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参加完一个时装秀,在我家楼下新开的茶餐厅用餐,淡绿瓷砖,宽宽窄窄的金色线条,装修成现下正时髦的art deco复古风格,晚上九点多,没什么客人,大声放着音乐,我点了个干炒牛河,上菜的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阵激昂小号,然后是电吉他潮水一样涌过来,一浪又一浪,“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
一个哽咽,差点呛着,一秒钟,魂穿30年,毕竟这是我读大学时代的背景音乐。20世纪90年代初期,内地大学里最时髦的娱乐是唱K,两块钱人民币一首,着实不便宜(一个月的生活费也就八十)。那时最火的乐队是香港的BEYAND,“喜欢你,那双眼动人”“冷雨夜,我不想归家”,很难想象,在湖南四线城市的郊区,一群普通话还讲得不大妥贴的穷大学生们,却操着一口粤语在怒吼“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更难想象的是,三十年后,广州的CBD,茶餐厅里也还是在听这些歌,看着年轻的收银员,内心有一些感慨,30年过去了,你们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听的还是我们当年听过的歌,看到的也还是我们看到的明星,是时间停顿了,还是说,我们那个时代还是吃过一些好东西的。
这些好东西,大部分来自一个地方,叫香港。
1997年的时候民谣歌手沈阳女孩艾静唱过一首歌:1997到了,我要去香港……香港啊怎么那么香……是啊,怎么会那么香?现在的人真是很难理解我们那代人对于香港的迷恋,对于远方那座陌生的城市,那些街区,那些人,我们耳熟能详,从某个程度,香港才是我们精神世界的故乡。
一切大概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改变的。
电视剧,电影,还有流行音乐,从香港流出的声光电影倾巢而出,占据了几乎空白的大陆市场,狂潮席卷南北,你甚至没法想象,至今,东北也仍然是粤语歌的重镇,我们70后的整个青春期几乎就是沐浴在这狂潮里。1980年代我生活在长株潭边缘一个化工厂的宿舍区,那时连电视机都少见,但只要“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的音乐一响起,宿舍区的路上就瞬间没人,人们挤在有电视机的人家客厅里追看《霍元甲》。
有一天,我那严肃的从不与我们多说话的父亲从外面回来,兴奋地说:昨天晚上我看到一部太好看的电视剧,讲一个大学生回上海,结果被人追杀,他就躲进了一个卖水果的人家里……剧情太激烈了,大家连牌都顾不上打……后来我们都知道了这部电视剧叫《上海滩》,周润发的白围巾从此成为男同学的标配,他作为华人巨星的影响力一直持续到如今。港男实在太会保养,那时小城的录像系统会放《猎鹰》和《魔域桃源》,我的女同学们总是在窃窃私语一个叫刘德华的男人,都觉得这个略有些鹰钩鼻的男孩还是有点帅的,等过了段时间,他又出现在CD上,小城的每一家小店飘出的都是他深情典型的颤音:如何面对曾一起走过的日子现在剩下我独行如何让心声一一讲你知……
少女时代每一天都是很兴奋的,因为许多东西涌了进来,完全不同于死板无趣的旧文艺,俊男靓女们谈情说爱,一家人坐下来要齐齐整整吃饭,而且每个人的个人哲学是“做人最紧要係开心”。最开始的电视剧是完全没有字幕和配音的,我到现在还记得看《陈真》时一个字也听不懂的焦虑,大概因为看得密听得勤,后来我成为同学中第一个可以完整地用粤语唱完《祝福》的,同学们脸上都浮现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那种语言里有一种魔力,带着风带着电,带着远方的海涛声,击打着他们的心,那是我青春期唯一获得过的略带敬意的注目礼。
1980年代,内地小学生们最不能接受的是《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扮演者翁美玲的去世,她死亡的消息和这部剧同时到达,所以这部84版《射雕英雄传》在我们心里留下的是永不能代替的位置。而进入1990年代,中学生之间最大的分界线是谭与张,一多半人喜欢谭咏麟,一小半人喜欢张国荣,最洋气最帅的男生无疑都在模仿张国荣,留中分头,穿萝卜裤,穿白衬衣。到大学的时候,四大天王统治了大学生整个音乐世界,张学友的歌最红,每逢毕业的时候,每一间卡拉OK都在传出男女合唱:难解百般愁,相知爱意浓,情海变苍茫,痴心遇冷风……唱得基本都很准,因为百炼成钢。
除了光影,还有小说,金庸当然是必须看的,最厉害的全部十四套都能看完,“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还有倪匡的卫斯理,大部分女生会看琼瑶,但城市里的女生看不起琼瑶,她们私下传看亦舒,白衬衣,克鲁格香槟,望海公寓,市中心大宅,是她给城市女孩的时尚圣经,到现在都在奉行。高干子弟们可以买到香港的原版亦舒,一般人都是看盗版,但只要作者是香港的,大家都爱看。我的好友推荐我看《酒徒》,说这叫“意识流”,十几岁的我看了半天没看懂,只知道作者的名字最后一个字非常难写,刘以鬯,一直到三十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字读“畅”。这个时期女作家张爱玲升级为大学生的顶流文学偶像,因为她也算香港女作家中的一员,因为她的缘故,我对香港的第一印象永远是“火辣辣”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蹿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里,就是栽个跟头,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大学毕业时执意要去广州,大约也因为它离香港近,我有过许多次跑到香港来采访的机会,得到这份工作多少因为地利与语言,2000年北京上海初创的那些时尚杂志编辑们没有几个听得懂粤语,也没有人能忍得了长途飞行只为一份微薄的收入,但我不一样,我是香港这个城市的粉丝,我见的每一个人每一处地方都是久别重逢,采访李嘉欣的时候我会先读《印度墨》,执意要去浅水湾,因为“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分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再后来,我和我拍档创办了一个公众号,最有名的栏目叫《香江忆旧录》,到底这些歌这些电影这些书我没白看,我成了为数不多的靠香港流行文化揾食的写作人。
“回望昨日在异乡那门前,唏嘘地感慨一年年,但日落日出,永没变迁。”BEYAND还在唱,这么些年以来,我积攒了满柜子关于香港的书,有小说,有人物传记,我采访过无数香港的明星,我对赵世曾与章小蕙这样的社交人物如数家珍,我知道中环文华东方里哪个古玩店是张生最爱,原本是一个与香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但好像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对它葆有深情。
“你怎么会那么喜欢香港?”我朋友问,其实我也不明白,直到前两天去纽约,我和一大堆世界各地的游客一起,站在西城一栋老公寓下如痴如醉,热泪盈眶,如果你不是《老友记》里无数次看过它,它其实和90 Bedford Street任何一栋公寓没有什么不同,很旧,很破,那时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城市的宝光并不来自它本身具有特殊的硬件,而是来自因它而起的各种文艺作品的辐射力,它能到达哪里,何时到达,完全是时代的因缘际会,就像我站在尖沙咀重庆大厦门口,看到的不是这座乱糟糟大楼,脑子里回想的竟是王菲迷惘的眼神和林青霞踉跄的脚步——一个城市是原点,是文化光影给它镀上一层金——我很开心,我就是被那层金光迷惑了一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