”

蒋晨钟这才坐起身看了看。Eric独自一人,手边也并没有什么读卡器——当然用不着,一定有专人在操作着和他“刻忆”的连接。

在他来得及反对之前,小瑾就再一次闯进了他的脑海。

她穿着一件没见过的白色夏装,与他并排坐在一起,他低头瞟一眼就能看到她短裙的毛边,和金色运动鞋上露出的脚踝。她的侧脸他看了好几次,每次都不到一秒。现在的他比当时更不敢细看,却不能不注意到,她看起来比活着的时候更鲜活。

他起初以为是在水池里泡久了的后遗症,然后发现那是自己当时的感受——脑袋晕乎乎,脸颊发烫,心跳很快…­…­没想到那些三流小说里对坠入爱河的俗套描写都是真的。

哦不对,他是喝醉了。

还没看到后续,他就靠直觉发现了真相:那是4月12日,公司聚餐他醉酒的夜晚。原来他没有断片,而是把记忆转让了。

“你们事后什么也不会记得,就跟没经历过一样。”

说话的男人戴着发箍,坐在他们对面,藏蓝色的西服胸口别着一个徽章,形状是正在微笑的盒子,那正是潘多拉的logo。

“但我们还是会记得…­…­会记得我们在这儿签了这份合同,把我们之后的这段记忆卖给你们了。”小瑾提出了质疑。

发箍男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你们也可以选择把这一段,就是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一段也一并忘了。”

“我们可以吗?”蒋晨钟插了话,“那不会很怪吗?”

他闻到了自己嘴里的酒气,发箍男显然也闻到了,顺势给出了建议:“就当喝醉酒断片了嘛。”

蒋晨钟和小瑾对视了一眼。

发箍男没有放过这个被说服的信号,把桌上的两个平板电脑推向了两人,“…­…­如果你们同意,就请在这份合同书上签字。”

小瑾轻点着屏幕翻页,她的手指很好看。

“包括但不限于:发生于情侣之间的亲密行为……”

“第三人加入角色扮演中……”

“绝对安全的模拟暴力行为……”

蒋晨钟扫到了这些条款上的字句,努力在脑中拼接出真相,而与此同时,现实里Eric也开口向他讲解:“看懂了吗?我们雇了你们,扮演一对情侣。几个小时,十万块。做爱,被女方的男友发现,起争执,失手杀人,毁尸灭迹…­…­大体流程就是这样。”

“我们原来根本不认识。”蒋晨钟喃喃,明白了为何自己之前对小瑾毫无印象。

“对,你们都是我们的街访人员找来的。”

“所以我们…­…­当了一次AV演员?”他第一次直视Eric。

Eric的微笑仍很礼貌,甚至不乏诚恳,“你可以这样理解。不过,要我说的话,动作和恐怖的戏份也挺多的。”

“那部分…­…­我们杀人的事,完全是假的吗?”问到这个问题,也许是湿透的身体终于开始感到寒冷,蒋晨钟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Eric听到这个问题时毫不意外,回答得也轻松流利,就好像已经对人说过千百遍:“当然。市场上对这些内容需求很大,不可能全指望素人自发供货,我们就不得不,安排一些。”

“所以我们,根本用不着…­…­”

“根本没有什么罪证。”Eric看着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程式化的同情,“你们用不着去偷,更犯不着真的去杀人。”

11

在最终开口之前,蒋晨钟不知道自己沉默了多久,在此期间Eric也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欣赏他将作何反应。他指望看到什么?呼天抢地还是跳下泳池,或者头撞瓷砖……殉情——这个词我还可以用吗?

偏不让他如愿。

为自己找了这个好理由,蒋晨钟得以压制住失控的欲望,再次开口提问:“现在呢?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Eric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话,呵呵笑了起来——对他这种人而言,这已经算是大笑了吧。“怎么可能?你以为你们那点杀人抛尸的手段真的天衣无缝?没人给你们擦屁股,警察早发现了。”

原来如此,他们早就知道。所以才有Andy家最后的盲盒机,根本不是什么巧合,而是请君入瓮。自己和小瑾的行动,一直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Andy是不是和你们串通好了?他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些都是此刻无关紧要的问题,要紧的是——

“那你们要拿我怎么样?”

另一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Eric身后,向蒋晨钟递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平板电脑。

蒋晨钟凝视了他一会儿,黑色发箍在黑发上暗光闪烁,平板的屏幕上写着标题:转让协议。

“我们想要买下你从刚才到现在的这段全感官数据记录,”发箍男用正规术语指称“记忆”,“你一直都开着‘刻忆’,记录得很完整。”

“买下?”这一刻,蒋晨钟的疑惑甚至盖过了愤怒,“为什么还要搞这套?想要你们直接取走就是了。”他毫不怀疑他们有这个能力。

而Eric的表情证明了他猜得没错。他沉吟了片刻,才想好了怎么对蒋晨钟解释,“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更值钱。”

“我不懂,你说清楚。”

“有人买的东西才叫商品。”Eric没有直接说清楚,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你觉得买家会希望看到什么呢?”

这一次,蒋晨钟懂了。

那些买家们,想看到的不是案板上的鱼肉毫无抵抗力地被夺取——那样的绝望无助,他们肯定已经看到够多了——他们更想看到的,是一颗“自由”的灵魂出于各种理由,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把一段记忆、一段自我出卖、献上、抛弃。

所以他们才安排了“跷跷板”,不是吗?

“刚才那段经历很痛苦吧?”像是为了奖励他的颖悟,Eric开始了慈父般的劝导,“你也知道忘记是最好的。再说你需要钱,抽盲盒欠了不少债吧?”

最后他还特地补上了一句:“当然,这次我们不会再放到盲盒机里卖了。”

当然,如此费事,出动了他这种层级的公司干部,亲自安排“生产”出来的商品当然不会再让习惯花五百块买个乐子的小白领触及。

“你们什么时候想好要这么干的?”

“我看看。”Eric稍稍歪了歪脑袋,查询着某种被上传的记录,这个动作并非有意地暗示了蒋晨钟,他并没有特殊到值得他用自己的记忆来记住。“你们第一次一起上门偷窃,我们注意到了,你们好像有点儿意思,是潜力股。”Eric的笑容让他想起Andy,老板赞赏优秀员工时也许都是这个表情。“你们没让我们失望,干得漂亮。”

他用了“你们”而不是“你”,蒋晨钟明白,因为他或者小瑾,哪一个都好,一个成了食材,幸存的另一个厨子总能端出好菜来。

发箍男依然端着平板,如同端着餐盘,他们有耐心等待,等着蒋晨钟慢慢想好,做出决定。

因为他们非常肯定,此刻的每一秒,也都会成为有价值的商品。

“现在你觉得舒服点儿了吧?”

Eric问出这句话时,蒋晨钟正瞪大眼睛,看着两名过度装备、穿着鲨鱼皮泳衣的壮男把一具人偶从泳池里捞了出来。从他们的动作看,那玩意分量不轻,在水中也不至于轻飘飘的,难怪可以冒充人体。而一旦解除了束缚,它就暴露出根本没有关节的粗糙做工,一点儿也不像小瑾了。

“她人呢?”

“走了。她比你爽快,没怎么犹豫就签字了。”

原来是这样。

两个版本比一个好。

不久以前,也许在另一处,也许就在这同一个水池里,也有泳衣壮汉捞起过一个和蒋晨钟长相相似的人偶。

太好了。蒋晨钟心想。就算她和自己一样“背叛”了,但至少没有死。庄子怎么说来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恶。他们就这么喜欢耍人吗?当然了,他们做的就是这门生意。完成了脑海中的自问自答,蒋晨钟转过头,直击要害地问:“干吗要这个时候揭穿?这样不会让你们想卖的东西……贬值吗?”

Eric胸有成竹,“没关系,‘惊喜’也是一种很受欢迎的效果。”

身后的发箍男也一样从容不迫,端着平板的手没有伸出,但签字页始终面朝着他。

蒋晨钟一时被惊喜、空虚、羞愧、愤恨几种情绪包裹得头昏脑涨,几乎是机械地伸出食指。在写下自己名字前的刹那,平板的角度侧了一侧,光滑的屏幕上,几枚已然存在、还有些许重叠的指纹引起了他的注意。

猛然间他福至心灵,颤抖着问了一句:

“我这是第几次签字了?”

Eric的脸上闪过一刹那的诧异,随即挂起了标志性的笑容作为回应,前后不过是短短一秒间的事,“当然是第一次。”

然而那一秒蒋晨钟看见了,记住了。

然后他告诉自己,要舍弃的记忆,必须包含这一秒。(完)

①指不要提前承诺,往往会导致一语成谶。

①《庄子·庖丁解牛》中有“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形容庖丁解牛动作优美,合乎节律。其中,《桑林》为传说中商汤时的乐曲名,《经首》为传说中尧时的乐曲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