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怜,针,链

2024-10-29 00:00:00[美]李允夏_王宇劼
科幻世界 2024年8期

编者按:

李允夏(YoonHaLee)于1979年1月26日出生在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敦。他曾在一家能源市场情报公司担任分析师,做过网页设计,还教过数学。1999年,他在F&SF杂志发表处女作《第一百个问题》,此后共出版了四十多部小说,代表作包括获得2017年轨迹奖最佳长篇处女作奖的《九狐诡计》,获2018年雨果奖提名的《课外活动》等。

李允夏的这部《花,怜,针,链》曾获西奥多·斯特金纪念奖提名,被收录于多佐伊斯汇编的《精选中的精选》一书,是一个冰冷又优美的故事。这个故事讲述了一种古老的武器,它的威力非常强大,只要一发动就会将宇宙毁灭并被另一个宇宙取代。

有一个常见的谬论:在每一个宇宙,某一特定的时刻会向外延展出很多种未来。但是在一些宇宙,决定论是反向运行的:给定一个宇宙在时间t的状态为s,那么有很多种先前的状态都有可能会导致s。而在另一些宇宙,所有可能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像漏斗一样朝着一个固定的终点Ω汇去。

如果你是千禧年的信徒,那你可能会称Ω为哈米吉多顿①。如果你热爱语法,那你可能会称它为宇宙尺度上的一个标点符号。

如果你是这个宇宙中的一位哲学家,那你可能会说Ω是不可避免的。

尽管这个女人并不出生于那里,但在人们的记忆里,她就一直在黑轮站酒吧出没。她是人类,她黑色的直发和棕黑色的眼睛会让人联想到混杂着老虎和百变狐妖的先祖血统。这里没有人说她的母语,别的地方也没人说。

他们说,她真名的意思是灰色、灰烬和坟墓之类的东西。你可以请她喝点儿什么,也可以给她带花瓣蜜饯或者乱七八糟的金属,但都一样。她不会说出她的名字。

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持续不断地寻访她。今天来的是一个眼神清澈的男人。这是她很久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人类。

“阿里汗之花。”他说。

这不是她的名字,但她抬起了头。“阿里汗之花”是她的枪的名字。这个对她说话的陌生来客带着一副人类的面孔,显然对这把枪更感兴趣。

这把枪有多种形态,但在这时间的尽头,拥有像折纸一样千变万化的形态还不如保持一成不变更会令人感到惊奇。有时,这把枪长而光滑,有时它又重又钝。但在所有的形态下,它上面都带着制造者的标记:一朵盛开的花,其中三片花瓣已随风飘落,还有一瓣摇摇欲坠。花朵正中心有一个符号,形状看上去像是一朵根部打结的花。

这个符号的含义便是这把枪的秘密。那个女人不会告诉你,而枪械师阿里汗在好几个世代之前就已经去世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在守护什么。”那个女人对眼神清澈的男人说道。

“我知道它能做什么。”他说,“我还知道你来自一个崇拜先祖的民族。”

她的手——正放在一杯快要结冰的水上——停了下来,滑到了枪套那一侧。“知道这些很危险。”她说。所以他知道自己说中了。她的民族的历史学家把阿里汗之花称作先祖之枪。他们这么称呼它,指的并不是它的年龄。

那个男人礼貌地笑了笑,并没有随意地坐下。注重这些小礼节,说明他不是人类。他的头脑或许被安置在肤浅的肉体堡垒中,但是令他如此行事的那些繁忙计算却刻在更广阔的异空间中。

男人说:“我不太可能是第一个来到你身边的人造感知体吧。”

她摇了摇头,“不是。”像他一样的计算体会有灵魂吗?她想知道。她确信他有,这可能会带来麻烦。“我不接受雇佣。”

“这点很重要。”他说。

通常来说,事情总是很一致。这些人想要唤回死去的名臣或将军,被抛弃的爱人或转世的敌人,菩萨或是老板——都是些老旧俗气的故事。总结来说,想唤回的就是人,无论是狭义上的还是广义上的。即使大部分都是误传,阿里汗之花的名声也是独一无二的。

“是嘛。”她说。通常她根本不会和请愿者说话。她一般都会无视他们,一杯、两杯、三杯、四杯地喝酒,就像一个通过挨个数数这种最笨的方法来学习数字无法穷尽的孩子。

有一段时间,更多的人试图从她这里把枪夺走。这个女人曾经是一个决斗者,一名杀手,之后她的生命与阿里汗之花纠缠在了一起,“花”本就自有防御属性,当女人手握它时,她便拥有了不死的能力。她喜欢黑轮的一点在于,这里的管理员承诺他们会处理她制造的任何尸体。黑轮也因为信守此承诺而臭名昭著。

男人等了一会儿,说道:“你会听我说完吗?”

“如果你真的了解你声称自己所知的那些事情,”她说,“你应该更害怕我才对。”

这时,酒吧里的其他人都注意到了这边,他们没有一个是人类:一个演奏用化石木头和丝线制成的乐器的音乐家,一位长着一头海草的学者,还有几位工程师,他们的草图悬在空中,边缘处潦草地画着一艘飞船。唯一例外的是在角落里的身上有文身的旅行者,他正打着瞌睡,梦着那些遥远的卫星。

女人不慌不忙地把“花”拔了出来,对准了那个男人。她瞄准的并不是他不存在的心脏,而是他的左眼。如果她扣动扳机,她会将他的假瞳孔击穿。

音乐家继续用那个乐器演奏着刺耳的音符。其他的几个看到枪,呆愣了片刻,逃命似的匆匆离开了酒吧。

“没错。”那个男人说道,看起来有些动摇,“你可以彻底毁灭我的族系。从第一个刻下石头或鸟的程序设计师开始,到所有我可以说出名字的那些人。”

枪口精确地水平移动,现在指到了右眼。女人说:“你已经让我相信你确实是了解的,但你还没说服我不杀你。”这多半是在虚张声势——她不会用“花”做这种事的,而且她知道很多其他的杀人方式。

“当然还有其他的理由。”他说,“但我不想在这里说。可是你能听我说完吗?”

她微微点了一下头。

在她的掌心,写着的是两个谁也不会读、谁也不会写的银光闪闪的字——祖先。

在很久之前的一个宇宙中,一位女王宠爱的决斗者从女王的手中接过了一把手枪。这把手枪有一个乌银点缀的银镀金枪托,上面盛开的藤蔓框出了枪械师的标记。这把枪历经了四个朝代的叛乱和政变。它跟着帝国的军火库从一个母星到另一个母星。

关于这把先祖的手枪,帝国的档案中记载着两件事情:不要使用这个武器,它只会带来危险,以及这件武器无法使用。

在一个理性的宇宙中,这两种说法都不会成立。

那个男人跟随女人来到了她的套房,这个房间在黑轮比较整洁的一层。客厅很舒适,但是按照黑轮的标准来看并不算豪华。里面有一张尺寸符合人体比例的长沙发,一张被擦得反光模糊的金属桌子,角落里还有一个花瓶。

还有两幅画,它们画在丝绢上,而不是什么其他新型材质。一幅画上画着夜色中的山峰,它静默地藏匿在风格化的云朵之中。另一幅则完全不同,由一系列的阴影构成。只有仔细研究一阵之后,才能看出这些阴影组合成了一张脸。这两幅画都没有署名。

“坐。”女人说。

那个男人坐下。“你需要知道名字吗?”他问。

“你的,还是目标的?”

“我有一个名字,专门用来应对这种场合。”他说,“周科然。”

“你还没问我叫什么。”她说。

“我不觉得这是个有意义的问题。”科然说道,“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并不存在。”

她疲惫地说:“我以各种必要的方式存在。我有体积、质量和意志。我喝的水每天味道都一样,就是水该有的味道。当我被驱使着要去杀人时,我就去杀。我已经不成文地将死亡写进了宇宙历史中。”

当她说到“不成文”时,他撇了撇嘴。“尽管如此,”他说,“你们的种族从未进化过。你说的语言从未消逝,因为它就从未存在过。”

“很多语言都灭绝了。”

“一个东西灭绝的前提,首先是它存在过。”

女人窝进了他旁边的沙发里,离他不近也不太远。“那就是些古老的传说了。”她说,“你的故事呢?”

“我知道,阿里汗的枪还存有四把。”科然说道。

女人眯小了双眼,“我以为有三把。”阿里汗之花是最后一把,是枪械师最后的作品。她所知的另外两把是总能一枪毙命的“阿里汗之怜”,和会消除目标对持枪者记忆的“阿里汗之针”。

“还有另一把已经浮出了水面。”科然说,“在这把上,枪械师标记的符号是一把缠着链条的剑。他们已经将它称为‘阿里汗之链’了。”

“它有什么作用?”她说。其实不用问他也会告诉她。

“这把枪会杀死被击中者的上级。”科然说,“如果有那么个人的话。上将、大臣、僧侣、学校老师。这是一种特殊的忠诚度测试。”

现在她知道了。“你想让我毁掉‘链’。”

在很久之前的一个宇宙中,一位名叫世荣的决斗者拿起了那把枪。这把枪是一位有经验主义倾向的女王给她的。“我不明白一把不起作用的枪怎么可能会造成危险。”那位女王说。她冲着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点点头,男人被单丝捆绑着,如果他想逃跑,就会让自己支离破碎。“不管怎样,这个男人都会被处死,他的名字会从族谱中划去。来看看这把枪对他有没有用吧。”

世荣开了枪……然后,她在一个不认识的城市里醒了过来,这里的居民说着一种她之前从未听过的方言,他们的技术她几乎只在历史剧中见过。不管怎样,他们用的日历还是她熟悉的。日历告诉她,她来到了857年前。无论她怎么研究都无法改变这个数字。

后来,世荣推断出,她处决的那个男人的祖先可以追溯到857年前的一个特定人物。很可能这位祖先因做出非凡的功绩而跻身贵族之列,并依照世荣族人的算法,开创了自己的时间线。

不幸的是,世荣还没有找到答案,就在无意中将人类这个物种消除了。

“正是如此。”科然说,“我奉命阻止更多的暗杀。阿里汗之链是我不能无视的威胁。”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世荣说,“毕竟,‘链’可能已经休眠了,但是其他的……”

“我见过‘怜’和‘针’。”他说,他的意思是他从那些见过的人那里拷贝过了数据,“它们很美。”他所说的美并不是勾勒出女性轮廓的每一道阴影,也不是在多面棱杯里温度恰好的日色美酒。他所说的美是逻辑层次的,是公理—公理—推论—证明的渐进,是证毕之美。

“任何枪或玻璃碎片都可以起到与‘怜’相同的作用。”世荣说,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有时间和其他专业知识,药物和解梦刀就可以完成‘针’的工作。你肯定也能如此谈论‘链’。”

她又站了起来,取下那幅山的画,把它紧紧卷了起来。“我出生在这座山上,”她说,“类似的造物依然在那儿,在与我所知自己出生的那个世界非常像的地方。但是我认为没有人会用这种风格作画。可能某个艺术史学家会认出它的远亲。我不是艺术家,但是我自己画了它,因为没有其他人记得我记得的事情。你现在可以让它重新开始了。”

“你用过多少颗子弹?”科然问道。

“花”并不需要特殊的子弹——它甚至可以不上子弹——

重要的是数字。

世荣笑了,笑声很低沉,近乎沙哑。她知道最好不要相信他,但是她需要他的信任。她拔出了“花”,用两只手托着它,好让他看一看。

三片花瓣飘落,第四片随即也将掉落。这不是那个数字,但是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你守护它这么久了,”他一边说一边在不触碰枪的情况下观察着枪械师的标记。

“我会守护它直到我变得冰冷。”世荣说,“你可能会觉得‘链’是威胁,但如果我将它消除了,我无法保证你依然还能存在……”

“我想毁掉的不是‘链’。”科然说,“我想毁掉阿里汗。你觉得我来找你会是为了什么小事吗?”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之后,世荣说道:“也就是说你追踪了阿里汗族系的后人。”他的沉默意味着赞同。“他一定有很多后人。”

阿里汗之花会毁掉目标的一整个族系,它会改变过去但是持有者不会受其影响。在世荣曾经效忠的帝国,历史上记载阿里汗是一位尊贵的客人。世荣在很久以前就发现了,阿里汗并不是客人,而是一个被迫为俘获她的人铸造武器的囚犯。没有人知道阿里汗是如何制造出具有如此新颖破坏力的武器的。“花”是阿里汗对举国上下都崇拜先祖的民族最巧妙的报复。

如果阿里汗族系的后人存在于此,那么阿里汗自己就可以被抹去,她的所有枪也不会被制造出来。世荣将不用再在这条时间线上流亡,虽然她也确实不能再回到自己出生的那条时间线上了。

世荣“啪”地把画拉开绷直。山破裂开了,不过她在好几世之前就已经失去它了。无声的闪电划破天空,将周科然从人型的外壳中解脱出来,将无解的图形镶嵌到造就他的方程式中。这幅画还有其他作用,就像这个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一样——她相信功能的多样性——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科然的身体瘫软在沙发上。世荣把它留在了那里。

这是她很久以来第一次离开黑轮站。能够在路上采买的东西,她都没有带。黑轮对她忠心耿耿,因为他们知道不要去冒犯她。黑轮会让她的套房保持整洁、不受打扰,并会送来用高雅的玻璃杯装着的快要结冰的水,夜以继日,等待她归来。

科然承认自己其实也只是枚棋子。如果他知道自己知道什么,而且能活到可以告诉她的那天,那么其他人也一定知道他所知道的,或者能够发现他知道些什么。

科然一点儿都不了解她。世荣早已从前往终点的迷宫中挣脱了出来,找到了前往中枢世界的通道,她可以从那里开始搜索。如果世荣想要向阿里汗复仇,她很多年前就可以这样做了。

但她不会像阿里汗一样。不管是多么陌生的族群,她都不会想要摧毁掉他们的整个时间线。

世荣曾经期盼事情不要发展到这种地步。她承认自己很天真。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她必须找到并杀掉阿里汗时间线上的每一个孩子。这样她就可以保护阿里汗本人,保护历史的积淀,以防以后某个人战胜了她,将“花”从她手中夺走。

在一个决定论反向运行的宇宙——无论你做什么,一切都将以同一个不可避免的Ω结束——选择仍然很重要,尤其当你还是一把毁灭性的枪械最后的守卫者时。

尽管世荣想到她其实可以接受科然的提议,她可以牺牲这条时间线来换取一条阿里汗和枪都未存在过的时间线,但她拒绝这么做。因为那样会带来热寂,而她也开始疑惑:如果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感知体——一台计算机——可以拥有灵魂,那么宇宙本身,这台最伟大的计算机呢?

在这个宇宙里,他们觉得她已经很老了。其实世荣比他们推测的还要老。在几百万条时间线里,她都一直活到了生命的尽头。每一个结局里都有阿里汗之花,就像刀柄和利刃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样。确实,科学从来都没有绝对地证明过任何事情,与无限相比,无比庞大但是有限数量的实验是微不足道的,但是世荣觉得数百万条时间线已经足以作为证明。

没有阿里汗之花,宇宙将无法自我更新并开始新的故事。也许这就是宇宙存在的全部理由。而当热寂来临时,只要有必要,世荣就会在那里,无论多少次。

于是世荣出发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也不太可能是最后一次。可是,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还是没有丧失悲痛的能力。

①《圣经》中描述的末世大战。——译者注

世界名人堂

SFW:您在学生时期主修的方向看上去与写作关系并不大,您是什么时候开始确立写作志向的?

李允夏:我本来想成为一名作曲家。在三年级时,我的老师麦克拉肯先生会换上奇特的服装——假装自己变成了名为“讲故事的人”的超级英雄。我会说:“这不是真的。”他会说:“你毁了这个幻象。”他让我们进行创意写作。在那之前,班里的大家都在创作音乐,我也是其中之一(尽管我后来才知道我们写的那玩意儿绝对称不上音乐)。在麦克拉肯先生出现之前,我没有思考过故事到底来自何方。我一直以为故事是在书中出现的,而书籍则是神奇地掉进图书馆的。他们不是来自什么地方,也没有人制造它们。但是我的写作老师让我意识到故事都是人们写出来的,我想,如果其他人可以写故事,也许我也可以写一个故事。我改变了主意,决定成为一名作家而不是作曲家。

SFW:那么您是如何开始第一部作品的写作的呢?

李允夏:我最初本来是打算写奇幻小说的——我真的很喜欢《龙枪》和安妮·麦卡弗里(AnneMcCaffrey)的《佩恩》(Pern)故事。我知道它们在技术上是科幻小说,但这些作品里面有龙。五年级时,我写了一篇完全抄袭安妮·麦卡弗里的作品,只不过故事中出现的是独角兽骑士而不是龙骑士。

SFW:这次我们刊登了您的《花,怜,针,链》,这部作品与世界线和因果律武器相关,您为何会对这类题材感兴趣呢?

李允夏:这个问题让我想起自己曾在韩国就读的一所小学校,在图书馆里,我们只能接触到有限的英语书籍,更不用说科幻小说和奇幻书籍了。但幸运的是那里有一本《安德的游戏》,我读了之后意识到自己想写关于军事伦理的文章。我一直对军事历史感兴趣,我会打包带走图书馆里所有关于投石机、黏土和攻城器械的书。

SFW:对于写作,您有什么自己总结的独特建议和心得吗?

李允夏:我把写作当成一个方程式。我会在作品中提问,什么才是……道德,但这也许是一个过重的术语……可以换成,最终读者应该从中得到什么?最后的结论是什么?我试图证明的定理是什么,我得到它的公理是什么,我如何展示这些步骤?我经常想我的数学教授是否会赞成我对他们教给我的东西的做法,因为这是我作为数学专业的学生学到的东西,是如何以这种方式思考的。很多人认为数学是关于计算或算术的。它不仅仅是算术,而是关于论证,要形成一个论点。特别当你写的故事想要传达某种道理时,它就会像是要进行一种论辩。你可以把数学的方法转移到小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