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冰洋当“浪姐”

2024-10-24 00:00:00詹世博
北方人(B版) 2024年10期

船身随着波涛剧烈起伏,重达450公斤的蟹笼在机械臂的操控下从深海回到甲板,船员们在摇晃的甲板上迅速固定这些笼子。每一次抛笼和收笼都是对体力和技巧的极大考验。昏黄的灯光下,渔夫举步维艰,稍有不慎被笼子击中或卷入绳索,都有丧命的可能。上述情节来自2005年拍摄的纪录片《渔人的搏斗》,无数人在窥到帝王蟹捕捞者的日常后被深深震撼。

他们自称“渔夫”,而在这条古老且危险的掘金之路上,也逐渐出现了女性的身影。3年前,告别工作的刘一凡,从上海来到挪威。她选择登上渔船,成了船上第一个面对极限与未知的中国女生。但让她崩溃的,并不是大海和意外。

海上永动机

晚上10点,刘一凡穿上劳保服,换上一双厚重且充斥异味的靴子,走向加工船舱。放眼望去,可见的海域没有第二艘船的影子。海浪很大。这种天气,在甲板上捕蟹的渔夫不知道会被渔网撞出多少新的伤口。

好在刘一凡今天不用吹海风,但在室内并不意味着更轻松。零下20摄氏度的船舱里,下饵捕蟹、分拣砍杀、打包保存,每一个环节在经过12小时的重复后,都能轻易摧毁渔夫们心理与生理的双重极限。

踏上渔船的第三天,刘一凡的肌肉就开始抗议。酸痛如潮水般涌来,繁重的工作使得肩颈时常有针扎般的疼痛,套在肩膀上的又硬又重的背带裤更是雪上加霜的存在。

劳保服非常不透气,每次都会闷出一身汗,累到头昏脑涨直不起腰是常有的事。站立时,脚趾发麻尚能忍受,可一旦躺下,双脚就失去了知觉——这是比疼痛更让人恐惧的存在。

旧伤未愈,新伤就找上门来。上船的第一周,刘一凡的手指已无法弯曲,肿胀到无法合拢。船长老婆很“有经验”地用绷带帮她缠了几圈,疼痛却日渐加剧。她先后在网上找了3个国内的医生,才诊断出是脱臼。可惜推荐的药在船上根本没有,医务室只备了晕船药和心脏救急丸。

既然不危及生命,就没有停下来的资格。捕蟹是团体劳动,动作稍慢,挨骂事小,耽误进程则成了全船罪人。拿蟹、劈开、对折、打包,还没处理完脚下的蟹,新的一批又从上方的窗口涌向流水线。两层手套下,缠着绷带的双手依旧会被寒冷侵袭,但她必须迅速筛选,把帝王蟹精确配重。每一份帝王蟹都有严格的重量限制,9.2公斤的指针,成了悬在她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24小时不停歇作业的渔船,像一台捕蟹永动机。当渔夫被6小时的极限工作榨干时,才会有下一批劳动力前来换班,而在这之前,他们只有10分钟的喘息时间。

每人每天都需要上两次班,即12小时,每周工作7天。每两周才能靠岸卸一次货,而每次卸货,都至少有200吨的帝王蟹需要被迅速清理,以便尽快起航。

在“监狱”月入13万元

翻看刘一凡在船上的照片后,你几乎很难把她和上海市中心甲级写字楼里的女白领联系到一起。没错,3年前的刘一凡,在上海拥有精致且体面的都市生活:朝九晚六,早C晚A(网络流行语,指年轻人的一种生活方式:早上用咖啡(Coffee)让自己清醒,晚上用酒精(Alcohol)助眠)。这样的节奏打破于2020年,她前往挪威找男朋友,没想到一待就是4年。

捕蟹工作是当地朋友介绍的。在这样一个渔业帝国,几乎每个挪威人身边都有不止一个渔夫朋友。刘一凡上的这艘船,船长曾经也是捕蟹高手,创下的纪录至今无人超越。

正常来说,挪威的1至5月份都可以下海捕蟹,每艘船都有自己的捕蟹限额。但刘一凡的这艘船,通常只需要3个月就能达到额度,提前收工。

每个渔夫会在月初先收到10万挪威币(约合人民币6.7万元)的底薪,提成则与AMQlYGgaUol+8um/NGzddA==当月的帝王蟹收成直接挂钩,一般来说,每人每月平均能赚20万挪威币。3个月下来,一般会比别的船上的渔夫干5个月赚得还多,代价自然是加班加点。

“一提起这艘船的名字,业内人都会说,那就是个监狱。”但“监狱”的伙食倒是不错,帝王蟹也有出现在餐桌上的机会,但只是为了验货。刘一凡第一次吃到帝王蟹也是在那艘船上,“甜甜的,但是懒得吃第二次,因为实在没有力气剥蟹了”。

船上的本地同事经常会中途退出。刘一凡后来才知道,招她上船就是因为一个本地人退出了。她回想起初次面试时,船长只是确认她不晕船后,就夸她“你天生就是干这个的”。现在想想,或许只是因为实在难招人。

船长是幸运的,刘一凡扛住了甲板上的浪,顶住了远超负荷的工作量,化解了因语言带来的文化差异;但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捕蟹人,要面对的还远不止这些。

北冰洋也逃不掉职场霸凌

那是一个平常的晚班,刘一凡在船舱内忙碌着。上一班的渔夫又偷懒了,贴标签——这项本不该属于她的任务,又落在了她的肩上。突然,巡查的白人工头径直走了过来,指着旁边一箱遗漏了标签的螃蟹开始大声斥责,没等刘一凡解释,工头重重一掌下去,刘一凡刚刚打包好的螃蟹全部被打翻,“给我重新干到满意为止”。

工头叫麦克,是跟了船长20多年的老人。刘一凡的脑子嗡的一下。这不是麦克第一次找碴了,当时的刘一凡刚刚上船,对流程并不清楚,因为误操作被麦克当众呵斥。刘一凡听到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什么都做不好的话,不如把你扔海里直接滚回家”。

船的发动机声、各种设备机械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吵得人心烦意乱。加上每天12小时不停歇的高强度工作,终于让刘一凡的压力达到了峰值。

她捡起一个螃蟹,狠狠砸向麦克的脸:“这是其他组员犯的错误,你怎么不管?就因为我是一个亚洲女生,所以你才敢冲我发火吗?”

结果对方开始自证,刘一凡那时才意识到,很多时候,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极地之上,挪威不再

如果把船上的人分为两类——谋生与体验,刘一凡属于后者,而那些经济情况相对紧张的新人,自然逃不掉被老人打压的命运。刘一凡猜测,打压的对象或许不分国籍,通过羞辱新人来树立威信,才是真正的目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那次冲突之后,麦克再也没有找过她的麻烦,甚至路过时也不敢与她对视。但放弃的念头还是时常会冒出来。不只刘一凡想,几个男船员也在琢磨着怎么逃。刘一凡还是待到了最后,她和船上的4个女生一天假都没有请,生理期她们都会提前吃好止痛药。

一般来说,捕蟹和杀蟹是男工负责,女工则承担筛选和打包的工作。看似男性更劳累,但若是计算总工作量,则不相上下。相比在船舱里打包,男生还是更愿意去甲板工作,导致捕蟹这一行对女性劳动者的需求一直都在增加。但渔船并没有做好迎接女性的准备,哪怕船上最小尺寸的手套,刘一凡也依旧觉得很大。因为手套,很多次她都没接住同事递过来的筐子,导致返工。好在她的身高有175厘米,勉强穿得下船上最小号的衣服和靴子。

让刘一凡印象同样深刻的是,原本前往捕捞区的那两天是不需要作业的,但船上的4位女生和船长的老婆依旧没有闲着,因为打扫船舱公区的工作落在了她们头上。船上的渔夫只会静静地躺在休息区,他们认为这些清洁的工作天生就该由女性承担。

更有意思的是,当刘一凡把自己的经历发在网上之后,有网友对她进行揣测和羞辱。这是比麦克还可怜的人,刘一凡并不会上前辩解。和我聊天的时候,刘一凡的脚趾一直是麻的。下船后的日子里,有人问她,下次还出海吗?刘一凡的脑子里却冒出了,她在极致疲倦的工作间隙,看到在冰面上奔跑的北极熊和在海里跳跃的鲸鱼的画面。

(摘自2024年第14期《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