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家里有一部座机,我打过去时,通常是靠床边看电视的父亲接的,母亲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老实讲,我能跟父亲说什么呢?你吃饭了吧?你那里下雨了吧?工资发了吗?单单这几句话可以重复好几次,余下的时间,我们双方都尴尬,不知道说些什么好。然后,我会小心翼翼地问一句:“我妈在不在?”电话那头的父亲也松了一口气,让我母亲接电话。母亲的声音一旦在那头响起,我心中那份亲切感油然而生,也不用刻意找话题,话自然而然就多了起来,从今天吃了什么到被子有没有晒,从棉花有没有人收到我工作中碰到的事情,都是可以聊的。
有了我两个侄子后,为了接送方便,给父亲配了一部老人机。单为教会父亲如何拨打和接听电话,我就费了不少工夫。母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说:“好复杂,搞不懂。”便忙着去做饭了。座机坏了后,每回都是打父亲的手机,父亲有时候打牌,有时候打瞌睡,打给他,时常没人接听。哪怕接听了,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问候。因为父亲通常不在家里待着,所以与母亲通话的机会也少了。不过父亲有了手机后,时常会给我打电话,尴尬地说几句后,会把手机递给母亲道:“你妈想你了,你跟她说。”我会听到那边母亲的反驳声:“明明你想说话,赖我!”父亲说:“你接噻!你接噻!”母亲接电话后,我们又会说十来分钟。
后来,两个侄子在城里读书,哥哥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小房,父亲负责接送侄子们上下学,母亲负责做饭洗衣服等日常杂事。父亲很快适应了城里的生活,送侄子们去学校后,慢慢溜达到公园去打牌玩耍;而母亲始终舍不得乡下几亩地,把城里的事情做完,便会骑着电动三轮车往家里赶。我时常鼓励母亲尝试一下城里的生活,可以去跳跳广场舞,结交一些朋友,但母亲笑道:“哎哟,我哪里搞得来!”她始终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田地,庄稼,日升日落,风吹雨打,以及六十多年来一以贯之的生命节奏带给她的安定感。
父母亲两个人开始了完全不同的生活,哥哥便为母亲也配了手机。有一天早上,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很不好意思的口吻:“别人教我按电话号,我看打给你是不是通的。”母亲不会用手机,这我知道。没什么事,我说我继续睡了,她说好。几天后的下午六点多,我正在跟朋友聚餐,母亲又一次打来电话问:“你晓得你哥的电话啵?屋里没得电咯。原来一直是你嫂子交电费,我又搞不清楚的……”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母亲从城里回到家,发现家里没有电了。之前都是嫂子在手机上直接支付电费的。她找不到哥哥的电话,因为不识字。
我能想象得到,天已经黑了,而她坐在黑乎乎的家里,一时不知所措。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太过迅速太过复杂,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只能找人帮忙给我打电话。
有些事情不能深想。比如,我不能细想母亲一个人坐在黑暗房间中的场景。很小的时候,父亲带我去别人家做客,很晚才回来。母亲说她一个人坐在门口等我们,那时候也没有电,她就一直等着,等到后来眼泪落了下来。而现在,她在乡下,我在北京,哥哥和嫂子在东莞,父亲和侄子们在家附近的城里。那个片刻,母亲孤单一人,她内心是害怕的,我懂。我跟哥哥通了电话,因为我不知道家里缴纳电费的号是多少,哥哥说会让嫂子来交。等待的间隙,母亲又打来几个电话,口吻焦急。我安抚她,让她等着,电很快就会来。她反复地说:“我真是搞不懂哩!”
她也搞不懂我。我的生活对她来说是一个谜。我做了些什么,她不懂;我在想什么,她也不懂。她对我没有任何额外的期待,只希望我好好生活就够了。过完年快走时,母亲说:“你回北京后,被子要记得晒起来。”我说没有地方可以晒被子,我租的房子不靠窗,没有阳台,晒到外面容易被人家偷走。母亲吃惊地问:“那你的被子从来没有晒过?”我说“是的”。母亲那一霎露出极为难过的神情,她低着头,手中叠着衣服,说:“你一个人在外面,叫我怎么放得下心,总得有个人照顾你……”我说:“我会照顾自己的。”可是说的同时,我心里也分外难过起来。
我懂母亲的难过,我也为自己难过。这些年来,我也不希望是孤单的,可兜兜转转,我还是孤单的。这些我没有跟母亲说过,但母亲最放心不下的依然是我,她看我的眼神都是疼惜的。我不敢想这个,越想越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还有什么呢?没有人比母亲更在乎我,我快乐她才快乐。可是我的快乐,她不懂;我的不快乐,她也无能为力。原来她会逼我结婚,逼我赶紧有个家庭,现在她不逼了,她把担心收在心里,因为怕给我压力。虽然不说,但从她看我的眼神中,我知道她的担忧。
她担忧我在外面过得很苦。有一回看母亲闷闷不乐,我问她,她说:“你现在衣裳都买不起了?”说着,她拿起我的秋裤给我看,那秋裤多处都破了。我说:“不是买不起,是这条穿得最舒服,反正别人也看不见。”我母亲不信,就认定我太省钱,难过了很久。我给她钱,她板着脸说:“你不花钱,我也不能花你的钱。”我在北京的家里收拾衣柜时,在角落里发现一个袋子,打开一看是新床罩,想起这是母亲在我离开家之前给我买的,我竟然都忘了。把平日盖的破床罩丢掉,换上新的,忽然想起那天和母亲买床罩的点滴,心里一揪。
我与母亲就这样相互牵绊着,直到终有一天一个人起身离去。那天,挂了母亲打来的电话后,我一直没睡着,心里盘绕着一个念头:如果以后母亲不在了,当我想起这个早晨她打来的电话,会不会难过?我感觉,我对她的所有记忆都会让我难过。这是让我最害怕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摘自译林出版社《暂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