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尤其是当你要干一件从历史中已经失落很久的事情时,就更是如此了。
你枯坐了好几天,睡眠不足,昏昏沉沉,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耳朵里响起了救护车的警报声。
你不予理会,甚至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极度的自我折磨来试探缠绕在灵魂深处的道路。
你以头撞墙,你捶打自己,你不吃不喝。
你为何如此倔强?你非要彻底觉察活着的每一天,你非要逼迫自己去深刻感受这个出现了生命却又时刻戕害生命的世界,你非要无根据地撕开你那微不足道的自身。
你是如此盲目,以至于心安理得地走在给定的道路上。你是如此盲目,以至于不敢面对开阔的大地。你是如此盲目,像是悬浮在空气中等待绝灭的水母。
可你还活着,还拥有那种情不自禁地喜爱。你喜爱生锈的锁链与栅栏,你喜爱高入云天的楼宇,你喜爱远方浓密的乌云,只是因为它们遮挡了大地的开阔,让你心安理得地走在给定的道路上。因此,你的喜爱是如此愚不可及。
你以头撞墙,你捶打自己,你不吃不喝。
在这样的虚弱状态下,你以为自己会因为绝望而倒下,但诡异的转折突然出现,就像即将渴死的沙漠旅人终于找到了水源,你的内心诞生了另一个你。
这另一个你还很陌生。
你猜测,在另一个你的唇上,有你想说的话——那话即将从低语呢喃化为沙漠深处的一缕风声;在另一个你的眼里,有你试图看清的真相——那真相关乎更多的善与恶,却即将被遗忘之手随意擦去。你闭上眼睛,倾听你的声音。那声音出自你意识黑暗的最深处,像是神尚未诞生,原子尚未聚合,你被它驱动着,开始了这项无比艰难的工作。
我坐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博物馆里表演写作。
对于写作,我还是没有太多把握。这是一个陌生的语言世界。我不知道那些历史上的作家们会如何处理眼下这个环节,但就我看过的那些全息电影而言,它们的讲述基本上毫无艺术的沉思,炫目的特效只是为了营造惊天动地的大场面,从而wRrIoIAi2sa3+7wEp0IYPA==让人们忘记故事本身的平庸和空洞。这一招,在写作中显然是没用的。硬是用语言营造那种场面也未尝不可,但那远非语言的强项。写得再天花乱坠,还得借助于读者的想象力。更何况,读者的想象力已经被电影特PCcjdN7pzwsZztv/tAgJ8w==效惯坏了,他们已懒得浪费脑细胞去想象一个语言描写的场景。想象力已经退化成了一截盲肠。那么,我想,我干脆暂且不考虑观众了。说实话,也没人从头到尾来读我写下的这些,他们都是站在我身边,看个一两段而已。如果你是观众,在我还没来得及擦去这段话之前恰巧读到了这里,请不要感到冒犯,也许我只是发发牢骚,给自己鼓鼓劲罢了。当然,如果你是从头到尾在读我写下的这些文字,我愿意在这里对你说声抱歉,并且告诉你,我是多么感谢你,多么喜爱你,我喜爱你的程度和你喜爱这篇小说的程度是成正比的。
表演写作,应该选择什么工具呢?毛笔太慢了,钢笔还需要吸满墨水,那种老式电脑?在文学衰亡前,很多作家用电脑来写作,制造了大量的文本,像是蜡烛即将熄灭时会突然变亮。但那些作者都没有手稿,抹去他们的名字,那是一堆一模一样的文字文档,不能体现写作的物理过程。
因此,我决定,用铅笔来表演写作,就像刚刚入学的孩子都用铅笔学习写字。铅笔的字迹甚至还可以擦除,这才是写作的本质:在擦除和覆盖中制造文字的迷宫。
我越来越离不开铅笔了,我尤其享受正在写下的这段是为了等会儿擦除,这是完全为自己写作的时刻。
今天写下的段落很重要,因为我尝到了写作的乐趣。我之前也不知道怪兽是怎么样的构成,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怪兽的形态逐渐出现了。“怪兽是什么?”是长期困扰我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也期待着在往后几天的写作中,怪兽在语言中进一步露出自己的本相。
还有个情况也出乎我的意料。我发现,最近围观我写作的人越来越多,很多人好像是直奔我而来的,他们站在我身后,默默看着我写,有时居然还发出轻轻的笑声。这种呼应的笑声让我感到开心,如果写作变成了一种表演,那的确是需要观众的,我希望他们和我一起能重新体会到语言创造的快乐。语言像细胞或是DNA一样,是有生命的,词与词之间排列着、连接着、纠缠着,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显现了。
那个世界和我们这里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它们之间的隐秘关系就是文学对我们的意义吗?
这时,博物馆的闭馆音乐响起,我将笔和纸小心翼翼收好,抬头看到好几个离开的人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向我张望,仿佛我是个魔术师,会趁他们不注意时露出我的道具或是马脚。我倒是想有一种道具,可以让我像巫师通灵那样,连接现实世界和语言世界。可我没有那样的道具,我只能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可是,我忽然意识到,即使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理解自己的精神世界,我也需要把它转化成语言。我思考任何事情,都在以语言为载体,从语言开始,经过语言,最后抵达的,还是语言。除了语言之外,我几乎什么也不是。这也是我离不开铅笔的根本原因,即便铅笔写下的语言注定要被擦除,但它在帮助我形成思想,并且呈现了思想本身。
但问题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语言在构成我们的本质?计算机的数理语言可以构成我们的本质吗?也许没有什么差别,嗓子发出的声音跟计算机的符号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表达的工具罢了。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了一阵刺痛,陷入到了无比巨大的迷茫之中。
世上会不会有两种语言: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写作是在聚拢前者,远离后者,让我们更加获得某种特质,可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特质呢?
我忽然感到饥饿。饥饿感让我失去了力气,让我意识到了身体的存在。我便想到了我爱的人:假如麦苗读到我写的这些,会不会认为我疯了?我多么爱她,可正是这样的时刻,区分了我和她,让我对她的爱不能获得全然的满足。这爱的剩余部分让我像疯子一样思辨,让我怀有一种圣徒般的崇高感。我确信无疑地知道,这是我的幻觉。我回到家要好好睡一觉,什么也不想,什么都忘掉。
这天,我让故事越来越偏离现实逻辑的时候,旁边有个观众突然问我:
“为什么你写的东西很怪异,这些事情和我们的现实完全不同,看起来像是做梦一样?”
“因为这是小说,允许你把梦变成现实,语言的现实。”
我只能这样回应他,我以为他不会接受这样的回应,但他居然接受了。他点点头,随即又抛出一个新问题:
“那你为什么要写怪兽呢?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东西的?它只是一个道具吗?还是意味着什么?”
我很想说我不知道,但我不想显得粗暴无礼,我只能坦诚说:
“你可以耐心看下去吗?写作会把很多东西慢慢呈现出来的。其实,说老实话,我也是边写边摸索,不知道会有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如果我现在就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答案,你还会觉得有趣吗?”
“那就没趣了,”他笑了,“改天我会再来看你接下来写的故事。你真是个怪人,满脑子奇怪的想法。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但笔下的几个人却在争吵,仿佛你心里边住着一群人。而且你和博物馆的环境格格不入,因为博物馆里边的东西都是已死或将死的,你却生机勃勃。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喜欢你的表演。不,你已经不是在表演了,你是在复活一门古老的艺术。”
他对我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转身离开了。
“谢谢,谢谢……”
我喃喃地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不大,充满迟疑。我以为我是个相当委顿的人,没想到自己还会给人一种生机勃勃的感觉。就在从事写作之前,我甚至感到自己的状态比死亡还糟糕,是什么让过去的我——那个丧失了计算机语言的废人——被重新复活了?
不过,刚才那个人提出的问题一直在我脑中盘踞不去:
怪兽到底意味着什么?是的,我是边写边摸索,我至今从未从正面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只是梦到过怪兽,怪兽便出现在我的写作中,然后怪兽一直追逐着我,追逐着那个语言中的我。语言中的怪兽和梦中的怪兽越来越不一样,语言中的我和生活中的我越来越不一样。语言照亮了细节的丛林,无数交织的小径在那里像小蛇一样探头探脑,没想到的是,从怪兽的肚子里忽然钻出了一个人,还是市长……坦率说,这不是我构思好的,完全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我的写作来到了9m1ws3Qgv3OY2G8ZzYAirjJ06a+uoBdF3yeRIGPUTU4=一块陌生之地,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将这个故事叙述多久,那些灵感是短暂的、未知的,像偶然涌出沙漠表面的小溪,随时都会流向任何方向,并且再度沉入地表。
我多么想尽快进入怪兽的内部,展开自己也预料不到的想象。可是,我的工作环境有了一些变化,我想将此也如实描述出来。
在这座博物馆里,除了我在表演写作,还有人在表演哲学家的思考。今天起,哲学家的表演者换人了,沉思默想的老者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女孩子。她留着棕褐色的长发,在她不经意的抬头瞬间,我发现她的侧脸非常美,鼻子呈现出坚毅挺拔的线条,还有紧闭的嘴唇,也潜藏着力量,仿佛在克制那些不经头脑就要跑出来的废话。最为吸引我的是她眼中的迷茫和焦虑,我在其他人那里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我忽然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思考状态。之前那位老者的扮演成分太多了,他纯粹像是一个肉体的雕塑,有一天我经过他身边,发现他坐在那里睡着了。我知道表演哲学家比作家要难得多,因为我在写故事,哲学家也要把思想写下来,观众会混淆这两者,觉得我们都在写作,而我写下的文字显然更好玩。
正是因为他们更爱读我写下的东西,我从一开始的纯粹为自己写作变成了偶尔还得顾忌一下周围的观众,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但她,这个新来的女孩子,完全不管不顾,一头扎进哲学的黏液中,对周围的环境毫无兴趣。
好几位参观者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他们围着她,像打量马戏团的猴子,可她默默地坐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只是偶尔写下一两句话,甚至只是一两个符号。她从不看他们一眼。他们和她说话,她也不为所动。这样一来,那些人倒像是一群弱智而又冲动的猴子。
女孩子忽然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在最后的存在中寻找存在的可能性。
他们读了几遍,也不明所以,嚷嚷着希望她解释。她转过身,背对他们。他们终于觉得无趣了,散开了。
他们朝我这里张望了一眼,我以为他们要过来,赶紧撤下这张纸,他们如果看到我把他们描述成弱智而又冲动的猴子,肯定会暴打我一顿。但所幸的是,那些大声嚷嚷的人对我的写作表演也没什么兴趣。他们看了我一眼,慢慢走开了。我听见他们嘀咕说:
“那个表演哲学的是个呆瓜,而那个表演写作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个神经出了问题的妄想症患者。”
好吧,作为妄想症患者,我要回到我的怪兽中去。
就在我心情痛苦而绝望的这个时刻,我感到有个人来到我身边,离我很近(观众不能超过那道黄线,那个人显然超过了),我抬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女孩,隔壁的女哲学家。她饶有兴味地读着我写的东西,我想跟她打个招呼,她朝我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管她。她伸着脑袋继续阅读了,弄得我有些难为情,也没心情写下去了。
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我,我很好奇,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卡片。我看见上面画着花纹,正中写着她的名字:鵺。
复杂而诡异的名字。一只夜空中的飞鸟?
她俯下身来,抓起我的铅笔,在我的文字下面写了一句话:
“我不会说话。”
她起身指着嘴巴,她的嘴巴为了证实,还发出了几声难以理解的哼唧声。那声音就像发自夜空中一闪而过的飞鸟。我作为回应,一个劲地点着头。
她又写了起来:“但我能听懂语言,你说就可以了。我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哲学如何死亡的,直到我看了你的小说才有了些想法。”
我很吃惊:“请你告诉我。”
“我并没有很清晰的想法,但是我可以和你分享一件事。我看到黑格尔——”她匆匆写着,字迹潦草,不时抬头看我一眼,我点点头,我说我知道他,我知道好几个名气特别大的哲学家,但不了解他们的哲学。
她继续写道:“黑格尔临死前说谁也不理解我,除了一个人。他指的是他自己。但他过了会儿说,不,他也不理解我。”
“你这是一个笑话吗?”我问她。
“不,不是笑话,这就是哲学。”
我还没反应过来说什么,她便匆匆忙忙写道:“对不起,打扰你写小说了。”她把笔放回桌面,用橡皮把这些话全都擦掉了。
我在纸上又写了一句:“你的名字怎么念?”
她写:“YE。”
我嘴里念道:“YE,YE,夜晚的夜。”
她抬手把这对话也擦掉了(事后我根据记忆进行了补录)。她似乎不想留下任何踪迹。这和我恰恰相反。我虽然也擦除,但我还是尽可能在语言中布下更多的踪迹。
没有了语言及其阐述,她刚才对我说的黑格尔的故事,让我陷入了更深的迷惘。
我该如何写下去?我变成了怪兽,不小心踩死了人,我感到歉疚,仿佛这是真的一样,至少在相当程度上跟真的一样。这种真与全息电影还不一样,那种“眼见为实”的“真”已经令人麻木了,而写作的“真”似乎是一种隐秘而确定的指认,语言依然有它的神秘内核,可以对不存在之物进行确认。这让我对写作产生了一种恐慌的心理。那些写下的文字分明出自我的幻想,但是当我变成了怪兽,我踩死人这件事几乎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了。写作要服从于艺术的逻辑,是作者个人也无能为力的?那么,作者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表达自己?写作的艺术逻辑又在多大的程度上限制和修改了作者的自我表达?
这些困扰过无数代作家的问题也开始困扰我。
不过,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适合我呢?或说,适合我笔下的我呢?
这个问题让我震惊。因为我突然意识到,突然出现在小说中的这个我此前的生活方式是一片空白。这个我究竟是谁?只是一个被怪兽惊吓到的人吗?没错,这个我一出现就是这样的形象,我的形象随着小说在丰富,但我终究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人都是需要历史的,历史决定了人之所是。我现在终于需要考量一些最基本的问题了:我的社会身份是什么?我的社会关系有哪些?这些问题可以辅助我建立我的历史。
鵺成了我的读者,经常趁着四下无人之际来到我旁边,阅读我写下的文字。我对此感到高兴,觉得是文学吸引了哲学。她是个贪婪的读者,不放过我写下的每一个字。我用铅笔写下的这些困惑也被她发现了,她甚至露出了笑容,嗓子深处发出了奇异的笑声,像是古井里滚动着石子。
“你经常做梦吗?”她写道。
“偶尔。”
“梦见怪兽了?”她写完又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
“我也是。”她写完,指指自己的脑袋。
她用手势和几个词大致描述了梦的内容。这下我惊讶极了,做梦不奇怪,但不同的人做同一个梦就太罕见了。
“我们的梦几乎一模一样,”我惊讶地说,“我进行过治疗,梦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鵺摇摇头,写道:
“噩梦,即便被抚平了,但对于生命来说,肯定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比如,那也许是一种警示,提醒一种我们还不了解的危险。”
这是她写的最浅显易懂的话。
我说:“完全同意。”
她还是执意要擦去这些文字,我阻挡无效,眼看字迹重新归于虚空。她却一无所恋,对语言本身没有丝毫兴趣。
“我问你这个哲学家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把这个世界分为人的语言和物的语言吗?”我忍不住问她。
她愣了下,眼睛里闪过光芒,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怎样的?”我轻轻拽住她的小臂,怕她就此离开。
“存在者的语言才是语言。”她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我还想仔细询问,可是下班铃声响起,她跟我道别,我微笑了一下,我不想这么快跟她道别,便赶紧跟在她的身后。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博物馆,她转身冲我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我不得不站住,看着她独自消失在街角的昏黑处。这里有严格的规定,下班之后,所有的同事都不能有私下的联系和接触。我只能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就像是一只黑色的鸟飞进了黑夜。
“鵺。”我轻轻叫了一声,在嘴中咀嚼着这个词。有股黑夜的味道。
我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座位前,我发现鵺忘记擦掉她刚才写的那句话了。那是她留在我这里的唯一的字迹。我小心保存了起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坐在位置上工作。一切看上去在重复,但故事的情节越来越多,这是时间的藏身之所。我越写越慢,一天只写几百个字,但止不住时间带来的积累。
“你要天天都这样写,我们就更加爱看了。”一位观众这样对我说。
“你们爱看什么?”
“我们爱看故事,爱看传奇,爱看人对往事的回忆,爱看人对环境的思考,还有很多,你不要把我们想得太浅薄,我们其实是不好糊弄的。”
“我从来没把你们想浅薄,只是我首先得表达我想表达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便忘记了你们的存在,但最终,我们在很多方面会达成一致。如果我完全按照你们的想法来,那反而没有给你们提供新鲜的东西,那才是把你们想浅薄了。”
“我们会尊重你的。”
“谢谢,我也尊重你们。”
观众走散得差不多后,鵺走过来了,饶有兴味地读了我今天写下的篇章。
“看起来,这个‘我’和你本人的区别越来越大了。这个我越来越丰富,有了自己的记忆和历史,有了自己的情感,便也有了生命。”鵺读完后写道。
她今天穿的黑衣服上印了很多白色的汉字和单词,可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我收回目光,报之以微笑。我有话想对她说,但好像有些复杂,我也开始写了:
“我被那个‘我’拉着走了。当一个‘我’有了历史,这个‘我’便不再任人摆布了。”我写完,再次看着鵺的衣服上的字,还是一无所得,我怀疑自己的认知能力出现了故障。
“今天你写的字数跟往常差不多,但你讲了好几个人的好几个故事,悲伤的,执着的,无奈的,今天是你讲故事最多的一天。”
“你喜欢故事吗?”
“没有人不喜欢故事。”鵺还画了个笑脸“^_^”。
我继续写道:“我喜欢故事,但我更喜欢意象,一开始写东西就是靠着怪兽这个意象。作家对他们笔下的意象不是随随便便设置的,那是他们思想的结晶,那块晶体像钻石一样,出自普通的碳原子,却产生了稳固的结构。那块他像海蚌一般分泌出的晶体,一旦具备了这样的结构,那就不再属于他个人了,而是属于所有人。因此,他会越来越把自己设想成语言中的那个人。在语言中,那个人比我更真实,更可信。”
我竟然写了一大堆话,仿佛我已经进入到历史中的作家序列。其实,我只不过是个亡灵的回音罢了。
“可我不信任语言,你认识我身上的这些符号吗?”鵺写完,指着自己的衣服。
“好像都很熟悉,但不认识。”
“因为这是我自己编造的。”
我张大嘴巴,像是遭遇了棒击。
“如果有地球以外的文明,比如火星文明,”鵺用笔迅速写道,“我们的语言就是不可破解的符号。这就是我认为的哲学的困境。我们现在不需要符号,只需要技术,技术才是宇宙的通用语言。我非常悲哀地意识到,哲学是没有意义了。我和你一样,虽然都只是扮演者,但也试图从这些非物质文化遗产中获得意义。我今天正式意识到自己彻底失败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我这才明白她的衣服上的符号是她设计出来的。我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嘴里说:“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快放弃……”
我拿出我收藏的那个纸条,鵺在上面曾写着:“存在者的语言才是语言。”那是她留下来的唯一字迹,其余的字迹都被她擦去了。我拿给她看,并在下方写道:“难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话了?”
她没想到我会留存她的字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却没有声音,像是默剧的表演。
“没忘,只是我们离存在者越来越远,我们没有资格成为存在者了。”她写完,耸耸肩。
“我们要努力再次去成为……”我写不下去了,直接开口说:“语言不仅仅是符号,还是声音,是我们身体所发出的,也就是我们本身。”
“等我们成了虚拟的存在,就不需要肉嗓子了。”她写完还指了指自己的嗓子,露出诡异的微笑。
“你渴望那样的存在?即便那样,也不需要一个虚拟的肉嗓子吗?我们成为虚拟的存在,不也还是存在者吗?”
“那不是存在者,那是存在本身。我渴望那样的存在,因为那是生命的终极自由。自由便是摆脱肉身,便是人的终结。这是大势所趋。”她揉揉手腕,写字是很累人的。然后她拍拍我的肩膀,像是亲人的安慰,又像是确认我是否真实存在。
“不过我还会回来的,会来看你的小说如何结束。如何结束一场叙述比开始更难,不是吗?”
我打算写“你不也一样吗?结束可没那么容易”,可还没来得及,鵺就向外走去。我想到她明天不来了,感到一阵失落。我急忙去追她,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衣服极为光滑,她轻轻一动,我的手就滑脱了。她看到我失落的样子,转身拥抱了我,吻了下我的脸颊,嗓子里发出我不理解的声音。然后,她冲我露出一个美丽的笑容,挥手离开了。
我呆愣在原地,等整个人缓过劲的时候,整座博物馆只剩下我一个人。
自从鵺不再上班后,那里一直空着,没有新的人替换进来。
以往我需要酝酿自己的写作冲动,而现在,我想克制自己的写作冲动。每当我写作获得快感的时候,鵺似乎站在了我的意识背后,我甚至听见了她的诡异的笑声,我不得不停下来,把她从我的脑海中驱逐出去。
我为此去找过几次馆长,但馆长的身体不大好,靠着药物和器械坚持活着,因而来办公室的次数越来越少。她今天终于来办公室了,我看到她很高兴,她也冲我微笑。她已经一头银发,皱纹布满脸颊,犹如破碎的大理石。她大口喘着气,问我的情况。我简单说了自己的情况,转而问起鵺的事情。她说她知道了,她告诉我,今后不会再招募任何方面的表演者,这个项目实际上已经终止了。
她凑近我,压低声音,偷偷告诉我,系统并不重视博物馆,甚至有关闭博物馆的意图。我问为什么,她说系统的思维方式已经距离我们人类的方式越来越远,因而系统越来越不能理解博物馆的存在;系统还没有关闭博物馆,只是因为还没有研制出人类可以永生的技术,等到人类可以永生的那一天,系统自然会关闭博物馆。那时无论是系统还是人类自己都会认为博物馆没有任何用处了,因为对于永生来说没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一切都可以无穷尽地重复。她的话像锤子敲击我的脑袋,我的大脑生疼,永生是对时间的取消,而这恰恰是博物馆所要表达的:时间及其刻度。
“你渴望永生吗?”她问我。
“不知道……”我尽力想象自己活了一万年,我在一万年后干什么呢?还在表演写作?太荒唐了!但我无法想象我在做什么,似乎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我问馆长:“那您呢?您渴望永生吗?”
“如果永生的代价是取消我们的身体,把我们变成机器或是机器的一部分,那还有什么意思。”她的嘴角露出了苦笑。
“我总觉得永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意识到我只能活在今天,只能面对今天的世界,比方说,我又要失业了,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那我只能回家自己写了。”
“暂时不会影响你,”她喘着粗气说,“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吧。”
我不敢说她的身体状况欠佳,我只能沉默。她朝我伸出手,我握住她干枯但依然温暖的手,她说: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如果给我时间,我会做得更好。”
“每天晚上你下班后,我都会让助手拿你的稿子给我看,这已经成了我每天唯一的乐趣了。”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没想到她真的在看我写下的那荒诞的一切。我感动又手足无措,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些荒诞故事有什么寓意。
“你写下的荒诞便是对这一切的反抗。”老太太看出我的心思,“理性到了极致,就比荒诞更加荒诞。”
“的确如此,”我摇摇头,“那怎么办呢?”
“等待吧,任何事情总会有转机,你会有你的使命的。”
我知道她在鼓励我,可我感到两手空空,虚弱无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有时自己的小使命会在机缘巧合下变成历史的大使命。”
“谢谢您。”
回到工作岗位上,我用单独的一页纸记下了这次会面。我想烧掉这页纸,因为系统知道了这些不会有什么友善的反应,也许会提前取消博物馆。但我转念一想,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烧掉这记录,这是我小草般反抗的力量。我把此页隐藏在桌上的纸堆中,就像把一片树叶藏进森林中。这是我给某个未来读者的留言。
我写完了怪兽的故事,陷入了巨大的空虚。这个故事有什么意义呢?也许它的意义就在于它被我摆脱了,可以写下一个故事了。
可我还能写些什么呢?
故事是永远也无法终结的,总会有“然后呢?然后呢?”。但是,那样的故事会失去意义。因此,真正的故事总有终结的时候。大部分故事的终结是因为内在的需要,在这里而不是那里结束可以获得最大的力量,就像把弓箭的弦拉到了极致,再拉弓就要折断。但若是少拉几分力,又没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弓箭的力度,这样就结束故事令人无法满足。找到那样一个承受最大力的点,是所有作家渴望的。那个点代表着作家对故事的根本理解。至于他人来看是否如此,这是需要时间检验的。
时间的检验?这句话从没像现在这么空洞,因为没有了人,也就没有了时间。时间是人为发明的生命秩序。
那么,我只好主观觉得到那个点了。
除了主观的决断,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故事是因为外在的环境所迫。比如说找不到竹片了,刻刀断了,丝帛裂了,羊皮被水浸了,钢笔没墨水了,纸张用完了,电脑坏了,文件中毒了……这些理由千奇百怪,可以一一罗列。但还有一种原因,恐怕从古到今都差不多:那就是写故事的人的消失。比如突然被捕了,突然失踪了,突然死亡了,留下了未完成的文本。
我的情况应该算是第二种,就是要被迫消失了。但我认为我是到达那个最大力的点之后,才逃离故事文本的,因此,我认为我可以射在系统的靶心,我可以射在观看我写作的那些人的心底。
尽管我早已不在意他们的观看。我的遗憾只是在于我没有时间从头到尾细细修改一下我所写下的这些,如果我有那样的机会,也许我会表现得更好一点。
我刚刚说的这些,也许你们会感到奇怪和费解,但我接下来会把底牌亮出来,你们就立刻明白了:系统已经命令我明天上传我写下的文字,然后不用再来上班了。
围观的观众并不知道这场写作表演即将结束,他们显然被我最近的写作吸引了,因为我写到了灾难,每个人都害怕灾难,但都喜欢灾难的故事。因为每个活着的人都是幸存者。
我现在只是希望他们在未来的巨变中能够想起我写给他们的故事。也许那会给他们的意识和思维提供某种溶液或是类似扶手、阶梯的作用。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想念我,但我一定会想念他们。虽然我只记得几张经常与我交流的活跃的脸,但他们在我的记忆中凝成了一个整体,凝成了一个人,凝成了一张陌生的脸。
我临走的时候,发现哲学表演区有个人影,我很好奇,大着胆子走过去,却发现是鵺!她怎么又回来了呢?只见她勾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我叫她,她没理我,我便伸手碰她,没想到轻轻一碰,她整个人直挺挺摔在了地板上。我吓得惊呼起来。我赶忙去拉她,但她的手脚冰凉,再看她,双眼圆睁,瞳孔散开,毫无呼吸,原来她已经死了!我全身瑟瑟发抖,头脑深处涌出一种疼痛,像是被人当头暴击。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看到她的嘴角还有淡淡的血迹,像是服毒而死。
她一定是自杀的,她一定不想去那个彻底自由goJCmrTd5AASVMXz/FoxIw==的永生世界。她为什么不去?她在惧怕什么?她的惧怕和我的惧怕一样吗?
鵺,你不是跟我约定好的,一定要看我如何结束这场写作表演吗?现在我已经结束它了,可你怎么能失约呢?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是来专程看我的吗?
我已经没法知道她这个最专业的读者如何看待我的故事。也许,她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践行我的故事,来实现那语言结束之后的无尽沉默。
她的桌面上有张白纸,上面写着扭曲的字,我勉强认出了一些:
“苏格拉底……虽然我的死亡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存在是……边界的逾越……”后面的字迹太过潦草,应该是毒性太大,手指的肌肉彻底失控,导致无法辨认。我深感遗憾,后边的话应该是鵺对自己哲学思想的总结,可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任何人也无法知道她的思想了。我多想知道她的哲学啊,在这个历史终结的时刻。
我凝视着鵺,凝视着她的尸体,然后蹲下来,抚摸她的脸颊,抚摸她的嘴唇,那失去了说话能力的器官。我有责任深深记住她。我俯身吻了她,轻吻她的尚有血迹的嘴唇。我没有丝毫的杂念,只有致敬和哀悼。她不会说话,却说出了更多。她死于自身的思辨,那是系统无法理解的部分。然后,我慢慢后退。我不敢转身,我觉得她的目光会粘在我的背上。我只能用凝视来抵挡她的目光,她的已死之身的目光。她没有选择把自己的意识进行上传,成为永生机器的零部件,但我反而觉得她的目光无所不在。
再见了,鵺。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你的意识也许上传到了我的心里。
再见了,博物馆。
我无比敬爱的馆长,希望你的身体能够康复,但也希望你能够以自己的方式永生,像你这样的人永生才能给人类带来希望。
再见了,火星。
对你,我似乎心怀厌恶,可我所说的、所写下的这一切,都是在你荒凉的肋骨上。我在你稀薄的空气中,用写作把自己点燃,成为文明的火种。这火种原本就是从地球来的,现在这火种要重新去往地球,就像是沙漠里的一滴水逆着干涸的河床向上探源,即便无法启动新的水流,但它至少要弄清楚,这水是如何干涸的。
我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