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次,我随朋友到他离市区不远的乡下老家。刚进村,朋友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两层小洋房说:“那是我家。这栋老房子建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近十年每隔两三年要维修一次,否则漏水,非常麻烦。前年拆旧建新,使用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现在我父母居住。”房子建好后,朋友几乎每周末都要回乡下老家,一来看看父母,二来找找童年的味道。
看着朋友家的房子,记忆瞬间把我带回了儿时。
故乡四面环山,一条蜿蜒崎岖的泥巴路是村子通往外面的唯一通道,直到2010年才通上乡村公路。多少年来,祖祖辈辈在这偏僻乡村过着面朝黄土背朝天地生活。
我的爷爷奶奶共生下七个孩子,除大姑、二姑和父亲外,其余都夭折了。爷爷四十六岁、奶奶四十三岁时才生下我的父亲,算是老来得子。父亲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两位姑姑在父亲出生后不久相继嫁人,留下父亲与年迈体弱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爷爷奶奶年过花甲,加上奶奶身体有病,不能干重活,父亲十二岁被迫辍学,十四岁成了家庭主要劳动力,十八岁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独自到离家八十公里外的郴州城区拉板车谋生。与其说是拉板车,不如说是拉着一家人的生计和自己的命运。
母亲嫁给父亲时,家里只有三间泥瓦房(一间厅屋、一间厨房、一间耳房),面积约三十五平方米,阴暗潮湿,墙壁开裂。记忆里,直到我十岁,父母及我们兄妹四人都挤睡在十五平方米的猪圈上面。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情。
分田到户后,村里有劳动力、有财力的家庭相继建起砖瓦房。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就我家还住在原先的老屋里,这时我的奶奶已去世。在那个刚能吃饱穿暖的岁月,在农村能有一栋红砖房子是多么让人羡慕和自豪啊。
为不让儿女再忍受冬天寒风洗面、雨天漏雨的难受滋味,父母开始谋划建房。在那个交通极度落后、信息极端闭塞的年代,在山村建一座房子谈何容易。从小就饱受苦难和辛酸的父亲有着山一般的毅力和种子般的执着,说干就干。考虑到自家经济上的困难,父母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饱受严寒的草木开始返青,村前的桃树沐浴着春晖,迎风含笑,树上的喜鹊蹦来跳去,拉开了春天的序幕……刚过二月初一,父母带着一个人去了村子北面。出于好奇,大人们前脚刚迈出旧屋,我后脚就跟了上来。不一会儿,他们停在一座小石山前,东瞅瞅,西瞧瞧。
“这个地方不错,前面是竹林,后面是山,用来起屋建房绝对是个好地方。”那人满嘴的“好”字,在一旁听着的父亲脸上露出了笑容。正当大家你说我聊的时候,蓦然,从石窝里飞出一只鸟。只上过小学二年级的母亲,嘴里一句“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的话让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好,就在这里起屋了。”父亲一锤定音。
其实,父亲早些年就看上了这里,毕竟父亲有起屋的手艺,对风水多少懂一点。只不过心里不放心,便请了一个更专业的懂风水的朋友帮忙看一下,算是给自己吃颗定心丸。
农耕时代,结婚、乔迁、安葬等,甚至杀过年猪,都会挑选一个黄道吉日,建房子就更讲究了。没过多久,父亲请人选了个日子,挑了个吉时,准备开山打宅基地。
一天夜里,睡梦中的我隐隐约约听到父母在聊关于打宅基地的事:明天要早点,准备好纸钱、香烛、爆竹……
翌日,天空还没放亮,父母便早早起来生火,煮好神福(敬神的肉)用碗盛起,放进备有祭品的竹篮。随后提着竹篮来到小石山,母亲把神福放到相应位置,点燃三炷香和一对蜡烛插上,点燃纸钱。父亲则在一旁燃放爆竹,倒三下酒,鞠三次躬,以示虔诚,嘴唇上下翕动,嘀咕保佑之类的好话。蜡烛的火光在微风的亲吻下,时左时右,照亮小石山的夜空,也照亮了父母的心房。
二
宅基地位于老屋北侧二百米左右的小石山处,可要削平这个小石山,对于一个劳动力单薄的家庭来说犹如“愚公移山”。
父亲一生最崇敬革命先烈,在我略懂事时,常向我讲述有关革命先烈的故事。他说,无数革命先烈为建立新中国抛头颅、洒热血。还说,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心中有理想,咬咬牙就能胜利。从那时起,我知道了父亲有不屈的意志和坚毅的性格。
一年四季,除了“双抢”(抢早稻的收割、抢晚稻的插秧),其余时间父亲日出暮归,披星戴月,一门心思用在打宅基地上。打宅基地,最大的阻碍就是石山上坚硬而庞大的石头。为此,父亲买来一把铁锤、一根钢钎开始在小石山上打炮眼,铁锤与钢钎的敲击声恰似父亲与石头交流的语言。
“放炮了,放炮了,请大家走远点儿,注意安全。”放石炮前,父亲总会按部就班地在村里和小石山周边大喊几遍,直到没人回应,才会放心点燃导火线。村里隔三岔五就有“打雷”之声,乡亲们知道是父亲放石炮的声音,听多了便习以为常。
日起月落,父亲一把铁锤、一根钢钎在小石山上不停地敲打,点燃一个又一个炮眼的导火线,轰隆一声,石头在空中开了花,四处飞扬。对移动不了的石头,父亲会用大铁锤一点一点砸开,堆放一旁,垒石成山。乡亲们见我家石头多,一旦有需要就向父亲开口,他总是满口答应。
次年三月,父亲左手大拇指无缘无故痛起来。他以为是虫子叮咬,起初没在意,只在村卫生室弄了点药,数日过后症状依然,还肿了起来。母亲要父亲到乡卫生院看看,父亲怕花钱,便自己找土方子。一周后症状仍不见好转,且表皮开始腐烂,伴有化脓,稍微一碰脓水就会溢出。吃饭时连碗都端不起来,有时晚上痛得厉害,彻夜难眠。在母亲的再三催促和痛得忍无可忍之下,父亲才去了乡卫生院,经诊断是蛇头疔(农村叫生蛇头)。医生用刀切开表皮,父亲咬紧牙,一声不吭任医生清除坏死的腐烂之肉,整个手指前半截只剩骨头。“再晚来一两天,你的这根指头就保不住了。”医生一脸严肃地说,父亲满头大汗连声道谢。
那些日子,父亲脸上的表情如三月的小雨,时而淅淅沥沥,笼罩着父亲心灵的天空;时而缠缠绵绵,纠缠着父亲的思绪。
一天临近早饭时,也不见父亲的踪影。正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要我叫父亲吃饭。我跑到村前的田里,没瞅见父亲。心想,父亲的手还没完全恢复,能去哪里呢?正疑惑时,刚放牛回家的邻居大伯告诉我父亲在小石山上。我三步并作两步往小石山跑,一眼看见挑泥巴的父亲,大声叫道:“爸,吃饭了。”“你先回去,下午可能要下雨,做完这点,我就回去。”父亲边说边用右手拿着耙子吃力地往粪箕里耙泥土和碎石头,挑到地基前面的凹地倒掉。最后一担泥土,父亲挑得特别满,二十来米远,中间还歇了下,可能忙了一早上,实在没了力气。剩下这点活,他干了半个小时,一担一担耙,来来回回挑。额头上泛起的经络,脸庞上滚落的汗珠,交织着父亲的白昼与黑夜。
那年“五一”前,因父亲生病,加上雨水多,宅基地上的活几乎没做。期间,父亲时不时到小石山上转悠,眉头紧锁地望着小石山,心里那把琴却弹奏着“不甘示弱”的旋律。
盛夏的一天晚饭后,父亲拿起铁锤和钢钎正要出门,我忍不住问:“爸,都晚上了,你拿着铁锤去干吗?”正准备去给猪喂食的母亲对父亲说:“别太晚了,早点回。”“今年耽误这么多工期,要抓紧,另外有口炮眼下午打了一多半,今晚想打好,明早好放炮。”父亲话音刚落就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小石山。跫音声声,仿佛父亲的胸臆。我紧跟在父亲后面。
山里的夏夜,月亮高悬星空。父亲右手举起铁锤,左手扶着钢钎。铁锤一上一下,钢钎陀螺般在手中不停地转动。月亮盘腿坐在小石山旁那棵高大的松树上,银光闪闪,宛如为父亲点亮一盏天灯。月光下的父亲有着“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闲书”的境界,目不转睛地盯着铁锤,生怕打歪。叮当叮当,一声,两声,三声……铁锤不断敲打钢钎,双方十分默契,携手弹奏似歌非歌的曲调,恰似乡亲们的入眠曲。
不到一刻钟,汗水在父亲的额头上、脸上悄悄地流淌。双眼被汗水腌得火辣时,父亲会用系在脖子上的毛巾随手一揩,几回下来,毛巾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见父亲流了这么多汗,我递水给他喝,父亲回应俩字——等下。他脱掉湿透的汗衫,打着赤膊继续打炮眼。该死的山蚊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组团偷袭父亲。蚊子毫不留情,对他左一口、右一口。此时的父亲只想早点打好这口炮眼,顾不了那么多,任蚊子在身上随处叮咬。
“炮眼打好了,走,回家。”约两个小时,一口一米深的炮眼在父亲千锤百打下终于凿好。他放下工具,拿起水壶,咕噜咕噜,一壶水一饮而尽。
回家的路上静谧寂寥,自作多情的蛐蛐收起了嗓子,巡逻的萤火虫也熄灯入眠了。月光洒在父bF6bIBaX49dPNioXD5GAiA==亲背上,与汗水融为一体,镜子般映照着他的酸甜苦辣。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暗自思忖,要是这座石山全是泥土该多好,父亲就不至于这般辛苦。
只要风清月朗,父亲定会出现在小石山上,借月光而“战”。夜空下,他举锤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描绘出一幅温暖的画卷,镶嵌在我的心田。
三
为尽快打好地基,父亲没日没夜地敲打,有时打着马灯上场。四载春秋,一座高十余米、宽二十余米的小石山,在父亲一把铁锤、一根钢钎下渐渐地向父亲卑躬屈膝。
1988年初,地基基本成型。几年下来,用于打地基的雷管几千个,导火线上千米,炸药好几百斤,打下的石头近千吨。难怪父亲的朋友给他取了一个绰号——烂石窝。可他们不知“烂石窝”背后的故事是由坚持与毅力、汗水与辛勤书写而成。一千多个日夜,铁锤换了一把又一把,钢钎用坏一根又一根;手上的茧起了一个又一个,十个指头柴棍般粗糙;背在太阳的炙烤下,如蛇蜕皮,脱了一层又一层。看着父亲的手和背,幼小的我总在梦里悄悄落泪。
建房的那些日子,为省钱买材料,父亲从头到脚未添一件衣物,过年都穿着结婚时的衣服。父亲最爱喝酒,春节也只买四五斤廉价的米酒,除夕喝上一杯,其余待客。慢慢长大的我,每每想起这些,真不知父亲那些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心里除了五味杂陈,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敬仰。
起屋那年刚插完早稻秧不久,爷爷砍柴摔了一跤,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在外当工人的小姑回来奔丧,因床位紧,当晚父亲让小姑与母亲及我们兄妹一起睡在猪圈上的房间,自己则在祠堂为爷爷守灵。第二天晚饭后,小姑当着亲朋好友的面随口说,昨晚睡在猪圈上,楼下的猪粪呛鼻子,还有跳蚤,睡不着觉。这可是我们家最好的栖身之地,当初还是父母的婚房。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姑一语让一旁的父亲左右为难。晚上十一点,忙前顾后的父亲见小姑还没睡,又不好多说,只好硬着头皮去邻居家帮小姑借宿,随后他独自在巷子里抹泪。
父亲当时的心情直到我成年后才有所体会,那种连亲姐都嫌弃的感觉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父亲的心上。当时,在那节骨眼上,小姑还那么在乎,如此不切实际,纯属给父亲出难题。父亲向来爱面子,不喜欢求人,能不麻烦人尽量不麻烦。难怪他勒紧裤腰带也要快点儿把房子建好。
地基打好后,父亲忙着请人打砖烧砖,做瓦烧瓦。白天忙事务,晚上打着马灯赶夜路到邻村请人帮工。那些日子,他把一天掰成两天用。五个月后,起屋的前期工作全部准备就绪。
沉甸甸的稻穗在秋风的轻抚下荡着金色的波浪,一缕缕瓜果清香馥郁山村的每个角落。远山的红叶染红了天空,那不正是父亲的脸庞吗?
起屋的时辰定在秋收后,天气晴朗,适宜干活。起屋最关键的就是竖大门。大门竖得好,房子才会大吉大利,住着的人才会吉祥幸福。
某天清晨,父母又早早起来准备竖大门之事。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该有的程序一道不减。这次与开山打地基唯一不一样的就是多了一只公鸡。竖大门前,把公鸡宰了,用鸡冠上的鲜血涂在门框顶部的木梁及红布上。据说公鸡血可以辟邪、镇宅。“吉时已到,开始竖门,鸣爆竹。”随着师傅一声“令下”,父亲与前来帮工的乡亲,一起把两百多斤的木制门框竖在石墩上。
大门竖好后就可砌砖。经父亲和三个大师傅、两个小工近两个月的努力,一栋四方四正、两层、七八米高、占地面积百余平方米的红砖瓦房终于大功告成。封顶那天,火红的爆竹噼里啪啦,宛若一首祝福、吉祥的歌儿,响彻房子上空。
吃完中饭,等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离开后,顾不上歇息的父亲对母亲说:“今天日子好,顺便进火(乔迁)。”一听说要搬新家,我们兄妹异口同声:“搬新家喽!搬新家喽!”眼前的父亲脸上泛起了清澈的久违的笑容,眼里闪着幸福的泪花,这是我第一次见父亲落下高兴的泪。
那夜,我们一家六口终于住进了新房,结束了长达十年挤睡猪圈上的日子。虽然房子只是一座框架,但那个晚上满满的温暖填充了我的童年。
转眼,不到四十岁的父亲,容颜如半百之人,脸上过早地烙上了岁月的斑痕。手上、身上被石子擦伤留下了一道道疤痕。这是父亲人生的印记,更是他留给儿女爱的印记。除伤疤外,父亲的眼睛因打炮眼高度集中,不知不觉近视了。看书、看电视,鼻梁上总会架着一副眼镜。
四
2011年“五一”刚过,正在邻县出差的我,早上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电话那头,妻子泣不成声,说父亲早上起来如厕摔了一跤,站都站不起来,现在县人民医院……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妻子就匆匆挂断了电话。我心想,清明节回老家时,父亲的身体没不适症状,怎么我们刚进城几天父亲就摔了?知道情况不妙,我向带队领导请了假,提前返回。当赶到医院,一个巨雷向我劈来,经初步诊断,父亲患了急性脑瘤。听到这个噩耗,瞬间我掉下了万丈悬崖。
湘南五月的天仿佛三岁小孩的脸,说变就变。窗外突然哗啦啦下起大雨,打落在病房的窗台上,好比一根根无形的钢针刺进我的五脏六腑。
为进一步确诊,次日清晨我把父亲转入市第一人民医院。经确诊,医生向我交了底,说父亲确实患了脑瘤,如不手术,顶多只能活三个月,但可通过手术延长生命。我没半点犹豫,只想让父亲多活几年,哪怕一年、半年、一个月,甚至一天。
手术后一年内,父亲先后两次放疗。可好景不长,手术也没挽留住他的生命。第二年端午节刚过,父亲带着一生的遗憾悄然而去,永远离开了自己亲手建起来的房子和一生至爱的家人。
安葬好父亲后,我怕母亲一人住在老家寂寞,让母亲随我住县城。母亲却说,你父亲刚走,如果我不在家,他会孤单的,我再陪陪你父亲,等过些日子再说。为了不让母亲寂寞伤心,我每周末会带妻子和孩子回老家陪她,一是暖暖母亲的心,二是增加屋里的人气。
近年来,村里年轻人或读书或进城打工,父母辈几乎都进城帮子女带孩子了。爷爷辈全都长眠于故乡村前的山屲上,不再食荼卧棘。当下,故乡寂寥旷幽,全村长年住在老家的不足一桌人(农村一桌八人),且都七老八十。
时过境迁,故乡的泥瓦房在风雨的敲打和岁月的摧残下,变成一堆堆废墟。废墟上杂草丛生,湮没了昔日的热闹和熟稔的场景。父亲亲手建起的房子却如旁边那棵挺拔的松树,稳稳当当地站立在故乡的土地上,为我捧出无限思念。
父亲走后次年,我从县里调入市里工作。因路途较远,加上没私车,回老家不方便,看望母亲由原来每周一次改为一月一次。转眼经年,这年夏末我在市里买了房子,有了自己的家。年底借搬家之际,把母亲接进城,一家人总算住到了一起。从此,老家那栋陪伴我度过了青少年时期的由父亲亲手建起的房子,门锁上岗,烟火退休,成了我余生的客栈和灵魂的归宿。时光路上,那棵松树常青,恰似父亲静静地期盼远方的孩子回家。
后来,我问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家屋里怕不怕?母亲说:“怕什么,又不是我一个人住,你父亲一到夜里就会回来陪我,梦里我们还唠嗑……”听着母亲的话,我的心暖和了。
平日里,母亲时常跟我说起,老家房子凝聚了父亲一生的心血,一定要维护好,不要让他的努力被岁月湮没。
父亲走的前些日子,下了几天雨。雨水从开裂的瓦背滴落在楼板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躺在床上的父亲两眼盯着被雨水敲打的楼板,用手吃力地在我眼前指了指。我读懂了他的心思。父亲担心自己走后,房子没人管,时间久了会倒掉。看着被病魔折腾得瘦削的父亲,我含泪点了点头。
父亲离开后,因房子长期无人居住,加上没定期维修,瓦背逐步开裂。晴天,阳光透过开裂的瓦背直射屋里。雨天,雨水顺着开裂的瓦背渗透屋顶的木头和楼板上,久而久之,楼板开始腐朽。想着他的遗嘱,尤其不忍心看着父亲辛苦大半辈子建起来的房子被岁月无情敲打、伤筋断骨,前年我请人把房子瓦背拆了,在原有基础上加盖了一层水泥板,为使墙体更牢固,还用水泥把四面外墙粉刷了一遍。悬着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每次回老家,总会在屋前伫立一番,想想三十多年前父亲在此打炮眼的情形,仿佛一切就在昨天。不知不觉,父亲的影子悄悄浮现在我眼前,躬腰弯身,一手拿着铁锤,一手扶着钢钎,在坚硬的石头上敲打春夏秋冬。
我成家后,会把父母接进县城过节,或平日里父亲为我们送米送菜,一般吃餐饭就返回,甚至过年顶多住两天就一个人悄悄回老家。有时让父亲多住几天,他便说,城里住着不习惯,进门脱鞋,出门换鞋,不方便。街上又没认识的人,整天待在屋里难受。还是老家好,冬天可以烧火烤火,夏天不开空调都凉快。后来,从母亲口中得知,父亲是基于我们房子才买不久,又刚有小孩,负担重,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开销,在老家还可以做点事,又不花钱,所以每次顶多住两天就回家了。父亲土地般的语言,至今在我的心田溢出温暖。
父亲啊父亲,当日子渐渐好起来时,你还没来得及享受天伦之乐便去了天堂。这距离,我用思念都无法丈量。
五
做了父亲后的我,对“父亲”两个字有了更深的感触和体会。一路走来,刘和刚演唱的《父亲》占据了我的心海,荡起我思念的涟漪。“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你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想着想着,泪水不自觉地夺眶而出,顺着我略带皱纹的脸庞滑落地上。
身在异乡,当繁华落幕,我站在阳台上借着月光时常遥望故乡,眼眸里竟幻化出父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尤其想着他刚过半百就患上不治之症,心里酸溜溜的。后来在医院工作的妻嫂问我,父亲病重期间打过哌替啶没?我说他在术前检查时,实在痛得难受,医生好像打过一次,回到老家的最后两个多月没打过。妻嫂说,脑瘤晚期尤其复发时会压迫脑神经,特别痛,一般人受不了。听着妻嫂的话,我缄默无言,心里非常难受。
父亲生命晚期,可怕的病魔露出狰狞的面目,尖刀般划开他的每寸肌肤。因天气较热,加上父亲长期卧床,臀部肌肉有点腐烂,帮父亲擦身涂药时,他没任何反应。复发的脑瘤挤压着父亲的脑神经,难怪他嘴里半个“痛”字都没提。不是不痛,而是那时的父亲已浑身无力,甚至喝点汤汤水水都非常困难。现在细想,真对不住父亲。如今再多的语言,也弥补不了内心的愧疚。
父亲临终前,我一直陪在他身边。我握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微张开的嘴,带着自责的心情对父亲说:“爸爸,您常教导我,咱农家的孩子,要脚踏实地,勤奋努力,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您的身体不争气啊。今天,我把病情告诉您,您的病是癌症,又是晚期,不是不治,连医生也没办法……”无论我怎么说,两眼微闭的父亲怎么也听不到。那晚,父亲打了三个喷嚏后,永远闭上了双眼。我跪在床前,失声痛哭。望着父亲眼角溢出的泪花,不知是他心里感应到了我的哭喊声,还是对儿女不舍,毕竟还有一小女未成家。
为不辜负父亲的期望,我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父亲生病,我们父子俩都没认认真真地聊过。父亲临终前是我们单独相处最久的一次,也是我们说话时间最长的一次。
当下,我虽住在城里,但心和灵魂一直居住在父亲为我们从石山窝垒起的房屋里。与其说父亲为我留下了一栋房子,不如说是他给了我一个温暖幸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