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时候,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广义走了。
一瞬间整个人都蒙了。心里一阵抓狂,没法接受。想着要马上赶到贵州去,跟广义作别。但又突然想起,早上还有一个重要的会,学校还安排了我在这个会上发言,感到不好请假,在踌躇中,终于还是没有请假去贵州。
夫人责怪我想得太多,“要是我,什么都不想就马上走了。”
是啊,作为一个相伴30多年、同行又相知的朋友,在我的人生中,他给了我太多的支持、鼓励。我们共同经历风雨,相互支持,相互鼓励。
我需要思考一下,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生活。
一个温暖的人
我经常问学生,你一生中有没有遇到让你佩服、让你感动、对你的人生和成长带来重要影响的人?学生们因为年轻,许多人的回答是没有。但我总是很坚定地说,我有!因为遇到广义,我感受了友谊的美好、成长的意义、生命的充实与温暖。
我是一个卑微感比较强的人。因为童年和家庭的影响,我的心绪是不好的。对世界的体会充满了悲观,感觉世界黑暗而寒冷,人世间充满了欺骗与狡黠。童年缺乏安全感,所以胆小,容易紧张,有时走向自我封闭。
我常常跟朋友们说,如果没有广义,我可能是一个问题更多的人,我的人生很可能会一塌糊涂。广义让我对情义、对优秀、对人格、对美好、对友谊有了深刻的体会。
广义喜欢交朋友,珍惜友情,是希望活在温暖与真情世界中的人。他总是为他人着想,顾及他人的感受。跟他相处如沐春风。他为人坦诚,生活在一个透明化的世界中,他的生活世界、他的朋友都是跟大家分享的。
广义的人缘是极好的,朋友很多。他能激活人的真善美。因为跟他的交往和他的映衬,每个人都能不断发现和剔除内心的“小”,变大、高尚和优雅起来。广义是一个生活在美好世界的人。他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去激活和营造这种美。
记得第一次去毕节看广义。走在毕节师专的校园里。我刚刚问一个老师,赫广义住哪里?马上就有几个老师跑上来热情地当向导,并且簇拥着一定要把我带到广义的家里面才算完,搞得他家里就像开会一样。
他灿烂的笑容、温暖的语言,鼓励着我们对这个世界保有信心,使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大胆、大方、自信起来。使我们看到了什么是猥琐,什么是不必要、不值得。
广义特别能为他人着想。是一个很有同理心、亲和力并给人温暖的人。跟他在一块,就让人感觉是生活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
是啊,每一个人都有变得优秀的渴望,都希望踏上自己的英雄之旅。但自我救赎是难的。广义有一股伟大的力,拉扯着我们每一个人不堕落。
广义是岭南师范学院许多师生的一面精神旗帜,一片心灵天地,一个情感归依的方向。他定义着我们对岭师的记忆和态度。
广义喜欢分享朋友,因为这种分享,他的朋友都成了我的朋友。形成一个不断弥散开来的情感共同体。
这个世界原本是很寒冷的。广义的存在让我们感觉到,世间还是有一些伟大的、给世界带来亮色和温暖的东西。我们突兀地来到这个世界,人生地不熟,父母可以陪伴我们一段时间,但那不是终身。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这个世界流浪,我们需要一些心灵的慰藉。
感谢广义长期以来对我的鼓励和信心。因为你的信心,我也增加了对自己的信心,我愿意继续走在致力于优秀和成长的路上,致力于把自己表达出来。
一个纯粹的人
广义是一个纯粹的、无私的、襟怀坦白的人。他的生活世界对我们是透明的,他的朋友是跟我们共同分享的。跟他交往如沐春风。
广义爱憎分明。他不喜欢的人,他是不会给颜面的。他骨子里是一个高度文学化的人。记得曾经系上有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比较自私,广义不喜欢他。这个老师在小孩一岁生日的时候请客,把学院的许多老师都请上了。老师们大多因为面子不得不去参加。包括我,放不下面子,也参加了。出发前,我跟他商量,他直接说,我不去,我不给他这个机会。
广义的文字很美,这种美许多人认为是一种文学的才情,但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灵的纯净。他的文字是他的心灵的映照,是纯粹人格和心灵自我的自然地喷薄而出。广义有一种古典主义的纯粹,唯美主义的诗情。
从他的眼睛里就能够看到一汪春水。
广义特别不喜欢那种做事啰里啰唆,想得太多,扯来扯去扯不清楚的人。他用的词是“皮皮翻翻”。无疑,他愿意相交的是清爽、明白、单纯、真诚的人。
广义对学生很好,学生对他也很好。学生们对他的好让我颇为“嫉妒”。我也努力对学生好,我也希望学生对我好点。但我发现做不到,于是我也就不指望了。我常常想这是为什么呢。后来我认为,这跟一种人格和情感世界的饱满有关,是一种心灵的纯粹性带来的生命感动。有一次,一个他颇为关心的学生几年没有跟他联系了(很多同学毕业后由于生活环境中遭际各种不如意,常常难以鼓起勇气跟老师联系),他生气地说,“你要再不跟我联系,我今后就不认你了。”学生着急忙慌地从下面的县份赶上来,去跟他认错。
广义的人格映衬出我们的苍白,他情感的丰满映衬出我们的单薄。几乎跟他接触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所感动、所浸润、所融化,都会变得高尚起来,为我们内心的“小”而羞愧。在他的世界中,每个人都是优秀的,都会因为他而变得优秀。
广义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有很强的期待,他是一个唯美主义者,他对生活的观察、体会、感受是很细腻的。然而当下社会有许多的不完美,这让他感到很累,很不满意。这种自我与环境的冲突,是否也是构成他病灶的一个原因?
2018年9月,我回到湛江跟系里面告别。系里面的同事给我开了一个欢送会。广义因病没能参加,但他写了一个简短的发言由其他老师代读。标题我至今还记得,叫《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其中既有对我的祝愿,也有对我的期许。他的文笔和蕴含在其中的情感,感动了我们所有的人,也是支撑我直到现在勇毅前行的动力。
广义的病是一种叫作脊椎性小脑共济失调的遗传病,一般年轻的时候感觉不到,成年后就会逐渐呈现出来。病发后会逐渐走向头疼欲裂、不能说话的瘫痪状态,全世界都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此前他的母亲就因为这个病在床上躺了十多年。更遗憾的是,当时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病,到死都是糊里糊涂的。
2016年后,广义的病越发严重了,他的事业难以继续发展。其间,我曾带他到香港去看过一次病,但没有明显的成效。
2017年之后,广义的病灶越发明显,四肢越来越不协调,更重要的是头疼。他常常给我讲,头上随时都像有一座大山在压着一样,头疼欲裂。所有的打针、吃药都不管用。我们去看他,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了。
关于广义的病,直到现在我都没想清楚。感觉这是一个生命哲学上的悖论。世界怎么会有这样一种给人带来巨大痛苦的遗传病呢?如果平白无故的让人体会这种无望的痛苦,那来到这个世界是否就是一个错?
一个勇敢的人
广义是一个想得很开的人。2018年底,我们去湛江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家已经极度简约化了。他的许多很好的书,都捐给了图书馆。家徒四壁。断舍离是需要勇气的。我常常问,我是否能做到这一点。结论是,我做不到。
广义有一种直面生命,直面活着,直面死亡的勇气。这需要有一种巨大的、内在的精神力量。他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我和广义曾经多次探讨过死亡的问题。我们有一个共识,如果身体难以自理,也看不到希望,我们绝不到医院去空耗时日。这种勇气,对我而言,说说可以,但能不能做到真不敢保证。
我来广州,特别是广义也回贵州休养之后,我很少给他打电话、写信或是微信聊天。我不擅长这个东西,也可以说是有一些心理障碍,但心里还是一直想着他们的。我知道他活得很辛苦,但我们认为他活着很重要。我们都认为,广义活着就像一束光,一团火,照亮了我们的世界,温暖了我们的生活。
今年5月我回了一次岭师,跟几个老朋友一块吃饭。我们还相约今年暑假一块去贵州看广义。然后我就给他发短信,说今年暑假我们岭师的几个人要过去看他。他回了几个字,说:“到时候看吧。”我当时没有跟他多说,心想反正暑假再见,有什么话可以暑假再说。而且我也不太善于微信表达,他阅读和打字也很困难,就不难为他了。现在想来,我错失了一次机会,而广义本人,对于他的人生终场,可能已经在思考。
半个月后,我们收到信息,他离世了,他将自己的人生定格在58岁。
广义来到这个世界,他体会了很多的痛苦,也展现了他对生命的纯粹和决绝,给我们演绎了努力活着的勇气。
我常常想,这个世界是真的不公平啊。
广义经常说,我是应该活得长的人。说我的身体好。我也常常说教,讲“健康是一种生活方式。”现在,他不在了,我记住他的话,仍然要负责任地好好活,以感念世界对我的好的馈赠。基于他对我身体的羡慕,代替他好好地活下去。
我们活着的人,要勇毅前行。如果他有好的身体,他也绝对是这样去活的。
广义走了,我的一个生命世界,一段岁月也在慢慢远去。
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那段轻舞飞扬的岁月。
是的,我们也将渐渐年老,我们也将离去。但我想,只要我们活着,他就会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审视着我们对活着的态度,对生命的信心。
(作者补白:赫广义,贵州省威宁县人,1965年生,岭南师范学院公共管理系教师,博士师从南开大学著名政治学者朱光磊教授。2023年5月离世。他是笔者相依相伴30多年的挚友。本文为笔者长篇散文《一个温暖这个世界的人走了》的一部分,笔者辑录于此,以共同体味人性之美。)
(作者单位:广东开放大学,广东理工职业学院)
责任编辑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