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一书,是讨论版刻印书诸方面的简明印刷史著述。虽然今人对该书的体系及资料完备程度颇有微词,但它在中国雕版印刷史研究上的开创之功毋庸置疑。今人对印刷史各方面的讨论,仍不出其所列之大纲,只是在史料与实物上取得新的突破。中华书局版《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是不同版本《中国雕板源流考》的汇编整理之作,其价值是挖掘了该书的稿本与连载本,让原本孤立、平面的《中国雕板源流考》一书,本身就成了书籍流变的考察对象。不过在三种不同版本的产生时间及编排前后的问题上,笔者与整理者有不同的看法。此外作为整理本,少量校勘仍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一并提出,以就教方家。
【关键词】孙毓修 雕版印刷 书评
中国雕版印书在五代虽已较为成熟,但真正具有版本学意义的活动,直到明代中期以后才逐步产生、成熟。而作为纯粹技术性的版刻印书,更是由于重道轻技的传统思想,在历史上较少有专门的著作来记述。我们会发现,相对完整一些的论述,如《梦溪笔谈》《农书》《武英殿聚珍版程式》等,都是关于活字印刷的。也就是说,活字印刷在雕版印刷的大环境下是特殊的,因此才被记录下来。直到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的出现,中国才可以说有了一部较为完整的、讨论版刻印书诸方面的简明印刷史著述。
《中国雕板源流考》(以下简称“刊本”),1918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收入“文艺丛刻乙集”,署名“留庵”。而在此前,商务印书馆已在《图书汇报》(1913年第19期起)连载,书名为《中国雕版印书源流考》(以下简称“连载本”)。同时,在复旦大学图书馆藏《小渌天丛抄》中,有一种《雕板印书考》,与上述二书关系密切。《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叶新、郑凌峰、樊颖整理,中华书局2023年7月出版,以下简称《汇刊》)正是以上三书的汇编整理之作。孙毓修(1871—1923),字星如,一字恂如,号留庵,室名小渌天(小绿天),江苏梁溪(今属无锡)人。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入上海商务印书馆,参与《涵芬楼秘笈》《四部丛刊初编》等影印丛书的编印工作。孙氏精于版本目录,亦以版本目录学家自视,曾与之共事的茅盾回忆:“他不问我对翻译感兴趣否,也不谈合译什么,却自我介绍道:‘我是版本目录学家,专门为涵芬楼(编译所的图书馆)鉴别版本真伪,收购真正善本。’”【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页。】除了帮助商务印书馆鉴定、收购善本,孙氏本人也是民国藏书家中的佼佼者,其小渌天藏书颇为时人所重。但孙氏真正刊印的版本目录方面著作并不多,除了《中国雕板源流考》,其他基本都是以稿本形式藏于箧中,以致很多人并不了解孙氏在这方面的成绩。谢国桢在20世纪80年代撰文道:“还有他(指张元济)的好友孙毓修,精于版本目录,著有《中国雕版源流考》,他藏书的斋名叫‘小渌天’。在上海,我买他的明版《盐铁论》,书店里的人连‘小渌天’的名字也早就遗忘了。”【陈江:《古籍整理家与中国童话的创始人——孙毓修》,《出版史料》第5辑,学林出版社1986年版,第98页。】即便是《中国雕板源流考》本身,也多被学者批评,如王绍曾云:“留庵所著,有《中国雕板源流考》,其书疏琐无统,未能称是。”【王绍曾:《目录版本校勘学论集·小绿天善本书辑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这也使得此书在1949年以后久未再版。
学者对此书的诟病,大概集中在两方面:一为琐碎,二是漏略。但这两点问题并不根本,也不能抹杀《中国雕板源流考》在中国印刷史研究上的价值。首先,孙氏此书本就以连缀史料、间下按断为撰作体例,在编排形式上突出的是史料本身。这对雕版印刷起源的考辨其实是很有意义的,直到现在我们去探讨这个问题时,其方法之一就是比勘史料,且其核心的传世史料大概也没有超越孙氏太多。同时,孙氏也不是毫无系统地罗列史料,虽未能像现代著作般结构严谨,但也能看出其在努力构建“版刻印刷史”,已分别从机构、工艺、装帧、价格、物料等予以考察。其次,学者一般将此书与同时期的叶德辉《书林清话》对比,认为其史料的完备程度未及叶氏,论述也相对简单。诚然,叶氏稽求的广博是孙氏无法比拟的,因此《书林清话》如今仍是考求版本者案头的必备工具书,而孙氏之书则鲜有查检者。不过,仅以资料来说,孙氏虽量不多,但要说明其问题的核心史料多已涉及,且仍有部分史料是叶氏未能及者。因此,我们不能仅从资料多寡来看待两书价值的高低。就像整理者所言,两书的“差异似更在于各自的问题意识不同,问题意识的不同自然会使一部著作具备独特的学术价值”(前页15)【以下括注“前页某”者,指《中国雕板源流考汇刊》书前《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述略》一文的页码;“页某”者,即见该书正文某页。】,而《中国雕板源流考》正具备与《书林清话》“版本史”不同的“印刷史”特点。此外,民国诸多史学著作多征引此书,也可见其在当时影响颇广。如卡特《中国印刷术的发明及其西传》、柳诒徵《中国文化史》、吕思勉《中国通史》等,在关于中国雕版印刷史的相关章节多有征引,或直接缩略改写。这也侧面反映出《中国雕板源流考》的定位与《书林清话》有异。同时也提醒我们,一部简明的、相对通俗的,又具有一定学术价值的书籍,对于学问传播与引发讨论的重要性。
《中国雕板源流考》充分体现了剪贴的技艺,也就是通过史料的编排,使史料本身体现出问题与价值。所以资料本身的可靠性,决定了结论的正确性,促进推论走向历史的真相。在这一点上,孙氏犯了顾炎武所谓“买旧钱”的毛病,其对资料本身的溯源、辨析有所不足。如论雕版印刷的起源,孙氏根据罗振玉《敦煌石室书目及其发现之原始》所记“大随永陀罗尼”,武断地认为“隋有雕板,至此乃碻然可信”。实际上,罗氏所记有误,而孙氏分析判断不足。此经名当作“大随求陀罗尼”,罗振玉在《东方杂志》第6卷11、12期《莫高窟石室秘录》中已经订正。《东方杂志》是孙氏供职的商务印书馆印行的,孙氏既引《阿毗达磨大毗婆娑论》(见《莫高窟石室秘录》),则当见罗氏订正之说。所以,根本原因不是“永”字或“求”字讹误的问题,而是孙氏对此则材料及其经名意义缺乏判断。故在稿本“雕版之始”一节中,孙氏圈去了“永”字,径以“大隋”为朝代名,而定其经名为相对不让人费解的“陀罗尼本经”。除了“买旧钱”,孙氏的另一问题是“缺实物”。如“纸”一节,其转引《艺风藏书记》卷六著录《李长吉歌诗》条,列举《制书雅意》四条。实际《制书雅意》共有五条,此后孙氏于江南图书馆得见原书,于《江南阅书记》中录下五条。我们发现,现代学术界对于雕版源流的讨论,正是通过这两方面的不断精进而取得新的成绩的,而其基础则与孙氏排比核心史料是一致的。
《汇刊》以《中国雕板源流考》为中心,将连载本、稿本并刊本汇编整理,动态地呈现了《中国雕板源流考》的成书过程。同时附《藏书丛话》第一册、《翻版牓文》两种孙氏辑录文献,又附孙氏撰《世界怪物之发明及其进步》、胡道静《重印〈中国雕板源流考〉题跋》,可以说多角度地体现了孙氏的雕版印刷研究。书前更有《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述略》一文,包含了整理者对《中国雕板源流考》的最新研究与评价,说明了整理底本与原则。对于《中国雕板源流考》这部小册子来说,此次整理应该是相对全面且具有参考价值的。
作为一部整理汇编之作,首要的任务自然是选好底本,并选择恰当的整理形式;其次是考量文本编排的顺序;再次则是做好文字的校勘工作。三种书中,仅《中国雕板源流考》有不同版本,整理者选择1918年初印本是正确的,并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整理中因调整格式而有失底本原貌的问题进行了纠正。《汇刊》的重要贡献在于挖掘了稿本与连载本,让原本孤立、平面的《中国雕板源流考》一书,本身就成了书籍流变的考察对象。不过,对于《汇刊》中三书排列顺序的考量,笔者与整理者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汇刊》各本的排列顺序,是以整理者判断的成书先后为依据的(即稿本在前,是刊本的初稿;在稿本与刊本之间,又以连载的形式发表过),这样做也能看出文本的发展、变化,是合理的。整理者在《孙毓修〈中国雕板源流考〉述略》中指出:“书中(指稿本)称清朝为‘国朝’‘本朝’,盖属稿于清季孙毓修初入商务印书馆时,又稿本已言及敦煌石室发现所谓‘太平兴国五年翻雕大隋《永陀罗尼本经》’(盖引自罗振玉《敦煌石室书目及发见之原始》一文原载于《东方杂志》1909年第10期),则稿本当撰于1909—1911年前后。”并引乐怡《孙毓修版本目录学著述研究》,提出稿本“论述唐人雕板时已述及《开元杂报》,是前者为后者之初稿殆无疑义”。然细绎《汇刊》,发现稿本中仅一次称“本朝”者,可与所谓“时代”相联系,即“本朝《四库全书》”。其余如“自本朝定鼎”本自《善本书室藏书志》,“国朝淳化中”则是宋朝,余则无“本朝”“国朝”之称。退一步讲,即使孙氏在稿本中称清为“本朝”“国朝”,仍不能据此就将撰作时间划定在民国以前。至于后一证据,笔者以为是一个很好的思路,也就是根据征引材料首次提出(或发现)的时间,以及作者学术思想的发展历程,来考察作者能够使用相关材料或具有某种理念的时间,进而确定作者创作的时间。不过据这一思路,笔者得出的看法却不一样。稿本“雕版之始”中与《开元杂报》并引,且同样具有证据价值的“日本所藏永徽六年《阿毗达磨大毗婆娑论》刻本”(页5),不见于连载本,但见于刊本(页119)。又稿本“辽世版本”中引《龙龛手鉴》,有按语云:“元书作《龙龛手镜》,此本避讳作‘鉴’,已是宋人翻本,安得云辽版耶?则辽板诚不得也。”(页21)刊本也提了同样的观点(页128)。可连载本说:“此书虽非官本,以辽世官私刻本,流存至希,故附于此。”(页49)显然还没有认识到该书是宋人翻刻。这两条材料,并不是可有可无的,而是对于论述雕版源流有不可忽视的价值的。孙氏既然在稿本中已经引用了,为什么要在连载本中删除呢?因此,整理者“在稿本和刊本之间,还有一个连载本”(前页6)的论点,似乎也就缺乏更为坚实的证据。此外,从文字的讹误方面,也可以考察其成稿先后,以及各本之间的关系。如连载本“上谓(周)〔秦〕益公曰”(页48),此段文字出自《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朱彝尊《经义考》引之,皆作“秦益公”(即秦桧),整理者据相关材料改正。刊本“官本”一节亦引此段(页127),并说明出自《朝野杂记》,其误与连载本同。可是,稿本“宋监版本”一节引此不误(页10)。如果稿本是刊本的初稿,连载本是稿本与刊本的中间本,那么何以原本不误之字,接连两次在后稿中有误。其合理的解释是,刊本是根据连载本进行调整的一种本子,连载本的讹误大多也被刊本相承。稿本作为孙氏未刊稿,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初稿,至少它的初创可能不早于连载本。同时,稿本是一部在不断改进的作品,尚未形成定本,如稿本原有“唐人版本”一节,后来被删去(图1)。其中的某些修改,甚至已在刊本之后。如“云是唐人雕本”,孙氏改作“尚是唐人雕本”(图2),刊本则与未改时相同。整理本文字都据修改后文字而定,这或许是限于读本不能作烦琐校注的缘故,但也就丧失了稿本的许多信息。
综上,从其撰作体例及材料取舍等方面看,笔者更愿意将之视为一部正在创作中的雕版印刷史著作,而不是“资料长编”(前页5)。它的创作,可能贯穿在孙氏撰写《中国雕板源流考》的过程中,也可能在这之后。如果笔者的推测成立,那么我们在看待连载本、刊本、稿本之间的结构调整时,也就可以有一番新的体会。如“监本”“官本”,连载本分为两节,将官本与书塾本并列。整理者认为“官司刻书,亦多为秘监颁行,故虽各有侧重,而强分监本、官本两造,终为不宜”(前页8)。所以刊本则取消了“监本”标题,以官本与家塾本分列,监本内容与官本合并。从连载本到刊本的变化,整理者的观点是可取的。但若将稿本视为一种在不断改进的作品,笔者认为还可以有新的解释。连载本云:“监中墨简,始于长兴,历朝皆仿其故事。宋朝称监,金称弘文院,辽称秘书监,元称编修所、秘书监、兴文署,明称南北监、经厂,清称武英殿、古香斋,其为御府所刻,则一也。”(页42)刊本说:“监中墨简,始于长兴,历朝皆仿其故事。盖以颁一朝之定本,而杜虚造之弊也。……按此例元世犹然,其用意甚善。”(页120)连载本将宋世之监与后世中央校印书机构并看,认为仅仅是名称上的不同,“其为御府所刻则一也”。而刊本理解了宋世监本乃“颁一朝之定本”,这种功能到元代以后逐渐消亡了,明代国子监、清代武英殿等实际可能与其他官方刻书机构没有实质区别。所以,从机构的官方属性来看,监本、官本自可为一,但功能、地位上并不能将各代等量齐观。因此,稿本以三分之一的章节来论述五代两宋监本(“五代监本”“宋监版本”“宋监所刊名数”“宋监刊书奏令”),也可能是对各代监本不同功能的认识。刊本则为了表述的便利,同时照顾体例与章节平衡,作出了相对省简的调整。
文字校勘上,《汇刊》“为其核查出处、订正讹误。凡衍文与误字以‘( )’标出,拟增及改正字以‘〔 〕’标出,以清眉目”(前页26)。总体上没有大的问题,略有几处可作商榷,举之如下:
稿本“明印宋元版本”一节,屠赤水《考槃(遗)〔馀〕事》:“宋版书在元印或元补欠缺,时人执为宋刻元板;遗至国初或国初补欠,人亦执为元刻。”(页26)此段文字实出于高濂《遵生八笺》之《燕闲清赏笺》,孙氏乃据缪荃孙《藕香零拾》之《藏书纪要跋》转引,致有此误。同时,此文乃述宋刻元印或元刻明印之书,时人多充作原印,故“宋刻元板”的“元板”二字当属下。
连载本“坊刻本”一节,曰:“建宁,今福建建宁府地,宋时领县(七)〔六〕:建安、蒲城、嘉禾、松溪、崇安、政和。”(页71)整理者盖以其下所列之县为六,且刊本“坊刻本”一节也将“七”改为了“六”,故作出这一文字校改。然《宋史》卷八九《地理志》载,建宁府领县七,除孙氏所举外尚有“瓯宁”一县。所以,连载本的“七”字应该是正确的,只是脱漏了瓯宁。孙氏据连载本改定刊本时,或许是由于列县少了一个而将“七”改为“六”,并未真正去核实原文。因此,此处的文字校改有待商榷,“六”与“七”间的讹误之迹不明显,且“领县六”本身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合。
连载本“纸”一节,整理者改“洞天清禄”为“洞天清録”(页96)。今传赵希鹄此书,有作“洞天清録”(如胡文焕《格致丛书》本),也有作“洞天清禄”的(如国家图书馆藏清乾隆间爱日精庐抄本)。在孙氏书中,除了这一节之外,连载本、刊本的“坊刻本”一节也都引过该书,作“洞天清禄集”。整理者并未校改其他两处,那么这一处校改似乎也没有必要,且未必就是孙氏原文。
在论文写作中,我们经常用“剪刀加糨糊”“Ctrl+C/V”来揶揄原创不足(甚或抄袭)之作。然在传统学问中,剪贴不仅仅是一种技艺,精到的剪贴是可以“进乎道”的。《中国雕板源流考》是在传统的土壤中开出的新花,也让我们去思考现在的某些长篇大论是否真比得上传统的“剪贴”。《汇刊》则为我们拼贴出更立体的《中国雕板源流考》,看到了资料之外,这部鲜被今人称是的著作所引发出的新思考与新问题。
〔作者韩超,南京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The Art of Collage: A Review of Zhonghua Book Company’s The Compilation of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ing”Han Chao
Abstract:Sun Yuxiu’s book,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ing is a concise history of printing that discusses various aspects of woodblock printing. Although there are some contemporary criticisms regarding the structure and the completeness of the materials in the book, its pioneering role in the study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ing history is undeniable. Today’s discussions on various aspects of printing history continue to follow the outline established by Sun, albeit with new breakthroughs in historical materials and physical artifacts. The Zhonghua Book Company’s edition of The Compilation of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Chinese Woodblock Printing” is a consolidation of different versions of Sun’s work. Its value lies in the uncovering of the manuscript and serialized versions, thus transforming the previously isolated and static work into a subject for studying the evolution of the book texts. However, this review holds different views from the editor regarding the dates of the production of the three different versions and their sequential arrangement. In addition, as a collation, there are still minor textual research issues worth discussing, which will be raised in this review for consideration.
Keywords:Sun Yuxiu, woodblock printing, book revie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