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和刘立红搭上话,是在小颖姐的婚礼上。
我们新亲来得早,家长里短就着花生瓜子唠出去几里地,陪新亲的人也没来倒个茶水。到主家安排坐桌的时候,刘立红坐我左手边,亮面的羽绒服袖子亲近地贴上我的毛衣,像多久没见过一样。
事实上,自打我请假回来照顾我妈,天天能见着她。老区广场这阵子忙着元旦活动,把跳广场舞和跳交谊舞的两个队合在一起舞扇子,刘立红不属于两个队伍中的任何一个,她只是一天不落地来跟着跳,我不嫌她们扰民的时候就靠着暖气片看一会儿。艳粉色的飘头高高低低往起一举,聚成一片海,缓缓落下的时候最先露出一颗突兀的头,干黄色的,像海上溺水的夕阳,卡不上拍子般左右晃动着。
现在这颗头正被宴会厅红色的灯光染成橙色,和她手中的茶壶保持相同的频率一起一伏,我只能看清她右边的眼尾冲出了几条沟壑,干裂的散粉沉在沟底。“小妹儿,我给你倒个茶,你是小颖的——”她靠我近了点问。茶水声响着响着就轻了,不知道她听没听清我那句回话,她看起来也没在意,把茶碗往我跟前推了推:“我是男方的表姐。”要是我没记错,这句话,她刚才跟桌上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到我这遍有点不一样,我看到了她左半边脸。
上完菜,第一个转到我眼前的是酱牛肉,中间淋了一圈儿辣椒油,嫩粉色的牛肉嵌着透明的牛筋,翻花似的拼接起来,一片排着一片。我没动筷,看着盘子在各个方位都被人按住了一下,桌上的人,除了我,一人夹起来一片。我觉得那不是一片牛肉,那是半张脸,刘立红的左半边烧伤的脸。
从婚宴回去,我把早上剩下的小半包挂面煮了,我妈还在午睡,被我叮叮咣咣的声音吵醒:“不是吃席去了吗?咋又煮面吃?”我没告诉她我看婚宴上的切片酱牛肉活像刘立红的左半边脸,怎么坐着都窝心,就敷衍她说,天太冷,菜太凉,没动筷。“这回小颖找个啥样的?”“看着可是脾气挺好的,不知道以后啥样。”“小颖这孩子命不好。”“对了,男方表姐是刘立红,坐我们桌。”“刘立红?”我听到我妈从床上坐起来时床单摩擦床垫发出的很吃惊的声音。
面被我捞出来,我妈拿了个空碗一筷子挑走了一大半,刮了刮老干妈的瓶子底儿搁在煎蛋上,没给我留一滴红油。“早上给你留的粥没吃?”我坐在她对面问她,她正在咬最后一个鸡蛋煎成的蛋黄,牙齿挤在蛋黄碎里,嚼出一句话:“刘立红命也不好。”
刘立红的命我知道两段,一段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刘立红还在百货大楼和商联大厦中间的连廊里卖衣服。那条连廊窄得只能并排走两人,走三人就磨不开了。商铺的挑高都不高,也就没几家定做牌匾,都是镇里开了十几年的老店,摸黑去都知道谁家卖啥。她租的最里边那间,进那些衣服,不青春阳光,也不稳重老成,反正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不正经。每次我俩逛街都能看到她化着浓妆埋在一堆狼头和骷髅头里,幽蓝色的两个大双眼皮忽闪忽闪,劣质的亮片偶尔会掉进一碗打包回来已经坨了的麻辣烫或者米线里,她用小拇指的甲片挑出来扒拉到桌上再接着吃。当年我哥从她那儿买回来的衣服搁洗衣机里怎么甩都甩不掉那股麻辣烫味儿,现在还叠在我家衣柜最下边。至于另一段,是我们家的雷区,除非我妈张嘴,要不没人敢提。
“我听她说,她不卖衣服了。”我妈好几天没烧开水,冷水冲不掉油污,我用钢丝球蹭着她碗沿儿粘得紧紧的红油,声音夹在钢丝间的缝隙。“你先跟她说的话啊?”“她挨着我坐的。”“她问你啥了?”“问我留哪儿工作了,没咋说话。”
其实刘立红问的不是我,是我哥。桌上的菜转过一轮就所剩无几了,那盘酱牛肉还剩最后一片,我没动筷,刘立红的嘴也光顾着说大家吃好喝好。一桌人尝过一轮,点评完席面又开始可着镇里那几件事剖析,席上不扒出个四五六来,往后就更没机会了。小颖她舅妈坐我右手边,和旁边的姨唠扯完三中临街的大厅涨价,又跨过中间的我问刘立红:“立红现在干啥呢?都多长时间没见着你了。”刘立红把身子侧转过来,左半张脸和酱牛肉一个颜色。她看了我一眼,又对上小颖舅妈的视线:“哎,能干啥?在家伺候老太太,离不了人了。”小颖舅妈一听这话,眼睛一眯,身子朝后一仰:“哎呀,你说人老了可咋整,我娘家妈那不是去年也让脑血栓拴住了吗?”旁边的姨一听,手立马搭上小颖舅妈的袖口:“婶儿也落上那病了?”“可不是,生病长灾的,折腾自己也折腾儿女。”小颖舅妈可算找到了比“刘立红现在干啥呢”更有聊头的话题,扭过头和旁边的姨叙上了旧。我刚要拿果汁给自己倒点,刘立红又把我的茶碗满上了:“小妹儿,我看你都没咋动筷,先喝点热乎的吧。”她又叫了我一声小妹儿,跟以前一样,也跟我哥叫我的音调一样,自然的亲近,让人不设防。大概是这个原因,我从一开始就不像我妈那么排斥她。
席上的茶,一股茶沫子味儿,我抿了一口才想起来和她说谢谢。“谢啥。”“姐你……”我俩同时张嘴,空气刹车般停了一下,她像怕错过什么似的,忙着把那句问话递到我耳边:“你回来,去看过他了?”“没有。”“哦哦,这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你都毕业工作了,在外边不容易吧?”我放下茶碗囫囵着说:“嗯,都不容易。”话说到这儿,我想问的那句话被来敬酒的新人打断,一桌人的酒杯撞在一起。司仪正在唱婚庆套餐里赠送的祝酒歌,唱到“杯中洒满幸福泪”的时候,刘立红的眼角像蓄满了秋雨,我不用猜,那一定是凉的。
后来在楼上看她跳广场舞的时候,我常想起那天她湿润的右眼角,才开始诧异她的变化,过去那种在大小场合都游刃有余的劲儿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和我妈一样的迟缓呆滞。几件带颜色的毛呢套装是唯一能从她身上找到些以前痕迹的东西,即使它们已经是几年前的款式,亮片不亮,裙边发灰的毛线穗子也粘在一起打结了。她来了很多天依然跟不上扇子舞简单的拍子,连统一的衣服和扇子都没和大家一起买,还影响人家排队形,最后排的阿姨刚开始还带着她进排,后来就扔下她一个人一排。领舞的阿姨更烦她,一看着刘立红在,就不嫌麻烦地拖着音箱换地方,越拖越远,远到我在楼上看到的,就是一截竖线被那片彩色的海推出来。
当年起火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被推出来的。
二〇一七年年尾,我接到我姑的电话,站在不知道着急的绿皮火车上,整个人就捏着座椅套的两个手指头还有点劲儿。快天亮的时候在火车站打车,手机冻得怎么也开不了机,司机打着转向灯往左指了指:“不是我绕路啊,看着没,百货大楼都烧掉一半了,封路了。”“那走汉林路,停中医院后门。”我在他吐出的烟圈和方向盘中间远远看到了被烧去后半边身子的百货大楼,现在它和商联大厦完全断开了,像根随时要倒的烧火棍。
“到了,停这儿还是对面啊?”“哎!姑娘,到地方了!”一只浸着烟味的手在我鼻子前晃了晃,没记错是我哥和我爸都爱抽的红塔山。我把手机按灭:“不用停了,往殡仪馆走吧。”
手机开机的第一秒,弹出的是我姑的微信:你哥今天出殡。
出租车越开越快,哭声也离我越来越近,这种感觉很熟悉。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匆匆叫停我们班合唱比赛的排练,把在前排领唱《感恩的心》的我送上了越开越快的出租车,也是和现在一样的方向,但人不一样。我爸,上坟,山火,死在了老祖宗的坟前。我叔他们赶到的时候,捡着件被风刮跑得以幸存的牛仔外套,里边揣着一张采买单子。要是生活能像写小说一样删掉前几句,我应该会在唱完第二十几遍感恩的心之后,坐上我哥的山地车前杠,嚼着他给我买的“封口费”,和我妈前后脚到家,吃我爸做的卤黑鱼和芹菜炒粉。可过去是笔直地朝人俯冲过来的,不管不顾地压在人身上,比如从帮我哥保守第一个秘密开始我就害怕,比如那张采买单子上有好几个我爸总也写不对的字,我早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还说我爸,家属核对签字,我哥的名字,我总也写不对。我哥单字一个烁,算命的说他五行缺火,在名字里补的,但他没算到,这个偏旁从名字里脱落,把他的生命燃到了尽头。
我哥,百货大楼,英雄救美,死在了货架底下,救护车把他拉到中医院的时候,看不清人脸,但还有一口气。被他推出来的刘立红在他从人变成一盒灰以后恢复了意识,我们见面那天,一双眼睛从白纱布里钻出来,恨不得和双腿一起下跪。我妈和她,两个女人互相把握摇晃着彼此的肩膀,一个悔,一个恨,却哭叫着意思差不多的一句话:“不如让我替他去死。”我把她们掰开,看起来是在场唯一一个还有点理性的人,实际上我只是想提醒她们,这种共有的、可以在对面人身上任意宣泄情绪的时刻,别忘了我。
她们,他们,忘记我太久了。在我脑子里还是《感恩的心》的手语操的时候,我哥把坐在地上的我妈拉起来,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用眼神示意我去爷爷奶奶那儿;在我看到那张采买单子上故意写错的“黒鱼”“胡罗卜”“斤菜”的时候,想把我爸叫醒,问问他是不是等我妈发现这些错别字很久了,就像我等我妈发现我枕头下那几封写给她的信一样;我觉察到我妈从来不和我一起上坟的原因,是她一个人,瞒着我,去了好几次。这些瞬间比雷电闪过天空还要短,加起来却比一辈子的雨季还要长。
我在南方的冬雨里飞回北方的冰雪,陪我妈过漫长多病的冬天和用过去填充的春节。
我们像菠萝上不同的刺,各自留在各自的空间,互不干扰,不该提的不说一句,我做饭,她吃饭;我在房间刷手机,她在客厅看电视;我跑外应付人情往来,她在家搞搞卫生,擦擦玻璃;我和房产中介吵架,她嫌吵进屋把门关上。我们要搬到新区了,这几天我催着她该扔的扔,该收的收,当然最后也都是我的活计,她一般都在发呆,好不容易起了心思搬出一堆旧衣服,又把我哥那些“骷髅头”挑出来继续发呆。
那些衣服,我很早就想扔了,对我妈是念想的东西,我看一次,心里掀棺材的土就深一寸。从婚宴上回来,我故意和她置气,挑起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名字,她反应平平,我知道这是到年跟前了,表面上,我们俩还要过得去。这些情绪还要填充我们俩年夜祭桌上的空荡,关于我哥,关于刘立红。
我哥第一次带刘立红回家,也是近年关的时候。我拎着菜踢踏着上楼,刚开门,她从我哥身后迈了一步出来,揉了揉我棉帽子上的毛线球:“这是小妹儿吧,长得真水灵。”我有点蒙,屋里的热气蒙了眼镜两片白雾,往上抻了几下鼻梁才露出眼睛好好看人,她应了我一声,又抬眸看了一眼我哥:“小妹儿眼睛和你最像。”
在她之前,很多人说过我和我哥样貌上的相像,在我没怎么见着我哥的那几年,大人们总是通过我的样貌来想起他。他们说我哥比我俊多了,小时候长得像小鹰崽子一样,还说要不是我爸妈忙着挣钱,哥也不会留给爷爷照顾。我那时候无法从我妈抱着睡着的我哥,我爸搂着我妈的一张照片中判断我俩像不像,只是翻了相册后,因为我没有一张和爸妈这样姿势的照片别扭了很久。
我宁愿从未拥有和我哥长得相像的眼睛,我害怕我妈那点念想。从我哥没了以后,那些虚无缥缈的疼痛像牙膏一样从我妈的身体里挤出来,黏在我身上怎么也洗不掉。她看向我的时候,眼眶红得像火,我不像是她的孩子,是被火把赶走的野兽。
悲痛,是很私人的事情,尽管我是女儿,是妹妹,是同样失去至亲的人,我也依然无法涉足她的河流。
见到那双和我相像的眼睛是有一年正月十六还是十七来着,反正是我印象里补作业的日子。我晚上点灯熬油地描字帖,白天还得补《寒假天地》,真烦里面的小练笔,占了半页不说,还总是让我写家里的事。好不容易快补完,我爸却抽走我手里的笔:“回来再写,今天有事。”“有什么大事啊,我作业都要写不完了!”我还在跟我爸赖,听见我妈已经往楼下走又返回来的脚步声:“我给你十分钟穿衣服。”
下乡的车堵得一动不动,早知道就顺手拿上作业在车里补,我就剩最后一个小练笔了,让写寒假印象最深刻的事儿。我无聊到在车窗上画火柴人,画到第四个,我们的车终于往前动了动,一会儿又停了,一惊一乍的,我索性往旁边一倒开始补觉。等我再醒来的时候,身子已经乖乖坐正,旁边还坐着一个比我大很多的男生。那天回去,我趴在被窝里把小练笔的标题擦了又擦,最后留下四个字:我的哥哥。
乡里的学校并到镇里以后,哥也并回我们家,他很少和我说话,我和他也没有话题。
我和我哥的关系是从我坐上他山地车前杠开始有变化的,在那之前,我对这个突然出现在我生活里的哥哥没多少好感,谁让他分走了我一大部分亲情,而且人还怪怪的。学校不允许老区的学生骑自行车跨区上下学以后,爸妈安排我哥接送我,我为此哭闹绝食,宁愿在小商店坐两个小时等我爸,也不乐意坐那个破车,不够一个人坐的地方不说,我才不想和我哥在一块儿。我较劲似的在商店等了我爸两天,委屈得不行,第几天,忘了是周几,反正是刚彩排完艺体节,一辆山地车的前轮停在我的小白鞋前。前杠上多架了一个半圆形木板,绑着两只红色气球,专门给我定制的,好多小孩围过来看,我那点小情绪被虚荣心取代,说:“哥,咱回家吧。”
山地车带我俩上坡有点吃力,车很慢,我哥给我形容他锯了家里的小板凳,爸的表情像山里瞪圆眼睛的夜猫子,逗得我顶着风笑,都岔气了。红色气球被晚霞晃上一层金光,在风中一下下拍我的小脑袋,我伸手和它们一来一回地互动。可惜风太大了,吹走了一个红气球。
我哥来接我很准时,兜里常揣着给我的糖,他想去台球厅或者去打游戏机的时候就给我买更贵的阿尔卑斯软糖和德芙巧克力当封口费。我在另一张台球桌上一边数着糖还剩几块,一边写着作业,一边想着一会儿用班里的什么事儿来应付我爸妈的盘问。我以为这是我们开始在一个阵营的证明,但没有预料到这是一个忐忑的开始。台球相撞,把那些秘密撞碎在时空里,常去我梦里晃荡。
我升学后,学校离家近了很多,我哥不再接送我后时间更自由,玩得更野。他跟老区那些比他更早逃学的人混,却没给自己混到个学历。倒是我妈不像规矩我一样规矩他,她常年停不下来地愧疚终于被眼前实打实的儿子稳稳接住,又开始停不下来地补偿,甘心花钱托关系把他塞进了一个职业学校学汽修。我比我妈更早发现事情变得不太对是看到我哥校服外套里常年不变的黑短袖上多了一个狼头,也偶尔是骷髅头。他换得勤,把狼嘴下口袋里包装更精巧的糖果盒子和小玩具什么的塞给我。再后来,他再也没穿过校服,白天照旧按点回来吃饭,晚上又抱着篮球下楼,半夜回来,桌子上永远有一杯我妈给他热的牛奶。
家里只剩我和我妈的时候,她不是我哥面前的另一个妈妈,也不是原来我们三口之家里那个妈妈和妻子,更不是短暂四口之家里那个家庭成员,在她没有情感支撑的时候,她也就失去了关心其他人和事的能力。她只看见她愿意看见的,像丈夫一样寡言少语但会默默做事的儿子,在乡下长大脱离正常生活轨道太久、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儿子,胆小木讷又失去了父亲的儿子。如果她像当年那样说“我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说实话”,我想我也会像当年两分钟就下楼一样把一切都倒出来,但她弥补一个孩子,却把另一个孩子应得的也拿走了,我便置气般沉默。沉默也会怂恿人越来越大胆。
“这是小妹儿吧,长得真水灵。”我第一次见刘立红是在她开的那家服装店,不管是第一次见面,还是假装第一次见面,她说的都是这一句。我看不清她被蓝黑色眼妆包围下的眼神,只记得她笑的时候黑色眼线会向上弯一弯,像斜着的数字“七”。她店里没什么生意,空气里的狼头和骷髅头浮在那帮衣服上,随时准备着跳到人身上。最密集的一处是为了遮多出一块的墙垛子,刘立红借着多出来那一块搭了一个隔间,没有门,衣服上的头一个压一个,就当门帘了。
我去的时候快到饭点儿,她问我吃不吃楼下的过桥米线,我说等我哥一起回家吃,今天我姥儿过寿。“那你帮姐看会儿店,我下楼买个饭。”她说的看店,不是看这堆我妈看不上的衣服,是看那个隔间,会发出声音的隔间。我哥的声音混在里面,洗牌发牌的声音偶尔被数钱的声音压过,连我稍想说出什么,一抬头就被那些头警告,它们会发出比台球相撞更刺耳的声响。
一局五十。他们耍,刘立红靠抽成挣点儿零花,摆长龙和扎金花,缺人的时候就叫我哥来凑一桌。她买饭没回来的时候我悄悄看了她的抽屉,有两盒铁盒巧克力和一袋粤香园的小蛋糕,和我哥买给我的一模一样,羊毛回到了羊身上。
我心口堵住了一堆水泥,是店里待得久等我哥等烦了,还是别的什么滋味,说不清。
我爸过世后,哥像重生的爸爸,他替代了家里爸爸的痕迹,拿回来的粤香园小蛋糕也是照着以前爸爸买给我的口味。尽管我妈偏爱他,但我知道我俩才是一国的,他的另一面只有我熟悉。就像以前妈妈口中常念叨着哥哥,把我和爸爸都搁在一边,我枕头下的信从未被她打开。爸爸在生活中故意凿开的缺口也从未进入她的视线,我和爸爸是一国的。爸爸的那些缺口只有我看得见,只是我爸先把我丢下了,我哥和我的世界也插进了别的人。
刘立红回来了,坐我旁边的矮沙发上吃米线,对门沙哑的音响放着“狼爱上羊,爱得疯狂……”小颖姐的婚礼上我老是想起这个画面,那个瞬间我挺想问问刘立红,知不知道我哥是追她,可压根没想过跟她结婚。
百货大楼重建以后,刘立红没再卖衣服。小颖姐结婚那天,她这个主家陪新亲的人迟来了很久,因为啥事儿还是散席以后小颖舅妈把我拉到一边偷偷说的:“彩虹门的炮仗刚点完,新郎抱着新娘正进酒店门呢,一个穿着清洁工橙色马甲的老太太横着扫帚不让人进,干啥?要红包呗,给了两个小包当场就拆了,嫌少,人就直接坐地上了,赖呗。最后是立红给人拽扯走的,我们还说呢,还得这厉害丫头压得住阵势。我们这不就往厅里进,我好事儿往后瞅了一眼,你猜那老太太是谁?刘立红老妈!一摘帽子我才认出来,啧!要不刚在桌上我能那么问她?她还装呢!还伺候老太太?前些年要不是她勾搭你哥,你哥也……嗨,一家子丢人现眼的货色,在这儿显呢!”
小颖舅妈拍了拍我的手就上车了,我朝大厅看了一眼,刘立红正拿着个红色塑料袋帮着打包剩菜,午后阳光投进来,把她晒成了干巴巴的一片。
她店里没有窗户,更没有阳光,冬天太冷就插一个小太阳,橘红色的暖光烤着她的高筒靴,广告册一页一页翻过,那是她和影楼借来的。她说等一开春就和我哥拍婚纱照,我哥追她的时候一朵花没送过,手捧花得选大一点的,办完婚礼再盘个宽敞点的店,最好能带个小屋,能放下一张大一点的麻将桌,两人这么过,挺好。
火比春天先来。
电话比年先来。
二〇一七年接到我姑的电话前,通话记录里是我哥打来的电话,他说:“哥在东山那边玩脱了,妹子你能不能给哥整点儿钱,倒个坎儿,这把赢回来哥再也不耍了,你不能看着哥走绝路……”他说:“刘立红那个婊子,挣钱的时候想着我了,要不是看上她那个地方偏,谁跟她扯……”
年红着眼睛来了。
我妈在祭桌上摆了两盘饺子,一盘是我哥的,一盘是我爸的。一年叠着一年,只有这一天如此真实,我和我妈坐在桌子对面,把咀嚼回忆当作唯一一种服丧的方式。两张照片,两盘饺子不一样的馅儿,我俩揣着各自的念想,想不到一块儿。
我妈往我碗里夹了一个饺子:“初几走?”“初五。”我说。鞭炮声挤进我俩织在空气里的回忆的网,她放下筷子说:“十五好,正好走之前和我回趟乡下。”
我把车票改签到了正月十五。爷爷过世后我们谁也没再来过这儿,上次来还是接我哥,我车都没下。正月探亲的人多,停车的时候,我们遇上住爷爷隔壁的林二姑,她们聊得起劲儿,我也就没跟着,一个人转到了石头房子前。这个我哥和我说过好几次的石头房子,没顶,只剩一圈大石头围着,里面堆满了木头疙瘩和碎树枝子,我想翻进去看看,上边的石片先主动扎进我的手掌。我哥说他小时候读不来课文也融不到班里,山上更没什么可玩儿的,反倒是很喜欢这个石房子,想和它说话的时候就爬进去,把它想象成一个小动物,有时是听话的小猫,有时是凶狠的猎豹,也有时它就是它,他很想给它安上轮子,带它一起走。
母亲出来时是林二姑送的,她手还在发抖,眼泪收回去又流下来:“这孩子,真是……”我猜她又把那套怜爱儿子太善良的说辞说给了眼前这个几乎半聋的老人。我把纸巾递给她,先去开车,风读着石房子上的纹路,声音渗着过往,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是自走绝路回不了头,不敢妄言。
“刘立红上次说,想来家里看看。”我看了一眼副驾上打冷战的母亲,把暖风调高了点,母亲又调了回去说:“刘立红命也不好。”
上班之前,我抽空在老房子打扫卫生,中介说年后有两家要看房,我妈又在医院挂水,我恨不得有八只手脚,手机在阳台响了半天也没来得及回。
她敲了两下门。
“阿姨今天没在?”“哎,年前就病了,赖赖巴巴过了个年,这两天忽冷忽热又不行了。”“你两头跑也难。”“是想把她接到我工作那边,她不乐意,没法儿,又给她换了个电梯楼。”“人老了都这样,我妈也难管着呢!”
我和刘立红的对话划破了停滞的空气,时间在流动,空气漏了一个口子又恢复了原状,可以被大方谈论的话题结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过去悬在半空。
“你哥……”“姐你……”我俩又同时张嘴,这次,我先抛出了那根扎在心里的尖刺:“那年百货大楼起火,根本不是意外,我哥是自杀!他没凑到二十万是不是!”刘立红紧贴着的两片嘴唇慢慢松开,想开口又被我的话堵住:“耍钱,想赌一把赢回来,全押上了,输了二十万,他说是你带他耍的,搞不到钱他死也要拉着你!”
“小妹儿,凑钱的事儿——”
“推你出来的人不是他,他是去放火的,他亲口说过!”
“他耍钱没耍过大的,起火是老百货大楼电路老化,当时我们跑到一楼,货架着了要倒,大厅就一个门,你哥把我拥到前面的,他要出来的时候,架子倒了,这我不能记错。”
“那钱呢?你们那些抽成他说要拿一半。”
“你说得我迷糊了,这中间是不是什么搞错了,你哥找我借钱不是因为你吗?”
“我?因为我?怎么可能?”
“出事前你哥确实找我拿过一笔钱,说你在外地借校园贷被骗了,事儿整大了。我说手里没有现钱,等我张罗两天凑凑。但二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啊,我俩攒着结婚换店的钱也就五六万。小妹儿,看在我差点儿成了你嫂子的份上,姐不好意思张嘴跟你要这个钱,更何况你哥一命换一命,但事儿是你的,这几年你也工作了,姐一个人也过得不容易,我这——”
“他从你这儿拿多少?”
“说你那边要得急,二十万,从我这拿八万,另外十二万家里给凑。”
“家里?他说的是家里?”
“是啊,取钱那天,阿姨和他一起来的,要是没那场意外——”
“可是,我哪有什么校园贷……”
我丢下一脸错愕的还在絮絮叨叨说什么的刘立红,冲向医院。
病房里,我妈正抓着遥控器换台,我抢过来把声音关掉,我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空了的输液瓶,自己转身按了呼叫器。护士换完液体,转身走后,我拉上帘子俯下身低声问她:“我哥赌博,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十二万,你给他的是不是?”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慢慢聚焦,语调像河流一样缓:“你哥都没了这么多年,还说这些干什么?”
电视又被我妈加回了音量,声音乱成一团。灯亮得刺人。
正月十五,年关将尽,我要去看一眼父亲和哥哥。我坐在“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上,食指贴在车窗上化开两个圆圈,窗外白色的冬天一闪而过。黑哈尔河和大青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