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

2024-10-29 00:00李频
科幻世界 2024年8期

1

高原的空气是稀薄的,滤去了水分,滤去了云朵,滤去了声音,只剩下浩浩荡荡的风,仿佛那是自己的肺在与大地共同呼吸。高原的空气是干枯的,不能滋养青草如茵,不能滋养柳暗花明,举目望去只有一片荒凉干燥的土黄色,阳光也像是干燥的,干燥了人的眼睛。

一个人在高原生活一段时间,就会有种错觉,独处时常常能听到自己与自己对话的声音。或许这是空气过于干燥、过于稀薄的缘故。王底用了两个月才适应这种稀薄的空气。

前年夏天,施工队伍刚刚扎下塑钢板房的时候,他跟许多人一样,夜里由于缺氧而头痛难眠,清晨,板房里回荡着隔壁传来的咳嗽声。但两个月后,他的身体调整了过来,血液里开始涌现更多的红细胞,肺泡表层增长了更多的毛细血管,中枢神经调整了阈值,不再因为过低的血氧浓度而烦躁不安。

他的皮肤也变得粗糙厚实,洗脸时像是在用力擦拭一件古旧的陶罐,脸颊留下了沧桑的高原红;他的手指触觉也退化了,去年冬天零下二十摄氏度的严寒中,他赤手去扭动一颗M60大螺栓,几秒钟之后才感到刺骨的痛。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干涸,儿子在视频的那一头已经认不出他的面庞、听不出他的嗓音。

两年零三个月里,他跟儿子没有再见过面。

但他不责怪这里稀薄的空气,甚至感激它们。试想,这颗星球实际上是如此平坦,如此圆整,它的半径以数千千米计算,而它的地表却最多只隆起了八千米——曾有人说,那不过相当于地球仪上面那一层薄薄的油漆。而这片由一亿年的板块运动塑造的辽阔的高原,几乎全部落入我们这个古老国度的境内。

如果你想要找到一片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陆地,沿东西走向画出一条超过两千千米的直线,那么青藏高原将是唯一的选择。这片古老的高原荒芜、辽阔,一直作为一道高耸的沉默屏障被人们忽略,却以独特的方式留给人们一把走向全新的太空时代的钥匙。

地球唯一的一把钥匙。

每天,晨光熹微时,王底都会站在寒风凛冽的湖畔,规划一天的工程进度,心里默默清点每个工点需要的班组与设备。天黑后,他在贝雷钢梁铺就的栈桥踱步,细细检索工人遗留的烟盒、破手套、矿泉水瓶,一一扔进手提垃圾袋里。

他对待施工场区就像对待自家的庭院,对待色林错就像对待圣洁的姑娘。

两年来,他核对了每一个施工控制点的坐标,没有一个误差超过一毫米;他检查了每一根螺纹钢筋的套环,亲手将它们拧紧;他一次次将眼睛贴近铁轨的表面,向最远的远方望去,确认自己看到的是一条光束般笔直的直线。

起初,藏胞们反对这项工程。他们身着厚重的毛织氆氇①,匍匐在色林错湖畔。长者告诉王底,色林错的含义是魔鬼,任何人都不应该去惊扰它。深不见底的湖水,吞噬过许多蔑视它的生灵。

长者说,国道绕过了它,高速铁路绕过了它,你们的工程也应当避开它。

王底向他们解释,这项工程的需求之苛刻远非国道与高铁能比,它绵延两千千米,必须保持完美的直线——确切来说,其后半段的最小曲率半径不得小于一千六百千米。这是人类身体能够承受的极限。

宽厚仁慈的青藏高原在喜马拉雅山脉与昆仑山脉之间馈赠了这样一大片平坦区域,起自阿里,经改则、尼玛、班戈、那曲,大约两千千米都是高原谷地,海拔维持在四千五百米几乎没有起伏,不需要大型隧道,不需要跨越大峡谷的桥梁,正适合工程的实施,代价则是在直线末端,必须穿过宽达四十千米的色林错,无从避让。

王底带藏胞们参观工地。当他们看到刚刚铺就的栈桥洁净如擦洗过的毡房顶,贝雷梁被妥善油漆、毫无锈迹,钻机缓缓探入数十米深的湖底,搅动出的火山岩淤泥被隔离在铝制护筒内,护筒外的湖水依然深邃清澈,他们停止了抗议。此后,藏胞仍然会清晨过来,但与施工队伍相安无事。

工程进展缓慢,事实上,王底享受着这份缓慢的宁静。直到昨天,宁静才被旧日同窗——假如这个词并不带有感情色彩——当今名噪一时的科技企业青年董事的到访打破。

来访者将大部分皮肤都藏进了优质白鹅绒防护服里,只露出未经风霜侵蚀的眼睛,但他执意要走到色林错湖畔,脱掉手套,在湖水里象征性地濯洗白净的双手。

身为天驰集团董事长之子,整个“天弓工程”的发起者与出资人,郭南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优越感。他的姿态就像是巡视自己的封地,而沦为下属的旧日同窗更像一杯助兴的烈酒。

他开门见山,“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二十年怕是有的。二十年前你一定想不到我们会以这种身份重逢。我知道,你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年轻的时候你不愿相信它,步入中年后你不愿面对它。”

“你负责这前后多少千米的工程实施?四十千米,还是二十千米?穿越色林错的这一整段?哦,不,只是湖岸西侧这一段。这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没有人会记得。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从陕西一路走来,那里零零散散到处都有长城的遗址,有战国魏长城、蒙恬督造的秦长城,还有明长城。但是绵延万里的长城遗迹上,我没见到任何一个工匠的姓名,没有一处刻有名字的碑文。他们胼手胝足,将一块块巨石运上峻峭的山岭,但历史并不铭记他们。

“人们会记住你的名字吗?值得怀疑。区区二十千米,相较于两千千米的总长度是无足轻重的。人们大概只会记住我,所有的资料都会如此介绍:郭南先生以一己之力将人类送进了电力太空时代。我会在工程起点旁边立下石碑,刻上我的名字。另外,我还打算将第一艘飞行器命名为‘尚德号’,来纪念我们的母校。”

气焰骄纵的来访者离去了,王底站在湖畔思绪万千。无数回忆席卷而来,尚德中学回响的琅琅书声、宁静温暖的课堂、洋溢着青春力量的年轻身体,四个人的真挚友谊。

他感到唏嘘,这位锦衣玉食的旧同窗还是那样,傲慢、狭隘、自鸣得意。他永远不会对工程怀有真正的热爱,不会体会到铺下一块块石基的安稳与满足,他以为工程的意义就等同于留下一方供人瞻仰的丰碑,匆匆一番巡视就等于宣示了主权。这是遗憾的——之于工程,也之于郭南本人。

王底再次望向色林错,这清澈的湖泊就像青藏高原望向太空的眼睛,看着它,王底回想起另外一双眼睛:清澈、纯粹、执着、无畏。

那是小粲的眼睛。

2

“风速五马赫。飞行器姿态正常,空气阻力低于阈值,底座应力幅处于蓝色范围,飞行器翼面无明显振动!”

听着同事努力压抑着期待的声音,李顶心里也忍不住升起了希望。也许,这一次真能成功。他手上的旋钮仿佛有千钧之重,每往前推动一毫米,都耗时良久。激波风洞的呼啸声隔着墙壁不断传来,里面是通过密集爆震模拟产生的超音速气流。

“风速十马赫。飞行器姿态正常,空气阻力低于阈值,翼面振动达到毫米级,底座应力幅处于黄色范围。”

同事的报告开始迟疑。但李顶咬咬牙,继续加大风洞的功率。十马赫是常规飞行器难以企及的速度,也是弹道导弹再入大气层能够达到的最高速度。这一速度能在导弹前端产生上千度的高温,但对于高超音速飞行器而言,这仅仅是入门。

“风速二十马赫,飞行器振动接近厘米级,底座应力幅到达橙色范围……”

汇报被一声巨响打断,这让汇报本身也失去了意义。失败总是突如其来,一股翼面下方的紊流带来一阵不断放大的激振,在所有测量仪器反应过来前将一切都撕毁了。

三个月的建模绘图,五个月的加工制作,全部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留给李顶,他只能寄希望于传感器在最后几毫秒内记录下了参数,能让他梳理出失败的根源。

李顶听见自己心中发出一声无言的叹息:又是将近一年的光阴付诸东流。他心里闪过自己的年龄。三十七岁了,不再年轻,研究所里那些二十多岁的后进已经开始崭露头角,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光阴可以挥霍。

今年的职称晋升名单已经公布,并不令人意外,李顶与晋升无缘。人事部在换发职称证书的时候,有意无意地说道:“李工可是所里资历最老的中级工程师了,某些方面,还是不要过于固执为好吧。”当时,他的脸红得像材料濒临断裂时的应力图。

这不能怪人事部,一切都有规章,职称要求论文指标。作为兼具研发与制造使命的研究所,仅凭理论与模拟计算是无法获得认可的。工程界只允许成功,只承认成功,而李顶从入所伊始就固执地选择了最难成功的惯性飞行器,十年来没有发过一篇实质性的论文。

“B组那边比我们顺利得多,已经完成了原型机的试验,下个月就能进入零号机的制造流程。”同事含沙射影地说。这不是他第一次打此类退堂鼓了,“也许,我们的路子一开始就是错的。三十马赫太遥不可及,远远超出了当前的工艺制造水准,它不具备在这个时代面世的可能性。超燃冲压发动机具有明显的先天优势,它的脱离速度只要十到十五马赫。如果只是这个数值,我们早就实现了,甚至比B组更快!”

李顶沉默不语。同事在退缩,也许明天就只剩下自己在残骸中整理数据。但他不会放弃,哪怕走向惯性飞行器的道路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隧道,他也要固执地踽踽独行。

确实,超燃冲压发动机只需要十马赫的发射速度,然后凭借前端泵入的压缩空气,促进飞行器携带的还原剂充分燃烧,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由于仅仅携带还原剂,氧化剂来自对空气的索取,因此能够获得相当于常规火箭五倍的比重。

但是,它仍然是化学燃料发动机的一种变体。

只有惯性飞行器才是完美的、纯粹的,才是人类真正摆脱化石燃料进入太空的希望!

是的,固执。

他的固执在很早以前,在他的灵魂与科学初次碰撞之时,在尚德中学的琅琅读书声中,在每个人人生仅有一次的深刻发现科学独特魅力的少年时期,就已经种下了。

李顶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课后的闲谈会,白枫老师在黑板上写下那个简洁的齐奥尔科夫斯基火箭方程,告诉大家:“火箭的运行法则无比简单。想要让火箭获得更高的轨道,只需要给它更高的发射速度;而火箭的发射速度又仅取决于两个变量,一个是火箭的喷气速度,也就是比冲,另一个是火箭燃料的占比。相同比冲下,燃料占比越高,发射速度越快。”

在喷气速度存在瓶颈的前提下,人类为了让火箭走得更远,只能不断增加燃料的重量,而这些增加的燃料又需要更多其他的燃料帮助起飞,于是进入一个阿喀琉斯追逐乌龟①的循环游戏,火箭燃料重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效率却不再提升。

白枫老师遗憾道:“土星五号为了将五十吨的阿波罗飞船送往月球,自身的重量达到了三千吨,其中的二千八百五十吨都是燃料。这是人类工程史上最惊心动魄又无可奈何的浪费。”

就在这时,教室中部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我们需要更高比冲的发动机,要比常规火箭高一百倍、一千倍!”

白枫老师发出他典型的爽朗笑声,“如此完美的火箭是不存在的。我知道,离子推进器具有高比冲,是常规火箭的十倍,可是呢,它的功率那么小,连一份杂志的重量都推不动。”

“不,我们有那种发动机,将全部能量用于提升载荷的速度,而不是推动燃料本身。”还是那个稚嫩的声音,但是更响亮了。

白老师的脸色带上了一份认真,“那么,小粲同学,它们在哪儿呢?”

“老师您看,满街上跑的就是!”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在那些平坦宽敞的马路上,无声而迅疾地奔驰着无数巧夺天工的载具,它们凝聚了无数工程师的智慧与汗水,又因为与人们的朝夕相处成为大家习以为常的平庸机器——那些电力推动的汽车们。

就在同学们因为不解而发出嗤笑的时候,李顶注意到那双特别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如湖水,里面满载着真挚的光芒。从那一天开始,他们四个人的命运就彻底与惯性飞行器联结在一起了。

那是小粲的眼睛。

3

“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

张奇的脑袋像被强大的磁铁吸住,紧贴座椅靠背,无法动弹,熟悉的压迫感牢牢抓住他大脑的后部,就像要将他的大脑全部压缩进后半部分体积。他甚至有种脑前额叶要从颅骨剥离的错觉。

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保持着足够的清醒,内心的数秒是目前唯一还能坚持的思维活动。一秒,又一秒。每周将坚持时间提高一秒是他的既定计划,到现在为止,他能够在持续的六倍重力下坚持二百秒。

与常人印象不同,人体其实能够承受极大的过载,部分过山车的离心力能够达到十倍重力。最大的风险是血液集中在腿部造成大脑缺氧,引发昏厥,但如果过载沿着垂直于人体面部的方向,那么风险只是眼球失血造成的短暂失明,以及面部久久难以恢复的麻木感。在有据可查的极限试验中,某位美国军医曾经在汽车尾部绑上火箭助推器,从而使自己的身体承受了四十倍重力的加速度。

张奇为自己设置的训练量是六倍重力的过载,这对于职业飞行员不算太过严苛的挑战,但他要坚持的时间是六分钟,也就是三百秒。

他的痛苦实际上已经与那位疯狂的美国军医截然不同,因为他拥有大量的时间感受自身的痛苦,需要强大的意志力说服自己坚持。这台半径十米的框架式离心机采用了主动式保护措施,只有训练者的手掌紧握加速按钮它才会持续转动,一旦他陷入昏迷,机器就会减速停止,确保训练者的安全。

每一回训练初始,张奇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血液也仿佛停止流动,依靠仅存的血液保持大脑清醒,每一块肌肉都在维持身体器官的位置。他常常忘记要重新开始呼吸,胸腔越来越沉重,大脑的惰性会选择就此窒息而不愿推动呼吸。有一次,他因此昏迷过去。

整个支队只有他一人还在坚持这一强度的训练。前一段时间,飞行器研制方面传来消息,超燃冲压发动机的进展快于惯性飞行器,很可能被投资人选定为最终方案。

如果是超燃冲压发动机,飞行器只需要在两千千米的距离加速到十马赫,对应加速度不足一倍重力,这是任何一名队友都能胜任的。在同样距离上,惯性飞行器对应加速度接近三倍重力,而且需要在脱离后尽快转向,斜向上穿越大气层,那将会有一段四十秒钟的四倍重力过载时间。

张奇要做到万无一失,无论最终选择哪一个方案,他都要确保自己是首号种子试乘员。这不仅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的朋友们。另一方面,他的直觉信任着李顶,他的惯性飞行器一定会取得成功,那才是整个“天弓工程”的灵魂。

想到这里,他再一次进入装置,握紧按钮,等待过载逐渐笼罩全身。

当意识随着机器转动逐渐模糊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一阵呼唤,一阵呐喊,那声音在喊着:“加油!张奇!”

张奇转头一看,震惊于世界上还有这样无瑕的眼神,那双眼睛里装载着世上最纯净的鼓舞与信任,就像高原湖泊里装载着的最纯净的湖水。

那是小粲的眼睛。

4

时隔二十年,张奇还记得尚德中学那厚实如茵的绿色草坪,天空格外地蓝,白云的轮廓也无比清晰;厚实的草坪满载着拼搏的力量,悠悠白云装载着理想的呼唤。

“加油!张奇!”有人为他呐喊。

张奇从李顶手里接过接力棒,对手领先他十米,但他有信心在一圈内追平这段距离。他素来以悠长的呼吸自豪,能在屏息一分钟后还保持冲刺的能力,能在四百米距离内始终保持百米跑的速度。

王底和李顶都已经瘫坐在草坪上,他们尽力了,在帮助队伍夺回两个位次后,他们再没有余力为他呐喊。

呐喊的是小粲,这个可怜的矮个子,从接力赛一开始就为每个队员伴跑,他整整跑了一千二百米!张奇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小粲的脸色一片苍白,眼睛却清亮,这家伙不要命地为所有人呐喊、助威。

停下来吧,傻瓜!张奇很想让小粲停下来,但他不能开口,他必须保持呼吸。

最后十米,加速冲刺!张奇率先冲过终点,然后扑倒在草坪上,旁边小粲瘦弱的身体也倒在了他身上。张奇睁开眼睛,看到小粲嘴唇发乌,不断地咳嗽,嘴角却流露出欣慰的笑容。

“你不要命了吗?”张奇喘气斥责。

“我们,赢啦。”小粲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他清亮的眼睛里倒映着透彻的蓝天。

王底和李顶也靠拢过来,四具年轻的身体紧挨着,互相弥补刚刚被汗水带走的热量。张奇感到无比温暖,他大口地喘着气,几乎是沉醉地嗅着青春的气息。

他们站上了颁奖台,校长与他们握手合影。站在他们旁边的是那位全校闻名、衣着光鲜的公子哥郭南,他获得了“个人贡献奖”,因为他父亲的企业赞助了运动会的所有费用。

直到多年以后,张奇才明白那次运动会真正的奖励是什么。校长早已忘掉了他们的名字,合影与奖状都已不见踪影。不,奖状与荣耀从来都不是珍贵的馈赠,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生产无数奖状,不少转眼就被人们忘记,不少连颁发者都念错名字。

真正珍贵的是你生命中有那么一个时刻,能够感受到有人为你拼尽身体最后一份力气的信任。

白枫老师在颁奖会后找到了他们。白老师身姿笔挺,气宇轩昂,对于课程内容的理解无比纯熟,深受学生们的爱戴,但他的眉间总有一丝不能抹去的苦涩。

他说:“祝贺你们!不过,我现在要交给你们新的任务,全国航天设计竞赛,你们听说了吗?”

他们四个人都摇摇头。

老师继续说道:“你们去参加吧!我老早就注意到你们四个人了,王底、李顶、张奇,还有你,最有想法的小粲,你们四个人是最合适不过的搭档。方案在六个月后提交,要有详细的测算、轨道的参数。”

小粲问道:“可是我们还完全没有准备,我们用什么方案呢?”

白枫老师微笑了一下,看着他,“就是你在课堂上说的呀,让比冲增加一千倍,不需要燃料的火箭!”

5

他们四个人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搭档,在这个班级刚刚组建的时候,他们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凝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坚固的整体,就像原子被强大的化学键固定成了分子和晶体。

一个久经社会打磨、丢掉了少年之心的成年人要理解这种化学键,或许有些困难。他需要拂拭掉思想上久积的尘埃,忘掉多年社会经验教会他的习惯,忘掉被领导训斥出的谦卑,忘掉在薪酬与贷款的夹缝中驯养成的委曲求全,找到心灵最初的悸动。

那是少年初识物理世界的悸动。当他发现世界是由公式与守恒控制的,发现星辰的移动与物质的转换能够被精确地测算,他会忘掉一切,彻底沉浸在高贵的、纯粹的喜悦之中。世界的每一份进步仿佛触手可及,列车的速度、发动机的功率、计算机的频率,每一个数字他都想要了解,每一份事业他都想要参与。

理解了这份独属于少年的悸动,才能理解这四个原子凝结为一体的原因。

白老师下达任务后,四个原子每天围坐在梧桐树下的小石桌上,用石子写下算式和结果。有时候石桌写满了,他们就征用梧桐树干作为草稿纸。他们采用确凿无误的公式,进行着毫厘不差的计算,公式和计算让四个人目光聚焦在一点。

现在,他们计算出来一些关键的结论。比如说,假如——从目的出发的假设性起点——飞行器只由地面的电磁设备推进,脱离地面后失去动力,仅仅依靠惯性进入两百千米高度的近地轨道,它需要多大的脱离速度?答案并不复杂,大约八千米每秒,只比第一宇宙速度多了一百米每秒的速度增量。

速度增量是个很好用的词汇,他们发现所有的计算都围绕着它。火箭的动力可以完全折算为速度增量,他们在梧桐树上写下公式:速度增量等比于火箭喷射时间。火箭一旦燃料填充完成,它在飞行生涯中能够改变的速度增量就注定了,那是它全部变轨能力的体现。

他们知道,依靠惯性飞行的卫星绕行地球一周后还会回到原点,因此,需要在轨道最高点再次为飞行器提供一次速度增量,才能让它保持在两百千米的轨道高度。这就是霍曼转移,飞行器唯一一次需要在太空中提供动力,速度增量仅为六十米每秒,携带轻巧的高比冲变轨发动机就可以实现,提高不到半吨的发射质量。

至此,飞行器在脱离后的全部工作就规划完成了,他们把目光移回到脱离之前。

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八千米每秒原来是多么惊人的速度。他们在梧桐树上写下第二个公式:速度平方等于两倍加速度乘以距离。于是他们发现,即使以一倍重力加速,飞行器也需要整整3200千米才能完成加速!

“不对不对!最优秀的赛车才能达到一倍重力加速度,难道它们也需要穿越整个国境才能达到脱离速度吗?”

“对的对的!速度平方等于两倍加速度乘以距离,没错!”计算者充满自信。

“是对的。”有人附和。

公式是那样简单、确切,出错的只可能是直觉,他们不得不接受计算的结果。整整3200千米的加速轨道,这是不太现实的工程,于是他们决定将加速度提升到两倍重力,对应的轨道长度缩减到1600千米。

“两倍重力,会让乘客感觉到不适。”

“那不是普通的乘员,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宇航员,他们一定能克服困难。”说话的是张奇。

接着,他们开始关注第三个公式,离心力的公式——速度平方除以半径等于离心力。他们又一次震惊,他们揉揉眼睛,忍不住验算好几遍还是对的。如果要让乘员承受的离心力不超过两倍重力,整个轨道的转弯半径不得小于1600千米。假设有一根完全笔直的一千米长的钢轨,让它的末端偏移三十厘米,然后就不能再弯了。

“这条轨道不能上坡,不能下坡,但要延续将近两千千米。逢山开道,遇河架桥,只能如此。”

“会的,会有人把它建造出来的。”说话的是王底。

6

最圣洁的象牙塔也有阴暗的角落,如果这四个原子稍加留意,他们就会感到些许困惑。他们所在的由顶尖学生组成的重点班,也混杂了一些不应在此的成员,比如郭南。他的父母在本市拥有举足轻重的企业。

但四个原子没有去注意这些,他们躲在象牙塔里,忽略了身边发生的一切,免受着酸碱环境的腐蚀;公式与计算让他们短视,只会嚷嚷着“不对不对!”和“对的对的!”。现在,他们全部的思考和争论都集中在第四个公式上,那是他们最难解决的一个公式——空气阻力。

问题是王底提出来的,他在地图上一寸一寸地搜寻,假如真的要架设那样一条笔直的轨道,它应该在哪里?

在航天发射中,接近赤道的发射点具有天然优势。在这里发射可以借助地球自转产生的线速度,降低发射消耗的速度增量。那么优先选址在南海,从三亚以南,自西向东跨过平坦的海面,斜穿过菲律宾北部的巴士海峡。长度是足够的,那将是一座浮桥。

但海平面也有劣势,那里的气压最大,空气最为稠密。传统火箭发射几乎没有考虑过空气阻力的影响,因为早在火箭速度提升之前,它就已穿出了绝大部分大气层。而他们的飞行器不同,它需要以近三十倍音速的速度在大气层穿行。

这是一个取舍的天平,需要对比才能决定。地球表面的自转线速度易于计算,从赤道转移到北纬三十度,将会损失六十三米每秒的速度增量。天平的另一侧呢?飞行器会因为海平面的空气密度增加而损失多少速度增量?

他们逐一分析空气阻力公式中涉及的变量:

“嗯,不难理解,空气阻力与空气的密度成正比;嗯,应该的,空气阻力与飞行器的迎风面积成正比;嗯,流线型的造型能够降低阻力,因此需要一个风阻系数,来衡量飞行器外观的流畅程度。”

“但是,最后,注意!阻力正比于速度的平方!”

这就是这个公式的棘手之处:飞行器速度将由于空气阻力而不断减小,其单位时间减小的幅度恰好正比于速度的平方。与此同时,空气密度随着飞行器高度而减小:海拔每上升五千米,空气密度大约变为原来的0.6倍——不是线性变化,而是指数变化。

这一切让简化运算成为不可能。这不是一个通过简单的数学变换就能求解的,他们需要新的数学工具,那种工具能够同时考虑变量随时间的变化以及变量在时间上的累积。

其他三个人都放弃了,退出了,他们把最终希望都寄托在数学功底最好的小粲身上。

其他人的赛圈暂时结束,小粲需要一个人跑到终点。

7

小粲借来越来越多的数学书籍,谈论的术语越来越晦涩:极限的起源、牛顿-莱布尼茨公式、常微分方程变换、积分因子与待定系数法。小粲一个人在小石桌上写下越来越难以理解的符号,进行着不可分享的演算。

秋风渐起,繁露渐重,梧桐树开始掉落宽大而干燥的树叶,他们的讨论场地也从小石桌转移到小粲家的书房。

那其实是小粲母亲的卧室,也是小粲的卧室——这没有什么区别,那间狭促拥挤的客厅背后就只有这一方小空间供他们母子起居。

现在,房间因为堆积的书籍而显得愈发拥挤,他们有些人只好坐在书堆上。

小粲的母亲整天躺在床上,除了实在抑制不住的呻吟与咳嗽,她从来不会打搅他们。她的大半个身子被纱布缠绕着,一条手臂裸露在被子外,上面曼延的烫伤水泡让皮肤鼓胀又松弛,像是松松耷耷的煮红薯皮。

房间里弥漫着黄柏、地榆、地耳草的气味,那是从客厅里那只煤炉上熬煮的陶药罐里散发出来的。在拖欠了第二期的皮肤再生移植费用之后,医院有时候连布洛芬也不愿痛快提供,这些廉价的中药便是缓解疼痛的唯一方法。

几个少年偶尔瞥向病人,他们早已听说过事情的大概。半年前,天驰集团下属的本地造纸厂发生了制浆蒸气泄漏,高温蒸气当即造成四名女工大面积烫伤,小粲的母亲便是其中之一。

天驰集团原本承诺负担所有的治疗费用,但查明事故的原因之一在于当日巡检减压阀的工人存在失职之后,便改为负担费用的70%。两位需要皮肤再生移植的病人治疗陷入停顿,只能等待剩余部分烫伤的皮肤自行修复。

少年们的心中浮现起一片现实生活的阴影,令他们困惑与矛盾。他们需要立即回到计算之中,让纯净的公式驱散隐隐约约的怀疑。

这片阴影起于两天前,学校的优秀校友周源返校演讲,那是六年前的本市状元,现在的职位是天驰集团的区域经理。

少年们用闪着亮光的眼睛注视着讲台,那些眼睛说,讲讲外面的世界吧,讲讲伯努利方程的应用,讲讲特高压输电的前景,或者像白枫老师那样,讲讲齐奥尔科夫斯基公式吧!

面目清秀、目光锐利的状元开口了。

他说,同学们,广阔的世界在等待你们,你们在学校学习了基础知识,但更重要的是学以致2ns7ag6afcDzR6cZTl6lsse2uuoXaTptE2aslOKAdsY=用、知行合一,让知识在社会中发挥价值。

他说,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这个时代的功绩都离不开组织与团队。要去了解社会,了解人与人相处的基本规则,了解上级的内在需求,才能使自己成功路上的阻力最小。

他说,勤奋、沟通、谋他人之所需,这是他走到今日的简单口诀。勤奋是攻克新业务领域的不二法宝;沟通是为了认知自身处境,认知社会趋势;谋他人之所需,成就别人,也即成就自我。

他说,最大的失败不是跑得比别人慢,而是选择了错误的赛道……

少年们失望了,他们期待的是助长心中理想火焰的热风,得到的却是毫无温度、淅淅沥沥的细雨。他们在状元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光亮,只看到关系错综复杂、反复权衡成败的深刻与精明。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日自己也将变成这样。

8

回到计算中去吧!用技巧与公式来填满内心,汲取每一份突破带来的慰藉,不要给矛盾与怀疑曼延的空间。

小粲逐一学习着泛黄教材上的种种技巧,将非齐次方程转换为齐次,寻找可分离变量,将指数变换为对数,寻找通解……

如果公式不能得到精确的结果,那就退而求其次,用已知的数值去逼近结果的范围。将空气的密度切分为十个梯度,用逐段的逼近代替连续的渐变。如果十个梯度不够,那就用三十个。

小粲每天计算到深夜,稿纸堆积成一摞摞的小山。母亲被炎症折磨的呻吟声就在这小山的后面,他在计算的间隙清洗纱布,用消毒液杀菌,反复漂洗,烘干,再一点点吸干母亲手臂上渗出的脓液。

他睡不到三个小时,要照看火炉上熬制的中药,要帮助母亲翻身,要照料裸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不要着凉,要轻声安慰母亲病情正在好转。天气越来越冷,频繁的浣洗让手指变得麻木,那就放在胳膊弯里焐一焐,用嘴唇让它们暖和起来。

不知不觉中,因为反复在被窝与深秋的寒气中冷热交替,他也咳嗽起来。他的咳嗽越来越厉害,慢慢发展成肺炎。

伙伴们劝他,停一停吧,只是一个竞赛,不影响成绩。不,不能停,这与考试无关,这是一辈子都要坚持的长跑,不要让环伺在侧、步步紧随的怀疑追上你的身体,要用计算填满自己的内心。

他告诉他们,一定要算出它,证明它能成为现实,让它成为现实比什么都重要。

他去医院取药,但医生告知他,天驰集团为母亲开设的报销账户已经停用,所有的费用都需要自理。他说只是需要一些消炎药,或者止痛药,这是天驰集团之前答应的;医生摇摇头,这是规定,他不能擅自做主。

他找不到能说的话,争辩一直不是他的强项;手上还捏着从学校带回的计算稿纸,但此刻毫无价值。

迎面走过来一个熟悉的面孔,前两天来校演讲的周源,正陪同他的父母来医院体检。

目光锐利的周源注意到身穿校服徘徊无措的小粲,问明了他的困难。

周源拨打了一个电话,笑容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布满了他的面庞,就像随叫随到的士兵。他称呼那边为顺哥,这边有个堂弟家人在医院,能否跟院长……那边爽朗的笑声透过话筒传出,不在话下,对了,上次……周源说绝对不成问题,指标会给顺哥留着。

十分钟之后,沉甸甸的药袋挂在了小粲的手上。

周源告诉他,他只能帮他这一次,以后还是要自己多方面想想办法,找找政府与媒体,找找有关系的同学;不要光想着读书,脑袋要灵光点。

小粲落荒而逃地跑出了医院。

快跑,别回头!不要去揣摩电话的内容,不要去思考这场交易的性质,不要去梳理背后的人物关系;快跑去计算吧,怀疑就要捕获你的身体了!

他重新摊开稿纸,数据与数据衔接起来。喉咙的瘙痒与肺泡的刺痛接踵而来,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咳嗽,但没关系,沉重的身体不会阻止头脑里的赛跑。答案就在那里,他写了出来——

“五吨重飞行器迎风面积不能大于一平方米,风阻系数不能大于千分之二,即便此时,空气阻力造成的速度损失仍不低于六百米每秒。”

“我们的轨道应当建在高原!”

9

小粲没能跑到终点,肺炎日渐加重,转变成结核;结核病菌在他的肺部聚集和繁殖,秋天结束的时候,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终点。但他没有输,因为最终怀疑也没能追上他。

李顶心情沉重地收拾着小粲留下的遗物:一份方案总述,一份计算验证附件和一篇论文,论文上面写着“给李顶”。小粲的赛圈结束了,接力棒回到李顶的手里。

李顶需要解决最终的问题,寻找能在无比湍急的气流中稳定飞行的超音速飞行器的理想外形。他调查了超音速战斗机、高速列车、子弹、火箭、航天飞机,没有一种结构的风阻系数低于1%。超音速飞机的风阻系数是1.5%,能实现两倍于音速的巡航,但当速度达到二十倍音速时,阻力增加一百倍,气流会毫不留情地将它撕成碎片,就像台风撕破一只纸灯笼那样容易。

他一度以为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结构,但小粲的论文为他指明了方向。

《论乘波体的气动特性》。是的,乘波体,以尖锐的前缘撕开空气形成整齐的激波锥面,将飞行器匿身于锥面背后,从而极大地减小超音速飞行的压差阻力。它宽阔的底部稳稳地乘坐在激波锥面上,就像冲浪滑板一样流畅而轻巧地高速滑行。

小粲为他搬走了最后一块阻碍的巨石,李顶的灵感倾泻而出。仅仅用了一个晚上,他就完成了飞行器的草图绘制,质心与压心的分配、迎风面积、乘员空1cac8d3eb171d64413608d5a495a9402间、弦展比,所有的要点都通过了验证。

方案交到了白枫老师的手里,白枫的眼神里闪过诧异、惊喜、激动、敬畏。太多了,比他预想的多出太多了!

他预想的或许是十来页的方案框架,但他手里拿到的,是轨道选址、廊道断面、供能分析、加速曲线、飞行器造型、荷载质量、霍曼转移、变轨发动机,是与工程相关的一切,巨细靡遗。

这就是少年的潜力。一个合格而聪明的成年人会说,凑合着交差吧,成败跟自己有多大关系呢?勉强写写吧,谁知道它会不会真的付诸实践呢?但少年们会为了一个优美的构想,夜以继日,心神俱迷。

他带着方案找到教务处长,遵从三个少年的意愿,仍然以小粲作为第一申报人,只需盖上教务处的公章,这份参赛方案就能寄出去了。

但教务处长制止了他,要他坐下来,要他缓一缓,然后向他传达了校务委员会的指示:白老师,每年一届的全国航天设计竞赛,今年要务必确保郭南获奖,那涉及今年唯一一个免考保送的名额,郭南正需要那个。

“可是,郭同学没有提交过任何方案。”

“白老师,脑袋灵光点,做一些变通。你带领的那个四人竞赛小组,校委会早有耳闻,本意是让郭南位列其首。他们的材料我刚刚看了,确实很优秀。现在这位小粲同学已经死了,换成郭南,恰到好处。”

“成果是属于他们四个人的,我不同意这种掠夺。”

“白老师,权衡一下利弊吧,你也知道天驰集团为我校建设做出了多大的贡献。田径场铺上了草皮,学生不用在午操时捂住口鼻了。实验室里摆放了一百台显微镜,学生们不必排着队将眼睛凑过去等那短短的两分钟了。还有光电效应实验、磁悬浮实验、高压电弧现象,以前只停留在想象里,现在可以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地让学生观摩与见证。现在,他们提出了一点儿要求,我们不应该拒绝。接受吧,老白,少数人无足轻重的妥协,换来大多数人的利益。”

白枫紧皱起眉头。权衡利弊、妥协变通,成年人的脑袋里正因为装满了这些字眼,目光才那样迷离,失去了理想的光亮。

不,他要跟少年们站在一起。因为他也曾经跟他们一样,为那些伟大的公式夜不能寐,也曾在那个僻远的乡村凝视清澈的星空,幻想乘着光速在瑰丽的星云间遨游。后来,在父亲的配合下,他的录取通知书与县长的儿子调换了,他考进了师范学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讲授单调的高中物理,直到白发爬上鬓角,苦涩留在了眉间。

如果让他选择,他愿意一直停留在那个高考结束后的下午,白云悠悠,稻浪翻涌,微风轻拂,车声辚辚,到处都是理想的呼唤。

然而教务处长接下来的提议遏止了他的回忆——

“白老师,小粲同学的母亲还卧病在床,皮肤移植的费用远非她能承受的,现在加上丧子之痛,病情恶化,情况非常棘手。天驰集团承诺,愿意为你的竞赛小组做出经济补偿,我打算以承担她的医疗费用为条件,去争取争取……”

这一次,白枫没有再反驳。他眉间的苦涩更浓了。

他向少年们转告了这份提议。三个人听完,沉默不语。

但几秒钟后,以张奇为首,他们都说:“我们同意。”

“你们不介意成果被人窃取吗?”

“小粲说过,把它计算出来,让它成为现实,比其他事情都重要。”

10

张奇终于见到了“天弓工程”。

在巍峨的昆仑山脉脚下,天弓蜿蜒向前,就像一道细细的银色琥珀。这条琥珀是人类创造的最笔直的建筑,在此后绵延两千千米的长度上,保持着与地平线相近的弧度。人类在最大的尺度上将雄伟与精致结合成一件艺术品。

这件艺术品得益于人类当中两个始终保持少年之心、执着于精确计算与严苛实施的群体。他们当中一小部分被尊称为科学家,但更多的大部分只是默默无闻、普通平凡的工程师——是后者筑下了天弓结实的基础。

在天弓的两侧,可以看到两处灰色的圆顶建筑,那是为天弓供能的熔盐型核反应堆,通过110千伏电缆,输送1200兆瓦的电能。它们是天弓那根紧绷的弓弦,推动五吨重的巨箭——乘波体,当这支巨箭速度达到二十马赫时,它每秒吞噬的能量将超过一座大型城市的居民用电。

类似的反应堆沿途还有六处,前后有两千名工程师参与建造,一名殉职。

蓄势待发的乘波体位于“天弓一号”始发站内。它优美、动人,八米长的飞行器宛如一把利剑,锋利而流畅的边缘发出锐利的光芒。它的断面宛如一道波浪,在平坦光滑的水面上微微拱起一道弧面,以供乘员容身。它的腹部像是巨鲸的肚皮,等待在音波坚固的表面滑行。它的前端像是崭新的犁铲,等待劈开硬如冰封的三十倍音速的气流。它是速度广域的,改变攻角可以适应不同的马赫数;它是静稳定的,姿态的失稳能够自动被尾部力矩纠正。

李顶没有令张奇失望。没有人知道他反复打磨了那道弧面多少次,再加之上百次的软件模拟,前后五年的风洞试验,无数个不眠之夜。最终他的作品静静地摆在有机玻璃廊道里,摆在了昆仑山脚下。

张奇知道,他可以放心将生命交付给这个作品,这份信任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证明。

此刻,整条天弓的轨道已被抽成真空,乘波体横置在轨道上,以便加速过程中过载垂直于乘员的躯干。末端的气闸打开之前,乘波体的犁铲暂且派不上用场。

张奇穿上增压服走向乘波体。他经过减压室、走廊,最后爬进乘波体内部。嘶嘶的电流已将乘波体托起,张奇感觉踏进了一条悬浮的微微晃动的小艇,但晃动很快被减振涡流消耗,接下来是纹丝不动的稳固。

真空隔绝了外部的嘈杂,他感到一阵寂静,接着从耳机里听到指挥大厅的指令——

“储能模组检验正常。驱动模组检验正常。继电开关组检验正常。信号总成检验正常。指令总成检验正常……”

“启动发射。”

几乎一瞬间,张奇感到熟悉的压力猛然向他的身体袭来,仅凭感觉,他清楚知道这是超过三倍重力的过载。为了供能平衡,轨道将在前半段提供更高的驱动力,在后半段逐渐降低为一倍重力。

张奇呼吸自如,还能保持清醒的思考,他心里想的是:不过如此。他甚至可以尝试微微睁开眼睛,他模糊地看到了乘波体的内侧壁,座椅自动旋转了,他现在是侧躺着。

乘波体在真空廊道内极速飞驰,它的位置信号触发了一个个继电器,电流在它前方塑造了强大的环形磁场,并在它通过的瞬间关闭。乘波体的电磁底座像是被一连串的磁铁吸引着,不断加速。

四分钟后,过载逐渐减小,并慢慢往张奇的头部聚集。这是乘波体在转体,准备以尖锐的前部迎接即将到来的空气。张奇咬牙克服着转体与倒悬带来的眩晕。没关系,只有短短的几秒钟。转体完成后,乘波体迅速与电磁底座分离,依靠惯性滑行。

在玻璃廊道的末端,两扇间隔两千米的气闸同时打开,乘波体在真空中穿越了第一道气闸,而空气正从第二道气闸以音速汹涌而来。这一区段被称作缓冲段,乘波体会在这一段与空气相遇,随后关闭的第一道气闸会将侵入的空气阻挡在缓冲段内。

“砰”的一声,张奇感觉像是撞上一面墙,又像是突然坠落在一片强韧的巨网上。他刚要站立,强大的离心力又将他死死压在座椅靠背上。他的耳朵快要被空气摩擦的呼啸震裂了。他无比艰难地睁开眼睛,窄窄的舷窗外,已经可以看到澄澈的蓝天。

凭借平坦腹部产生的强大升力,乘波体正在画出一个与地球外切的巨大圆弧,圆弧的大小足以放下整个月球!

一分半钟后,一切都消失了,阻力、离心力、噪声,都随着大气层而离开了乘波体。

张奇贪婪地欣赏着舷窗外的蓝天与地平线,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感受着幸福的宁静,就像狂奔过后躺在夏日暖阳照射的绿茵草坪上。

他们做到了!李顶、王底,还有无数不知名的设计师与工程师,让人类第一次完全依赖电能进入了太空。

小粲,你的计算是对的。

11

坐在即将拆卸的活动板房里,王底观看着电视上郭南的演讲。

郭南声情并茂地从二十年前讲起:当他还是十七岁的中学生时,某天灵光一闪地意识到人类凭借电磁弹射进入太空的可能性,这个念头一下子俘获了他,他着魔一般废寝忘食地查阅资料、计算参数、制定轨道,在三个月后拿出了详尽的整套方案。

那是“天弓工程”的种子,为了呵护这颗种子萌芽,他整整坚持了二十年。

为此,他要特别感谢父亲为他所做的铺垫。如果没有天驰集团二十年来对载人航天的持续开拓,没有可回收火箭航线艰辛积累的商业资本,“天弓工程”的实施将终归是一纸空谈。荣耀属于天驰集团,也属于他的父亲。

这是郭南第五次重复这份演讲,自从“天弓”投入运营后,他便在全国各地巡回讲演相同的内容,迎来人们的热烈掌声。一次次重复,让他越发相信自己编造的故事。

借着“天弓一号”工程顺利运营的东风,天驰集团在各地中小学赞助修建了许多科教楼,巩固其民族科技企业的形象。这些气派大楼前矗立的大理石碑上,刻写的内容自然非“天弓工程”与郭南的事迹莫属。几个月来,郭南的演讲已经触动了无数青少年,不少人将他视作偶像。

王底能够想象旧日同窗那份胜利者的微笑。他在电视上寻找着张奇的身影,但只捕捉到短短的几秒钟,一个挥手的画面。报道的大部分内容都长篇累牍地围绕着郭南的成长经历与天驰集团的发展历程。李顶没有出现在报道中,他的名字在设计团队名单里一闪而过,设计所的领导倒是用了五分钟介绍乘波体的研制历程。没有任何资料提到小粲。

这几秒钟,就是他们四个人能被世人记住的一切了。

王底走出板房,板房大部分已经拆卸装车,他们的队伍正在准备迁徙。五十千米之外的另一个走廊带,“天弓二号”工程即将投入建设。那是用于货运的发射廊道,只有五百千米,但具备十吨级近地轨道的发射能力。王底已经递交了参加项目的申请书,这意味着,他会再一次接受旧日同窗的巡视。

最后,他看向色林错。在夕阳斜照下,蓝色的湖水竟然呈现出一抹粉黛色,实在美极了。他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微笑,那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胜利。

如果要说永恒,什么纪念碑能比工程本身更为永恒呢?谁才是真的丰碑,做出万人膜拜的功绩,真实地砥砺践行,答案并不难找到。

12

尚德中学的校园里矗立起一座雕像,根据下面的文字介绍,那是本校优秀校友及企业家、“天弓工程”的奠基人郭南先生。一个月前他曾亲自来校讲演,聆听过他的奋斗史后,学生们普遍感到震撼与激励。但现在,学生们路过时只是稍作停留,他们心里还惦记着今天的课后作业。

学生们踏过绿茵场,走过梧桐树下的小径,有几个眼尖的人停了下来,他们发现了一点有趣的东西,一些能被他们理解、思考以及验证的记号。

“看!这是离心力公式,速度平方除以半径。”有人惊喜地说道。

“看,空气阻力方程,速度平方的正比,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有人得意地说道。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脚步,久久围观着。

①氆氇是藏族人民手工生产的一种毛织品,可以做衣服、床毯等。

①阿喀琉斯追逐乌龟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提出的一个关于运动不可能性的著名悖论,他以时间和空间可以无限分割为前提,设想快速跑者阿喀琉斯与领先的慢速乌龟之间永远存在差距,所以阿喀琉斯永远追不上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