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刊阅读与出版企业文化的建构

2024-10-25 00:00:00潘梓介郑凌一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4年3期

【摘要】1917年中华书局爆发“民六危机”,书局的发展陷入停滞,后经各方努力,成功渡过危机,并迎来新生。在此期间,中华书局创办过一份企业内刊——《中华书局月报》。若从阅读史的角度出发,并结合生活史、制度史等研究方法,对《中华书局月报》这份新史料进行考察,可以发现,这份刊物对于中华书局建构现代企业文化和顺利渡过危机发挥了重要作用。而员工的报刊阅读作为一种主体实践,更是近代出版企业文化的建构过程中一股不容忽视的真正力量。

【关键词】《中华书局月报》 阅读史 阅读世界 企业内刊

1917年,中华书局爆发了一场被创始人陆费逵称为“绝大之恐慌”的严重经济危机(史称“民六危机”)。这场危机所带来的后果就是中华书局无力偿还债务,陆费逵被拘押,公司也因入不敷出,而歇业关张。造成此次危机的原因,陆费逵在《中华书局二十年之回顾》中做了较为细致的分析:“第一由于预算不精密,而此不精密之预算复因内战之减少收入,因欧战而增加支出。二由于同业竞争猛烈,售价几不敷成本。三则副局长某君个人破产,公私均受其累。”【中华书局编辑部:《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24页。】洪九来认为:“在做大心态驱使之下的盲目投资是当时中华的主要决策失误。”【洪九来:《20世纪20年代前后商务与中华的出版竞争评议——以中华书局“民六危机”为中心的考察》,《都市文化研究》2013年第2期。】简言之,“内忧外患”加上偶发性事件最终导致中华书局危机的发生。

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被保释后的陆费逵很快联合唐绍仪、宋曜如两位董事,以及业界大亨吴镜渊,采取了多种具有针对性的措施加以应对:一方面,及时进行内部变革,调整人事、组织及经营策略,缩减开支;另一方面,利用自身的人格力量感染全体职工、股东和社会大众,提供良好的内部环境【夏慧夷:《陆费逵危机公关策略探析——以“民六危机”的处理为例》,《今传媒》2010年第11期。】。经过不懈的努力,中华书局在1924年7月至1925年6月最终达到“营业总额近200万元。其中总店52万余元,印刷所62万余元,分店84万余元,盈余约17万元”【中华书局编辑部:《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9页。】,使得书局逐步走出危机,迎来了新的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在此期间,中华书局曾发行了一本《中华书局月报》(后简称《月报》),1922年10月10日创刊于上海,是一本月刊,具体停刊时间不详,现存史料有1922年10月10日第1期至1925年9月10日第36期,共36期。该刊是中华书局发行的企业内刊,供中华书局同人及相关人员了解书局近况及交换知识、传授相关技术经验,公布新书出版动态,并设有言论、常识、记载、余兴等栏目【潘梓介:《民国出版企业内刊〈店务通讯〉研究》,安徽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22年。】。此时一些问题便浮出水面:恰逢危难转折之际,这本企业内刊是否为中华书局渡过危机发挥过重要作用?“报刊阅读”与近代出版企业文化建构有何关系?或者说,“报刊阅读”这种形式本身对于个人或组织是否蕴藏着某种不可忽视的力量?这些将是本文要讨论的重点问题。

一、《中华书局月报》的读者分析

在展开对中华书局同人的“报刊阅读”讨论之前,首先要对读者的身份进行一定的区分,即回答“谁在读”的问题。因为阅读史的考察重点首先是阅读者本身,他们是接触文本,并且生成自己对文本阐释的真实存在的人【潘梓介、邹婕:CMSA1IKPvGlOQKX/bO07rRUnxejggMNlg1H5gT0cS8M=《近代新闻职业化与报刊阅读——以〈申报馆内通讯〉为考察中心》,《新闻知识》2023年第2期。】。他们对于具有历史特征的文本做出的真实反映,才是阅读史所必须考察的重点,而并非基于研究者对于文本的构想,这点和书籍史中常用的读者反应批评理论具有显著差异。《月报》的读者大致分为三类。首先是中华书局的普通员工,在第1期由陆费逵撰写的“发刊词”明确提到:“我很希望全公司同人注意此月刊;并希望将心得写出,投稿于本月刊。”【陆费逵:《发刊词》,《中华书局月报》1922年第1期。】由此可知,中华书局的普通员工应当是此刊的阅读主体。其次便是以陆费逵、王菊人等为代表的管理层,他们大多集编著者于一体,经笔者统计,在并不算多的内容中,仅陆费逵本人就以各种署名(陆费逵、伯鸿、陆费等)在刊物上发表26篇文章。此外,因为限于时代和现实的生活,绝大部分的普通员工并不会刻意保留自己的阅读过程,仅以文本的特征来推断真正的读者,在研究方法上可能存在一定局限,所以在研究之中也要发掘“潜在”隐藏读者。以1924年第20期为例,在出版日期下面就标注了一段“中华民国邮务局特准挂号认为新闻纸类”。而就在同一期,时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的汪精卫也在刊物上发表《进德之消极方面与积极方面》一文,不难看出这份刊物应当是较受政府部门的关注的。这意味着《月报》虽然是企业内刊,但这些“潜在”读者可能并不属于中华书局同人内部,这点也值得研究者关注。

在当下的阅读史研究中,研究者们多将目光集中于“精英阅读”。无论是蒋建国对于晚清传统文人、革命人士、学生团体的阅读行为的探究,还是潘光哲对由“士大夫”群体依托《时务报》所建立“公共空间”的考察,都或多或少具有“精英主义”色彩。但如果阅读史的目光只放在文化精英之上,就无法做到“向下看”,也很难描绘出中国社会运行的信息网络系统的全貌。范军、欧阳敏提出:“出版生活史研究范式是一种能够有效去熟悉化的研究视角,它既能提供历史慰藉,也能提供历史前瞻。”【范军、欧阳敏:《论出版生活史研究范式的双重特质》,《编辑之友》2020年第7期。】这种观点颇具启发性,虽然《月报》的阅读主体是“普通员工”,但他们身处新旧交替的时代变迁当中,即使是“报刊阅读”这一日常生活的小事,都有可能蕴藏着极大的力量。中华书局是上海由近代向现代转型的过程中极具影响力的文化生产机构,中华书局企业员工的变化不仅会影响企业的发展,甚至极有可能产生重要的社会影响。再者,“报刊阅读”虽然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但显然跟精神层面相关,若以此为基石,去探寻这些普通员工以阅读为核心开展的社会交往,深入他们的心灵深处,去发掘心灵与社会现实的关联,不仅可以阐释他们心态的变迁,亦可作为新制度史研究中的新鲜点切入,这也不啻为一种方法上的创新。

二、中华书局同人的“报刊阅读”与企业文化的建构

达恩顿在History of Reading一书中对阅读史研究问题进行细致分类,提出了以“谁在读”“如何读”“读什么”“为什么读”等问题为中心的研究框架,虽然笔者借鉴了这一研究框架,但这个框架能否真正阐释中国特殊时代语境下中华书局同人的阅读行为值得深思。所以笔者从“报刊阅读”与企业文化建构这一具体问题入手,综合内传播、人际传播、组织传播的视角去考察中华书局同人阅读行为背后真正蕴含的力量。

(一)常识与价值观的传播并重

《月报》第1期的“发刊词”写道:“我们中华书局开办十一年了!编辑所,印刷所,总分店同人不下二千。平时对于非所在地的事情,不容易知道。常有外人知道的,和同人谈起,同人简直一点不晓得。我觉得此种情形不甚好,想印行一种定期刊:一面记载事实,一面交换知识,于公司、于同人都有很大的益处。”【陆费逵:《发刊词》,《中华书局月报》1922年第1期。】从发刊词来看,“记载事实”和“交换知识”是创刊最初始的目的,为此,《月报》开辟了专栏“记载”“常识”“言论”“余兴”等多个专栏用以达到此目的。但“报刊阅读”是一种主体实践,阅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既接收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也在不断进行自身的意义生产,这就意味着阅读不仅只是“交换知识”,其过程中应当包含着情感的交流、文化的传播、价值观的传递等更为丰富的精神生产内容,这些内容最终形塑了阅读者的精神世界,使他们产生行为上的转变。

1.常识的传播:推动“伙计”变成“员工”

操瑞青认为自晚清以来,在以报刊为代表的各类话语中,“缺乏常识”成为近代中国的普遍认知【操瑞青:《塑造国民智识:近代报刊“缺乏常识”话语的形成》,《新闻与传播研究》2020年第4期。】。而民国政府成立之后,伴随着教育制度的巨变,出版业也迎来了新的商机,中华书局和商务印书馆除了教科书的竞争之外,在通俗教育等社会教育领域都想以诉诸“常识”占据市场。1915年,中华书局发行《图书月刊》,杂志第1期首篇文章即为《出版业与常识》,直接将出版业与“常识”紧密相连起来。经过新文化和五四运动,“常识”被赋予了更多的启蒙色彩和政治功能,中华书局更加关注具有实用意义的“常识”的重要性,所以面向广大知识青年,出版了大量的科学、实用主义的教科书,也创办了诸多报纸杂志,譬如《大中华》《中华教育界》等。对外如此,对内亦是如此,所以《月报》承担了对内进行“常识”传播的责任。

“常识”的传播主要依靠《月报》栏目中“常识”部分完成,可分为三类。其一,是业务常识,以标题为“印刷常识”的连载文章出现,从印刷的纸张和版式、制版种类、印刷方法、封面装订、版权格式等方面详细介绍了有关印刷工作的知识,以供印刷人员参考借鉴,也部分涉及校对、编辑等出版工作的常识,亦有面向管理层的组织机构管理知识。值得注意的是,在第26期中华书局管理层提出要“整理藏书室”,随后多期便以“特载”的形式刊载《本局藏书室图书分类法》系列文章,这部分的内容验证了中华书局较早地推动了中国图书分类由传统的“经史子集”向现代图书分类法转型的完整过程。其二,是以卫生、健康、职业为代表的现代生活常识,以第30期为例,开篇便是《职业的卫生》:“一般人担任职业之后,对于卫生一项,往往不甚注意……或作其他不正当的娱乐,以为消遣,致使伤害身体,这种人在我国职业界中,实在很多,须知欲求职业的发展,必先保持身体的健康。”【《职业的卫生》,《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30期。】而这一期的“常识”栏目更是细数了“烟酒之害”,将“职业”问题与“健康生活”挂钩,并在这篇文章的末尾,建议大家举行“远足会”,可以“视察自然界之现象,而增长其阅历,且徜徉野外,不啻作和缓之运动,于身体上至受益,亦甚不少”【《烟酒之害》,《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30期。】。诸如这样的文章或建议,在刊物中并不少见。其三,是商业常识,这部分内容大多不在“常识”栏目之内。1923年第9期发表由朱慕唐执笔撰写《商人通例讲义》,并于第10、11、12期接续连载。1924年第26期至1925年第33期,不定期设置“商业谈话”专栏,比较典型的文章有《广告与商业之关系》《营业的组织》《为何无人知我》等,较为系统、完整地描述了包括广告营收、组织经营、人员薪资构成等商业知识。此外,虽然“余兴”栏目以增加该刊的趣味性为主要目的,主要刊载一些诗歌、谜语、绕口令等,但在一定程度上以“藏舌头”的形式,承担“交换知识”的功能。例如,在第12、13期的“余兴”中通过解密“大魔术”传播了一定的物理知识,又通过“新哲理”小故事传播了诸如相对论、博弈论等现代哲学观念。由此可以发现,中华书局的管理层意图用《月报》向中华书局同人去传达企业文化中“做一个具有常识的人”的基本面向,其中业务常识和商业常识的传播是希望促进中华书局同人职业水平的提升,各类生活常识的传播意在推动中华书局同人逐步了解并接受现代生活方式,使得同人们从传统的书局“伙计”变成具有现代意识的企业员工。

中华书局的企业文化中对“常识”的强调,还体现在对“业余生活”的指导上。《月报》在第9期卷首语直指“上海地方的两层危险”:“第一,是增进学识修养人格的教育的效率,敌不住物质文明发达的力量……第二,是职业上的陶冶,俭德上的修养,不能抵抗生活程度增高的威势。”【黎锦晖:《上海地方的两层危险》,《中华书局月报》1923年第9期。】这实际上反映出来那一时期各行各业的通病,尤其是20世纪初整个上海都处于“转型”之中,“现代企业的时间管理区分了职业生活与业余生活,带来了个体生存状态的撕裂感”【操瑞青:《近代企业管理与日常生活中职员的报刊阅读——以浙江兴业银行为个案》,《新闻大学》2021年第9期。】。所以,中华书局的管理层就希望借助“报刊阅读”逐步完成员工的规训,并希望它为中华书局同人提供一种新的生活理念和制度化的建制,而上文“常识”正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内容之一。

2.价值观的传播:塑造“中华精神”

詹姆斯·凯瑞认为:“传播的最高境界就是构建并维系一个有秩序、有意义、能够用来支配和容纳人类行为的文化世界。”【詹姆斯·凯瑞著,丁未译:《作为文化的传播》,华夏出版社2005年版,第8页。】阅读行为本身就属于传播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虽然文本最终生成的意义受阅读的时空环境、读者的文化素养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但是这不意味着阅读行为就可以被无限泛化,文本自身所具有的情感和价值倾向,仍然占据了相当重要的部分。换言之,文本生产者的意图,即“价值观”同样能引导读者,在《月报》中,这部分主要依靠“言论”“卷首语”等栏目来完成,刊载时人对于社会问题的看法,所涉范围较广,其中以陆费逵本人的文章为主,也包含同人对于中华书局的看法等。

中华书局的“价值观”内容可以分为三类。首先是个人层面,譬如在第1期的“言论”就发表了一篇《为什么要勤俭》的议论文,以提醒同人关注“勤俭”问题,在第8期的卷首语《新人格》中对“新人格”进行细致的阐释,强调职业、法律、国家社会、教育为“新人格”的四大基本要素。在第28期更是详细罗列出“注意卫生、精勤做事求学、尽职和互助”【《做人的必要条件》,《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28期。】等共十条做人的必备条件。其次,在中华书局的价值观中,“个人”与“职业”是密不可分的,面对管理层时,陆费逵发表过演讲《书业商之修养》:“书业商的人格,可以算是最高尚最宝贵的,也可以算的是最卑鄙最龌龊的。此两者之判别,惟在良心上一念之差……我们既要有纯洁的心地和高尚的思想,其重要的条件,固非修养不可。有修养,然后才有高尚的道德和深诣的学识。”【陆费逵:《书业商之修养》,《中华书局月报》1923年第7期。】并在此基础上论述了四种具体的修养:脑筋清楚、处处留心、要有勇气、不看无用的书。而针对普通员工,陆费逵在第22期发表过《职业的主权》,提出了三种错误的职业观:“1.我的本领,何以无人知?何以无人用?2.未得到职业时,只怕得不着;已得到职业后,又嫌不满足。3.时时怕停职。”并且有的放矢地分析这些错误的职业观,之后提出:“职业的主权,在我不在人,况且从古以来有‘才难’之叹,如果是‘才’何怕没有职业呢?”【陆费逵:《职业的主权》,《中华书局月报》1924年第22期。】此外,家国情怀在中华书局的价值观中亦是重要内容,通过中华书局大事记可知,当时的中华书局除了大力支持“国货运动”,亦十分关注中国整体命运,在第32期卷首即是加粗标题的《国耻纪念日》:“民国四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条件,强迫我国承认……现在就定五月九日这一天为国耻纪念日。”【《国耻纪念日》,《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32期。】并在后文《国耻的历史》详细介绍了国耻的由来,并且附上了“二十一条条件”。另外,“余兴”栏目也值得注意,在第16期上刊发了王菊人写的一篇小寓言《十分钟》,就将“现代时间观念”潜移默化地展现给普通员工。

特伦斯·迪尔指出:“价值观是一个组织的基本理念和信仰,构成了企业文化的核心。”【特伦斯·迪尔、艾伦·肯尼迪著,李原、孙健敏译:《企业文化——企业生活中的礼仪与仪式》,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页。】综上来看,《月报》希望向中华书局同人传播以“健全的人格、健康的生活、互助的精神、正确的职业观、为读者服务、具有家国情怀”等为核心的中华精神,而这也是中华书局企业文化的核心要素。从实践视角而言,如果没有“报刊阅读”的发生,这一切都无从谈起,所以“报刊阅读”本身也具有某种宗教意味,精神信息通过“报刊阅读”得以在空间进行传递和发布,形成共享的信仰,使得特定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得到描述和强化,这也意味着“报刊阅读”蕴藏着丰富的组织传播的智慧。对于个人而言,“报刊阅读”这一行为是读者构建自身内部精神世界和影响外部真实世界的主体实践,他们通过阅读建立起内部世界与外部世界的联系。传统的知识社会学都将知识的生产视作完整的社会行为,从杜尔凯姆到福柯都将知识的社会或者集体属性置之高地,后续的学者又极少跳出政治、经济二元分析结构,但这样的分析模式很难阐释读者知识的交换或者价值观生产的微观真实过程,或者说读者的自主性很容易就被忽视了。而将“报刊阅读”作为一种主体实践去考察,则提供了较为平衡的视角,弥补了以往研究中的不足。

(二)科学管理思想与现代企业制度的引进

中华书局属于第一批引进现代科学管理思想的企业。早在1916年,中华书局就出版了穆藕初翻译的泰罗的《工厂适用的学理学的管理法》,这是中国近代最早的一部科学管理理论译著【蒋国杰:《留学生与西方科学管理思想在中国的传播》,《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3期。】。及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科学管理”思潮在国内的逐渐流行,中华书局亦将其吸纳为企业文化当中的一部分。此时的“报刊阅读”作为企业实现科学管理思想的重要举措,凝聚了上层管理者开展“组织传播”的管理智慧,被各大企业广为采纳和践行。《月报》中刊载了相当数量的关于“公司条例”和“组织管理”的相关信息,而陆费逵当时作为中国工商管理协会的首任理事之一【操瑞青、夏羿:《企业员工刊物:被忽视的民国组织传播活动初探》,《新闻与传播研究》2018年第5期。】,也希望利用这份内刊实现企业管理和员工规训。

1.双轨制的现代科学管理

“民六危机”暴露出中华书局在财务管理、人事调度等方面的混乱问题,为扭转局面,中华书局对自身进行了多方位的改革和整顿,加强了现代企业制度建设的力度,逐步形成了灵活多样的人才管理模式、科学严密的财务管理体系和多元拓展的发行渠道,推动了中华书局向现代企业的进一步发展。

1923年第12期至1924年第16期,《月报》连载了《公司条例讲义》,依次对“公司之缘起”“公司性质之区别”“公司之能力”“公司成立要点之区别”“公司组织要点之区别”“公司注册之要件”“股东之权义”逐一展开阐释。其中“公司组织要点之区别”一章,对订立章程、创立会的召集、董事及监察人的选任、股票的发行与持有等要点,进行了详细的解读和说明,这使得中华书局同人加深对现代型公司的了解,并得以更好地参与到公司的组织管理事务当中。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月报》多期中的“纪载”栏目下,都以新闻短讯的形式,对每一次股东常会进行了简要记录。1922年第3期“纪载”中,刊登《本局第十二次股东常会纪事》,报告了公司营业状况及帐略,提议事件“分派红利议案”,并“全体通过”,投票选举董事监察,“由议长指定吕子泉、胡懋昭二君,监视开票”。1924年第16期的《本局第十三次股东常会纪略》《发给第十二届股东红利议案》、第27期的《股东常会定期开会》以及1925年第28期的《本局股东会记》等,均以上文所描述的基本形式,对股东常会的报告、提议、选举等事宜进行了报道。借此,向全体股东及中华书局同人传达了股东大会的决议,也逐步明确了股东大会的制度规范,现代化的企业组织制度得以显示雏形。

至1924年,中华书局组织机构如下:

董事会董事9人,监察2人,总经理1人。下设1处3所:

总办事处:设总务、会计、统计、出版、推广、西文事务6部及货栈。

编辑所:设总编辑、国文史地、国语、数理、新文化、国故、西文、美术8部,附藏书室。

印刷所:事务方面设事务、营业、工务、承印4部;工厂方面设聚珍仿宋、铅印、石印、轮印、照相制版、雕刻、电镀、装订8部。

发行所:设货栈、批发、门市3个部门,及清账、收款、推广、名片、收发、庶务6课。【中华书局编辑部:《中华书局百年大事记(1912—2011)》,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47页。】

不难看出,《月报》对公司条例与组织管理办法等条约的宣传推广,培育了员工现代化的组织观念,使中华书局的管理制度朝着更加科学、规范、健全的方向迈进,科学管理的思想也逐步融入中华书局同人所接受的企业文化之中。但是一个企业在组织、管理、产权等正式制度之外,往往还存在着一些对员工构成“软约束”的非正式制度。这种非正式制度的流行与推广,对员工价值观的培养、企业文化的建设之作用不容小觑,甚至是塑造一个出版企业文化传统的决定性因素。非制度性的约束,通常出于自愿,是一种群体性的选择,而为这样的集体选择赋形的正是企业内部非正式的自发组织。中华书局的“同人进德会”,由中华书局编辑所同人于1921年发起,以砥砺品德、增进学识为宗旨,并办业余补习班,开展各种文体活动,举行时事演讲会,构成了中华书局同人共同的文化园地。

《月报》为中华书局“进德会”成员之间的信息交流与人际交往提供了一个平台。1924年第16期《本局同人进德会医病的缘起和章程》,由于“对于同人医药问题,很为看重”,故“决定公司补助医药费,本会担任办理事务”【《本局同人进德会医病的缘起和章程》,《中华书局月报》1924年第16期。】,议定了同人医病的各项章程,切实提高了员工的福利待遇。第20期《本局同人进德会消息》,刊载了《运动部的网球队》,号召同人积极加入网球运动。第27期《股东会与进德会:中华书局同人进德会干事会》中更明确提出进德会的要旨,即“同人藉此可以得正当的娱乐和修养的进步”【《股东会与进德会:中华书局同人进德会干事会》,《中华书局月报》1924年第27期。】。中华书局同人进德会为中华书局的组织成员提供了权威传播网络之外的公共休闲领域,在该领域,组织成员之间的传播方式以平行传播为主【欧阳敏:《出版传媒业组织传播的制度性分析——以民国时期的中华书局为例》,《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月报》由此也打通了同人组织内部互相沟通的有效传播渠道,社员彼此之间形成了互帮互助、自我提升的进步风气,为增进组织间的情感交流搭建了平台,为组织共同意识的构建贡献了不凡的力量。

2.保留封建家长式的色彩

但同时,中华书局对科学管理思想的吸纳和应用,并非完全西化,而是立足于企业自身的状况,以及当时所处的时代环境、本国国情,与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相结合,尤其是陆费逵本人以其强烈的个人魅力,“对社内员工,不管职级与公私,尽以‘兄弟’相称”【洪九来:《20世纪20年代前后商务与中华的出版竞争评议——以中华书局“民六危机”为中心的考察》,《都市文化研究》2013年第2期。】,营造出鲜明的“陆费风格”,带有“家长制”作风的管理模式也时常贯穿其中,这也是中华书局企业文化中独树一帜的地方。譬如第16期陆费逵撰写的《一件有趣的提议》:“我想我们同人结婚,应该力崇节俭。结婚时省用一文,即结婚后生活上可宽裕一文,即将来子女费上多存一文。”倡导节约的生活作风。并提出“借总厂饭厅作礼堂,公司不收费,只要犒赏茶房四元……各人送钱汇存储蓄部,至少存十年,可作新郎新娘所造新国民教育费之用”【陆费逵:《一件有趣的提议》,《中华书局月报》1924年第16期。】等办法,如同一个封建社会的大家长,事无巨细,皆要过问。在生活中彰显出体贴、爱护员工的细节,“营造出一种重感情、讲互助的氛围”【周其厚:《早期中华书局经营的“陆费风格”》,《中国出版史研究》2015年第2期。】,保留了相当程度上的人性化的管理模式。

但这种封建家长式色彩的管理,也存在一定程度上的弊端。陆费逵在主持中华书局的几十年内,一直没有设置专职秘书,社内事务不论大小,均由自己决议和处理,其“家庭性质之集团”的特征尤为显著,这也是造成“民六危机”的重要原因。而危机之后,中华书局虽然对公司议事章程加以规范,强化了股东大会等科学决策的管理模式,但陆费逵的个人权威一直较为突出,从《月报》撰文量就可见一斑,其“人治”色彩对中华书局的“法治”建设造成了一些阻碍,客观上减缓了中华书局向现代化、科学化道路转变的脚步。

综上而言,正是通过中华书局同人对《月报》的阅读,科学管理思想才得以传播,并且深深融合进中华书局的企业文化当中,使得科学的组织管理方法能够被深入推行与实践,进而有效地推动了各部门之间的分工协作,提高了生产效率,促进了中华书局企业制度的改革,也加速了中华书局企业管理的现代化进程。欧阳敏提出:“出版企业制度史研究既要增进出版的历史与现实场域之间的双向理解,又要以历史资源去回答现实问题。”【欧阳敏:《论出版企业制度史研究的合法性维度——以上海中华书局为中心案例》,《中国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2期。】可以说“报刊阅读”与企业文化的建构,无疑为企业制度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员工通过阅读了解企业的各类正式制度,并在此过程中产生态度的转变,进而影响企业制度化的进程,而管理层希望传播的企业文化、价值观等亦是依靠阅读得以延续。“报刊阅读”作为一种媒介实践,联结着个人与企业乃至社会,在出版制度史的研究中若以此点切入,可以发掘诸多现实经验,譬如新时代语境下出版企业如何实现高效的企业管理、如何塑造企业的精神气质等,展开历史与现实更深层次的双向对话。

(三)消息流通与言论空间的建构

“报刊”被哈贝马斯赋予公共领域的性质,近代以来中国的知识分子在新闻实践中利用报刊开创了新型的交往空间,许纪霖认为公共领域出现的重要条件是:“从私人领域中发展出公共交往的空间,伴随书籍、杂志、报纸的日常生活化,出现有教养的阅读公众。”【许纪霖:《近代中国的公共领域:形态、功能与自我理解——以上海为例》,《史林》2003年第2期。】《月报》第2期征稿条例称:“本报是本公司同人交换知识,流通消息的公共机关。”【征稿条例,《中华书局月报》1922年第2期。】中华书局管理层希望以《月报》为媒介,进行消息流通,促进业务发展,并且借此建构受过基本教育的中华书局同人内部的言论空间,促使编者、作者、读者围绕刊物建立了一种互动关系,并在事实层面构建了舆论场域,使得《月报》成为以交流为核心的新型公共领域,而这正是企业文化得以形成的基础。

1.消息流通:扩大企业文化传播的范围

企业想要实现长远的发展,消息的流通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月报》为中华书局同人打造了一个消息流通的时效性平台,无论是企业内部还是社会当中,只要与中华书局相关的消息,都有可能及时出现在刊物上。《月报》中的“纪载”栏目主要刊登与中华书局有关的新闻消息,如出版图书获奖、各部门通知、地方分局情况、同人消息等,对于较为重要的社会新闻,以“特载”的形式刊出,如教育改革、教育部批示等。仅以1923年第10期为例,该期的“特载”栏目刊出经教育部审定通过的新小学教科书书目,并在后面附上批语,以便同人了解详细的审查意见。“纪载”栏目下,登载的《派员视察各局》,宣告上级视察各分局的具体地点和时间;《牯岭支店开幕》《九江支店迁移开幕》《文明书局迁移廉价》介绍了分店的开业与迁移情况;《四部备要预约将止》《廉价办法》介绍了图书预约订购的期限和廉价销售的促销法;《承印部成立了华弼丞主任》传达了新设部门的人事任免消息。由此可见,在《月报》上进行业务安排、人事调动、地方分局变迁等方面的信息交流,为展开有效的组织内部传播创造了必要条件。同时,《月报》这一消息交流渠道的贯通,使员工能够熟悉并掌握不断变化的业务信息,及时了解上层管理者的职务变动,知晓总馆对分局的各项调整、规划,便于中华书局实施制度化、规范化的统一管理,开拓出更为广泛的业务疆域。至1924年,中华书局已经“于各省区重要地点,自办或合办代办分局三十余处,分销处凡千处”【醉云:《无形的资本》,《中华书局月报》1924年第24期。】,扩大了在国内的营业版图,促进了各项业务更为广泛的发展,而中华书局的企业文化也在“消息流通”的过程中被带至各处分店,进行更广泛的传播。

2.言论空间的建构

在“民六危机”期间,中华书局资金告罄,局方多次向各地分局发出催款的急电,但分局对此不理睬【欧阳敏:《出版传媒业组织传播的制度性分析——以民国时期的中华书局为例》,《郑州轻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1期。】。同人之间的缺少沟通、相互误解也是使得当时中华书局深陷困境的重要因素。所以在《月报》第2期《我对月报的看法》就借老员工袁聚英之口说出了一些对《月报》的希望:“我们中华书局的同人,虽然有两千余人,共同合作,哪知道从实际上精神上一看,好像都是你为你、我为我的气象……这月报与别种报纸不同,没有对外的关系,我们同人尽可充量发挥关于本局各种问题,并且要以诚实的精神,真挚的意思,发表真正的心得。”【袁聚英:《我对月报的看法》,《中华书局月报》1922年第2期。】不难看出,无论从企业的发展还是维系同人之间的情感而言,中华书局的管理层都迫切需要利用这份刊物来沟通各方,并且打造真正可以用来交流的言论空间,为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提供新的渠道。

为此,《月报》的编辑部积极鼓励同人投稿,《月报》当中大部分期数都含有“月报征稿条例”,其中专门标注:“本报投稿,语体文,或浅显的文言文,都极欢迎。”【征稿条例,《中华书局月报》1922年第2期。】同人们在阅读刊物后,向刊物投稿这种行为就是阅读之后互动的最重要体现。以“员工”话题为例,第13、14期笔名默非的同人撰文《柜友须知》强调员工拥有健康的身体的重要性,第18期书店同人寒译撰文《商店伙友自省语》则继续细化,对衣、食、住、行、健康、收入、工作、学习、道德等问题进行拓展,在第21期署名C.P的书店同人撰文《商店与伙友》对员工的工作、能力等展开更为细致的讨论,陆费逵本人更是多次撰文回应“员工”话题,从而形成系列讨论,这使得中华书局同人不只是单纯的信息接收一方,《月报》所形成的开放的言论空间使他们以更为积极主动的姿态参与讨论,转换成为企业话题的“参与者”。为了更加鼓励员工们的参与,在多期“余兴”栏目设置了“谜语”“竞猜”等内容,前一期提问后一期回答,猜中者可以获得一定奖励,有时候亦会将谜底设置成书店新出版的书籍或者书店同人的姓名,以增加员工对业务的了解和对同人的熟悉。此外,《月报》偶尔也会增添一些“通讯”栏目,刊登各地同人之间的书信交往以增加同人之间业务上、情感上的交流,譬如第3期中的《汇录四部备要意见之答复》《廷翰给寅官的一封信》《季安旅德通信一》。通过笔者对《月报》读者的投稿及来信进行整理,发现《月报》创造的言论空间和同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为读者解决学习、工作、生活中可能遇到的问题提供了信息,这也使得中华书局同人之间渐渐建立了互动网络。

20世纪二三十年代,亦是劳资冲突的高峰期,仅以出版业的商务印书馆为代表,罢工9次【欧阳敏:《民国时期民营出版企业制度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6年。】。1925年8月22日,商务印书馆发生罢工事件,后于8月27日以同人普遍加薪结果告终,而此次罢工的胜利也激发起中华书局同人长期积压的不满,于是“八月二十八日,总店少数职员(月薪多数在二十元以下者)突于商务宣言罢工”【陆费逵:《罢工平议》,《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36期。】。此次罢工最终于9月2日在印刷所副所长唐子权、工务长王瑾士的协调下而告终,各方代表面谈融洽,在午后全厂开工。《月报》第36期卷首语即是陆费逵撰写的《罢工平议》,从罢工之条件、罢工之信用、工会之正则、劳工之评价、劳资之分配等方面具体分析了此次罢工事件,并在结论处感叹:“我国今日实业,方始萌芽,资本家尚未养成。不待其养成而摧残之,于国家、于社会、于劳工,均无所利……纸短笔秃,未尽欲言,望读者反三隅焉!”【陆费逵:《罢工平议》,《中华书局月报》1925年第36期。】随后“纪载”栏目将此次事件予以完整记录,并且附上了“大家长”陆费逵与罢工同人于8月29日、8月31日的两次谈话具体内容,以及罢工代表王人路于8月29日、9月1日发表的意见。这一次讨论与《月报》中其他栏目以往所进行的知识交换、问题讨论皆有不同,将罢工事件的起因经过、陆费逵本人的态度、各地同人对于改善生活环境的诉求以纪实和对话的形式展现出来。此时的《月报》已经完全显现出其言论空间的性质,书店的同人在阅读之后会根据自身的经验去判断符合自身利益的立场,不难看出此时的“报刊阅读”是一种工作生活的延伸,亦是读者思想行动和社会关系的缩影。

总体而言,中华书局管理层希望将《月报》打造成一个企业的公共空间,并基于此构建完整的互动网络,管理层可以借此来贯彻企业的经营理念、打破区域之间的壁垒、了解员工的真实想法、检验规章制度的合理性,甚至在危机突发之时起到化解作用。而员工亦可自由发表言论,或是通过阅读内刊进行自我提升,进而提升对企业的归属感与认同感,形成群体间的情感网络【潘梓介、邹婕:《近代新闻职业化与报刊阅读——以〈申报馆内通讯〉为考察中心》,《新闻知识》2023年第2期。】。此时“报刊阅读”作为一种主体实践,也必然涉及读者以何种态度来面对文本即“如何读”的问题,不同的读者在动机情感方面的多元性,也会产生差异,就会形成不同的互动形式。中华书局的全体同人共同构建了以《月报》为主体的消息流通中心与互动言论空间,这使得全体同人可以切身参与其中,中华书局的企业文化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被完善与改进,最终推动了中华书局向现代型出版企业的过渡。

此外,文本的物质形态问题亦值得引起重视。《月报》作为一份每月固定出版的报刊,与出版周期较长的图书有明显差异,而正是这种文本物质形态的差异,才使得其言论空间的构建具有可能性。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认为:“同一个文本,只要呈现形式大异其趣,就不再是‘同一个’文本了。”【郭恩强:《从文本想象到社会网络:传播研究视域下中国阅读史研究的路径反思》,《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2019年第12期。】这也意味着,阅读文本的物质形态会产生自己的“媒介逻辑”,而“阅读世界”所形成的过程本身就是读者与文本符号进行互动的过程,所以读者所面对的文本物质形式必然会影响读者的阅读行为或者意义生产。换言之,正是报刊的出版周期远快于书籍的出版,才使得中华书局的同人利用这份内刊进行业务交流和言论空间构建成为可能;如果是以年鉴或者图书等周期较长的形式出现,则现实传播效果将大打折扣,本文的讨论也无从开展。这实际上就涉及媒介物质性和文本符号呈现及意义建构等问题,限于篇幅笔者不做过多展开,但这也提醒阅读史的研究者必须关注到这一问题。

三、旧史新探:阅读史视域下的出版史研究

在传统的出版史研究当中,革命史观和现代化叙事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即便诸多学者力求革新,亦未能完全实现突破。笔者虽不避及这些传统的研究方法,但也希望开拓一些新的研究道路,为出版史的研究增添新的生命力。“报刊阅读”实际上是孕育于日常生活之中,这也就意味着出版史的研究与日常生活史的研究有着密切的关系,引导研究者将目光超越现象转而进入关系层,从而思考“阅读”这一行为本身的社会属性,即阅读与个体、群体和社会之间的关系。这也反映出阅读史的研究范式不可能孤立存在,需要积极与其他研究范式进行对话。但无论史学研究的范式历经怎样的变迁,史料始终是研究的根基,而在当下的研究当中,“史料”依旧是研究的出发点,新鲜的史料往往蕴含着富有生机的问题,何为“新鲜”?其一,是完全新发掘的新史料,是既有的研究所不曾掌握的;其二,是在新的研究范式的指引下,重新被发掘和整理,焕发新生命的旧史料,这些史料或是被湮没在浩瀚的历史中,或是根本不被视作史料。笔者在撰写硕士论文《民国出版企业内刊〈店务通讯〉研究》就聚焦于企业内刊这一种较为特殊的媒介形式。而相较于其他企业,出版企业的内刊更具有研究价值,它既肩负着企业作为组织本身所具有传播功能,又作为社会思潮、文化等多方面传播的窗口,同时还融入了企业员工的日常生活,可以说企业内刊提供了一种综合的视角,联结着个人、组织和社会。而《月报》作为最早出版的一批企业内刊之一,虽然内容并不多,但是其中蕴含的启蒙色彩和现代性的力量却不容小觑,这也是本文的出发点。

实际上,学界已经有学者关注到企业内刊,譬如叶文心将中国银行的企业内刊《中行生活》当作核心史料去分析银行的威权结构,以文化史的视角展开讨论,并对城市的现代性问题进行细致的研究。操瑞青则更为直接地呼吁大家将企业员工刊物视作重要史料。吴永贵则将开明书店的企业内刊《明社消息》纳入《民国时期出版史料汇编》当中,邱雪松等学者也在此基础上做出较为系统的研究。前面提到的生活史的方法,就是提醒研究者要用一种更为广阔的“史料视野”,即“万物皆媒也意味着万物皆可成史料”,仅以本文的研究对象企业内刊而展开,刊物的文本内容、文本中所涉及的员工及著名的出版人,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社交网络或是书信交流、私人日记、书本批注等都应当被纳入史料搜索的范围当中,所谓“上穷碧落下黄泉”,这也是研究者所具备的“硬功夫”。

王润泽认为:“史料是历史实践的结果,其本身也是对历史实践的记录。”【王润泽、王汉威:《实践·事件·时间:新闻实践史的实现路径和理论意涵》,《青年记者》2023年第10期。】所以笔者采取阅读史的方法,实际上是想寻求一种平衡,在历史事件的语境中,以实践为牵引,去解决一些真正的问题,而非仅仅去做史料的整理和校正。在《新闻史的问题》中詹姆斯·凯瑞提出:“挖掘史实不再是历史学家的唯一任务,根据解释的目标将材料进行有逻辑的编纂与排列才是历史学家的新课题。”【方晨、李金泳、蔡博方:《忽略的维度:詹姆斯·凯瑞的新闻历史观及其批判》,《国际新闻界》2016年第2期。】这就提醒研究者应当致力于去寻求一些真正有价值的“问题”,并且在回答这些“问题”的过程当中,能够阐释人类个体的行为及整体社会的变迁,而非只是基于空洞的史料堆积。何以做到这点呢?他给出了自己的回答:“回归实践”(return to practice)。因为新闻是人类建构世界的一种主体实践,这种实践不仅建构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而且建构了记者和新闻本身【王润泽:《实践转向与元问题聚焦:对新闻学知识体系创新的思考》,《新闻记者》2022年第2期。】。这种具有突破性的观点,不仅体现出对“人”的主体性的关怀,也顺应了整个人文社科领域“实践转向”的热潮。王润泽认为,这种“实践的转向”,可以为新闻学元问题的重新发现提供路径与理论支持,并创造性地提出了“新闻世界”的概念:“所谓新闻世界,是通过新闻生产传播与新闻接受互动过程,新闻接受者选择性建构出来的主客观世界比较,强调主流价值和尊严的时空环境,其意义在于构建、调整或修正人的社会关系。”【王润泽:《实践转向与元问题聚焦:对新闻学知识体系创新的思考》,《新闻记者》2022年第2期。】这种观点进一步拓宽了“新闻”的边界,并且弥补了詹姆斯·凯瑞对社会威权结构的忽视。不过二者的理论建构,其内核都在凸显“实践”的重要性以及对“人”的主体性的回归,因为一切的人类活动最终都可被视作实践的范畴。那么笔者尝试发出提问:既然阅读是一种鲜明的主体实践,那在阅读史的研究当中,是否存在一个“阅读世界”的分析路径?

其实这个概念并非笔者首次提出,潘光哲在《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一八三三——一八九八)》就提出过类似“阅读世界”的说法,他认为:“阅读绝对可以改变观念,为推动导引生活世界的变迁,供应可能的思想动力。”【潘光哲:《晚清士人的西学阅读史(一八三三——一八九八)》,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第386页。】并以真实还原晚清士人阅读活动的本来面目为追求,提出了“读书世界”的概念,缜密地分析了晚清士人到底阅读过哪些“西学”书籍,借以知晓时局的变动,进而得到哪些新观念与新思想,既扩展了个体的知识疆域,带动了自身思想世界的变化,也映现了整体的思想变迁与知识转型。但是这种提法显然具有一种“精英”色彩,因为个体的志趣、具体的生活环境、物质基础的参差等都会使得个体的阅读产生极大的差异,尤其是以出版企业的同人为研究对象之时,他们当中绝大部分都是仅接受过简单教育的普通员工,这一概念就显得过于宏大。“阅读世界”的主体以个人为主,不同的读者对阅读文本的阐释具有差异性,受其固有知识、经验及所处的社会时间、空间环境,甚至是阅读文本物质形态等多种因素影响,在特殊的时空环境下亦可以形成具有共同精神气质和相似行为逻辑的主体人群。身处阅读世界中的读者可以作为整体社会网络当中的重要节点,通过发掘读者经由“阅读”而产生的知识的交换、价值观的传播、言论空间的构建、意义的再生产、情感的交流、社会的参与等与日常生活紧密相关的“阅读实践”,去思考个体在组织中或者更为宏大的社会网络当中扮演何种角色。他们的“阅读世界”基于真实的日常世界,同时也是社会历史变迁和时代印记的缩影。我们可以将“阅读世界”作为一种分析范式,去探索以出版企业员工为代表的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了解他们是如何应对时代的变迁,或者在具体的个人抉择中如何构建自身的“意义之网”等问题。

虽然关于民国时期出版企业的研究成果斐然,与之相关的历史课题更是丰富多样,但是如何通过“报刊阅读”这类日常生活中的“小事”,去尽可能恢复历史本来的面貌,正是对历史学者的重要考验。

〔作者潘梓介,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郑凌一,安徽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20级硕士研究生〕

Reading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and Constructing the Culture of Publishing Enterprises: Focusing on Zhonghua Book Company MonthlyPan Zijie & Zheng Lingyi

Abstract:In 1917, Zhonghua Book Company was facing the “ Crisis of the Sixth Year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which caused a stagnation in its development. Through concerted efforts, the company successfully overcame the crisis and embraced a revival. During this challenging period, Zhonghua Book Company launched an internal publication, Zhonghua Book Company Monthly. Examining this newly uncovered public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ading history, and incorporating research methods from life history and institutional history, this article reveals that this publication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constructing a modern corporate culture and helping the company live through the crisis successfully. The employees’ practice of reading newspapers and magazines was a force that cannot be ignored in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culture of modern publishing enterprises.

Keywords:Zhonghua Book Company Monthly, reading history, reading world, enterprise internal publ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