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雪
那些日子像一场大雪,朦胧而虚幻,不甚真实。但真的是虚构的吗?
我记得那个冬天,路过小河村时,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我躺着,不动弹,感受雪那种冰凉的寒意穿透羽绒服的厚度。麻奶奶拉起我,说着:“快点呀,蔓蔓一只脚踏进阴间了。”
雪停了。雪地上,拓下一个年轻女人身体的痕迹。如果把这个印痕当作模具,会不会脱模出另一个自己?我不知道。
细瘦的一条河,已经封冻,河面上厚厚一层冰,又覆盖厚厚一层雪。我听见咔嚓一声,麻奶奶栽倒在雪里。她躺在雪地里,不动弹,我以为摔晕了。
村子里都是白土夯筑的矮墙,墙头枯黄的芨芨草,俯仰,摇摆。墙上刷着白灰标语,有一个字是错的。但是白土墙不管这个。冬天的白杨树枯瘦干巴,像年老衰败的牲口,只剩下一口气,一身乱毛。
蔓蔓也只剩下一口气,汗水黏着头发贴脸上。她躺在土炕上,身下垫着的被单被血浸透。看见我,深陷进去的眼珠子,涣散无光的眼珠子,带着点微黄的眼珠子,回光返照那样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婴儿卡在产道,能看见粉红的头皮,稀疏地粘在头皮上的发丝。
连羽绒服都来不及脱掉。我跪在蔓蔓身边,伸出剪刀咔嚓一声侧切。然后长钳子夹住婴儿脑袋,对蔓蔓说:“别怕,深呼吸,用力。”
蔓蔓用残余的力气最后吼了一声。这一声吼出来,婴儿包裹着白脂,像一嘟噜葡萄那样扑通滑出来,掉在浸透血的布单上。他举起小拳头,挥舞着,想捣我一拳。是我把他接到地球,先打个招呼。
婴儿挣扎着想哭,没出声。我伸进去手指,掏掉他嘴里的胎膜。哇一声大哭,炸开在屋子里。小脸儿皱皱巴巴,看上去像九十岁。
蔓蔓也在哭。没有声音,眼泪糊满脸。湿头发糊满脸。
“没事,蔓蔓,娃很好。”我额头的汗水顺着脸颊流到脖子里,嗓子干到冒烟。
“是个啥?”她的声音似乎是从地缝里挤出来的,颤颤巍巍。
我扒拉了一下婴儿,是个男娃。蔓蔓脸上立刻松弛下来,眼珠子有了光。她动了一下,伴随着微弱的呻吟声。
脐带缠绕在婴儿脖子里,小脸儿挣巴得紫红。他紧闭的眼睛微微睁开,打量着这个世界,伴随一声一声啼哭。
好险啊,差一点你就不能降落地球。我舒了一口气,对他笑笑,尕蛋蛋,不错哟!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听到的第一个人类的声音,柔和,细长。说话的女子拨开他脖子里缠绕的脐带,手套上沾满滑溜溜的液体,握着手术剪。
小婴儿一伸手,扯住我的袖口。他牢牢攥紧我,像重逢,像梦境,又像爱而不舍。那只小小的手,粉红,糊了胎脂,一枚树叶似的。
咔嚓再一剪子。脐带的血溅出来,溅到我白色的羽绒服上。嘶嘶倒吸了口气,刚买的新衣服,准备穿个三五年。
“脐带剪得太短了。”麻奶奶不知道啥时候驼背弓腰站在一边,含糊嘟囔。我以为她一跤摔晕过去,结果没有,连滚带爬赶来了。
“阿奶,脐带不能太长,会感染。”我回了一句。半小时之前跟她说了,我是学中医的,不接生。但是她不管那个,蔓蔓快不行了。她狼撵着兔子一样把我撵来,一路狂催,恨不能一脚把我踢到蔓蔓跟前。
我晕血。实习的时候,好几次被人扶出手术室。有那么一次,孕妇大出血,我看了一眼,天旋地转,靠着墙根溜下去。
麻奶奶散乱的灰白头发遮住脸,那一跤摔得够呛,真的差点摔死。婴儿哭得不够响亮,我给了一巴掌——你来到地球,就得挨打。
挨了打的婴儿包裹在小被子里,皱巴巴的小脸糊满白脂,哭着挣扎出一只胳膊,凌空乱舞。我把他抱到蔓蔓脸颊,那只小手摸到了妈妈的脸,摸到了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哭声减弱。
“这是你的娘亲,现在你已经离开了她的宫殿,独自生长。妈妈很爱你。”我笑着说。我从不怀疑婴儿听不懂。这是他来到地球之后,听到人类的第一声叮嘱。
麻奶奶一再絮絮叨叨,不要输液,家里没钱。烦死了,这个吝啬的老太婆,恨不能一脚踹走她。
“现在必须止血,不然蔓蔓有生命危险。”我没理睬老阿奶,一针扎进蔓蔓的血管里,清凉的液体顺着透明细管流进蔓蔓身体。又把几粒药片,塞进蔓蔓的嘴里,灌给她一口水。
蔓蔓哽咽了一下,咽下去,看我一眼。后来她说:“那一刻,我看你就跟菩萨一样,头顶有光芒。”
一切都在过去,包括时间、呻吟、汗水泪水、婴儿的哭啼。蔓蔓睡着了,婴儿睡着了,世界平稳运转,潜伏着强大的生命力。
清洗过的器械搁在白色的方形盘子里,酒精燃烧出蓝色的火焰。药箱敞开着,白布消毒包,绷带,两瓶葡萄糖,几盒针剂。
麻奶奶往炉子里加了烟煤块,暗红色的火焰蹿出来,屋子里一下子温暖。蔓蔓又呻吟了一声,脸色黄黄的,像一根秋天的草,倒伏在炕上。
我出门的时候,小婴儿半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后来我仔细回想那一眼,似乎满含着心有灵犀的那种熟稔。那孩子后来长成个小胖墩,每次看我,都是那种深沉默契的眼神,不像一个小孩的目光。也许在生命轮回里,我们有过相遇,只不过今生又见。
门外寒风卷着雪呼啸,卷着一个年轻女子涉过结冰的小河,走到大路上。衣襟上的血迹已经结痂,红红的,像感叹号,感叹生命不易。在天空大地之间,大雪填充了所有的空隙。
消失的羊群
一所破旧的蓝砖瓦房。火炉,碗柜,几双穿旧的鞋子。木头盆里泡着衣服。青砖地,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弥散着一种味道,说不清,是不洁净的那种。
卜丫丫斜躺在木头床上,盖了半旧的印花被子,脸色晦暗,一看就是气血不足的劳虚。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打架,每人都挨了巴掌,伴随着一个粗鲁男人的呵斥声。卜丫丫不停地生病,令他感到绝望。他不得不洗衣服,把小孩子穿破的鞋子拿去修补,煮一锅羊杂可以吃三天。
我把液体扎进卜丫丫的血管,然后等待,一瓶输完换上另一瓶。我的诊所里有输液室,但是卜丫丫软晃晃的腿子走不动路。如果被架子车拉到诊所,未免又显得病入膏肓,她不想那样。
漫长的等待很令人烦闷,尤其是屋子里不洁的气味。卜丫丫在沉闷的时间里,慢声细语讲述她生病的缘由。
病是累出来的——小产没几天,娘家两群羊丢了,立刻赶回去跋山涉水找羊。找了半个月,羊毛也没找到。那些消失的羊,留给卜丫丫一身病,流血,身子瘫软,拖不动腿,疲软无力。
卜丫丫娘家弟弟,打小就放羊。小孩儿天天赶着羊,到磨盘沟去。没有人知道他渴望不渴望别的东西:文具盒、足球、运动鞋、书包、玩具——他不拥有这些东西,也没办法失望。
磨盘沟深处,有座石头山,半山腰裂开一个石头洞。小男孩天天都在石头洞里度过一天的光阴。下雨躲雨,下雪避雪。他的羊群就在山沟里吃草,尽收眼底。那只细长条的牧羊犬跑来跑去操心羊群。
他不看时间,那个对他没有用。草枯草绿,便是一年。也没法和人聊天,整个山沟就他一个人放羊。他回家时,天黑了,村子都睡了。他出门时,天还未亮,村子也还没醒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小男孩长大了。他的羊群也变成两群。山羊一群,绵羊一群。他别无选择,只能放羊——人必须掌握财富,羊群的数量能赋予他尊严。如果一无所有,他的生活和牧羊犬没啥两样。
他只是个放羊人,得不到知识的传授。至于说山外的社会秩序,人群的等级分明,贫富的差距,有没有得到尊重,都离他很远。他活在一个山沟接一个山沟的无边无际里。
就是这个秋天。天旱得要死,磨盘沟的草枯干,裸露出地皮。羊群吃不饱,嗷嗷叫唤。小伙子不得不赶着羊群进深山。有那么一天,他刚翻过磨盘沟山梁,遇见一个拾蘑菇的老汉。老汉告诉他,牛头洼里有数不清的黄蘑菇,足够羊群吃一天。
小伙子改变羊道,把羊群赶到岔路上,朝牛头洼跋涉。果然,牛头洼山坡上全是黄蘑菇,一圈一圈,像神仙撒下来的。秋天的日头暖洋洋的,他裹上羊毛毡衣,躺在半山腰一块青石头上,昏昏沉沉睡过去。
梦中他遇见一条狭隘的山沟,长满马莲草。秋天的马莲草已经变黄,变柔软,太阳照着,金灿灿的。他顺着山沟走啊走啊,看到一座金灿灿的大山,有人在山下下棋。
醒来,太阳快要落山,羊群却不见踪影。小伙子揉揉眼睛,看见最后一只山羊一闪身钻进对面山崖上的石头洞。他确信羊群走不远,大约附近有狼,躲进石头洞里可以躲避粗毛野兽的袭击。
小伙子追过去。石洞不大,幽暗,逼仄的空间里简直转不过身。别说羊群,连蚂蚁群都费劲。仔细看,石洞不是石洞,是两面悬崖峭壁的夹缝。头顶有一种声音,滴答滴答,滴水的声音。
石缝中,大石块相互叠压,留出缝隙,高处隐约有光。小伙子顺着巨石迭架的缝隙往上爬。山羊的攀附能力极强,有可能爬到上面去了。
爬一会儿,洞顶突然天光射入,石头缝隙敞亮起来。他爬到光亮处,缝隙打开,一块巨大的石头出现在眼前。站在石头上一看,到达半山腰。脚下是整个牛头洼,远处群山连绵,山风习习。太阳剩下半个,晚霞薄淡。身后悬崖峭壁直陡陡插入云端。
巨石侧面,出现又一个入口。钻进去,光线一下子幽暗,洞内黑漆漆。顺着巨石夹缝中叠落的石块往上爬,石缝曲折盘旋,左绕右绕,最狭窄处,他得吸住肚子才能爬过去。
洞内忽而有光,忽而幽暗,头顶滴着水珠,石头上一层软软的苔藓,极其难爬。最怪的是有一株松树,根在洞内,树干盘旋着伸到洞外,堵住石头缝隙。小伙子想退下去,但脚下是垂直的隧道,一脚踩空可能就完蛋了。他拼了命,用尽全部气力,才爬过拥堵处,继续往上爬。
也不知道攀爬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爬到山顶,钻出石缝。天已经黑透了,一轮月亮挂在山顶,冷冷俯视人间。他觉得如果伸手,可以把月亮捣两拳。没有羊群,一只也没有。山风呼呼吹过面颊。
他的时光本来地老天荒,无所谓白天黑夜,无所谓春夏秋冬。然而现在,羊群消失,他的时光一下子清晰起来。他和世界的衔接点是羊群。如果羊群消失,他只能和世界平行,而无交叉点。
他的父亲瘦弱干巴,走路喘气,咳嗽。母亲矮小,罗圈腿,脚有疾,不能多走路。这样,卜丫丫病病歪歪地赶到娘家,和弟弟翻山越岭找羊。找了半月,两群羊凭空消失。跟着羊群的牧羊犬也不见踪影。在世界上,总有一些羊从头到脚被山野遮蔽,不会回到羊圈。
卜丫丫的病不会被遮蔽。我建议她去住院——现在最操心的事情是身体,而不是那些羊。既然没有人知道羊群去了哪里,那么最先保住命最重要。疾病是一种迅速占领身体的强盗,会令人失去比羊群更加宝贵的东西。
她的弟弟失去了仅有的财富,时不时去牛头洼那个石头洞里探索一番。石缝很无辜,它没有吞噬羊群。在他生命中的这个秋天,物质上几乎一无所有。他没有青春,没有羊群,也没有人爱他,活着似乎没有了盼头。
别人的青春鲜衣怒马,归来仍是少年。他的日子灰扑扑的,没有热烈飞扬过,也找不到任何美好。别人在破译人生密码,探索人生内在意义,可他找不到精神出口。羊群带走了他的全部寄托。
突然一天,小伙子离家出走,去牛头洼那个石洞里修行。也没有人知道石洞是如何说服他挣脱红尘的。
万事万物,总有缘由。我查阅了地方志,两百年前如下:
“磨盘沟,于乌稍岭,城北一百三十 五里,接古浪界。安插番民二族。大头目一名,古六擦杠,改名荣安。小头目二名,多尔只,改名寿夷国宁。树切班第,改名卜世年。以上二族同住磨盘沟。依深山而居,不植五谷,惟事畜牧,磨班面和乳以为饮食,果其腹者畜类也。妇人喜以螺钿为饰,跣足披发。”
卜丫丫的祖上,应该在这批移民里,属于卜世年后代。
“牛头洼,黑松南三十里,距县城六十里。鸳鸯池在其北,青沙湾在其西。其南则乌稍岭,平、古二县分界处也。地当万山之中,四通番、鲁之路,而可可口地极冲要。山上旧有湘子庙。传闻仙人在此打柴,留有点金石,观天洞。”
以此推测,卜丫丫弟弟遇见的那个石洞,可能就是古籍里说的观天洞。半山腰的那块巨石,应该是点金石。
又问了几位老人,说牛头洼山沟里历代都有修行的人。有的在石缝里,有的搭一间茅草屋,有的直接在树上。旧时的牛头洼类似终南山,是隐者的地盘。
也许牛头洼山沟里,一些神秘的气息在飘荡。某一刻,卜丫丫弟弟接收到了信息,原始血脉觉醒,绝尘而去。
卜丫丫忧郁地注视着墙上弟弟的照片,她始终觉得弟弟还是小时候的那个小羊倌,不过那个小小的面孔变得越来越捉摸不透,甚至有些悲伤。他把自己封闭在一道石缝里,与世隔绝。既然没有羊群,那么他觉得大可不必在村子里晃荡。
卜丫丫仔细叙说弟弟小时候的模样,抡起牧羊鞭子,在空中响亮一撇。头顶冒着汗,草帽里挤着一堆白蘑菇。挖了一些野生药材回来,羌胡、柴胡、沙参。背着摔伤的羊羔,裤脚卷到膝盖那儿。
现在,弟弟的印记空荡荡的,真实的东西消失了,只剩下回忆。弟弟很长时间回一趟家,然后急促地又走了,几乎不说话。他的语言丧失了现实感,一点一点消失。他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断绝和红尘的衔接。
卜丫丫去县城住院,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必天天跑到她家,闻那些古怪的气味。不知道为啥,我对别人家的气味过于敏感。每次出诊回来,我会长时间把双手泡在消毒桶里。酒精喷洒头发,摘掉厚厚的口罩,我坐在诊所的椅子上闭目休息。好累。
那些日子,我一直琢磨那个出家的羊倌——说到底,他厌倦的不是尘世,而是一种空荡荡的孤单。也可能,他预见了时间背后的悲伤与空洞,适可而止地别离世俗。
可是,谁不是孤独地活着呢?
熬 鹰
实习生一天的时间从头忙到尾。
我的血管针扎得又快又好。只一针——针尖射入血管,蓦然一顿,指间触摸到那种落空感。我知道针头已经平稳进入血管,轻轻朝前一推,妥了,清凉的液体滑入血管,绝不会滚针。
可是肌肉针怎么说呢?简直糟糕透顶。我有一种来自内心的恐惧,生怕一针扎到病人的骨头上去,所以先扎进去一半针头,再用力戳。病人疼得哎哟一声。
护士长气得直吼:“一针进,速度要快。你磨磨叽叽,不是打针,是刺杀。”
在我的感觉里,血管针是空灵的,可以捕捉到那种落空的一顿。而肌肉针特别迟钝,很茫然,找不到灵感。
人的疼痛分为两种:锐疼、钝疼。我把锐疼和钝疼都刺给病人。
护士长总是叉腰大吼:“别说病人,就是飞过来个蚊子都会被你刺杀得鬼哭狼嚎,招招见血啊。”
我们总是端着器械盘,各个病房里穿梭。导尿管、输液器、空液体瓶,喷溅在白大褂上的血迹,酒鬼的胡言乱语,身体变黄的老妇人,哆哆嗦嗦震颤的帕金森病人。
世界上是各种各样的人,也伴随各种各样的疾病。
有个新生儿夜间啼哭,哭得寸断肝肠。婴儿身体没有问题,但谁也止不住这个夜哭郎。主治医急出一头汗,隐晦地说,可以想想你们老家的土办法。
家属心领神会,写了几张夜啼帖,贴到大桥底下: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胖胖的卢医生总是穿着红色的毛衣,絮絮叨叨碎嘴子。在急诊科,她最怕夜里值班,尤其是急救车拉来车祸病人。后来到妇产科,最怕为女人们堕掉胎儿。那些胎儿,有的是不想要,有的是不能要。
/C5bDsU7z73+VqRsGBbwQA==“每吸掉一个,老子八百年的功德就吸没了。”卢医生俯身泡手,满腹牢骚。
幸好实习生不用值夜班。想想看,空荡荡的走廊里,半明半暗的灯光,不知哪儿传来的呻吟声,怪害怕的。
护士长需要两个实习生去为做疝气手术的病人备皮。我和小雨彼此看看,缩着脖子后退。被她看见,手指指过来:“就你俩,去。”
小雨咕哝了一句,那个大猩猩,我不敢去。护士长颧骨上升,嘴角上扬,眼睛也弯成一牙儿。看得出她是压住一肚子笑。卢医生除了脸上不笑,全身都在笑。她是怎么做到一脸严肃地大笑的?
我端着器械盘,小雨背着手,慢吞吞往病房走。小雨肥嘟嘟的脸蛋气成河豚,似乎扎一针就会爆炸。我俩还小,对纯洁有极度的渴望,不想为一个黑胖粗鲁的男人备皮。
我们站在病房门口,可怜巴巴朝里看:病床上的那人粗胖,黝黑,满脸胡茬,乱蓬蓬的头发里可以筑鸟窝。大板牙,被烟草熏黄熏黑,一说话喷出来古怪腐败的味道。他的手上覆盖了一层黑毛,腿上也覆盖了一层黑毛。可以想象备皮的部位。
“如果给这个人备皮,我可能这辈子就不想结婚了。我可备不了一点皮,会摧毁我的心理。”小雨说。
“嗯。准确地说,会摧毁对男人的渴望,然后觉得生活可能不太美好了。想想看,一堆黑毛里冒出一嘟噜东西,不想看也得看。”我也比较担忧。
但是我们不敢去找护士长反悔。我们在病房门口探头探脑犹豫时,护士长出现在走廊那头,闪出半截身子,邪魅一笑:“让病人先去沐浴消毒。然后备皮。空腹。”
果真无路可退,硬着头皮走进病房。
女人的身体,线条柔美,丝滑,隐秘,像艺术品。而躺在眼皮底下的这个男人臃肿的身体,真是丑陋到令人震惊,非常像一个大猩猩。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小雨都惧怕备皮。而护士长模仿我俩备皮的样子,整个护理站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她们笑得连眼泪都下来了,因为我俩备皮很潦草,病人推进手术室又被退回来重新备。
有时候我们在走廊里,能听见她们的大笑:“那两个活宝,备皮备得呀,就跟生锈的钝镰刀,把一摊杂草乱割了一顿,狼啃过一般,潦草得直接看不成。我是打发她俩去备皮,不是割草。就算割草,草茬也不能那么高,至少得薅到地皮。”然后是歇斯底里的笑声。护士长活了半辈子,没见过如此粗糙的备皮状态。
我和小雨尴尬相视,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就那个乱草样子,我俩都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克服心理障碍去备皮的。
这都不是最糟糕的。事实是,大猩猩出院之后,喝酒,大啖羊肉,暴食暴饮伤口发炎又回到医院住院。天哪,他的伤口除了引流,还需要天天清洗换药。
护士长往走廊一指:“就你俩去。”我和小雨惊悚对视。
卢大夫不厚道地笑,腮帮子一股坏笑摁不住:“人间无趣,幸好有刺客让我开心。”
小雨憋着气,婴儿肥的脸气成河豚。好可怜,一周药换下来,我俩肉眼可见憔悴忧郁。
小雨委屈巴巴,坐在角落里嘟哝:“你说要锻炼我俩,要熬。可就算熬鹰,也不能这么残忍啊。大猩猩就是个榴梿,臭得要死。病人全被熏跑,他还不让开窗。”
护士长叉腰,霸气回一句:“可别挑,哪个人不生病?现在不熬鹰,将来怎么展翅高飞。你俩迟早得感谢我。”
“虽然说得也没错,但是你总不能把鹰的毛熬光。一根毛都不剩的鹰,别说展翅,扑棱几下都难。”
说到毛,护士站爆发出狂浪的笑声,笑得地动山摇。小雨痛苦地把脸弄成皱巴巴的样子,眉眼都挤成一团。郁闷啊。
护士长只是想熬鹰,没想到把刺客熬成火鸡。
后来我们又遇见了奇奇怪怪的病人,慢慢地,总算适应下来。
实习期满,回到学校。黄昏的校园里,总是飘荡着一首歌:“叮也铃叮咚,我想和你谈恋爱……”小雨叹息,她是一点恋爱也谈不成了,熬鹰把她给熬垮了。不过,她在高护班,一个男生也没有。隔壁班也全是女生,想谈也不好谈。
我们班的教室从四楼搬到平房里。我画的人体骨骼结构图依然歪歪扭扭,下午第一节解剖课,我依然听得昏昏欲睡。那些泡在玻璃瓶子里的标本,还有讲台旁边立着的人体骨骼,被摸得有了包浆,脑门上不知被谁写了一行字:我等你千年,你只看我一眼。
教室墙上也被涂鸦:谁主中医沉浮,看老夫草木江湖。中医的汤头依然很难记住,针灸也马马虎虎,君药臣药也常常弄混。穴位一遍遍温习,方剂记起来这个忘记那个。
卫校的校园里到处是榆叶梅,开花开疯了,一树一树粉色的云。我们在树下拍照,跳刚学会的舞蹈,摇摆长裙子。小雨在校园广播里给我点了一首歌:《三月里的小雨》。
梦想、医术、命运,这些都顾不上去思考。要毕业了,我们学到的医学知识累积起来恐怕也不多。有人要去当兵,有人考进中医大学,有人继续实习。
我开始写一部小说,我想中医只是一个引子,小说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们在校门口挥手道别,说:再见吧,同学。再见吧,我们的青春。
我在一个小小的镇子,诊所也不大。镇子在一条峡谷里,春天狂风,冬天大雪覆盖,秋天沉浸在雾气,只有夏天可爱。我的头发又长又多,像一个女巫。
在淡黄色的治疗桌上写小说,除了文学,别的都不能让我安下心来。诊所打烊之后,读书到深夜。
二十多岁,弃医从商。三十多岁,弃商从文。对于学过的一切,倒也不觉得懊悔。人总得听从内心的召唤,找到最纯粹的自己。
离开小镇二十年了。风起时,雪落时,那些日子似乎与我的人生毫不相干,是虚拟出来的。现在一想,竟是那样遥远,那样模糊,像一场梦。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