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朦胧世界,微微发红。有人在说话。
世界突然变得敞亮,许多双手,许多戴着口罩的人。他们抱起我,包裹我,把我放在一辆小车上。
我看见爷爷、奶奶和爸爸。奶奶逗我,把食指放在我嘴边。我咬了一口,她一声惊叫,缩回手去。
亲人们争吵起来。我刚出生就有牙,这是件糟糕的事。我咬伤了奶奶,他们认定我身上带着坏运。
妈妈来了。她躺在手术床上被推出来。她抱起我,急切地在我全身上下摸索,确认我没有缺少任何一个零件后把我抱在怀里。
我被交给了爸爸。爸爸的表情很怪,那样的表情,应该叫作忧愁。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更糟糕的情况,如果他们知道,可能会更忧愁吧!
——我有自闭症。
爷爷、奶奶消失了。
爸爸也消失了。
妈妈带着我到处打工。我叫王自强,妈妈取的名儿。我很弱,她希望我很强。她出去打工的时候会背着我,为了干活方便,就用布条把我勒紧背着。这很不舒服,但我能忍受。
我几乎能忍受一切。
妈妈使劲地刷着灶台上的油垢。她的动作太大,布条猛地勒了我一下,我疼得喊了一声。妈妈把我解下来,放在椅子上,从提兜里翻出魔方递给我。
我喜欢魔方,它是件极好的玩具。我拿着玩起来。
刚才的喊声引来了傅老师。傅老师比妈妈的年纪大,戴着眼镜,很斯文。她和妈妈聊了几句,给我带来了一碗牛奶,用勺子喂我喝。牛奶真好喝。
我很快拼完魔方,把它递给傅老师。傅老师拿着它,惊讶地看着我。妈妈把魔方拿去了,她知道我的意思。打乱的魔方重新回到我手里,我继续摆弄它。
傅老师继续和妈妈说话。她们说了挺多,妈妈直抹眼泪,而我知道我会去一个叫蓝天幼儿园的地方,那里有傅老师。她是园长。
我第一次见到韦医生是在七岁。
韦医生穿着白大褂,坐在一张白色的桌子前,身后是白色的墙,白色的灯光打在墙上,映出一张张黑白分明的照片,其中最大的那张是我的。照片有细密的纹路,看上去很漂亮。一个人的大脑竟是这个样子的吗?
韦医生说我是自闭症,是星星的孩子,说我有点儿类似阿斯伯格综合征,说没有特效药,说有个脑部刺激试验手术但风险很大。
妈妈问有多少希望。
他说结果因人而异,但最近的两个试验志愿者都成了植物人。
妈妈沉默了很久。
出了门,傅老师在等我们。韦医生是傅老师帮忙找的,是最好的神经科大夫,如果韦医生也没有办法,那么我真的治不了了。
我不明白自己有什么病,我感觉自己很好。但似乎所有人都说我有病,那我大概就真的有病吧。
傅老师坐车走了。临走前,她让我们保重,说以后有困难可以找她。妈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我听着很熟悉。相似的话,过去四年我听了许多许多次。
车子看不见了。我说,以后见不到傅老师了。
听完这句话妈妈突然抱着我放声大哭,浑身颤抖。我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哭,我去上小学,自然不会再见到幼儿园的老师。如果这值得哭,那么我也应该像妈妈一样号啕大哭。
但是我并不想哭,我拍了拍妈妈的肩膀,想让她也不哭。
她哭得更大声了。
也许是因为我有病,要是病治好了,我可能和妈妈一样也会哭。
我被打了,右眼肿了起来,嘴角有个伤口,耳朵里老嗡嗡嗡的。
妈妈带着我到学校,争吵、哭泣、愤怒,最后拉着我怒气冲冲地离开。
这是第三次了。
上小学不到一个学期,我换了三个同桌。
第一个同桌是吴齐凡,他打我,因为我背唐诗比他快。我比任何一个同学都要快,语文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背唐诗。我背了十五首,这是课本上所有的唐诗。
让他去参加诗歌比赛。语文老师兴奋地说。
不要,这孩子不太正常。年级主任谨慎地说。
回到教室,吴齐凡就打了我。他只能背出三首唐诗,还总忘词,见我噼里啪啦地背出来,就狠狠地打了我一拳,让我住嘴。他的块头大,但我并不怕他,也打回去,结果被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第二个同桌是孙悦维,他喜欢嘲笑我,经常在我的作业本上画乌龟。他画的乌龟很难看。
一次,他在黑板上画了一只大乌龟,然后写上我的名字。这是个机会,我可以告诉他乌龟不是那么画的。我在黑板上画了更大更漂亮的乌龟,写上了他的名字。他打了我。
第三个同桌是李一燕。她很漂亮,笑起来很好看,我经常看她。她经常会带各式各样的糖果,会分给我,我带回家给妈妈。她知道我能记住整本书,有什么想不起来就会转头问我,我告诉她,她就会冲着我笑,然后埋头写答案。我的记忆的确和别人不一样,他们总是忘得很快,我不会忘,什么都不会忘。有的同学说我过目不忘,有的同学说我是复读机,还有的同学说我是人工智能。他们怎么说我不在乎,李一燕能对着我笑,这最重要。
王奕军打了我,要我不要和李一燕说话。
我的确没有再和李一燕说话。妈妈带着我离开了学校,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后来我经过学校门口,都会停一下,总觉得李一燕就在那里,这大概是学校唯一让我怀念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郭老头,他在街边开挖掘机。那时候他还没那么老,还不是老头儿。他的大名是郭四民。
他铲土、填坑,停下来刷手机,这样反反复复。
吸引我的不是他,是挖掘机。我有过一个挖掘机玩具,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傅老师送我的。那是个简单的小玩意儿,其他孩子玩得很开心,用它装沙子,过家家。我把它拆了,扔了。它太简单。
见到这台挖掘机,我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机器。它力气很大,能做复杂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它竟然是在郭四民的操控下活动的。我看得很入神。
郭四民不喜欢我在旁边看,冲我吼,想赶我走。我没有走,一直看着他,为了看清他的动作,绕着挖掘机走了一圈又一圈。
连续两天,我都去看郭四民开挖掘机。他太慢了,和机器不协调。虽然我后来知道,郭四民是故意那么慢的,但哪怕他认真地开机器,也还是太慢了。
趁着他冲下来骂我的机会,我钻进了驾驶舱。
我模仿他的动作,比他快得多。实践了几次后,我加快了动作,直到机器无法再承受。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在飞。郭四民要干一天的活儿,我半个小时就干完了。
行人围过来,我停下的时候,他们热烈地鼓掌。
我见到了师父。他也是郭四民的师父,是老板。
他买了一大包好吃的给我,我拿了一筒烤肉味的薯片。我怀念烤肉的味道,上一次吃烤肉,还是两个月前妈妈给我过生日。妈妈也两个月没有吃烤肉了。
我带着烤肉味薯片,往家里赶。
我的家在垃圾房旁。
妈妈说,小时工赚钱多,但太累,她干不动了。垃圾房的工作脏,但轻松一点儿,还有个免费的住处。外边脏,家里弄干净,也是好的。
三年了,这里就是我的家。
师父跟着我到家,和妈妈说了很久的话。
我吃掉了一半的薯片,剩下的留给妈妈,他们还在说话。师父想收我做徒弟,开挖掘机,那意味着我不能再留在家里,要离开妈妈。
我想开挖掘机,我说。那感觉像在飞,我还想飞。
妈妈说,让她再想想。
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挖掘机,挖掉了垃圾房,挖掉了大树,挖掉了小区所有的房子,挖掉了东方明珠。我变成了机器人,无所不能。
我从梦中惊醒。夜里格外安静——妈妈那细微的鼾声总是充斥着整个小屋,然而此刻并没有。
整夜都没有。
跟着师父的三年,是我最舒心的时光。师父带着我,驾驶各种各样的挖掘机。液压的、电驱的、纯机械的……前前后后,有三十七种挖掘机。每一种挖掘机都像是我的一个躯体,每一个新的躯体,都像是给了我新的生命。
师父说,他开了一辈子挖掘机,研究了一辈子挖掘机,都没见过我这样的天才。有时我在飞,有时我在游,有时我像是在跳舞,有时我像是在唱歌。
师父并不让我干活,用童工是违法的。他带着我参加各种训练,参加各种比赛。
慢慢地我知道了,玩挖掘机,没有人能比我更快。他们的生活或许都是正常的,但他们开挖掘机总是那么慢,相比之下,郭四民并不算慢。
我唯一一次输,不是输给人,而是输给人工智能。驾驶舱是空的,操纵杆自己在动。人工智能像是个鬼,谁也看不见它,它却无所不能。我比人工智能慢了三秒,然而比排在后边的人快五分钟。
当年他们说我是机器人,他们是对的,和人相比,我更接近机器。
在近于极限的力量和速度中癫狂,我享受这种感觉。然而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我从一台新式双臂挖掘机上下来,这种挖掘机有两条机械臂,一条用来打桩,一条用来打扫。这很新颖,我很满意。
一群人围住了我,不让我离开。带头的那个是师父最好的徒弟,叫李峰。刚来的时候他对我很好,经常对着我笑,给我各种小吃糖果,后来慢慢地他变得冷淡,盯着我的眼神总是不怀好意,此刻也是如此。
他们骂我,朝我吐口水,最后开始打我,一下又一下,头上、背上、肚子上。
我被放倒了,有力的腿脚踢在我肋间,痛彻骨髓。我翻滚到了履带旁。一刹那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翻身起来,踢倒李峰,奋力爬上挖掘机。
关上驾驶舱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了李峰的眼神。那应该是惊恐吧。
挖掘机臂一个横扫,站在机前的人都倒下了,没有倒下的都躲到了十多米外。
李峰被我抓在铲斗里,打桩机的尖头顶住了他的脑袋。只要一下,他的脑袋就会变成一摊泥。人们围着我,恳求我。我握着操纵杆的手很稳,像从前无数次一样稳。
师父来了,他让我停下,让我跟他走。
后来,我进了派出所,签了一堆字,最后被师父领出来。师父赔掉了公司,遣散了所有员工。前者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后者我看见了,师父原本有二十多个徒弟,此后就只剩下郭四民和我。
我想,我该去帮师父挣钱了。
妈妈死了。她躺在透明的玻璃棺里,脸色乌青。
死因是心肌梗死。医生说,病例上显示,她五年前就出现了心梗征兆,但没有去治病。她很忙,也很节省。她想挣钱,想省钱,想拖一拖。
然而却拖死了她自己。
她知道我记忆力很好,银行账户和密码都让我记得牢牢的,并且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钱是留着给我用的。我不知道能用钱做什么,但知道妈妈一直担心我离开了她就活不下去。
她是对的。没有她,我不知道怎么生活。
好在还有师父。师父说,他答应我妈妈会照顾我一辈子,这是收我做徒弟的条件。
葬礼上我见到了爸爸。他比我记忆中的那个人老了许多,满头白发。他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没有和我说话。大概他认为我不会说话,毕竟在他陪伴过我的两年时间里,我一句话都没说过。
我想告诉他,当年他把我高高抛起时,有一种飞的感觉,我很喜欢那样的快乐。但应该没有机会了。
妈妈的尸体要火化。看着她消失在火焰中,我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也消失了。
我的生活中有挖掘机,有妈妈,现在只剩下一半。
我又见到了韦医生,是师父带我去的。
看见他,我就想起十年前的那个下午,妈妈抱着我在研究所的大门外痛哭的样子。或许当时应该让她同意我在韦医生这里进行试验,这样她也许就能少些痛苦。
韦医生也记得我,还翻出了我当年的脑部图片。
韦医生说了一遍自闭症的情况,和十年前我听到的很相似,最后的安慰也很相似。他说我的情况算自闭症中很好的,至少有基本交流能力,可以独立生活。他说的不对,如果没有师父照顾我,恐怕我早就死了。
他提议了一个新手术,用脑机接口刺激神经核团,或许可以激活我的情感中枢。风险也和当年一样,有恶化症状的可能,甚至会变成植物人。
妈妈当年没有同意,她怕我变成植物人。如今我也不能同意,我怕自己变成植物人,这样妈妈的期待就落了空。
我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终于开始挣钱了。只要是挖掘机的活,我都能干,包括别人不能干的活。
在中心大楼的顶端,我开着挖掘机铲掉一圈水泥桩。干完活后我站在大厦边缘往下看,整个上海都在我的眼底,一排排的房子就像积木,密密麻麻的人们仿佛蝼蚁。
有的人会恐高,我不会。我只感到惊奇。世界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的。
果然是你。有人在背后说。
转过身去,我看见了李一燕。一晃二十年,她早已经变了模样,然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我当年几乎没怎么和她说过话,现在更没有什么话说。我们沉默地站了很久。她终于说,过来吧,那儿危险。
我听她的。
李一燕是房产公司的项目经理。
自从知道了我在开挖掘机,她就会经常来看我。我不太会说话,除非她提起话题,否则一定是沉默。她像是一位医生,打开我的脑壳,这里戳戳,那里戳戳,探究里边究竟有什么。
有一次,我们聊起了小时候同桌的时光。我一五一十地述说着我的记忆,她大感惊奇。
过去这么久的事,你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她说。
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是我注意到的事。
她的眼睛红了。
我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她说。
李一燕的父亲两年前死了,死于一场火灾。火烧掉了她的家,烧死了她的父亲,也烧掉了所有关于过去的物证:相册、文字、聊天记录……她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张童年的照片,没有一张父亲的留影。过去浓缩成了爱,留在她的心里,过去借助那些光和影能够唤起她的回忆,现在却成了一片空白。
李一燕哭了,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我也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她温柔的声音,想起她关切的眼神,她抱着我给我温暖,她安慰我哄我入睡,她在宁静的夜里细微的鼾声……关于她的一切都在我的记忆中流淌。然而我没有眼泪。
我帮李一燕擦掉眼泪。
我真想像你一样,能记得一切!她抹着红通通的眼睛说。
不要,那样你就不会哭了!我回答她。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师父死的时候,我也并不哀伤。师父临终嘱咐郭老头照顾我。郭老头并不喜欢我,但他很爱护我。人工智能时代,像他这样的操作工都被淘汰了。只有像我这样距离人工智能仅差一点点的人,还勉强能有些活干。他成了我的代理人,帮我接活,也成了我的保姆,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虽然我不会哭不会笑不会伤心不会快乐,但并非不能获得精神享受。越是危险的地方,我越是能够体验到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只有在危险的地方开挖掘机,我才会感觉到我活着,有血有肉,不是机器。接到的活总是很危险,郭老头总是出来阻拦,而我总是坚持要去。
我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然而我想活着。
我也想不到居然还会遇到吴齐凡。
一杯咖啡泼在我的脸上,紧跟着一声嘲笑——你看,还是当年的那个傻子!
吴齐凡,你疯了!李一燕挡在我身前,拦住他。
事发突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吴齐凡泼的咖啡是冷的,流到我嘴里,苦苦的。李一燕带我来这家咖啡店,却和吴齐凡不期而遇。当年他魁梧,我弱小;现在他更魁梧,我更弱小。
我开始背唐诗。小时候,吴齐凡是因为这个打我的,他肯定不喜欢。
我是对的,才背了两首,吴齐凡的拳头就打到了我脸上。李一燕挡住了他的狂暴,叫来了警察。
李一燕后来说,吴齐凡被刑拘十五天,她让我签了委托书,代表我处理这件事。
她说,当年因为她让我受人欺负,她不会允许这种事再发生。
她说的不对,我受人欺负并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我自己。她这么想,只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从小到大都是,要不然,当年老师不会安排她当我的同桌。
我很感谢她。
感谢对我来说是一种逻辑,不是情感。
李一燕开了直播。我每次出工,她都会到现场直播,哪怕是在地下幽暗的隧道,或是高悬在悬崖顶的大桥。
李一燕给直播取了一个霸气的名字:挖掘机之王。我感到不妥,人工智能才是挖掘机之王,我只是一个靠开挖掘机混口饭吃的人,是一个靠挖掘机来感受生命的人。我说,还是改成“开挖掘机的王自强”吧。她微微沉默,然后说,那就叫“开挖掘机的王”,就说这是一个从英文翻译过来的名字,那就和我的意思一样。我不懂,由着她。
李一燕说,所有直播的收入都会直接打入我的账户。我说该分给郭老头一份。她气呼呼地说,这都是你挣的钱,凭什么要给他。
我从不与人争论,只能听她像开了闸门一般滔滔不绝。
将来你老了,要有钱傍身才行。她说。
忽然间,我觉得她有点儿像妈妈。
我的直播很快就有超过五百万的粉丝,直播的收入是我干活收入的好几倍。
我再次感谢她。钱分作三份,她一份,我一份,郭老头一份。
郭老头也是要养老的,他比我老得快。
我接了一个特殊的活,到深海里去捞沉船。
水深的地方很黑,幸好还有灯光。我的任务是控制深潜器的机械爪,调整几个定位。那些人试过了,他们做不到,在深海中,一切都像是慢了半拍,很容易误判。
我的节奏比他们快,适应也比他们快,很快就按照要求在沉船周围做好了标记。
深潜器绕着沉船打转。
水下的沉船支离破碎,船上的瓷器却还是好的。看着它,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我就是那艘船,带着所有的记忆沉入深海,不为人知。
谁会来打捞我呢?
这边的沉船还没捞起来,他们又带我去了另一个地方。一艘潜艇沉在海底,潜艇上有二十四个人,我们要深潜下去救人。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回来的途中出了意外,一只巨大的章鱼破坏了气囊,让潜艇处在危险中。我要操作机械手打开备份气囊,恢复浮力。然而看着屏幕上章鱼庞大的躯体和扭动的触手,我全身僵硬,直冒冷汗,一动也不能动。
同行的老傅发现了我的异样,及时赶走了章鱼,我才恢复过来。
那种感觉,应该叫作恐惧,它让我深刻地意识到我活着,有生命。恐惧感是一件可怕的东西,但像个死人、像个机器更可怕。
我甚至有些渴望再见到那只章鱼,希望那种恐惧感能回到我身上。这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想法,我和谁都没有说。
我帮着他们救出了二十四个人,这是好事。但对我而言,更好的事是我感到自己还有救。
不是只有挖掘机可以让我感到活着,这太好了!
然而这遭遇似乎也有副作用,我开始感到头疼,时不时就疼,越来越严重。
圆融科技的金总说,我有更好的用武之地。
他们让我试驾一种特殊的挖掘机,比通常的挖掘机复杂许多,它的履带分为四部分,就像四条腿,每一部分都可以独立控制,而机械臂竟然有十六个自由度,寻常的机械臂只有三个。操作它的难度比控制正常的挖掘机难上百倍。
他们想用人工智能开挖掘机到月球上去挖矿。然而训练一个人工智能驾驶一种从未使用过的机器很费时,最好的办法是让人类操作机器,让人工智能学。
我通常用几十分钟就可以娴熟地操作一款挖掘机,但这款叫作“月球一号”的机器,我足足练了一个星期。我驾驶挖掘机爬上陡峭的坡地,离地上百米,像一只啄木鸟般在坡地上掏开一个十米深的洞。
下边的人们在鼓掌,我坐在新机器里,久久不愿意动弹。
我像是在一个新的躯壳里活了过来。
一份上月球挖矿的合同摆在我面前。李一燕极力反对,她觉得太危险。郭老头也极力反对,他怕自己太老,不能跟着我上去照顾我。
我偷偷签字了。我不能放弃那让我沉迷的钢铁之躯。我也怀着一个没说出口的希望:也许月球就像深海,能给我一种活着的感觉。
金总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送我那天,李一燕的眼泪没停过。
我隔着窗玻璃向他们挥手,郭老头竟然也哭了。
月球上的生活很单调。
适应了月球的重力环境后,这里就没有什么令人兴奋的事物了。一成不变的速干食物,一成不变的黑白世界,一成不变的活计,正适合我。
我没日没夜地开挖掘机,在高大的哥白尼环形山上挖出三个一百米深的大洞。我学会了利用月球的低重力用机械臂行走,还学会了从几百米高处冲刺下来,利用坡度起飞,在空中翻滚后落地。在月球上,我真的学会了飞。这个无人的世界,像是为我而设的游乐场。
在月球上开挖掘机有个摆脱不掉的麻烦,矿场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月尘。月尘很容易扬起,却很难落下。有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等待月尘降落。这种时候无事可干,我只能看着那灰蒙蒙的一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下坠。
这看似无害的东西带来了大麻烦,我的挖掘机坏了,据说是因为月尘钻进了细小缝隙中,最终磨损了关节。
坏掉的挖掘机被抛弃在环形山的山坡上。从营地的玻璃窗往外看,正好可以看见它。夜空中星星繁多,像是一大片亮晶晶的沙子。挖掘机孤零零地立在星空下,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自闭症的患者,是星星的孩子。我记得人们是这么说的。
我仿佛就是那台挖掘机。
月尘钻进了挖掘机的关节,让它得了病,不能再工作,只能报废。
某种细小的灰尘钻进了我的大脑,让我的大脑坏了,难道我也只能报废吗?
我的脑袋又开始疼了。
我决定回地球去,韦医生说用脑机接口可以医治我,虽然有变成植物人的风险,但至少也有治好的希望。
我不想孤零零地站在星空下。
第四次去见韦医生,我是偷偷一个人去的。
第三次去见韦医生的时候,李一燕陪着我。韦医生见到我很高兴,他说像我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这么多年,一直能正常地生活。我的生活一点儿也不正常,但韦医生说的正常大概和我的标准不同吧。
我说想要尝试他的疗法。他再次声明了风险,我接受了。
然而当他拿到新的扫描照片时,却沉默了。
医生沉默的时候,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的确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的脑子里长了一个肿瘤,它是我头疼的罪魁祸首。
翻看从前的扫描照片,韦医生找到了肿瘤的微小病灶,它一直都在我的脑子里,也许从婴儿时代就开始了,我非正常发育的大脑掩盖了它。
刺激大脑核团怕是没有什么效果了,肿瘤会挤压我的大脑,直到脑浆从鼻腔里出来,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给我动手术。
李一燕像是疯了一样拉扯着韦医生。
在万般窘迫中,韦医生喊了一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这就是我躺在这里的原因。一次高强度的扫描,在杀死原本大脑的同时,生成一个数字的我。
这需要钱,很多的钱。技术很成熟,但很昂贵,一次操作,需要九位数的资金。据说有很多富豪在临死前都做过这个数字转生。
我没有钱,但我知道谁有钱,而我碰巧有他需要的东西。
金总会帮我的。
高强度的扫描是一件没有痛苦的事。人会被深度麻醉,在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数字世界。
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深度麻醉中,我像是在做梦,一个奇怪的梦。
记忆仿佛打开了闸门的水,汹涌而至,我想起了生命中的每一个人。
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带着鄙夷眼光的邻居,深切同情的阿姨。我想起了傅老师指着字母表,反反复复耐心教导我的模样;想起了韦医生一遍遍巨细无遗的叮嘱;师父像一只老母鸡般将我护在身后,李一燕一点点给我擦掉嘴角的血迹……我想起马主任,在没有空气的世界里,他就像个保护神;还有郭老头,虽然总想占便宜,却也一心一意地照顾着我。我甚至想起了金总,签下那份卖身契后,他看着我的眼神中多少有些悲悯和关切……记忆如洪水般滚滚而来,又滚滚而去,情绪汹涌翻腾,在身体里激发起巨大的酸楚和苦涩。
三十六年空白的世界突然有了颜色。突如其来的感情浪潮让我的大脑活跃起来,在深度麻醉中,我居然号啕大哭。值守在机器前的两个医生被吓得浑231a5901b842fb9a344cb19a92878872448955d8ac204aa3497db60f8e7f9590身发抖。
一切都随着泪水流淌,一切都在哭声中释放。
三十六年的人生,我仿佛被封闭在封印中,太多的东西就在自己眼前,视而不见,太多的关怀被辜负,太多的亏欠无法弥补。
妈妈!我在强烈的辐射中哀号。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回应了她。迟到了三十六年,但我终究还是回应了。只希望她泉下有知,能够听见。
师父!
李一燕!
后来我回看手术的录像,我反复地喊他们,一遍又一遍,直到生命完全离开我的躯体。
我的大脑被扫描进了一个盒子,这个盒子被装进了最新型号的挖掘机,挖掘机被送到了月球上,被送到小行星上,用最高的效率挖矿。
我成了真正的机器,甚至觉得一切都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我仍旧是那个淡然冷漠、只想开挖掘机的王自强,只有当我用机械臂上的摄像头观察自己时,才会发现我是一台挖掘机,没有驾驶舱,也没有王自强。
我和金总的协议中,有一项直播的权利。这项权利由王自强保留,圆融科技不得干涉。这个权利是留给李一燕的。直播的钱还像从前一样分三份。
李一燕以为我去了太空,挣治病的钱。在直播中她只看到挖掘机,看不到王自强,她只能认为王自强在幕后遥控着挖掘机。
王自强,你要好好地活着!她经常会给我留言。
我很好。我每次都这样告诉她。
郭老头不常来看我,二十年前,他来过一次,给我留了句话:强子,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后来他再也没来过。
李一燕来看我的频率越来越低,算一算,她最后给我留言是在八年前。可能她也走了吧,我不知道。
我仍旧是效率最高的挖掘机,我甚至能够同时指挥一百台自动机器,我的直播也越来越精彩,观众越来越多。打赏像流水一样流向三个账户,数字只见增长,从来没有少掉一分。
我捐掉了自己账户上所有的钱,捐给了关爱自闭症儿童基金会。
他俩的账户我没法儿动,只能看着数字继续增长。也许某一天,钱会突然被取走呢。这可能是我和人世间的最后一点儿联系。
直播又开始了。
我在星光璀璨的夜空下独舞。挥动手臂,钻下深孔,跳跃,举起矿石……我和这世界一体,在没有人的世界里,我不会再亏欠什么。
我是星星的孩子,我是挖掘机之王。
直播窗口跳出了弹幕,“王自强,你是怎么成为挖掘机之王的?”
这是个漫长的故事,但值得我想一想。
我停下直播,粗大的钢铁手指灵巧地端起了手机,手指如骤雨般啪啪地击打在屏幕上。
故事从我出生那一刻开始。
……
我睁开了眼睛……
创作谈
SFW:江波老师好!请问是什么契机令您想要写一个自闭症儿童和人工智能技术相结合的作品?
江波:我刚写完一个长篇《南海四十八小时》,其中有个人物就是王自强,他出场的情节在《星星的孩子》里也提到了,深海救援遭遇章鱼导致他失控。这个情节是为了深海救援的波折设计的,然而当我写到王自强的时候,突然就想给他写一个成长故事。所以我的脑子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画面,就是他可以娴熟地操作挖掘机,这也符合他作为一个自闭症患者可能的行为。
SFW:为什么会想到挖掘机呢?
江波:可能是因为《封神》上映后,看到了于适练习挖掘机的视频,而我正好写出了王自强这么一个人物,这就把他们关联在一起了。不经意间一些事物关联在一起,就成了创意。
SFW:这部作品用了第一人称视角,而且整体的语言风格看起来是在模拟一个自闭症儿童的口吻,这个是刻意为之的设计吗?
江波:这是为了方便叙述,用万能视角当然也可以把故事描述出来,但直接的描述对于内心世界的展示更能激发人的共情。如果一篇小说内心戏比较多,可能第一人称是个较为合适的选择。
SFW:您提到王自强这个人物是来源于另一部作品,而这个短小的故事看起来还有很多可以展开的部分和可能性,是不是还会有相关的其他创作呢?
江波:相关的创作就是《南海四十八小时》,当然后边可能还会展开,但王自强的主要故事已经结束了,如果有,那么他可能是个关键配角。毕竟在未来世界里,他可以活很久,而且很可能成为人类世界唯一一个由人类转化而来的操控智能,未来世界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