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城市的共振

2024-10-21 00:00:00唐诗人
广州文艺 2024年10期

自创刊以来,《广州文艺》就致力于助力广州文学事业的发展,成为广州青年作家的一大摇篮,从这个刊物走出了很多重要作家。培育青年文学人才的同时,《广州文艺》作为立足广州城市的文学刊物,也在推动广州城市文学发展方面做出了重要贡献。可以说,谈论广州的城市文学,不能离开《广州文艺》。《广州文艺》是我们了解广州城市文学的窗口,《广州文艺》刊出的广州城市题材小说又是我们进一步了解广州城市文化的窗口。为此,梳理研究《广州文艺》刊出的广州题材城市文学作品,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广州文艺》对城市文学发展做出的贡献,更能帮助我们了解广州城市的历史变迁和文化精神流变。

《广州文艺》刊发了很多广州题材小说,而它在改革开放历史背景下刊发的广州故事最值得关注,这个阶段的作品,是历史转型期的城市历史记录和城市文化表达。在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下,作为紧邻港澳的前沿地带,广州也率先迎来了改革的热潮。广州的市场有了新鲜事物,广州人民的生活方式也逐渐走出以往的纯政治化的生活,多了经济内容和文化生活,相关的文学创作也开始有了城市生活气息和时代文化内涵。同时,因着改革开放带来了文艺政策的调整,“双百”方针得到真正的贯彻,在这个语境下,《广州文艺》才能推出更多呈现广州人民经济文化生活内容的作品。尤其在1980年深圳成为“特区”之后,作为省会城市的广州也开始自觉关注城市的新风尚和新生活。因着这种自觉,到1984年的时候,《广州文艺》开始设置了专门关注城市生活的“特区剪影”栏目,这个“特区剪影”虽挂有“特区”名字,但也偶尔将广州城市题材小说置入其中,或者说刚开始时刻的深圳特区故事基本上会关联起广州。为此,“特区剪影”是《广州文艺》开始集中推出广州城市题材小说的第一个栏目。可看这一期《新的一页——编者的话》,编者强调了《广州文艺》培育文学青年的平台功能,同时也开始强调另外一种职责:“我们还力图使《广州文艺》成为读者了解特区新貌的渠道。本刊的报告文学、小说、散文、诗歌将努力反映在广东实行经济上开放政策后出现的新人新事和新的矛盾斗争。因广州邻近港澳,又是祖国的南大门,为此,我们开辟了‘特区剪影’‘岭南风采’‘港台文讯’‘四海潮’‘彼岸一瞥’等栏目。”这“新的一页”对《广州文艺》而言至关重要,它意味着《广州文艺》开始有意识地立足广州来推动中国城市文学的发展,它是此后《广州文艺》开设“都市之光”等都市文学栏目的先声。

一、改革开放的历史先声

《广州文艺》1978年第1期,发表了黄天源的广州题材故事《偶遇》,开篇是“傍晚,夕阳的余晖把涨潮的珠江映照得波光粼粼,在西边天上玫瑰色的晚霞衬映下,显得格外美丽。我们俩在沿着江边的堤岸散步,这晚景实在使人陶醉”。城市景观的美,是用来对比人的心事。小说写改革开放初饮食店服务员的心理变化,有着明显的社会转型、文化过渡期特征。一对准夫妻在江边散步,男方希望未婚妻能够找关系换一下工作,改变小食店服务员身份,女方对此有了不快,她认为作为记者的未婚夫嫌弃她的身份。“他当记者,我当一个小食店的服务员,这是两年前相识时彼此都知道的。我虽然有点不满意自己的工作,但他从来没有流露过什么,想不到现在……”之前不在意,“现在”的新变化,显然是时代氛围改变的结果。两年前,都是劳动人民,都是服务于人民。但两年后的“现在”,“劳动者”有了更复杂的含义。当然,这个小说还是写女方如何通过“偶遇”另外一个饭店服务员,而调整、扭转了正在萌发的对餐饮店服务员身份的嫌弃心理。之所以要让这对未婚夫妻对待工作的心理态度回归纯正的“为人民服务”轨道上来,当然是作家的思想要求,是当时历史语境下文学必然要去完成的思想教育传达。但无论如何,这个小说写出了改革开放前夕广州城市的社会心理变化,它作为一种迹象、先兆,已经预示了即将到来的文化变革。

同样,1978年第2期茹斯红的龙舟对唱作品《张大伯二进广州南》,则从另外一个角度写时代变化。张大伯1976年第一次来到广州铁路南站取货时,遭遇的是混乱的、无纪律的仓库管理,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也是消极怠慢的。一年后,“四人帮”倒台,张大伯再进广州南站进货,感受到了完全不一样的氛围。他看到站门口有对联:“全国大治,铁路大治。人来车往,货进货出,秩序井然。”工作人员的服务态度也有了彻底的改变,让张大伯感受到了一种欣欣向荣的时代氛围。还如1978年第4期柳嘉的散文《海的性格》,作者游览广州最南、靠近海的地方,由虎门想到广州的近代史,由海感受到一种英雄献身于国家的崇高感。“海的性格虽然是一种美好的、崇高的性格,但在那个黑暗的年代,却是悲剧的性格。它受到压抑、破坏以至嘲弄。”古今对照,作者由林则徐的遭遇,想到肃清历史遗毒的重要性,更感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表现出一种反思历史和憧憬未来的情感。“一切美好的性格、崇高的品德已得到,而且必将不断得到发扬光大。”

1978年第5期有很多篇广州故事,都体现着清晰的改革开放气息。比如许显良、方亮的短篇小说《姐姐的爱情》,写广州市民家庭,对于子女与华侨子弟交往、相爱的态度变化,主题是对历史问题的反思。《姐姐的爱情》安排广州女子与“华仔”的爱情设置,这不同于类似题材小说多以地主、富农家庭子弟身份,这或许也是一种地域特色的不经意的表达。还如广州市公共汽车公司工人张育荣的《人欢车快》,以青年女汽车司机的身份和目光,带我们游览着当时的广州城,写及海珠广场、北京路等。更关键的是,这个故事写出当时广州青年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如何相互学习、提升个人技能。其中修车技工要自学补修的居然是英语,这也是一种相对少见的志向,或许与广州这样的南方沿海、靠近港澳的地理位置相关。同时,这个小说虽有着直接的“为人民服务”一类政策话语,但人物的服务意识反倒是表现得很自然,更似发自个体内心的行动,而非因政策话语要求而来的刻意表现。再如1978年第5期还有广州教师进修学院黄锦鸿的作品《一张发不出去的请柬》,写广州文化馆干部在“四人帮”倒台后、新的历史环境下,如何从个人及集体层面纠正作风、解放思想。“不要因为怕闲话便不和金甫文打交道,我看不正确对待金甫文才会被人闲话呢。”这样的观念,清晰点出了时代风气、广州基层干部思想的大调整。这个故事,虽是配合时代的政治主题写作,但小说写出了广州基层文化工作者如何处理历史问题的细节,尤其他们内心精神方面的转变过程,包括这期间反反复复的情绪变化,这些记录有着难得的文学审美和历史认知意义。

以上这些1978年刊出的广州题材小说,是国家改革开放大历史背景下的、处于改革开放前沿地带的故事。我们看这些作品,虽然都是比较简单的生活故事,但正因为这种直接和简单,而最清晰地保留了时代的痕迹。这些小说都在反思“文革”历史,在写打倒“四人帮”之后人民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理想和希望。为此,这个阶段的小说,所彰显的积极向上的精神内容,既是社会回归正常秩序、人民有了新生活的心声表达,同时也意味着改革开放的历史背景存在着这一类“希望之声”。对于这类来自人民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呼声,历史又如何能够置若罔闻?它必须顺应这种呼声,从政策层面推进“改革开放”,用制度为人民的生活保驾护航。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改革开放前夕的、《广州文艺》刊出的广州城市人民的声音,就是当代中国走向改革开放的历史先声。

二、城市发展与1980年代的广州故事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这个会议真正将全社会引到改革开放的大道上,全民开始参与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历程。广州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地带,在“改革”和“开放”的道路上是走在最前列的。为此,1979年开始的广州城市文学,也出现了一批改革文学,这些作品与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一样,充满改革精神,对未来充满希望。比如1979年第2期,时为省航道局疏浚公司员工何厚础创作的《情满大江》,写珠江河上挖泥船司炉工合力推进技术变革、寻求更大进步空间的故事,也是应和了“四个现代化”的时代发展声音。

广州的改革故事,还如1980年第4期方亮创作的短篇小说《过关斩将》,写广州唱片公司引进新技术的改革过程。小说直接谈及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的改革故事,并把老厂长老丁与乔厂长类比。这个小说讲出了改革开放过程中青年人与老一辈管理者之间的思想差异,更写出了转型期工厂管理者思想上的徘徊,包括工厂制度上的落后,等等。作者在文中借助人物口吻直接发出感慨:“我们的机器锈迹斑斑了啊!四个现代化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再看1981年第4期柳嘉创作的报告文学《移山填海造花园》,记录广州引进外资建筑现代化白天鹅饭店、中国(广州)大酒店、花园酒店的工程情况,其中有对白鹅潭风景的生动描绘:“瞧,美丽的白鹅潭依然流水悠悠。一张张似浮云片片的白帆,一只只鼓着后浪的机动航船,一艘艘高耸着黑色烟囱的客货轮相继驶过。那帆影与烟云把这一潭碧玉般的流水染上一层炫目的流金重彩。以沙面的慢慢长堤、婆娑绿树、艳艳花圃为衬托,在堤岸外的水域上耸立着一座高达二十八层的连云大厦。这是一座在建筑艺术上推陈出新、高低层相结合的建筑群。”这一描绘,在今天看来可能有点夸张,但放在四十多年前的改革开放初期,作者以及更多广州人民,面对这些在高度、设计方面都有着大突破的高楼建筑,其激动之情也可以理解。尤其花园酒店,作者将它塑造成了一种城市现代化建设的象征性存在,它聚焦了当时广州甚至全国人民关于何谓现代化的目光和想象。“在建筑工地上,处处都是生机勃勃、热气腾腾的动人景象。鹅潭夜月中灯火辉煌,象岗山下掘土机挥动着的巨臂迎来了明媚的晨光,大花园的黄昏斑斓奇丽。”这些描述,既是作者个人激动之情的表达,更流露着一个时代、一座城市的昂扬奋进精神。

城市发展必然触及城市建设,白天鹅饭店、花园酒店等是新的、现代化的建筑,还有一些是旧城改造意义上的城市现代化问题。《广州文艺》1985年第2期发表的黄锦鸿的短篇小说《乔迁之悲》,是个极有趣也很有意味的广州故事。一辈子生活在城南康乐居大祠堂的伦大侯,儿子工作后在城北买了公寓楼房,他兴冲冲地搬到儿子新家却住不习惯,为了房子的风水问题搞出很多事,为此还挨了儿媳的批评,最后赌气独自回到城南老祠堂生活。这个故事不仅有清晰的时代感,还有前瞻性。小说写出了20世纪80年代老城区祠堂大院内部老广人的生活空间及其公共生活方式,更写出了改革开放后城市市民对公寓楼房的向往之情。但住惯了广州祠堂老宅的老人,很讲究房屋的风水问题,也喜欢在大院里自由随意地喝茶聊天,这些对现代公寓楼房而言是难以实现的。伦大侯率先感受到了传统祠堂生活方式与现代公寓生活之间的大冲突,他在面对祠堂大院的拆迁规划时,提出希望保留祠堂大院的想法,这让他成为大院所有人的“敌人”。祠堂大院集聚了很多户人,每户人的生活空间都特别狭窄,住在这里的家庭都希望尽快拆迁,过上公寓楼房生活。包括这个大院里与伦大侯同龄的老人,因为还没感受到公寓生活可能带来的诸多不便,也都渴望祠堂大院被拆,改善生活条件。比如伦大侯的老友马超就骂他:“你这人不是东西,太不讲义气了。自己住上新洋楼,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却想我们一辈子屈在这里,是吗?”伦大侯犯了众怒,最后只能逃离祠堂大院。伦大侯的遭遇,背后是时代转型期城市人生活方式的变革,其保留祠堂大院的声音,是率先体验了现代城市生活之后所表现出来的超时代的反思性声音。

广州的城市发展,也带动了周边乡村的发展,或者说,广州城市故事是不能脱离周边的乡村故事的。《广州文艺》1985年第4期的“都市之光”栏目,发表江川的中篇小说《猛龙过江》,小说写珠三角东滘乡因承包鱼塘率先成为“超级万元户”的亚坤,过珠江入广州城买车的故事。小说写私人买车的各方面困难,农村专业户买车,还需要在地方上向县城相关机构申请。但实际上,这个流程只是担心中间的倒卖,担心车流入黑市,导致不懂行的百姓受骗,这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一种为防治车辆买卖乱象而出现的临时政策。比政策的时代转型期特征更突出的是,小说描述的城乡对比,从政策环境、社会风气维度写出了改革开放初期广州官商关系、行政干部作风的转变。亚坤顺利购车,让他感受到了新时期全新的官商作风。“这一切,令龙亚坤大出所料。这几年,他因为经营上的事,没断过跟商业部门打交道,亦没少吃过‘官商作风’那一套的苦头。今番所见所闻,使他不胜感激。”改革开放,不仅是高楼大厦的建设,更有城市人的变化。《猛龙过江》写出广州城市管理者的观念变化,这是受改革开放、市场经济风气影响之后最先改变管理观念的一批人,他们是改革开放新人,同时也是传承传统“为人民服务”信念的新形象。同时,《猛龙过江》还通过父子两代人的消费观念比较,写出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背景下个人消费观念、生活方式的改变。比如写农村万元户家庭父子两代人对待金钱的看法,儿子住豪华酒店,在父亲看来是摆阔,儿子对父亲说:“又不是天天住,何必这么肉痛?你辛苦了一世,也该过几天舒服日子啦!再讲,如果不是住进这里,碰上刘衍、林惠婵他们,多花的钱不知要比房租厉害几百倍哩……”“何必这么紧张?钱使了你以为不会再来吗?如今报纸都整天登文章,提倡‘能赚会花’,引导老百姓讲食讲穿,还要改变旧的传统消费观念呢!”这里不仅写个人的消费观,更说明这是被鼓励的消费观念变革,是一个时代性的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

当然,广州城市的改革故事,与“开放”故事是融合在一起的。因着靠近港澳的地理优势,广州的改革就有着港澳“资本”和“文化”的参与,这种糅合,使得广州城市的改革故事夹杂着更复杂的因素。比如1979年第10期,林啸的刑事侦探小说《白盈盈之死》,小说提及环市西路、南方商店等地标性街道,典型的广州故事。小说中写工人对钱财的欲望,也有着清晰的时代性。主犯袁进兴自述时说:“钱!只要我有钱,我就可以获得一切!”而从犯郭有才也是被袁进兴的旅游消费诱惑,“只要能搞到钱,杀头我也干”,整篇故事说明这时候社会上对金钱的欲望开始膨胀。还如1980年第8期发表的贺景文的短篇小说《“马路天使”》,故事写下乡插队女青年回到广州,被安排的工作是马路清洁工,由此带来的一种身份和情怀矛盾。“知青点上的小天使,美丽的公主,现在当起‘马路天使’来了……”对于这个工作安排,“我”很不满意,但对于男友肖健说的结婚然后去香港发展,“我”还是表达了拒绝:“不,我不愿意离开这里,我还要亲手建设‘四个现代化’呢。”“我虽然不愿当‘马路天使’,可更不愿离开爸爸妈妈!”同时,“我”在岗位上发挥自己的才能,设计制造了“电子自控扫路机”。因为科学发明,“马路天使”变成了“马路英雄”。这个小说看似很粗糙,但写出了当时基层人员对工作、对时代的心理状况。作者用“我”的安守本分、勤劳实干衬托了当时很多青年浮躁的、游戏的生活态度,一方面揭示了整体环境方面每个人都蠢蠢欲动的“改开”氛围,另一方面表达了做好本职工作才是助力国家现代化建设的有效出路。

对于改革开放浪潮下广州城市中的“逐利忘义”现象,作家的写作必然会给予批判。像1982年第11期,陆杰的《鞋的故事》,写广州轻工系统局领导去香港考察工作,遇见了多年不见的好友李伟才,后者已经是香港的“鞋业大王”。两个故交好友,通过商业等多方面的碰撞,让“我”意识到这个故友的变化。最后,“我”回广州时,对这个好友有一个道德上的评价:“他那钻营成性而又贪婪无比的品质,加上以扩张、占有为第一快事的阶级本能,决定他不会放过任何可乘之机的。”这当然也是作家对商业文化扩张所带来的负面问题的反思表达。这种反思,已经不是当时盛行的反思文学的反思历史,而是反思改革开放背景下逐渐萌现的拜金心理和利欲至上现象。

还可重点看1986年第1期发表的何民琦的短篇小说《“平田大郎”的烦恼》,写20世纪80年代市场经济环境下,广州街道小工厂面临困难,职工开始寻找副业的情况。“阿杰,别人都挣外快去了,就我们在这里铲砂子,眼看连饭也吃不饱啦!从明天晚上开始,我也要‘炒更’了,承包一间公共厕所的清洁。”职工顾杰,最后一个工人,平时有“冲凉房作曲家”的名号,工厂工作不能持续的情况下,他想通过创作歌词来重新开始。但广州音乐茶座的“音乐”,都是“开放”意义上的外来音乐。顾杰这种业余作曲家的曲子,在音乐茶座管理者的商业目光下,肯定是不能入眼的。音乐茶座发出公告说征歌,只是个形式:“我们茶座唱的多是港台和外国流行歌曲,观众喜欢嘛。我们搞征歌,实话说吧,是个形式。专业作者的曲子,能入选的也寥寥无几,何况你们搞业余的……对不起呀!”顾杰屡次失败后,工厂同事傻炳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就是把顾杰作的曲子署上“平田大郎”的名字,说成是日本最流行的歌曲。顾杰照计划再去“新时代”音乐茶座,他之前被退的歌曲《我的烦恼》得到了“新时代”音乐茶座艺术指导的欣赏,最终也像真正的外国歌曲一样很受茶座听众的欢迎,顾杰也获得了二十元的报酬。艺术指导还对顾杰说:“推荐歌曲本来是没有这么高的报酬的,考虑到你亲戚费神译成中文。爱国华侨嘛,就多给了点。请代向他致谢!”顾杰的曲子在“新时代”传开后,成为全市的流行曲。后来,顾杰再去找“新时代”音乐茶座的艺术指导,告知他们《我的烦恼》不是什么日本歌曲,而是他创作的曲子,只不过用了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平田大郎”。艺术指导听后觉得不可思议,要了顾杰的底稿去对照,并告诉他可以继续以“平田大郎”这个日本名字创作歌曲,但没办法修正说已经从“新时代”音乐茶座传出去的歌曲是中国人、一个业余作曲家的作品。顾杰没有同意艺术指导的建议,还是希望用回自己的真名,证明自己的才华。合作失败后,“新时代”音乐茶座的艺术指导和经理把举报信寄到了顾杰所在工厂的领导手上,厂长对顾杰进行了批评教育。显然,顾杰没能证明自己是《我的烦恼》这首歌的真正作者,他的手稿已经给“新时代”音乐茶座的艺术指导了。顾杰只剩下“烦恼”。这个小说,非常直接地写出了80年代广州甚至更多城市在艺术上的“崇洋媚外”心理,当然作者是嘲讽、批判的姿态。

三、“香港客”与80年代

广州城市爱情

改革开放容许了私人追逐财富,城市人普遍被金钱、利欲所诱惑,在这个过程中,也必然会出现一些描写拜金主义的城市故事。同时,改革开放也带来人心的变化。对财富的推崇,直接影响的就是青年人的价值观,表现在生活中就是爱情观和婚姻观。为此,80年代初《广州文艺》推出的广州故事,很多是写广州女性希望嫁给“香港客”的故事。作家通过这些爱情故事,表达了他们的时代文化忧思。

1981年第3期,陈茹的小说《阿祥相亲记》,写香港、深圳、广州三城之间的故事。香港一间大厦的一位清洁工的独生子阿祥,在香港找不到媳妇,听说广州很多女孩喜欢嫁给“香港客”,于是来到广州相亲。阿祥住在广州的二表姑家,来相亲的女子,都很有时代特征:“阿祥细细打量那位阿娟姑娘,见她波浪形的卷发披洒在脑后,窄窄的紧身洒花尼龙衣,湖水蓝的微型喇叭裤,与阿祥在香港街头见惯的姑娘相差不了多少。”这位广州姑娘阿娟看到阿祥二表姑家里崭新的电视机、录音机等,想到的也是:“这恐怕是他带回来的吧?”阿娟发过誓说“非香港客不嫁”,但她也不是随便答应,也知道要自己去探探虚实,看看对方是否真的有钱,“有钱再老一点也乐意”。随后阿祥、阿娟去逛街,吃西餐,逛越秀公园。阿祥要回香港时,阿娟用了一招来试探他的家底,托他下次再来时帮着代购一台声宝牌录音机。阿娟的心里话是:“如果你送给我,我们还可以交往下去,否则一刀两断。”阿娟的伎俩被阿祥的二表姑识破,于是相亲失败。随后,二表姑又介绍了一个又高又胖又黑的姑娘,但阿祥看到后“吓得掉头就走”,也是失败。阿祥第二次来广州,又相亲见了想拿他当跳板的阿仙,上来就要三万块钱,自然是失败。之后,阿祥又同年纪偏大、相貌平常的阿芳结识,这两个人条件等各方面看似相当,但最终还是失败,原因是阿芳发现阿祥居然是个不识字的文盲。这个小说有着清晰的时代问题针对性,指向的是改革开放初期广州等南方城市的青年希望走捷径去往香港过好日子的社会心理,同时也通过刻画阿娟、阿仙、阿芳三类典型的城市女性形象,写出广州青年对香港城市及其文化的模仿和向往。当然,作者对这类现象是持批判反思态度的,他用一个不务正业的香港青年阿祥来比照广州青年女性“畸形”化的爱情观,既是对广州青年一代生活趣味的批判,也是对香港迷思的一种祛魅。

还如1981年第4期,王文锦的短篇小说《飞走了的新娘》,写广州女性与香港丈夫的结婚旅游。李小惠,作为一个西关靓女,与一个既老且板的香港老板,作为一对夫妻坐在旅游中心的酒吧,其尴尬可想而知。“她不想多看丈夫,她一想到太阳下山,心里莫名其妙地颤抖。在车上,她甚至奇怪地向自己问道:李小惠,难道身边这个肌肉松弛、秃顶衰弱的人,就是你的终身伴侣?现在真的要去度新婚蜜月?”既然如此不甘,她又为何愿意同这个香港老板结婚呢?原因无非“实惠”,也就是有经济保障,住房条件好,有储蓄,等等。她为何如此恋慕经济实力,背后又是她的穷苦生活记忆。李小惠家庭条件不好,父亲是个“补鞋佬”,弟弟因为穷误入歧途成了盗窃犯,母亲也因为穷“久病不治”而去世。而为什么会“穷怕了”?背后又是历史的巨变。李小惠作为知青回到广州后,这个城市开始发展物质经济,人民开始崇拜金钱。生活在一个压抑的、势利化的环境中,她变得狭隘、失望、麻木,于是走极端“得出一个简单的结论:穷之过!她要富起来,要最快地改变眼前的窘状,要像别人家一样,厅里摆着录音机、电视机……”,最后也就放弃内心的尊严,选择了嫁给香港老板实现了物质上的生活欲求。当然,小说更是为了写李小惠的内心搏斗,尤其在特区旅游入住的酒店遇到了初恋情人之后,包括不经意间听到香港丈夫在香港其实有老婆的事实后,也就义无反顾地离开了。“窗外,灿烂的晚霞在天边出现,把工地高耸的特区新村平面图映射得分外壮观,李小惠好像在这瑰丽的自然景色中得到启示般,终于站了起来,推开门走向海滩,亲切的海风里,分明传来悠扬动情的笛声;这是人生的召唤,是爱的召唤,她越走越快,最后像飞一般奔向那初恋的海滩,仿佛是一只脱笼的燕子……”这最后的选择,带点诗意,也是作者的浪漫希冀。

再看1984年第2期“特区剪影”栏目发表的黄天源的中篇小说《南来之风》,通过写广州青年孟莉和杨几的爱情,写出改革开放背景下,广州青年对香港身份的热衷,尤其写出时代开始重视经济发展和物质财富之后,社会风气对青年人的恋爱观和婚姻观的影响。作者让杨几背后的家庭关系不断变化,考验着孟莉的婚姻选择,也是对一个时代青年女性爱情观的大反思。同时还刊发了易巩给黄天源小说集《溜冰恋曲》写的序言。易巩在文中评价说:“黄天源笔下的人物大都是城市的知识青年。他热爱他们,在他们身上倾注了深厚的感情和真诚的信任。他以浓墨重彩描写他们的友谊、爱情、道德、理想,用娓娓动听的旋律讴歌他们的美好心灵,表现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真善美的热烈追求,给人以高尚情操的熏陶,鼓舞人们弃旧图新、奋发进取的革命精神。这个特点,也许正是黄天源小说能在广大青年读者中较受欢迎的原因。”这一评价,也适用于同期新作《南来之风》。《南来之风》虽是直接表现广州青年人爱情婚姻观念受到了物质、金钱的影响,但总体而言还是肯定青年人“回头是岸”的勇气,起码给予了这种良善的希望。

还可关注1985年第8期“都市之光”栏目发表的张奥列、黄莘的短篇小说《青春正当年》,通过理发店的女性理发故事,写出广州城市的青春气息和开放氛围,同时也从别于向往“香港客”的故事视角,写出广州青年男女在改革开放浪潮下的身份认知与情感纠缠。小说中的女性开始模仿西方时髦发型,新潮短发的蘑菇形发型、欧美流行的“爆炸装”……理发师启亮,对女性发型选择有自己的审美,他的理发店装饰与80年代的广州城市妆容是连接在一起的。比如他给江燕剪发时,开动那刻就写:“这时,广州街头,华灯初上。启亮按了一下电钮,室外带流光的‘玫瑰发廊’招牌,随即向路人展示独特的姿彩,很是迷人。”理发的女子也直接说:“呦,你的招牌很有个性,用流动的光,变幻的色,编织成夺目的玫瑰花环,真令人遐想,使人难忘。”同时也借江燕的口吻描述这个理发店的时髦:“不错,你真会布置,这粉红色的墙纸,有一种温暖、亲热感,各种芳香的洗发精、护发素,令人陶醉,还有播放着抒情乐曲的音响,使人轻松愉快。噢,好一种浪漫的情调。怪不得来这儿烫发的女性特别多。”理发后,理发师启亮邀请江燕去跳迪斯科劲舞,写了舞会的场景。“宾馆之夜,令人销魂。弧形的舞场,环形的灯光,赤、橙、黄、绿、青、蓝、紫……五光十色随着音乐节拍在滚动,在放射……先进的灯光、音响设备,显出神奇的魔力。美国著名黑人歌星米高积逊,施展他那略带女性味的歌喉,唱出节奏强劲的、令人心荡神摇的、具有时代感的流行歌曲。”这个小说还写出个体户启亮事业的成功,有了经济实力和社会影响,这给他带来了自信,舞场跳舞的自信,追求漂亮女孩江燕的自信……这份自信对比的是江燕作为国营工厂职员的身份,说明80年代个体户与国营单位之间的差异还是很明显。个体户意味着职业不可靠,但创业成功有了经济实力之后,在国营职工面前的自卑感才会消失,这是金钱带来的人心的变化。启亮当初经商失败,无脸见女友娟娟,最终不再联系。作为个体户有了经济实力后,他对国营单位已经有了“鄙视”感,都默认国营单位穷。所以当江燕拿到工资请启亮跳舞时,“他想不到,这个普通女工还要与他这个发廊经理争高低哩,有气概”。但作者也顺便写出了80年代国营厂也在改革的基本现实,指出了“今后国营和个体经营的竞争更激烈”的发展趋势。由此启亮与江燕这对情侣的情感关系,也分别代表着个体与国营这两类市场主体的实力较量。“启亮心里明白,他与江燕的较量已经开始了。他的发廊虽然生意不错,但要有较大的发展,要真正成为似模似样的事业的话,必须研究顾客心理,注视世界发展的潮流,了解生活的各种变化。他已初步打算,发廊要向多功能方面发展,扩大铺面,增设美容、化妆、摄影等项目,如果能有江燕这样有头脑、有眼光的人当内助,哪怕是工余时间出谋划策一下,前途将不可限量。”情感的较量与事业的比较,融合在一起之后,情感也就变得不纯粹。启亮知道江燕还有着人大代表的身份之后,又开始信心不足,意识到光有钱是不够的,还需要有“身份”。最后,启亮想着自己以后可以捐资赞助社会福利事业,获得自己的社会身份。这个结果比较突兀,但这个故事很直白地写出80年代青年的情感已经被金钱、地位等社会因素蛀蚀,纯粹性已打折扣。同时,更直接说明,80年代广州青年的爱情,除开经济收益的比较之外,更有社会地位、象征资本方面的比拼。

必然,一个时代有美好的一面,也有其不尽如人意的背面。80年代《广州文艺》刊出的广州题材小说,虽然记录了很多不美好的现象,但这些小说对于广州城市方方面面的书写,总体上还是带着积极的、充满希望的情感的。透过《广州文艺》刊发的广州故事,我们看到了80年代广州的方方面面,这个时期的广州是一座充满青春活力的城市,即便有很多不如意的问题,当时的作家、当时的广州人民,也都相信“一切都来得及”。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