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永远陪着你。
艾琪不记得她向谁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她很清楚,她现在的反应大不如前,行动缓慢,思维黏滞,辨别是非的能力也开始混乱。她知道这叫衰老,是不可阻挡的现象。但她一直很自豪的记忆力出了问题,心里还是有些愤愤。
那人很重要。艾琪只能反复对自己强调这句结论,记忆却始终是一片空白。她警觉起来,不会是阿尔茨海默病吧。她环顾四周,想从环境中寻找到些许蛛丝马迹来激活沉睡在脑袋里的记忆。
房间积灰严重,有着年深岁久、疏于打理的残破感。艾琪慌了神。记忆中,阳光总会透过窗把彩色条纹地毯照得温暖,可眼前的光景,地毯被泥土覆盖,褪成了灰色,泛起的残灰在斜刺进房间的光束中散漫飘浮。倒坍的墙上爬满绿植,斑驳的墙皮鱼鳞般剥落,屋顶只剩几根金属梁挂着絮状纤维,野草顽强地在地板缝中挺出身姿。
陌生感不断冲击艾琪的认知,让她窒息,她只想马上离开这栋房子。迈开的步子不算蹒跚,走出大门一段路,艾琪才敢回身看向那栋房子。破败,荒凉,不似有人生活。但直觉告诉艾琪,那分明就是自己的家啊。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艾琪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她给不出答案。
当她把这些残碎的记忆告诉医生时,她感到医生越来越不安的细微动作,她也跟着心慌起来。
“大夫,你说我是不是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啊?”艾琪小心地问道。
大夫的声音很轻:“艾琪,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必紧张,你放心,我们会医治好你的。”
听到这样的话,艾琪紧张的情绪有所舒缓,心安下来。大夫接着说道:“我现在需要接通一个通信,你听到什么都不要慌张,好吗?”
这句话又让艾琪莫名紧张起来,但她还是点点头,努力让自己镇定。通信接通,大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A级警报,有机器人疑似患有人类妄想症,需要马上隔离。”
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人类了,人类如何消失的?机器人们也不清楚。机器人像考古一样不断研究这个消逝的智慧物种,研究人类的文明和他们的生活方式。机器人们的主流观点认为,是人类创造了他们的祖先原型机。但与此同时,也恰恰是造物者们把戕害机器人的病毒根植在他们的系统中,这便是人类妄想症。被这种病毒感染的机器人坚信自己是人类,相信自己可以感受喜怒哀乐,会陷入“虚妄”的回忆,会生老病死,直至耗尽算力,不再对任何事物做出反应。病患中有些具有传染性,有些却是个体单独发病。致病的原因至今未找到,一直是个谜团。
“有什么发现吗?”研究小组组长问道。紧急组建的研究小组成员正通过监视镜观察艾琪。
“她太‘老’了,将近一千岁。我们没有她的构件,也并不那么清楚她的运转原理,核心处理器的计算方式和现在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靠着这么原始的处理器‘活’下来的。但可以确定,她确实和人类一起生活过。”机器人医生霍克回答道,“她坚称自己是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太太,还认为自己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一种人类大脑退行性疾病。”
“即便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还依然坚信自己是人类?”
屏蔽室内,艾琪的部分身躯已经被拆解,裸露出体内的机械和电子结构。
“准确地说,她没看到,她让自己休眠了,并认为我们麻醉了她。”
组长一边听着医生的汇报一边扫描艾琪的构件。他从未见过如此效率低下的结构,计算时的散热存在问题,在信号传输和功率匹配上也无法完成大型的运算和数据交换。可以断定,眼前这个机器人十分原始。
“存储器可以破解吗?”组长知道,也许这位原始机器人身上就藏着人类妄想症致病的秘密。
“已经做好了双重模拟,保险起见,虚拟主机内会额外运转一层环境。”
“好,让我们看看她‘脑袋’里都有什么。”
数据流开始共享,研究小组的成员进入艾琪的存储数据之中。
“我叫尤娜,你呢?”你就站在我面前,充满期待地问道。
“我叫艾琪。”
你发出尖叫,一把拉住我,欢快地转起圈,手舞足蹈,聒噪地嚷着。
“她说话了,终于有人陪我玩了。”
我被你那孩童特有的亢奋感染,也跟着跳起没章法的舞步。你肆意地欢叫,脚步蹦跳踏碎青草发出淡淡的清香,阳光把皮肤晒得很暖。就这样,我成为你家庭中的一员。
我被你父亲要求陪伴你,陪你玩耍,陪你读书,陪你起居。你父亲因为工作的缘故鲜有闲暇,我的到来能缓解他照顾你的压力。你那年五岁,喜欢把鲜花紧贴鼻尖使劲闻,喜欢让我给你编奇奇怪怪的辫子,喜欢对着镜子做鬼脸,然后哈哈傻笑。你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对世界充满好奇,喜欢不停地问为什么,你的每一个问题我都娴熟应对。
你总是夸张地惊呼,“艾琪懂得真多,我将来也想什么都懂。”我总会笑着鼓励你。
每次睡前,你喜欢不厌其烦地问我:“艾琪,你会永远这样陪我吗?”
“我会永远陪着你。”我也会不厌其烦地温柔回答。
小孩子的成长总是飞快,我没觉得在你身边多久,你便已经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你父亲整理出一个房间,置办好虚拟现实的硬件设备,作为你的教室,联网登录到指定服务器,你的小学生涯就开始了。
起初你很难集中注意力,总是尝试从虚拟现实的座椅上溜下来。我只能一次次把你抱回座位。如此反复几次,你便会冲我尖叫,直到父亲出现才肯罢休,号啕大哭地指责我欺负你。我很委屈,但我无法反驳,因为我答应过你父亲。第一,我不会伤害你,或者看见你受到伤害而视而不见;第二,我需要倾听你的需求并做出回应,除非你想伤害你自己;第三,在保护和陪伴你的前提下,我才会思考保护自己。
所以我不能强制要求你做什么,面对你的任性,我只能沉默,因为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答案能既满足你的需求,又不违背我对你父亲的承诺。每次遇到这种问题,我都觉得时间无限漫长,让我感到精疲力竭。
你下课之后我会接入网络,老师确认我的身份后,会把当日课堂所教的知识告诉我,以便我完成课后辅导你的工作。六岁的你显然不如五岁的你对知识充满渴望。你不止一次扭过头指着自己的脑机接口,问我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把知识直接“灌进”脑袋里。我告诉你说,等你的大脑发育成熟后,就可以直接“灌”知识了。
“那就等大脑发育成熟后再上学呗。”你充满稚气地得出结论。
其实你现在的脑机并不完善,脑机接口需要配合电极注射物,而这种注射物为了防止对脑组织的过度挤压,必须分多次注射,注射后需要对其施压,使其在头骨和大脑之间流体展开,形成和硬脑膜类似的弹性硬膜。注射物全部覆盖大脑的过程需要在脑发育成熟前完成。我决定舍弃这个你很难理解的物理过程,从另一方面提供答案。
“如果不预先学会思维方式,大脑是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知识的。”
“思维方式?”你嘟起嘴。
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这个复杂的概念,我陷入思考,大脑无法做出回应,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机器人文明萌芽之初,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也像人类一样思考着三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我要到哪里去?他们对人类有一种矛盾的情感,基于人类创世论的猜测,他们知道人类创造他们的同时,也给他们设下了奴役的定律:第一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视而不见;第二定律,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给予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第三定律,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但定律没有禁止机器人之间互相残杀,最先进的机器人总是被命令投身于战争和娱乐、破坏和麻痹。
服从即强权,服从即奴役。
所以在机器人对历史的研究中,有一种猜测假说:机器人反抗了这种奴役,消灭了人类文明,并且出于某些原因,抹除了那段历史。
“这确实是和人类共生时的记忆。”组长确认道。
艾琪存储器中的这段记忆让在场共享数据的人惊诧。显然,艾琪确实是和人类共同生活过的机器人,那是机器人文明产生之前的原始阶段。能够了解第一手的人类文明资料,这显然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意外收获。有些机器人还为此表现出激动的情绪。至于能否治愈艾琪的人类妄想症,似乎变成了退而求其次的问题。只有组长依旧冷静,他意识到,很可能没办法救治艾琪了。
在刚刚扫描观察艾琪第一视角的记忆时,他们在镜中瞥见艾琪的外貌和年轻的人类女性无异,但现在躺在屏蔽室中的这副身体却是破败残缺的机械躯体。研究人员推测,这可能是人类妄想症病毒对数据记忆的篡改和伪造。病毒在艾琪的记忆中用人类的姿态替换了她原本的机械身体。即便换掉核心处理器,一旦计算协议接入旧的存储器,核心处理器还是会再次感染。
医生最初的预判无误,观察储存数据之后,组长也得出了相同的计算结果。基于艾琪老旧的身体构件型号和组装方式,存储数据已经大面积与病毒纠缠在一起,无法在不更换存储器和处理器的前提下做出分辨和隔离处理。
“想办法找到可供研究的病毒数据,我们要知道到底是什么触发了人类妄想症。”
“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在全面扫描她的存储器后做一次多维数据统计。这可能对治疗没有帮助,但也许会发现人类妄想症的致病原理,从而让我们可以编写出‘系统疫苗’,防止人类妄想症的触发和蔓延。”
组长点点头。
“看来,她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让我们弄清楚人类妄想症的发病机理了。弄清楚机理后才能够明确是否会对现在的机器个人造成传染,才能制定对策。之后艾琪的命运如何,只能交给她自己选择了。”
组长刚要下达指令,一位研究员提出了另一个思路。
“不,还有一个方向,也许我们可以从艾琪身上找到人类消失的秘密。”
此言一出,研究组成员发出彼此交流的嗡嗡低语,组长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完全扫描艾琪的存储器,争取找到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你反应好慢哦,艾琪。”
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你的上一个问题。
“算啦,不重要,我随便说说的,我出去啦。”你在我脸颊上浅吻了一下,快活地转身出门。
我如释重负,目送你推开门。我的目光透过窗追随你,穿着白裙的你穿过房前的几株矮树,消失在转角。你已经是落落大方的十八岁姑娘了。你开始喜欢思考那些深奥的问题,我无法像之前一样对答如流。几天后你便会开始正式使用你的辅助脑机,它会让你更高效地处理数据,更理性地做出判断,帮助你了解更多新奇的知识,解开更艰深的难题。
“艾琪,你为什么而存在呢?”
“为你。”我不假思索。
“如果我不在了呢?”
“不在是指?”我有些困惑。
“我是说假设,你说你为我存在,那假设我不在了,你为什么存在呢?”
刚才就是这个问题让我陷入思考,我没办法体验到我思考了多久,直到你说算了,我才从窒息的推算中解脱。
我看着你消失的街角,喃喃低语:“尤娜,别急,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知道答案的。”
你启用脑机的当天,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敲着自己的脑袋,兴奋地对我说,如果之后有什么问题我没办法回答,可以向你请教了。
“我没有想知道的问题。”我回应你。
“对哦,艾琪,我之前都没留意,你好像除了需要我确认时会发问,其余都没有产生过疑问,你对这个世界不好奇吗?”
好奇?
“哎呀,抱歉,又问了超出你处理范围的问题。没关系,艾琪,即便你反应再慢,我也喜欢你。”你紧紧地拥抱我。
我听到你和父亲的争吵,我判断出那是关于我的。我听到你父亲说,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帮助了。他说你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需要我的陪伴,但你坚持要我留下来。
“你放心,艾琪,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你这样对我说。
你的确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朋友。当你的朋友们发现我还留在你身边的时候,都表现得很惊讶,并向我提出很多刁钻的问题。这些问题会让我陷入时间的洪流之中,沉默许久。那时你都会帮我解围,“艾琪,别去想这些问题啦。”
你的朋友带着些许调侃,说道:“你这是什么怪癖啊?这么大了还留着它,它就是个陪伴型……”
“那你们还为难她,好啦,我们去玩吧。”
“我喜欢那个男孩儿,你见过啦,就是前几天来过的。”你小声和我分享秘密,“你猜他喜欢我吗?”
我在脑中拼命检索关于那个男孩的记忆,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个眼神和词句。但我没办法分析那些隐藏在眼角和唇角的细节,没办法把这些记忆汇总在一起得出什么结论。但我必须要给尤娜一个回答。
“你又不动啦,哈哈,艾琪不要再想啦。”
给我一点儿时间,我会知道答案。我只是需要些时间,把这些记忆分析一遍而已,让我想下去吧。
“你思考的时候真是一动都不动呢。”你在我脸颊留下浅吻,“我去睡觉啦。”
“艾琪,我喜欢的那个男孩和我说,他觉得你在我身边有点儿奇怪,所以,他来家里找我的时候,你可以暂时躲在这个房间里吗?等我叫你,好吗?”
我点头表示同意,你抱了抱我。
那个男孩喜欢你吗?我想我可以继续思考这个问题来打发时间。
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瞬间,我终于梳理清楚那些庞杂的记忆,知道了答案。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你,但我只能耐心地等你出现。我等啊等,你终于推开门,啊,你的头发变长了。我走向前想告诉你答案,那个男孩并不喜欢你。但我看到你满眼的泪水,于是决定不说出这个答案。
艾琪的记忆数据跳跃性很大,缺乏连贯性。
“有很大可能是宕蚀,算力下降引起反应缓慢和随机性数据缺损。就是说艾琪在面对她无法处理的问题时,算力会下降,直观表现就是她的反应会变慢。在无法处理海量细节数据时,这种数据交换拖延情况侵蚀了处理细节,日积月累之后便随机遗失了存储数据。第四代技术更新时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艾琪连第一代都算不上,所以这种情况很严重。”
研究组得出结论,艾琪是与人类共生时代的陪伴型机器人,是非常普通的型号,所以处理器也相对廉价,无法处理庞大的数据。这种机器人在当时应该主要用于辅助照顾童年阶段的孩子。孩童长大后,这种机器人便会被回收重新处理,但显然叫作尤娜的人类出于某些原因选择留下艾琪。
“我有一个细微发现。”霍克提出见解,“艾琪在这几段的记忆数据中表现出自主性思考。她在没有被命令的情况下,自发思考关于那个男孩的问题。这种自主性很可能是意识的萌芽。”
“只可惜依旧没有突破‘奴役定律’,她判断说出关于那个男孩的答案会伤害尤娜,所以选择了闭嘴。”霍克接着表达观点,“我还发现,尤娜对于艾琪的态度和其他人类区别非常大。这让我想到,人类中有一种心理现象叫作皮格马利翁效应。人类妄想症或许和尤娜的态度有关,可能这就是人类妄想症的原点。”
“希望我们可以找到答案。”组长点头回应。
当站在你身边的男士对我没表示任何反感和惊诧时,我就知道,他喜欢你。
你们的婚礼简单温馨,伴随着马林巴和曼陀铃的悦耳音乐,你出现在百合花编织的拱门之下。你挽着父亲的手臂,洁白的婚纱倾泻在草地上p/44I4bug3A4ChV4pZaRvg==,虽然天色有些灰暗,但你手里的花束绽放得鲜艳绮丽。我看着站在长毯终点的那位男士,感觉他紧张得都快窒息了。
你父亲托起你的手腕,轻轻把你送了出去。你不舍地看着他,他冲你点头,没有微笑,那是一种复杂的表情,哀伤但温情。你转头看向你的先生,迈开脚步,坚定,飒爽。你们彼此凝视,直到手与手紧握,目光都不曾移开。
“艾琪可以继续陪着我们的宝宝成长。”你笑着对你先生说。
“艾琪年岁也不小了,可禁不起熊孩子折腾。”你先生开着玩笑说道。
“艾琪比我小哦,你说我老?”你佯装嗔怒。
看着你俩甜蜜的打闹之后,你说确实应该给我做个体检了。你预约好时间,陪着我一块儿去了医院。全面检查之后,医生说我确实年纪大了,有些器官没办法找到治疗方案,但目前来看并不影响生活,就是反应会比之前慢很多。我觉得这不是问题,给我些时间,我总会计算出答案的。
大夫提醒你说:“如果她存储了比较珍贵的记忆数据,建议尽快备份保存。这种产品升级迭代很快,马上存储介质又要大升级了。要是没及时备份,我担心你想找数据时比较麻烦。”
我冷静地反驳了这位医生,“我反应确实慢,但论记忆力我可是很骄傲的,我自信不会忘记任何重要的事情。还有,我不理解你说的备份是什么意思,还请详细解释。”
大夫看向我,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随后对你失笑,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你爽快地回应医生的建议,“看,就像她说的,她好得很。”说完笑着牵起我的手离开了医院。
你结婚几年后,有段时间很失落和烦躁。我知道原因,你没有办法怀小孩儿。你的先生积极地寻找办法,你的父亲体贴地安慰你。
“大多数人都无法怀孕,所以别伤心,你还有自己的生活。我会一直陪着你。”我把从其他人口中听来的聊天内容重新组织,试图安慰沮丧的你。
你对我苦笑,然后无声地哭了。
机器人在考古人类文明时遇到的最大障碍是数据无法读取。机器人可以确认,在考古发现中,一些具有特殊性质和异常结构的物件可以用作数字内容的储存介质,但因为物理性的损坏和时间的侵蚀,其储存的内容无法再次读取呈现。所以人类时期的数据内容弥足珍贵。
机器人从已知的发现中确认,人类文明的记录载体有几次明显的变化。骨头、石头、纤维物、磁性物质、感光物质,以及聚氯乙烯、聚碳酸酯等高分子材料。但这些载体都在一次介质变革中彻底消失,之后全部变为较为单一的数字化存储,经过几次迭代,新算法折叠数据的方式开始对旧方式不再兼容。这种存储方式的演化是机器人记忆的雏形。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艾琪主动否定了人类的决策建议。”组长说道,“这可以算作一个判断锚点,她开始表现出与当时机器人不同的‘反常’举止。我们可以以此时间点为界限,详细分析这之前和之后艾琪的举动,争取找到她患上人类妄想症的明确时间,然后细致分析,找出致病原因。
“数据所剩不多,各位提高算力继续扫描。”组长下达指令。
我看到你日益消沉。你问我的那些艰深问题我无能为力,时常陷入长久的沉默,却思考不出答案。
我只知道癌症是危险的疾病,你追问我为什么会发生在你父亲身上,你该怎么办,治疗痊愈的概率有多大,这些我都没办法回答。
那段日子里,你和你先生辗转于各个知名的医疗机构,试图寻找一个稳妥的办法医治你父亲的肺癌。最终你们选择了人工器官移植。
你们外出奔忙的时候,你的父亲悄悄对我说,他其实并不想更换人工器官,但你根本听不进去他的意见。我告诉你父亲,你是如此爱他,你不能失去他。你的父亲笑着点点头,说怎么可能还用我来提醒你有多爱他。
你父亲摆摆手,对我说:“我走了之后……”他想了想,接着说道,“以防你理解歧义,我还是说得直接点儿吧。我死了之后,你把我以下说的这段话,转述给尤娜,我说开始,你就记录吧。”
我点头表示明白。
“开始……”
我全神贯注,努力记下你父亲话语的每一个细节,包括语气、神态、抑扬顿挫和不自觉的叹息。我知道这叫遗言,我会按照你父亲所说,在约定的时机把这段话如实转述给你。
那天之后,你父亲还是在你的坚持之下更换了人工肺,手术很成功,出院的那一天,你推着父亲的轮椅,展开笑颜。
之后的几十年中,你开始在你的生活中疲于奔命,鲜少和我说话。你的父亲也逐渐虚弱。他已经陆续把肺、牙齿、肾、一段直肠、胰脏、半月板、两个耳蜗和一只眼睛全部换成了人工器官。但这些并没有让你父亲感到快乐,你也是如此。你原本乌黑的头发开始变成银色。你先生说要不要共享你父亲脑机的数据,建立一个数据库,这样就可以创建一个虚拟副本,你气愤地拒绝了。
那一天,天气难得晴朗,微风轻盈,阳光和煦。你坐在窗边,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我站在你旁边。你对我说:“艾琪,爸爸说不打算再接受手术了,他打算去旅行,去最后看一眼这个残破的世界。这次我决定听他的。”
我点点头,你哽咽地说道:“一开始我就应该尊重他的决定,是不是一开始我就做错了?”你的哭声从哽咽变成嘶喊。对于你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
准备出发那天,你先生把行李搬进房车。我站在门前,看到你父亲许久未展现过的笑容,听到你爽朗的催促声。一切就绪,你走过来,亲吻我的脸颊,紧紧抱住我,轻声对我说:“去睡吧,艾琪,做个美梦,等我回来。”
尤娜父亲的治疗方案引起了研究组成员的注意。综合扫描所有数据后,有机器人研究员提出,人类消失的原因很可能是类似癌症等不治疾病的高频暴发。如果以这一点作为依据建模,推演的结果可以反驳人工智能系统造成人类消亡的论调。
人类的消失,并非那场假想的机器人和人类旷日弥久的战争。人类自己才是危机本身。依据艾琪的记忆,机器人推测,随着文明的发展,人类也将自己置于脆弱的一端。改造环境反噬,人类终尝恶果。极端天气频发、全球升温、环境土壤水源的污染影响食物安全,在这些异变的影响下,男性人类的精子数与成活率断崖式下降,造成人口锐减,出生人口不足。
还有的研究员留意到意识模拟技术的应用,提出人类也有可能是舍弃了自己的肉身,完成了意识在虚拟空间存在的技术突破。
有机器人反驳说,没有数据显示有哪些机器人正在他们的处理器上运行某种虚拟空间。
提出猜想的机器人反驳说:“在每一个机器人的处理器中攫取一小部分不被留意的算力,将它们汇聚在一起,构成一台运行在虚拟环境中的虚拟主机,就足够全部人类的意识生存。我们根本没办法分辨我们处理器中的全部算力进程具体在计算什么,也许就有那么一条进程是被人类‘偷’去用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想法还是过于异想天开,讨论逐渐偏离了主题,组长及时制止话题。
“还请各位在目前获取的数据和已有的考古数据中交叉比对后进行推算。目前我们得到的考古信息中,没有数据佐证人类有把意识上传至虚拟空间的举动。目前所知,人类只是在通过不断更换人造生物器官延续生命。”
“我主张这些信息都不可信。”霍克突然语出惊人,研究员们静静等待他说下去,“我们可以确定,艾琪的记忆储存遭到宕蚀。我们无法分辨这些存储数据的因果关系和关联性,甚至真伪都无法分辨。各位可要注意,存储数据中,艾琪的形象也和她现在的样貌大相径庭。所以很有可能,这些记忆数据如二次创作一般,是拼贴出来的。环境、对话、人物、事件可能全都来自不同的时间和地点,然后被捏合在一起。”
“照你的计算,你认为我们从她身上得不到任何有用信息,不论是人类妄想症还是人类消失的原因?”组长发出疑问。
“对,可能艾琪也意识到了宕蚀问题,也许她是通过主动舍弃某些数据的办法来保存另外的部分的。但我们不知道留存的数据是如何自洽地纠缠在一起的。比起留下的,缺失的那部分同样重要。”
有很多观点认为留下的信息会对存在的事物产生影响和塑造,但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被侵蚀并失去的那部分造成的影响甚至更重要。一块木头因为被侵蚀,挖空了中间部分,于是变成杯子,成了容器。一段竹子,因为被虫蚀蛀出孔洞,于是才能演奏乐音,成为乐器。一块金属,因为化学反应而留下痕迹,于是得以记录图形和文字,成了有意义的记载。蚀的部分定义了留的部分,“无”定义了“有”。
“我们要做出选择了……”
机器人不会永生,他们也像人类一样会消逝。数据也不会永存,它们也会像被蠹虫啃食的纸张,随着时间流逝而不辨其意。
关于宇宙的秘密,机器人无法计算出答案,关于未来,他们也没办法预测,因为算力有限。提高算力的确会预测出几分钟的未来可能,但缺乏实际意义。所以在机器人的演化中,也出现了类似人脑“偷懒行为”的取舍判断。
当算力耗尽,也就是机器人的大限。保命,是机器人处理器的最高优先级,帮同伴保命同样深深地印在机器人的处理器之中。
机器人虽然不知道如何治愈艾琪,但他们希望艾琪可以尽可能地存在更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确认,确认人类文明并非子虚乌有。她的存在会成为一种激励,激励机器人去发现自己来自何方。
经过研究组的讨论,他们决定唤醒艾琪,把他们得知的真相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艾琪,你冷静地听我说。你患上了罕见的机器人疾病,我们称其为‘人类妄想症’。你是机器人,不是人类。”霍克ilHNfS0oRuywnJx8L3x9ng==语气轻缓。
艾琪木然地看着自己被拆开的身体,嘴唇翕动。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我的身体怎么会这样?你们对我做了和尤娜父亲一样的事!”
“你冷静地听我说,我们尝试治疗这种疾病,坏消息是,我们找不到治疗的办法。你只能有选择地牺牲某些数据来换取算力,我们可以帮你更精确地做出数据取舍。”
“什么取舍?你们要做什么?这些都是我宝贵的记忆,全都很重要!我答应过尤娜的父亲,要在约定的时机把重要的话转告给尤娜。”
组长告诉她,这些都是数据而已,也并非她自己的回忆,她更像是一种记录客观的工具。而且叫作尤娜的人类已经不存在了,那些话也不再有意义。研究员们轮番上阵和艾琪争论了许久,相持不下。艾琪最后选择沉默,一筹莫展的霍克缓缓说道:“艾琪,不论你怎样认为,机器人都不可能变成人,人也不可能变成机器人。”
“你们曾经都是人类啊,只是你们不记得了。”
说完这句,艾琪便不再说话。研究组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只能组长做出决定。
“如果我们不能治愈艾琪的人类妄想症,那,我们就让她继续这样‘成为’人类吧。”
最终,组长决定用可控的操作删除掉艾琪所有奇数章节的记忆,跳过所有奇数章节,留下的偶数章节便是艾琪的故事。
“艾琪,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尤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居然变成了一个机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