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的乡村振兴

2024-10-21 00:00:00向德平傅丽丽
社会政策研究 2024年4期

摘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应有之义,也是中国有别于其他国家现代化的实践体现。中国式现代化作为一个具有科学性、人民性、创新性、开放性的理论体系,构成了当代乡村振兴的基本内核和总体引领,推动中国乡村振兴实践走向新境界。在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乡村振兴表现出遵循人本逻辑、追求农村农民共富、注重内外协调发展、强调保护和发展同步、秉持开放与共享理念的发展取向。以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取向推动乡村振兴的根本转变,关键在于全方位提升乡村发展、乡村治理、乡村建设的效益,在具体行动层面应当更加突出社会政策、高质量发展、城乡治理一体化、和美建设等内容,走出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振兴之路,为中国式现代化对话全球现代化拓展新的空间。

关键词:乡村振兴 中国式现代化 “三农”发展

“没有农业强国,就没有整个现代化强国;没有农业农村现代化,社会主义现代化就是不全面的”(习近平,2023)。2018 年,中央一号文件首次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自此发起一场大规模、广范围、高层次的全民行动。脱贫攻坚取得胜利后,乡村振兴从实施阶段进入全面推进阶段,成为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重大战略部署。2024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将“有效推进乡村全面振兴”作为主题,明确指出要“以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更好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再次为乡村振兴注入新的政策内涵。从“实施”到“全面推进”再到“全面振兴”,乡村振兴已成为农业强国建设的关键举措,其理念、目标和任务也随国家现代化事业发展而更新变化。党的二十大报告指出,中国已进入“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新征程。在中国式现代化新征程中,准确把握乡村振兴的发展取向,并以此为支点探讨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路径,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现代化视域下的乡村发展议题

(一)现代化及其中国模式

现代化(Modernization)是一个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等多维变化的综合概念,是传统向现代转型、不发达状态向发达状态变迁的过程,标志着人类文明形态的演进,包含着工业化的经济转型、城市化的社会转型、民主化和法治化的政治转型、世俗化的文化转型、科层化的组织转型、理性化的观念转型等特征(李培林,2021)。社会发展的道路具有多样性,现代化同样没有绝对的模式样版。社会历史条件以及政治主导力量的差异,决定了各国现代化的价值取向以及道路选择的不同(王韶兴,2021)。从世界近现代历史的发展进程看,存在资本主义现代化和社会主义现代化两种形态(高放,2002),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是走社会主义道路。

一种是以资本主义为导向的现代化,侧重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将资产阶级作为主导力量。通常认为,“现代化”一词源于西方,是西方工业革命的产物,最初表现形式为工业社会。由于西方国家率先进入工业化,因而早期语境下的现代化也通常与“西化”“欧化”等同起来,强调的是资本驱动的经济现代化,且伴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不断改进而向前发展。经典现代化理论以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为基础,强调经济增长在促进发展中的作用,认为现代化是经济层面的工业化、政治层面的民主化、社会层面的城市化以及价值观念层面的理性化的整体互动过程(布莱克,1996:7),具有革命性、复杂性、系统性、全球性、长期性、阶段性、趋同性、不可逆性、进步性等特征(Huntington,1971)。这种现代化最初形成于西欧、美国等国家,由社会内部各领域精英力量的变革和作用促成(艾森斯塔德,1988:63),突出价值观、社会融合、精英力量对社会结构和社会变革的影响(Roxborough,1988)。资本主义现代化推动人类社会朝向现代工业社会发展,在生产方式的改进中促进物质财富的极大增长,为人类社会争取到一次巨大的解放。但随着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向前发展及向外扩张,其局限性以及所产生的弊端也显现出来。就自身弊端而言,在无序增殖、强势掠夺等为核心的资本逻辑支配下,资本主义现代化伴随着人的本质的贬低,带来了严重的社会贫富两极分化现象(王建国、唐辉,2024)。从扩张限度看,按照资本主义逻辑的现代化理论观点,发展中国家依循西方发展路径,就能实现现代化。但事实并非如此,部分发展中国家试图参照西方发达国家的现代化模式发展(如拉美国家和非洲国家),却并未如预期般取得成功,甚至陷入西式民主陷阱,使得经济发展长期停滞和社会政治动荡(孟庆龙,2023)。20 世纪70 年代,学者们开始反思资本主义现代化模式的可行性和合理性,提出依附论和世界体系论,通过构建“核心—边缘”框架来揭示外围国家对中心国家的依附关系,反对第三世界国家走全盘西化的资本主义道路,以此寻求摆脱困境的现代化道路。但不可否认的是,它们针对性较为明显,落脚点却还是翻新,仅从社会外部来寻求非西方国家不发达的原因,仍存在片面性(谢立中,1998;俞思念、陈平其,2005)。在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大背景下,依附论仅对依附发展现象表达了申诉,却难以改变和摆脱后发国家依附性发展的事实(庞绍堂,2005)。内嵌于资本主义体系中的依附式现代化被持续封锁在附庸和不发达的状态中(张晓萌、张潇梦,2023)。

另一种是以社会主义为导向的现代化,更加侧重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将无产阶级作为主导力量。与全盘学习或拒斥资本主义的现代化道路不同,社会主义与现代化的结合是特定制度下的产物,是资本主义体系框架之外的另一种发展图式。它既承继资本主义所开创的现代化成果,又与资本主义所奉行的私有制相对立。早在资本主义现代化盛行初期,马克思、恩格斯便在对资本剥削的批判中提出现代化的东方道路设想,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探索提供了切入点。但其基本观点是将社会主义视为资本主义及生产力高度发达基础之上的产物(孙力,2013),并未论述社会主义现代化如何实践以及社会主义革命是否能独立进行。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率先将社会主义现代化从理论设想推向实践,突破了在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基础条件上建设社会主义的设想,而是借助社会主义的方式实现现代化(唐爱军,2024)。但这种社会主义建设模式后期变得僵化,并未开拓出一条有效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结合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和苏联现代化实践,学者们进一步区分了社会主义现代化与“非社会主义”的现代化、“非现代化”的社会主义,认为社会主义现代化是随时代发展而变革、强调社会关系和权利平等、不是形式主义的发展模式(余根雄,2018)。现代化的中国模式则在这些理论设想和社会主义建设实践中生成和发展起来,成为既区别于资本主义现代化又不同于苏联社会主义现代化探索的社会主义现代化代表。“中国式现代化”便是在对资本主义现代化的扬弃中,开拓出的一条社会主义现代化新路。它形成并发展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百余年现代化实践中,是现代化在中国的实践模式及理念,兼具各国现代化共有特征和中国特色。

关于“中国式现代化”模式及理论的论述颇丰,其特征大致可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积极借鉴和学习其他国家先进的现代化经验,具有各国现代化的基本特征,表现出现代化过程中的“共性”。它与世界各国对于现代化的要素认知保持一致,涵盖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等基本内容,有发达性、文明性、战略性等基础属性(亓光、李琦,2024)。同时,它以世界公认的重要指标为衡量现代化水平的标准(如城镇化率、恩格尔系数、中等收入群体规模等),有对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状况以及达到世界先进国家现代化水平的量的规定(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等,2022)。另一方面,中国式现代化根植于中华民族的政治制度、社会条件、历史基础和文化传统,具有符合自身国情的道路性质、发展特征、价值取向和实现路径,表现出现代化过程的“特性”。第一,社会主义属性的现代化道路。中国式现代化走的是一条非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遵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共享发展”规律,在实行社会主义公有制的基础上保障现代化成果的共享性(李政、廖晓东,2024),核心领导力量是中国共产党这一无产阶级政党。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改革与发展的历史经验和取得的重大成就表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本质特征、政治保证和根本动力,这决定了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社会主义性质和人本逻辑取向。坚守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属性,坚持党对现代化建设事业的全面领导,坚定不移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是中国式现代化区别于西方现代化最根本的政治底色和制度特色。第二,全面均衡发展的现代化特征。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关涉人口、经济、文化、生态、社会的总体概念和系统工程,呈现与国情相匹配的人口规模巨大、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走和平发展道路的五个鲜明特征,集中表现为领导核心与人民主体、社会进步与人的发展、工具性与目的性的协调统一(赵义良,2023)。这五大特征构成一个具有内在逻辑的有机整体,既是现代化在中国的独特形态,更蕴含着对全方位现代化的本质要求,即强调坚持“四个全面”战略布局、“五位一体”的总体布局,正确处理好顶层设计与实践探索、战略与策略、守正与创新、效率与公平、活力与秩序、自立自强与对外开放的关系(严书翰,2023),形成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和组织等多方面现代化的系统均衡发展模式(唐亚林、周昊,2022),避免陷入“有增长无发展”“见物不见人”的陷阱。第三,以人民为中心的现代化取向。中国式现代化摒弃西方现代化的资本主导模式,将“人”放在发展的中心位置,以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和社会的均衡协调发展为价值皈依(唐亚林、周昊,2022)。人既是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行动主体,更是现代化成果共享的利益主体。中国式现代化始终遵循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和群众史观,突出强调人在现代化建设中的主观能动性,将人的现代化融入到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实践场域中(余一凡、吕倩怡,2024),以人的逻辑驾驭资本逻辑,进而消解资本带来的“物的人格化和人格的物化”的异化困境(马克思、恩格斯,2009b)。第四,并联式、叠加式的现代化路径。中国式现代化并未沿着西方现代化的“串联式”轨迹,按照“工业化—城镇化—农业现代化—信息化”的单向顺序发展,而是根据作为后发国家现代化的实际情况,采用四化同步进行、叠加发展的并联式路径,同时将国家治理现代化纳入核心议程,形成硬建设与软治理相互促进的发展主线。“并联式”的路径选择既明确了各领域共同的现代化目标指向,又暗含着整体推进、综合施策、协调发展、循序渐进的现实要求。

综合来看,作为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宏观趋势,现代化并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模式和理念,更不等同于“西化”。中国式现代化立足于中国国情和现实,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吸收和借鉴人类优秀文明成果,充分彰显科学社会主义的先进本质,是对世界现代化理论的创新。它是基于“人类社会如何共存”这一重大现实问题的求解(刘同舫,2023),深刻揭示出 “现代化≠西方化”“现代化逻辑≠资本逻辑”“现代文明≠资本主义文明”的逻辑理路(杨章文,2022),以人民至上超越资本至上,为发展中国家迈向现代化提供新的模式参考,对于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大意义。因此,运用中国式现代化理论检视和反思当下的现代化实践,显得尤为必要且重要。

(二)当代中国的乡村发展议题

乡村发展关乎国家经济社会的稳定和现代化建设的成效,一直都是各领域重点关注的议题。发达国家现代化的经验和理论均显示,现代化一个较为明显的后果是城乡发展的分野,乡村衰落成为全球普遍的现象(王晓毅、阿妮尔,2022)。西方现代化更加偏重城市化的发展,让乡村始终处于被剥削状态。如马克思(2012)所言,“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一样,它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工业化和城市化在推动社会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的同时,也显现出城市“膨胀”和乡村“凋敝”的负面效应(张强等,2018)。城市走向“过密化”发展的道路, 乡村则因为资源外流和人口外移走向过疏化(田毅鹏,2023)。

与资本主义国家对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偏重不同,中国自古以来都视农业为国之根本,其改革之路也发轫于乡村。农业大国的属性,决定中国在任何时候都要重视乡村和解决好“三农”问题。纵观历史,中国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不断重构和向前发展,原先稳定的自然秩序转换成新的社会秩序和制度秩序。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摒弃“城市中心论”,将农村作为革命中心,确立“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通过建立农村革命根据地和执行“耕地农有”土地改革政策等措施,组织动员农民和解放乡村生产力,初步回应现代化强势介入引发的国家和社会失序问题。新中国成立后,党和国家以发展的视角重新看待“现代化”这一时代命题,并始终将农业置于现代化建设的考量中,首先提出“工业、农业、交通运输业、国防”四个方面现代化的目标,后又更新为“农业、工业、国防、科学技术”的“四个现代化”新目标,整体推动乡村生产关系和治理结构的变革与重构。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党和国家明确要走“中国式的四个现代化”道路,提出极具中国传统文化特征的“小康社会”目标,在乡村层面开启以经济体制改革为核心的现代化进程,“开创了一条有中国特色的农村现代化道路”(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2008)。新时代十年,党和国家将现代化建设目标调整为“新型工业化、城镇化、信息化和农业现代化”,创造性提出“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并首次强调农村现代化的重要战略位置,明确要“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和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不断夯实乡村发展的经济基础、制度基础和治理基础。新征程开启以来,党和国家以“中国式现代化”为引领和目标,整体谋划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路径,宏观布局上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进而推动高质量发展的要求,微观实践上推行“千村示范、万村整治”工程,加快建设宜居宜业和美乡村,全面提升乡村发展、乡村建设和乡村治理的现代化水平,以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更好地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历史经验表明,中国乡村发展与国家现代化建设并联演进,遵循国家发展的历史规律和特点,并在当代表达为乡村振兴与中国式现代化。在国家现代化战略的整体布局下,中国乡村经济社会取得一定程度的发展,已积累起量的变化,但还未完成质的突破。就当前而言,中国仍然处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状态中,农村弱后性、农业弱质性、农民弱势性等问题依旧是现代化进程中的阻碍(殷一博、朱召亚,2023)。

目前,关于乡村如何振兴的问题引发学界广泛关注,相关研究围绕乡村振兴的科学内涵、生成逻辑、实践路径等方面展开。一是乡村振兴的科学内涵。乡村振兴是解决好社会主要矛盾、建设农业强国推进实现国家现代化、做强乡村特有功能的必然要求及选择(陈锡文,2024)。现有研究认为在现代化大背景中生成和发展起来的乡村振兴,绝不是简单地等同于工业取代农业、城市取代乡村、市民取代农民的乡村现代化过程(王露璐,2021),而是一项体系完备、目标复合、领域综合的系统工程,是对西方忽视和剥削乡村的现代化道路的中国回应,突破了“城市化自动促进农业农村”的西方假设(殷一博、朱召亚,2023)。二是乡村振兴的生成逻辑。现有研究指出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三农”理论、中国共产党领导“三农”工作的历史探索以及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的现实诉求,构成了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理论逻辑、历史逻辑和实践逻辑(郭提超、刘儒,2024)。三是乡村振兴的实践路径。现有研究阐析了“有力推进”“有效推进”“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内在关联及区别,并从中央、地方、市场、社会、农村农民等层面提出构建乡村全面振兴的新格局(张琦、李顺强,2024),强调推进乡村振兴工作的制度保障和改革创新(林万龙,2024)。既有研究从动态的视野出发,厘清了现代化演进过程中乡村振兴的重心及实践路径。对于乡村振兴的发展取向,学界亦形成基本的认知,即由于世界各国存在国情、文化和发展基础上的差异,我国乡村振兴必然不能生搬硬套国外现有模式,而要遵循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规律,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但对于乡村振兴“如何走”这一动态演进的命题,学界的侧重点不同,所得出的结论亦有所差异,目前尚未给出统一的答案。“中国式现代化”立足国家全局发展的宏观视野,能系统回应“中国乡村振兴如何走出自己的道路”这一问题。它兼具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内涵,既标志着中国站上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历史方位,又内化为政策依据和实践要求,而成为新征程国家发展的宏观指引。从契合度上看,作为当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的战略安排,乡村振兴既是中国式现代化全局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针对乡村复兴、城乡融合发展的整体谋划,决定着现代化建设的成效和质量,暗含着对“现代化在乡村”到“乡村现代化”这一质变的需要(向德平、傅丽丽,2023)。

中国式现代化理论的提出,不仅在现有基础上拓展了新征程乡村振兴的意蕴和内涵,亦细化了乡村振兴实践的范围和目标。可以说,以往从现代化视角看乡村发展,如今从中国式现代化看乡村振兴,二者虽有承继之意,但更具时代内涵。它的提出标志着中国现代化建设新征程的全面开启,其理念先进、论证严谨、体系完备,既突破了西方现代化模式的桎梏,又为世界现代化提供了新的方向。作为新征程国家经济社会领域发展的理念指引和路径取向,“中国式现代化”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提供新的认知视角、逻辑支点和实践遵循。从“中国式现代化”视域审视乡村振兴,能让我们对乡村振兴与国家现代化建设的关系有更为明确的定位,对乡村振兴的现代化取向有更为系统全面的理解,对中国乡村振兴“何以可能”与“何以可为”的问题有更为笃定的答案。本文站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历史方位,紧紧围绕“中国式现代化”这一核心要义,系统阐述乡村振兴的取向和路径,进一步回答中国乡村振兴如何走出自己道路的问题。

二、中国乡村振兴的现代化取向

在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乡村不再是与现代对立的传统,而是现代化的重要实践场域。习近平(2022)指出,“不管工业化、城镇化进展到哪一步,农业都要发展,乡村都不会消亡”。中国乡村振兴是对全球现代化过程中发生的乡村衰败现象的回应,既表现为农业大国对现代化的积极探索,也呈现出符合国情且有别于其他国家的现代化取向。中国式现代化所具备的人口规模巨大、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五大特征,决定了新征程乡村振兴的五重发展取向。

(一)遵循人本逻辑的振兴

区别于以资本为中心的现代化逻辑,中国式现代化始终遵循的是人本逻辑,秉持以民为本的中心思想。截至2023 年末,中国有超过14 亿的人口总量,其中乡村人口4.77 亿人,占总人口的33.8%,城镇化率为66.16%(国家统计局,2024)。即使2035 年中国城镇化率达到70% 的目标,仍将会有 4.5 亿人生活在乡村(陈锡文,2018)。这也意味着,中国要在全域范围内实现的现代化,也是农民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作为根植于广大农民的现代化实践,乡村振兴要在大国小农、人多地少的国情和农情基础上,实现粮食的安全供给,满足大体量的乡村公共服务需求,完成乡村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变革调整等核心任务。这决定了乡村振兴实践必须将“人”置于现代化轨道中,不断扩大农民在现代化要素投入与利用中的权利空间(韩建民,2023),激发农民的主观能动性,尊重农民的主体地位和首创精神,在农民推动下开展并完成。它不仅表现为乡村政策制定过程中对人民立场的坚守,确保国家政策措施贴近农民需求,更体现在鼓励和支持广大农民探索新的振兴路径和发展方式上。农民不仅是乡村振兴的实践主体,更是发展成果的既得利益者。这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本质要求,更是乡村振兴的价值旨归。

(二)追求农村农民共富的振兴

“全体人民共同富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社会主义制度先进性和优越性的体现。这里提到的“共同富裕”,不是少数人或少数地区的富裕,而是覆盖城乡全域范围、全体人民的富裕,是人的全面发展以及社会的全面进步。它包含富裕和共享两个维度,要在物质和精神富裕的基础上实现共享,也即全体成员共享收入、财产以及平等地获取公共服务(李实,2021)。要实现这一目标,中国国民人均收入需要迈上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更多低收入群体能进入中等收入行列,且城乡区域之间和不同群体的收入分配差距要进一步缩小,即既要把“蛋糕”做大,又要把“蛋糕”分好。反观当前,中国城乡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依旧突出,农村仍然是现代化建设中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2023 年中国城镇居民和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别为51821 元、21691 元,二者比值仍高达2.39(国家统计局,2024),城乡差距依旧明显。故要达成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目标,首先要实现农业、农村和农民的富强富足。在此语境下,乡村振兴作为夯实共同富裕发展基础、推动实现全社会共享发展的前提和支撑,必然要以农村和农民的共同富裕作为目标取向,以推动农业农村农民的全面发展作为核心追求,让弱势群体以及偏远不发达地区都能共享现代化成果。为此,乡村能共享到国家现代化发展成果的福利,广大农民群众收入有增加、民生福祉有保障,生活整体从“宽裕”升级为“富裕”,精神文化需求得到极大满足。

(三)注重内外协调发展的振兴

中国式现代化是一个多线并进的过程,注重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协调发展。作为并联路径中的重要一环,乡村振兴相对独立但又与各线并进、彼此关联。它是生发于乡村、扎根于乡村的实践,以推进农业现代化为核心任务,其有效实施离不开国家新型城镇化、信息化和工业化的战略成果。在现代化过程中,城市与乡村共生共存是客观规律,城乡融合发展更是大势所趋。这就要求乡村振兴必须以系统思维审视乡村存在的社会基础和地位,注重乡村内外以及内部各板块之间的协调发展。一方面,乡村振兴是一个弥补差距的过程,强调乡村与其他地区的协调发展,需要在乡村与外部的交流与互动中加以推动。这种协调不是简单的同步,而是包括城乡之间的平衡发展和东中西部区域乡村之间的均衡发展。另一方面,乡村振兴是一个涉及乡村发展各领域的现代系统工程,涵盖乡村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生态等方方面面,内设“农业高质高效、乡村宜居宜业、农民富裕富足”的目标。各子部分协调发展的程度决定了乡村振兴实践的开展效果。这也意味着,乡村振兴不能一味地沿着经济导向的思路,只倾向于物质层面的投入和增长,而是要同等重视精神文化方面的建设,让发展更具人文关怀和中国特色。其中,物质领域以产业发展为突破口,精神领域以乡风文明为突破口,二者同步进行、相互促进,构成一个有机整体,进而推动乡村的全面振兴。

(四)强调保护和发展同步的振兴

“人靠自然界生活。”(马克思、恩格斯,2009a:161)资本主义现代化表现出对自然资源的过度开发和汲取,常以牺牲生态环境为代价获取发展。这种以资本增殖为核心宗旨的自然观,强调私有财产的占有和对人的改造,以资本逻辑支配人与自然的关系,直接导致人与自然界的物化(周岳,2024)。中国式现代化追求中华民族的永续发展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强调对生态资源的保护和建设,要求践行“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一工业文明和生态文明融合发展的理念(中国式现代化研究课题组等,2022)。这种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视,本质上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是“人和自然界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马克思、恩格斯,2009a:185)。与人为创造的城市文明不同,乡村保留有特定的社会组织、生活形态和自然风貌,其生成的农耕文明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的根基。因此,乡村振兴必须站在“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高度统筹规划,既重视对乡村生产环境、生活环境和自然环境的保护,又要加强对乡村人居环境和乡风文明的建设,在保护中进行乡村发展,在发展中保护乡村,继而形成具有乡土特色、绿色可持续的生产和生活方式。

(五)秉持开放与共享理念的振兴

与现代化相伴而生的是流动的社会结构和开放的文明形态,故步自封、闭门造车的发展已无法适应当今的世界。中国式现代化走的是一条独立自主、和平发展的道路,始终坚守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等人类共同价值,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治理理念,强调全体人民以及世界各国共谋现代化事业、共享现代化成果。相应地,乡村要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振兴,必须保持发展的开放性和共享性,跳出区域发展的单向思维,主动融入到国家和世界整体现代化布局中。开放和共享的发展也成为当代乡村振兴的核心要义与必然取向。乡村振兴作为中国式现代化的核心任务与要求,更要增强开放发展和共享发展的属性,深度参与到城乡融合发展、新型城镇化等核心议题中。一方面,“开放”是乡村全面振兴的重要动力,也是乡村繁荣发展的必经之路。乡村振兴所要坚持的开放发展,应当是与城市发展的双向互促、与国家现代化战略的系统互构、与国际现代乡村建设的全面协同,强调对国内外乡村发展经验的吸收和借鉴,是乡村主动作为下要实现的自我发展和共赢发展。另一方面,“共享”是乡村全面振兴的核心遵循,注重解决影响公平正义方面的问题。乡村振兴本身就是中国式现代化对于共享理念的具象表达,是国家解决现代化过程中城乡失衡、贫富分化等问题的重要举措。在此意义上,乡村振兴立足于乡村,其“共享发展”的首要前提是要解决乡村层面的公共设施建设、社会福利保障、农民共商共治等问题,确保乡村发展的全部成果由所有农民享有且各得其所。同时,现代化成果的“共享”是一个渐进完成的目标,乡村振兴亦是如此。它应当是一个依循各区域乡村发展状态而动态推进的过程,是在完成乡村自我更新的同时更加突出发展的普惠性、可及性和推广性,进而确保乡村的发展成果能更广大地惠及其他国家、地区和人民。

三、中国乡村振兴的现代化路径

现代化是当代乡村振兴的必然要求和选择,二者相辅相成。如前所述,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中的乡村振兴具备了以人为本、共富共享、美好生活等现代化表征,更加注重乡村发展的人民性、持续性、协调性和开放性。可以说,中国乡村振兴的发展战略正面临着历史性的转变,而要以中国式现代化的基本取向来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关键是要在新的现代化条件下实现乡村质的提升。要达成这一目标,应当将中央的顶层设计和地方的实践探索结合起来,融入社会政策、高质量发展、城乡融合、和美乡村四大核心行动理念,促进乡村发展、乡村治理、乡村建设效益在更高层次释放,推动乡村全面振兴。

(一)健全人本导向的发展型乡村社会政策体系

中国式现代化背景下的乡村振兴从“人本”视角出发,将人和社会的全面发展视为价值追求,强调解决现代化实践中的公平与正义问题,是一项涵盖广大乡村和农民群众的普惠性工程。实现这些追求,需要社会政策在其中发挥分配调节作用及其与经济政策的协调发展(李迎生等,2023),必须突破以往政策局部化、碎片化、零散化、区隔化等瓶颈,不断健全发展型的乡村社会政策体系,以更为整合协调的社会政策作为制度保障和改革动力,全面破解收入分配中的效率与公平、乡村精神文化需求与资源供给、城镇化与乡村均衡发展、现代市场与小农户衔接、福利保障与能力建设等重难点问题。政策结构上,整合已有关涉乡村发展、“三农”问题的社会政策,将其纳入到统一的乡村社会政策体系中,进而确保城乡之间、区域之间、乡村之间社会政策的协调性和关联性。政策对象上,既要强调对特定乡村及困弱群体的兜底保障和福利输送,更要重视广大乡村及农民群众的社会福利享有权、发展权,以积极兜底和普惠发展相结合的社会政策全面惠及“三农”(向德平、向凯,2022),让所有区域的农民都能公平享受到现代化红利。政策内容上,要以农业农村农民的全面现代化为最终目标,重点关注农业产业高质量发展、和美乡村建设、农民主体性和能动性、城乡融合发展等议题,将资产建设、 人力资本与社会资本提升等内容与社会政策相结合(田毅鹏,2023),为乡村的内生发展和全面振兴提供全方位政策保障。

(二)健全共富导向的乡村高质量发展机制

高质量发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核心要义和首要任务,是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需要的发展,标志着中国从经济高速增长阶段向更高阶段的迈进。党的二十大报告特别提出“着力推动高质量发展”,并将“全面推进乡村振兴”视为其中的重要部署环节,再次赋予乡村振兴新的时代内涵。新征程的乡村振兴要以高质量发展为具体路向,既关注农业农村发展的质量,将促进全体人民共同富裕贯穿乡村发展的全过程和各环节,突出发展的基础性、全面性以及普惠性,推动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转变;又关注发展的速度,尤其注重乡村振兴与新型城镇化、新型工业化、区域协调发展等战略的协同实效,畅通城乡要素流通渠道,推动乡村经济实现质的有效提升与量的合理增长。一方面,要聚焦小农户与集体、土地、现代市场、城市居民之间的关系,不断完善农村集体产权制度和农产品市场管理机制,加快建设集生产、经营、销售于一体的现代农业产业体系,构建双向畅通的乡村现代流通体系,推动现代农业与数字经济、现代服务业的深度融合,持续激活乡村发展各要素,提高农业农村发展的综合效益,全面夯实粮食安全根基。另一方面,要合理配置流入乡村的资产与资源,用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驾驭资本(郗戈,2023),大力培育农业科技人才、新型农业经营主体、高素质农民等发展主体,完善农业农村项目中的小农户支持保护制度,建立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和农民收益分配机制,全面推动小农户和现代农业、现代市场的有机衔接。

(三)构建共享导向的县乡村一体化治理格局

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的乡村振兴以农业农村农民现代化为目标,既包括“物”和“人”的现代化,也包括乡村治理体系及治理能力的现代化。“治理有效”作为替代新农村建设时期“民主管理”的进阶目标,俨然成为乡村全面振兴的关键要义及核心保障。从乡村发展的历史变迁来看,现代化打破了乡村自然状态下的平衡,让乡村主体构成更为多元、流动性加强、资源增多、发展节奏加快。尤其是在城乡融合发展、新型城镇化等战略推动下,乡村的治理目标、治理主体、治理内容、治理方式逐步发生新的转变,需要走经济共促、社会共商、文化共建、城乡共治的治理之路(向德平、傅丽丽,2023)。因此,面对中国式现代化带来的复杂且边界模糊的治理环境,乡村治理的范围必然有所扩展,应当从村庄和乡镇一级延伸至县城层面,以县域为载体全面推动自治、德治和法治的有机结合、民主与管理的有效匹配。其一,在保证乡村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完善县乡村一体化治理体系,明确县乡村各级的治理定位、主体责任、任务分工及核心内容,推动构建县域范围内的发展共同体和治理共同体。其二,充分运用现代技术,创新打造统合县乡村三级的治理平台并制定相应伦理规范,全方位破除各级治理存在的时空区隔和身份区隔。其三,充分挖掘和整合为县乡村所共识的文化要素和乡贤资源,因地制宜采取符合地方生产生活规律、尊重地方文化传统、契合地方发展需要的治理模式,整体提升县乡村协同共治的文化自觉和治理韧性。

(四)创新融合导向的和美乡村建设方式

和美乡村建设是中国式现代化对乡村振兴提出的新要求,反映出乡村生态文明、乡风文明、社会文明建设质的提升,体现了满足广大农民群众追求美好生活需要的现代化内涵。“融合”作为中国乡村振兴的重要表征,内含了以美好生活为目标的“和美”乡村建设要求。实际上自现代化开启以来,梁漱溟等人便结合所处时期救亡图存的迫切需求,发起过以文化重建、农民教育等为导向的乡村建设运动。直至今天,乡村生产生活条件实现质的飞跃,较之现代化初期具有了更为充分和扎实的建设基础。绿色、和谐、美丽、可持续成为乡村建设新目标,和美乡村成为乡村振兴目标实现的应有之义。和美乡村建设是乡风文明与生态文明、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有机融合的建设,既要体现出乡村发展中的内在和谐,又要突出乡村自有生态、人文的美丽。物质建设层面,要合理界定农村社区建设边界,分区分类制定适应各村人口变化、空间布局、风俗习惯、产业结构的乡村规划,整体推进乡村公路、水利、电力、住房、网络、活动场所等基础设施的巩固提升工程,因地制宜实施以生产生活污水垃圾处理、户厕改造等为主要内容的乡村人居环境整治行动,创新种养循环、“草光互补”、林下经济等乡村生态保护的发展模式,持续提升乡村居民的幸福感和获得感。精神建设层面,要完善乡村公共服务和社会服务体系,联动乡镇社会工作服务站、乡村自有社会组织、高校帮扶组织等行动力量,持续优化乡村教育、养老、医疗、母婴等公共服务供给,大力开展融入乡村风俗习惯的社区文化建设和移风易俗活动,创新以农民参与为主、为农民喜爱及认同的社会服务方式,让农民自觉成为保护乡村生态环境、传承优秀传统文化、推动乡风文明建设的行动者,在融合与创新中实现乡村生态、文化、人才、组织、产业的全面振兴。

作为中国式现代化在乡村的具象实践,乡村振兴以更具人民性的定向区别于西方现代化模式,既而创造经济与文化并行、风险与活力并存、量与质并重的韧性乡村。中国式现代化视域下的乡村振兴是一项以人为本、共富共享、协调联动、健康持续、开放包容的现代化工程,应当融入到中国式现代化的各项战略部署中,坚持走中国特色振兴之路,寻求系统变革的方法来达到同其他板块的优势互补和共同发展,不断缩小城乡区域发展、居民收入分配差距,推动农业全面升级、农村全面进步、农民全面发展。中国式现代化与乡村振兴互构互成,为中国对话世界乡村发展开拓了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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