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通过一桩“集体怠工”的非常事件引发的领导层与职工之间的不同立场与不同解决方式,展现了生活书店制度化、人性化的民主管理以及独特的企业文化。这一事件的发生、发展直至最终尘埃落定,有助于后人走近邹韬奋等一代知识分子,也对当今的出版管理、经营和决策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关键词】生活书店 邹韬奋 《生活书店会议记录》 民主管理 出版
1932年7月,邹韬奋、胡愈之、徐伯昕在《生活》周刊社书报代办部的基础上创办了生活书店,使之成为民族危亡时刻启蒙和鼓舞一代中国人的进步文化阵地和抗日救国的坚强堡垒。生活书店对内尝试建立一种出版合作社组织,胡愈之起草的合作社章程中有三项原则规定:经营集体化,管理民主化,盈利归全体。这三项原则意味着书店实行的是人人平等、员工当家做主的民主管理制度。
韬奋先生在《对民主集中的正确了解》一文中写道,生活书店在管理上一向是采用民主集中的原则,这一个特点,对于本店全体同人的精诚团结,对于本店事业的光大兴荣,都有着很大关系【邹韬奋:《对民主集中的正确了解》,《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页。】。为践行管理民主化,生活书店设立理事会、人事委员会、监察委员会等领导机构。自1933年7月8日举行第一次社员大会,选举理事会、监察委员以及指定人事委员开始,至1945年3月24日《内地区管理委员会第六次记录》通过《内地区管理处委员会章则草案》止,生活书店十三年来各种会议的珍贵档案被完整地记录和保存下来,并形成《生活书店会议记录》【上海韬奋纪念馆于2018年建馆60周年之际启动馆藏文献影印出版计划,相继出版了“韬奋纪念馆馆藏文献丛书”之《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37)》《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8—1939)》《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9—1940)》《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40—1945)》四册影印本。2022年生活书店成立90周年之际,在已出版的四册影印本的基础上,又推出《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排印本。】。由于韬奋特别强调“会议是民主主要程序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讨论又是会议中的一个重要因素”,“我们要维持真正的民主精神,对于讨论是要极端重视的”【邹韬奋:《民主的主要程序》,《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2页。】,所以这些会议记录不仅为我们研究现代出版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而且为我们打开了研究生活书店民主管理制度的一个窗口。
韬奋认为,主持事业最重要的是“物色人才,培养人才,提拔人才,分配人才,监察人才乃至奖惩人才”【生活书店史稿编辑委员会编:《生活书店史稿》,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88页。】,这在生活书店各种类型的会议上进行民主决策的过程中可见一斑。其中有一件“非常事件”的处理经过,反映出以韬奋为代表的生活书店管理层是怎样对待人才的,特别是如何处理员工的群众意见的,很有启示意义。
这就是发生在1936年7月18日的生活书店员工集体怠工事件。
事件的起因,有四则会议记录涉及,都是一些琐事:
一、1935年9月16日,生活出版合作社人事委员讨论新寄宿舍将迁往环龙路环龙别业七号,决议凡迁居新寄宿舍者每人每月给车费二元【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32页。】。
二、1936年6月17日,人事委员会第31次临时会议决定7月16日起取消环龙路宿舍,此后同人住宿概归自理,至于如何酌给房贴,“再拟定办法”【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58页。】。
三、7月10日第32次临时会议确定,宿舍取消后,本社同人不论过去由本社供给宿舍或自租宿舍,8月起一律发给房贴,每月连同车费,按照不同薪水定额给予不同津贴【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59页。】。
四、7月14日第34次临时会议上,公布了46名加薪员工名单和标准,并通告该年1月进店的实习生张季良试用不合格,于15日起停止试用【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1页。】。
这里,书店人事委员会的三个决定,都招致部分群众不满。一是取消环龙路宿舍、改发住房补贴,一些员工认为补贴不足。对此人事委员会在第33次临时会议上决定酌量调整补贴标准,但仍未令群众满意。二是46名员工加薪标准低于过去的惯例标准,也引起众人质疑。此外还有一条导火索,即一些人认为张季良被停止试用是不公平的。
为此,有超过40名员工给书店人事委员会上书提意见,他们的理由和要求是,人事委员会对于张季良“未曾宣布过失而予以开除”,要求收回成命;对于加薪标准略低,希望保持“过去加薪成例”;对于员工宿舍补贴及床铺借用问题,要求店里进一步答复【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2页。】。
群众有意见要反映,本来很正常,但是两三天之间,情况突然恶化,有大约30名员工宣布集体怠工,这就直接影响了书店经营。当然,怠工也并非员工一致支持。与此同时,书店人事委员会也收到了另外26名员工联名请求处分煽动怠工的李济安、薛天鹏等人的信件,他们认为李、薛等人“蔑视社章”,“破坏本社组织原则,动摇本社基础,摧残本社公共利益”,要求对他们执行“紧急处分”【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4—65页。】。这反映出另一批群众维护书店形象和利益,坚决反对怠工的态度,显示书店内部矛盾激化。
紧急情况下,书店人事委员会需要研究处理这一非常事件。1936年7月21日和22日,徐伯昕、陈锡麟、孙梦旦、周积涵、孙明心以及韬奋的代表张仲实【1936年3月,由于国民党当局的逼迫,韬奋迁往香港开启第二次流亡,直至7月底回到上海。】等五人,接连两天举行了人事委员会第37次、第38次临时会议。会上详细讨论和分析了这一“非法事件”的事实经过,确认了薛天鹏缮写“油印宣言”,“捏造事实”,“污蔑本社名誉”,也确认了李济安“向众宣言最先主张采取有效手段鼓动怠工,并于18日上午被推为代表向人事委员会谈话时声言否认社章,坚决要求人事委员会不撤销原案绝不复工”。同时查明李济安、李伯彭、秦逸舟等三人强行阻止他人正常工作并“肆言谩骂”【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4页。】,行为颇恶劣。
会议针对事实进行讨论。讨论中每个人具体如何表态不知其详,因为会议记录只讲事实和结论,略过了叙述个人表态。但是从结论可以推知,大家所一致主张的严厉处理,其实是很温和的。会议的“议决”中有这样一段:
李济安鼓动怠工破坏社章,李伯彭、秦逸舟胁迫他人怠工,妨害公共利益,薛天鹏缮写诬蔑本社信誉之宣言,危害本社组织,以上四人各予以最后警告,以后如再犯同类事件及其他破坏社章、危害本社公共利益,应无条件予以停职处分。其他参加怠工者姑念胁从免予处分。【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5页。】
这意味着只是几个“首犯”背了“警告”处分,其他人一概不予追究。
另外,人事委员会对于引发怠工事件的群众意见,也作了积极应对。早在集体怠工发生的前两天(7月16日)召开的人事委员会第36次会议上,他们已在考虑对李济安等人有关宿舍和住房补贴等问题的诉求,给予回应和设法解决。对于实习生张季良试用期间耽误工作、屡次失误、不守纪律等情况作了答复,指出维持“停止试用”的原议的理由。对于加薪标准降低,说明是因为书店“营业不及从前”,承诺“以后营业如有起色,标准自可提高”【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3页。】。而此次召开的第38次会议上,对于住房补贴,人事委员会又接受理事会建议,将前案三、四、五元三种房贴改为四、五、六元三种,社工房贴一律增加一元【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5页。】。
可以说,书店领导层把工作做到家了:该处分的处分了,该解释的解释了,该补偿的补偿了。而且显然是采用了边处罚边安抚的办法,且处罚一律从轻。一般人或许难以理解,为什么对于这个恶性事件的处理,会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笔者以为,这正是和本文开头所讲的生活书店“管理民主化”的宗旨密切相关。生活书店过去一再强调,内部的每个员工都要履行主人翁的责任和义务,对管理有意见,都有权利自由表达,提意见是被鼓励和欢迎的。韬奋一再重视员工之间的沟通,曾说:
本店的管理是采用民主集中的原则,在这个原则下,同人意见的沟通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尤其是规模较大、分店较多之后,彼此的意见的隔阂最易发生,由隔阂而发生误会,小则影响到个人的工作情绪,大则影响到整个事业的顺利发展,这个问题是值得我们严格的注意。【邹韬奋:《意见的沟通》,《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6页。】
除此之外,他还说:
意见的沟通,除在各种会议中及机关志中有相当的园地外,当然还不够,全体同人中任何人有意见还应具体提出,用口头或书面告诉负责人或店内的相当机构,如理事会、人委会或监察会等,负责人或店内的机构即当加以虚心的考虑。如所提出的确是可以做应该做的事情,应该实行起来;如所提出的是属于疑问的问题,应该加以诚恳切实的解释;如所提出的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应该提出来讨论。要做到这一点,我们先须提倡有办法有疑问即须随时提出的作风与习惯。(无论用口头或书面提出都可以,在各地的当然可以写信。)【邹韬奋:《意见的沟通》,《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8页。】
韬奋希望生活书店全体同人共同认识到加强意见沟通的重要性,最后强调这是“本店民主精神的一个重要因素”【邹韬奋:《意见的沟通》,《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39页。】。
这样说来,此次事件无疑是由沟通不畅导致的。那40多名员工起初就是按照韬奋先生所提倡的沟通方法,给书店人事委员会写信提意见。但是,因为回应不到位,未能解除误解,使群众意见走向偏激,触发了集体怠工事件。当然,以怠工来表达意见的方法是严重错误的,不过终归事出有因,有可以理解的理由。所以书店领导层愿意给予最大限度的包容。
集体怠工,其实就是罢工。这在资本主义企业中反映的是劳资矛盾,难以调和。而在生活书店这种社会主义性质的企业(人人入股的生产合作社式企业),反映的只是上下级同事的矛盾或分歧,是比较容易达成相互谅解的。但集体怠工的形式,毕竟是严重违反生活书店规章制度的问题,从管理的角度是不能接受的,对于其中挑动或“胁迫他人怠工,妨害公众利益”并造成群体事件和污损本企业声誉和形象的行为,以其恶劣的性质,也需要严惩不贷。“停职”就是辞退或除名,属于正常做法。何况,主张严肃处理也是当时一种群众呼声,26名员工要求“紧急处分”的联名信,相当于请愿。
面对此情此景,以韬奋为代表的生活书店管理者,基于民主和人性化的管理要求,却网开一面,对违规的一般员工不作追究,对主要责任人不作“停职”反而采取了十分宽大的处理办法,即给予他们改正错误机会,以观后效,令其下不为例。这样的“给出路”政策,使得这些犯错误的员工可以继续在生活书店任职,为书店的建设和发展发挥作用。应该说,这是韬奋把生活书店最可宝贵的传统精神归为八条【韬奋总结生活书店基本经验,概括为“生活精神”,即“坚定、虚心、公正、负责、刻苦、耐劳、服务精神、同志爱”。】,并在其中特别强调“同志爱”的结果,他要求书店管理者,既要“努力爱护干部”,也要“努力维持纪律”【邹韬奋:《爱护干部与维持纪律》,《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64页。】。怠工事件的处理,大概可以看作书店领导层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以爱心善待同事的表现——他们在执行纪律的时候,仍然不失民主的作风。
几位被“警告”者后来的情况,有的因为史料不详,无法详考,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人在事发时离开生活书店。从《生活书店会议记录》中可以查到,一个月后(8月21日),胁迫他人怠工的李伯彭被停职,原因是他无故旷工10日【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68页。】,店里只能按规定处理。犯同样错误的秦逸舟,还被指定为8月30日即将召集的茶话会的筹办人之一,说明书店对他没有歧视;不料四个月后(12月)因私藏违禁印刷品,他被予以停职处分,但除发还社股外,照章给予退职金两个月以示优待【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78页。】。李、秦二人都是犯下了再次破坏社章的过错,不得不离开书店。
有意思的是,事件中两位堪称“祸首”的人物,却长时间留在书店里任职,相信是怠工事件的处理使他们受到了教育,增长了经验。因缮写油印宣言品损害书店名誉的薛天鹏,一直到1945年还在生活书店工作,被作为“老同事”安排到成都分店【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446页。】,说明书店对他既往不咎,他对书店也便融入和认同了。
至于怠工事件的主要领导者李济安,这件事竟然使他的命运发生重大变化,更是引人深思。会议记录记载,李济安在怠工事件发生后仅仅一个多月的1936年9月3日,就成为生活书店临时委员会委员【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70页。】。这个临时委员会,是因为特殊环境下,生活书店的理事会、人事委员会和监察委员会都难以正常运作才新成立的管理机构,是当时掌握书店统一权力的委员会。李济安进入其中,不仅表明书店管理层对犯了错误的员工仍然高度信任,而且我们有理由认为,管理层是把他作为基层群众意见代表而有意吸收到书店的决策中心,体现了韬奋等领导人敢于接纳不同意见的雅量(因为这个临时委员会由11人组成,其中10人此前都是书店理事会或人事委员会的成员,只有李济安一人是来自基层的新人)。此后几年,李济安不但一直担任这一职务,参加了历次书店经营管理方面的会议,还在1939年4月临时委员会结束工作时,被选入第五届生活书店理事会,并通过互选,和邹韬奋、徐伯昕、金仲华、张仲实等四人一起当选常务理事【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224页。】。此后他于1940年5月再次当选为第六届理事会的常务理事,仍是五位常务理事之一【上海韬奋纪念馆编:《生活书店会议记录(1933—1945)》,中华书局2022年版,第363页。】。李济安是经历了“怠工事件”才变身为书店领导人之一的,他进入管理层体现了生活书店民主管理的理念。
有关生活书店的其他资料显示,李济安后改名为李文,他真的成长为书店称职的领导人。从1937年起担任重庆生活书店经理,后任华北新华书店经理,解放后担任过东北新华书店经理、东北出版局局长、北京钢铁学院党委书记、北京科技大学副校长等职务。他把韬奋先生看成自己的恩师,晚年曾主编《生活书店史稿》,还写过8集电视剧本《邹韬奋》。可以说,是当年生活书店对犯有错误的李济安的一次宽大处理,使他的一生命运和邹韬奋、和生活书店紧紧相连。
韬奋先生曾这样解释民主管理中奖励与处分的意义:“我们不仅是泛泛的一般的同事,而且是具有深切的友谊,也可以说具有一种同事爱。因此,我们所决定的处分,其意义可以说是完全旨在改善,而绝对不含有对敌人的意味。”【邹韬奋:《奖励与处分的意义》,《lLpx+fOOpNkCIgBZP/9dblJInyPSDbmpakYLc4+rfz4=事业管理与职业修养·生活史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112页。】生活书店的奖惩正是在履行韬奋倡导的民主管理原则。从书店88年前这一“非常事件”的处理可以看出,这种“旨在改善”的方法,有利于充分发挥人才的工作热情和创造力,也有利于书店获得最大化的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因此可以说,珍惜人才、爱护人才、包容人才,大胆使用人才,诚心诚意团结有不同意见的同事一道工作,属于生活书店民主管理的核心理念。这家书店的历史告诉我们,出版企业实行这样的民主管理,不仅能对自身的人才建设起到重要的保证作用,而且将对出版社的持续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
〔作者毛真好,上海韬奋纪念馆(中国近现代新闻出版博物馆)编研部副主任〕
Democratic Management of Shenghuo Publishing House as Reflected in Meeting Minutes: Insights from an “Emergency”Mao Zhenhao
Abstract:This article examines an emergency that took place at Shenghuo Publishing House, in which a “collective work stoppage” sparked different stances and solutions between the leaders and employees. It tries to showcase the institutionalized and humanized democratic management of Shenghuo Publishing House, as well as its uniquecorporate culture. The occurrence, development, and resolution of this event provide insights into the lives of intellectuals like Zou Taofen, and offer valuable reference for contemporary publishing management, operation, and decision-making.
Keywords:Shenghuo Publishing House, Zou Taofen,Shenghuo Publishing House Meeting Minutes, democratic management, publish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