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夜晚的垮塌

2024-10-21 00:00:00雍措
广州文艺 2024年10期

仁增夏让在自家的门口坐了一下午。

忙了一辈子的仁增夏让,为什么选择在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什么也不做地把自己空放在门口一下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那天下午的仁增夏让,突然什么也不想做了,他的前脚跨出门槛,后脚拖在身体后面不想往外走。他下意识地往后脚上使了一把劲儿,那一把劲儿不大也不小,让仁增夏让想起自己在拔地里的一个元根萝卜,或一株玉米苗使出的那一把劲儿,不过劲儿是相同的劲儿,用的对象却完全不一样,一把劲儿是使向庄稼的,一把劲儿是使向自己的。拖在仁增夏让身后的那只脚在他的使劲中,一动不动,跟本身就生长在那里一样。仁增夏让无奈,他想自己活到这把岁数了,没有什么大的成就,最大的能耐就是管理好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庄稼,却不能像管理庄稼一样,管理好一条亲近自己的脚。仁增夏让还想像拔元根萝卜或拔玉米苗那样,再拔一次那只不想走出门的脚,手伸过去了,劲儿铆足了,他却放弃了。不想出门就不想出门,又影响不了什么,自己一天不下地干活和自己天天下地干活,几十年前和几十年后不也没多大区别吗?这样一想,他把跨出门槛的那只脚收了回来。那只脚倒是很听话,还没等仁增夏让太多反应,脚就很快地把自己收了回来。那只脚收回来,仁增夏让的整个身体就全部在屋中了。

仁增夏让就是在自己身体完全回到屋中之后,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做了。他把前年才从索南铁匠那里打的锄头一个顺手扔到院坝里,把背在背上的花篮子背篓,取下来一个顺手扔在院坝里,丢掉这些东西,他觉得身子轻松了很多。他站在原地,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花篮子背篓,在院坝中间一圈两圈地滚,花篮子背篓不滚了,他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把自己陷在了门槛中。之所以说陷,是门槛中间有一个被仁增夏让这些年走出来的凹槽,他一把自己坐下去,这些年被他走出来的凹槽就在屁股下面等他,仿佛这些年凹槽慢慢在门槛中间长大自己,就是在等有一天像这样的一个仁增夏让软在自己的怀抱中。仁增夏让身体里仿佛有某样东西垮塌着,他能听见那正在垮塌的声音,隐隐响在自己的胸膛里、舌尖上、骨心中。仁增夏让没有办法阻止它,除了等待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再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

仁增夏让陷在门槛中间,手心痒痒的,空下来的脊背一阵一阵地凉。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身体在和自己说话,手心不习惯忙了一辈子的仁增夏让,突然一个下午不用自己,背不习惯背了一辈子背篓的仁增夏让,一个下午就那么把自己闲在那里,它们都早早养成了随时随地帮仁增夏让的忙,它们早早成了仁增夏让日常生活中忙的一部分。

仁增夏让揉揉发痒的手心,用软手敲了敲一阵一阵发凉的脊背,嘴里嘀咕着:“歇息一下,我们该歇息一下了。”他说完这句话,手心接着痒了一会儿,然后不痒了;后背接着发凉了一阵,也随着他随后的敲打不发凉了。这么多年,它们都听仁增夏让的话,它们只是不习惯忙了一辈子的仁增夏让,突然有一天就把自己空空地放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它们跟着仁增夏让忙了一辈子,有一天不忙了,总觉得怪怪的。这种感觉像一匹奔跑了很多地方的马,一直在奔跑,虽然很劳累,但奔跑已经成为一种惯性。还好的是,仁增夏让告诉它们该歇息一下了的话,是他对它们停不下来惯性的一种安抚,它们听仁增夏让的话,慢慢把自己调整到停下来的状态。

仁增夏让用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胸膛里发出空空的回响,仿佛他敲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一面很久没有用过的牛皮鼓。仁增夏让知道有些东西来掏空自己了。他定了定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太伤心,该来的总归会来。他想到去年离开凹村的诺布,诺布走的时候来找他喝酒,喝着喝着就让仁增夏让敲他的胸口,敲他的头,仁增夏让不愿敲,诺布把仁增夏让的手一把拉过去,红着脸说:“你敲,叫你敲你就敲,别像个女人一样拖拖拉拉的。”仁增夏让缩回自己的手,对诺布说:“有什么可以敲的,你诺布有的我都有。”诺布鼻子里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像头即将发怒的野牦牛:“仁增夏让有些话别说早了,你敲敲就知道了。来,你敲敲。”诺布又把仁增夏让的手拉过去,喝酒醉的诺布,手跟铁一样坚硬。仁增夏让想,敲就敲,没什么大不了的。仁增夏让先用手敲诺布的胸膛,就那么一下,他就惊到了自己,诺布的胸膛发出空空的回响,他又敲了一下,那回响声更大了,好像来自一个遥远、深邃的地方。仁增夏让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诺布,满脸皱纹的诺布,此时脸上堆着傲气的笑,那被笑容充溢起来的条条皱纹,显得饱满而又鲜活。“敲这里。”说着诺布把头伸向仁增夏让,满脸的笑面向脚下的地。仁增夏让听见诺布在笑,吱吱的,老鼠一般。仁增夏让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手伸过去,敲了一下诺布的头。这一敲,仁增夏让发现诺布的头敲出的声音,和刚才他胸膛发出的声音一样,空空的。他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他不相信一个活得好好的诺布,怎么敲到哪里,哪里都是空空的;他更不相信现在正在和自己又说又笑喝酒的诺布,已经是一个空空的诺布了。

“这是我的秘密。”诺布抬起头,看着仁增夏让不可思议的眼神,得意地笑着。

“起初我也不信,但后来越来越信了,牛犟的,原来人是可以把自己活得没有自己的。年初,我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空,好像有样东西每天在体内掏空自己。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麻酥酥的,那感觉说来就来,像几只蚂蚁在自己的体内爬。特别是月亮大的夜,那种麻酥酥的感觉更加浓,似乎亮白的月光也在索取我身体里的一些东西,很多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远离我,不想要我。不过说来奇怪,我一点都不悲伤,反而很享受这个过程,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快乐了。”诺布说完这话,没等仁增夏让回应他,举起银碗就把一碗青稞酒咕噜咕噜倒进了嘴里。灯光下,仁增夏让看见酒从诺布的喉咙里急急地流下去,让仁增夏让觉得眼前的整个诺布像一块荒地,那碗青稞酒就是浇进诺布身体的一汪清泉。清泉一淌进一块叫诺布的荒地,一下就被诺布干枯的身体吸收了。那晚仁增夏让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只想把自己醉倒在酒里,和酒一起入睡。

诺布走时,没有告诉仁增夏让第二天他准备做什么,人在喝醉酒的时候,谁都不会把第二天当一回事。那个晚上之后,诺布就把自己弄丢了。很多人说,一直一个人生活的诺布可能被狼吃了,有几天夜里,村子里到处是一群狼奔跑的脚步声,那饥渴的狼叫声,像要吃掉一凹村的人。也有人说,那几天刚好是凹村月亮最大的时候,诺布可能趁亮白白的月光,走出了村子,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了。仁增夏让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晚自己敲诺布胸膛和头的事情,也没有把自己认为诺布是被某样东西掏空了,没有自己了才消失的想法告诉任何人。他记起,那晚月光亮白白地洒在凹村,他为诺布打开一扇月光中的门,站在门口送诺布。诺布一跨出门,轻飘飘的,好像变成了一张狼毒纸,随时可以把自己飘起来。他想拉诺布一把,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抓住诺布,那晚诺布像一条鱼,轻易就从他手中逃脱了。在小路的分岔处,仁增夏让朦胧地看见诺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呆立在月光下的样子,让他重新恢复成了一块荒地,荒芜着自己,荒芜着散在他身上的夜色。仁增夏让想,自己只能目送诺布到那里了,人这一辈子,总会遇见和自己有关的无数次荒芜,谁也帮不了谁。他吱呀一声把铺满月光的木门关上了,那晚,仁增夏让觉得月光很重,带着俄色花初开的香气。

“月亮大的夜晚,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在自己身体里更加浓。”夜里,仁增夏让迷迷糊糊从一场睡梦中把自己惊醒,那句诺布喝酒时对他说过的话,清晰地在他脑袋里回响。

“麻酥酥,月光也在索取身体的某样东西?”在夜里,他自言自语念叨着。

仁增夏让眼睛空空地一下午望着远方。他能望见远方的远,其实并不远,前面有座大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还是那么呆呆地望着,仿佛有种远,并不是我们眼睛能看见的远,有种远,就在他心中生长着,无边无际,空旷得没有尽头。

风从仁增夏让头上刮过,他没有任何反应。风又从另外一个方向,再去刮坐在门槛上的仁增夏让一遍,他还是没有反应。风想,这个自己认识了几十年的仁增夏让今天怎么了,以前风从仁增夏让身上刮过一遍的时候,他总是在自己的忙中,抽空和风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那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对仁增夏让不重要,对风却很重要。很少有人对风说话,这是风的命,风常常感到孤寂和悲伤。人在风中活老自己,人却很少感谢风。人把一场从自己身上刮过的风,看作一场本该刮过自己的风,无足轻重,如空气般存在。当人把一种所得当成是应该时,人的内心早早失去了感恩。风感恩仁增夏让,只有他才能真实地感应到自己的存在。

风又围着仁增夏让转了几圈,停下来,它站在仁增夏让面前,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风清楚,仁增夏让也是知道自己正站在他面前看他。风和仁增夏让几十年相处,陪着仁增夏让长成如今这把岁数,风养老了仁增夏让,仁增夏让也看见一阵风,在自己的身边慢慢变老。过了好一会儿,仁增夏让在风的面前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是叹给风听的,风从仁增夏让的叹气声中,感到他今天身体里的凉。这么多年,风只听见仁增夏让在自己面前叹过一次气,那是他儿子死的那一次。

仁增夏让的儿子那年十岁,仁增夏让为了想让儿子早点熟悉自己家的牧场,他让儿子一人把五十多头牦牛往秋牧场转场。他告诉儿子,一个连几十头牦牛都看管不好的高原男子汉,不配是他的儿子。仁增夏让是在儿子出发五天后,骑着黑马俊嘎往儿子离开的方向追去的。他一路沿着自己家牦牛的脚印往南走,他像熟悉自己的脚印一样,熟悉自己家每头牦牛的脚印。他一路追赶,第三天终于追上了牛群。他在牛群中寻找儿子,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以为儿子还在生他的气,他记起十岁的儿子离开自己准备出发那天的眼神,胆怯而又孤独,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阿爸,收回让自己一人赶五十多头牦牛去秋牧场的决定。那时的仁增夏让没有理睬儿子,他对犹豫在门口的儿子说:“只有会觅食的雄鹰,才能看见更广阔的天地。”儿子是带着他的这句话毅然走出村子的。

仁增夏让发疯似的骑着马在附近的草原寻找儿子,他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十岁的儿子贪玩,藏在某块大石头后面和自己玩儿躲猫猫的游戏。可能是儿子看见远处的那棵大树,把自己躲进了茂密的树枝里故意让自己找。可能是儿子正藏在那条从雪山流下来的河水里,捡自己喜欢的小彩石,没听见自己的喊……仁增夏让把附近一切可能藏着儿子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儿子。天渐渐暗下来,去向秋牧场的牦牛一声声在远处呼唤着自己的主人。没有主人引路,五十多头牦牛在暮色中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

经过一天的寻找,仁增夏让一无所获。这一天对仁增夏让来说,既漫长又短暂,正在他沮丧至极的时候,儿子骑出去的棕马松真,从远处朝他奔来。等棕马松真停下奔跑的脚步,仁增夏让急切地围着马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也没有看见归来的儿子。黄昏中,棕马松真的眼睛里嵌着一团西边的晚霞,火红火红的,像燃烧在它身体里的一把旺火,就快溢出眼眶。没过多久,一滴透亮的泪珠在旺火中生长起来,像一粒珍珠接受着火焰的考验。仁增夏让这时才渐渐从自己所有的期望中醒过来,他知道儿子出事了。

“带我去见他吧,松真。”他对棕马松真说。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滴泪刚从马眼里流出来,又一滴泪装满了马的眼眶。“带我去。”仁增夏让对着马,呵斥着。仁增夏让知道马能听懂他的话,他很多次看见过这匹马听懂儿子话时的样子。棕马松真转身朝草原深处奔去,仁增夏让骑着黑马俊嘎跟在后面,朝草原深处奔去。天暗得很快,西边火红的晚霞在暗越来越稠时,渐渐消融在暗里,没有谁能说清楚那火红的晚霞,是怎样和暗消融在一起的,就像没有人能说清楚,白天是怎样慢慢变成夜晚的,夜晚又是在哪一时刻慢慢变成白天的。一轮灰黄的月亮从天空中升起,那微弱的月光点不燃草原暗来时的天空。儿子的棕马松真在一个小山坡上停下来,仁增夏让在小山坡上停下来,他看见儿子出门时身上穿着的藏蓝色的藏袍,被撕成碎片遍布在草地上,他还看见儿子五岁时他送给他的嘎乌,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灰黄的月光照在上面,发出幽暗的光。他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仁增夏让瘫软在草地上,喉咙干涩涩的,他哭不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在某匹狼或是某头金钱豹的身体里,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他在草地上坐了很久,那一刻的仁增夏让爬不起来,心中有种重压着自己,那种重快把他压垮了。他需要喘息,需要把那种重从身体里吐出来,那声重重的叹息声,就是在仁增夏让快窒息自己的时候,从他嘴里发出来的。风记住了仁增夏让那天的叹气声,风一直觉得仁增夏让那天的叹气声有八百斤重,仿佛把他身体里所有的伤痛,都通过一声叹气声传了出来。风还一直记得,那天月光昏黄,一个把自己放在广阔孤寂草原上的康巴汉子,像极了一块凉透自己的冰凌。

今天的风不想往仁增夏让身上刮了。风感觉到了仁增夏让身体里的凉,像很多年前的那块冰凌,还结在他的身体里。风朝村子另一边刮去,风在村子里永远有很多东西等着它去刮。

“该走了。”仁增夏让看见风从自家院坝刮出去,默默地说。风走后,他的身旁静静的。自从儿子离开自己,好多年他都没有刻意听过发生在自己身边的静。他永远记得那天自己瘫软在草地上,看着夜慢慢把草原覆盖,把自己覆盖,那一天他听够了一种静,一种令自己这辈子都害怕的静。从那以后,仁增夏让就把自己忙起来了,他一刻也不想让自己停下来。停下来,他就怕静透过某个缝隙来到自己的身边,要知道这么多年他都在想尽办法地躲着静,静是穿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仁增夏让白天躲静的方法很多。随便干一次农活,静就被他忘记了;随便赶一只鸡在路上走,静就被他忽视了;随便和几个路人闲聊几句,静就被他浪费掉了。仁增夏让最怕的是夜里的静,夜里的静像自己养家了的一条狗,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你今天打它,它明天还不记仇地跟在你屁股后面,打着转转地讨好你。夜是仁增夏让早些年最怕打发的时间,那些年仁增夏让心里总是想为什么这个世界要有夜,为什么夜在自己这里,感觉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一样,永远被自己过不完。

有一段时间,仁增夏让为了躲夜的静,在夜里下地干活。在夜里干活,仁增夏让觉得夜里的活会跑,他在夜里举一把锄头准备往板地挖的时候,板地似乎左右前后地躲着它,让他不知道自己举在头上的锄头该往哪个方向挖。他在夜里割青稞,没有风,青稞却突然在夜里摇晃起来,仁增夏让怎么也抓不住它们。后来他发现,即使自己在夜里干一夜的活,费再多的大力气,也没有自己在白天干一个上午的活干得多。虽然仁增夏让再想躲自己害怕的静,也不想把太多的无用功,花在夜里干活这件事情上,他怕自己夜里的活没干多少,越来越不争气的身体,却被自己拖垮了。

后来,仁增夏让很少在夜里下地干农活,他想了另外一种办法打发夜的静。他在自己实在睡不着的晚上,走出家门,来到村子的小路上来回地走,为了集中精力把注意力全放在一条小路上,他边走边在夜里数自己的步子。那几年,仁增夏让把夜里村子里的小路来回走了几千遍几万遍,每条夜里的小路被他走得滚瓜烂熟。那时村子的每条小路都长在仁增夏让的心里,他有时闭着眼睛走,走着走着就把自己走进梦里了,醒来发现自己还在路上走。有几次他被早起的一两个人叫醒,人问他你这么早就在路上走,是不是想趁着早,干些见不得人的大活,说完人哈哈地笑给仁增夏让看。仁增夏让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回答人:“是呀,梦里的那场大活,已经把自己累得不行了。”说着他朝家里走,虽然他在夜的小路上睡过一觉,但他知道虽然他睡着了,双脚却在小路上忙活了一整夜。夜里的仁增夏让,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想睡着自己的仁增夏让,一部分是不想睡着自己的仁增夏让。仁增夏让很无奈,无论哪一部分都是自己,无论哪一部分他都得罪不起。

再后来,仁增夏让想了一个办法,他用扔树叶的方法来决定这件事。他事先告诉那两部分的自己,哪一个是树叶的背面,哪一个是树叶的正面;他往天上扔树叶,哪一面掉在地上面朝上,就听哪一部分的,那个夜里到底是睡着走路,还是醒着走路,都由一片树叶来决定。仁增夏让告诉两部分的自己,愿赌服输的道理,仁增夏让的这种方法很管用,帮夜里的他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

还有一些白天才被一只羊、一只猫、一条野狗开辟出来的路,也被仁增夏让在夜里拿来反复地走。那些新路上下左右地相互交错着,像一张铺在地上的网。仁增夏让觉得夜给自己的路总是很多,也给了他自由和选择。在夜里走路那段时间,他总是忙着走自己走不完的小路。夜里,他把凹村每条小路走得顺滑滑的,把一条野狗、一只羊、一只猫给出的小路慢慢走宽,走长。白天他经常听见有人说,怎么自己睡了一觉起来,自己家后墙那里就突然多出一条路?仁增夏让从来不把自己帮一只羊、一条野狗、一只猫走路的事情告诉别人,他想那条自己帮走的路,和凹村的人没有任何关系,自己帮走的路只和一条野狗、一只猫、一只羊有关系。只是他后来慢慢发现,人对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路越来越焦虑,他们眉头皱得紧紧的,心散散的。一只鸟从他们头上飞过,他们会盯半天;一片叶子从自家的一棵老树上掉下来,他们会盯半天。他们想的是会不会是一只鸟、一片掉落的叶子让凹村的路变多了,他们说村子路太多,会漏一个村子的气,气漏多了,村子就彻底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仁增夏让常常看见有人地里的活不去做,拿着钉耙专心致志地去盖他夜里帮一只羊、一条野狗、一只猫走出的路。他们先用新土盖他走出的路,盖好后不放心,又用老土再在上面铺一层。有些疑心病特别重的,盖了老土还不放心,再找些烂叶子在上面撒一层,这样一来,仁增夏让夜里走出的新路被埋掉了。那些他夜里走出的新路,彻底变成了很多条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路,嵌在夜的黑里,没有了生机。

仁增夏让恢复到了表面上看似正常的仁增夏让,心却变得越来越苦闷。他每年把粮仓装得满满的,地里多种了几十棵俄色树,羊比以前多养了上百只,牦牛多出了六十头。仁增夏让手里终于多了一些闲钱。他用这些闲钱加固了藏房,重新装修了经堂,给家里增添了一些新家具。做完这些,他突然觉得自己的钱不知道往哪儿花了。

最先,他把闲钱装在一个牛皮缝制的背包里,藏在柜子里面。后来觉得把钱藏在柜子那么深的地方没有必要,钱又不会长脚跑,于是又把背包从柜子里拿出来,放在自己睡的床底下。每天夜里,钱在床下仁增夏让在床上。他有时和钱说话。仁增夏让说:钱呀钱,人人都在为你活,人人都希望得到你,可你只是一张张的纸,你比人轻千倍万倍,但是你在很多人的心中却重过达嘎山,重过松塔草原。钱呀,我曾经也很看重你,可是当我用你做完我想做的事情之后,你在我这里似乎就没有多大用处了。我不知道拿你来做什么,你在我这里变得越来越轻,恢复到了一张纸的样子。当人走过自己的大半辈子,或许才刚刚开始学会活自己,而不是一味地看重自己带不走的东西。仁增夏让这些年把自己忙得不可开交,忙得不可开交的仁增夏让不想歇下自己,他身体里有股用不完的倔强气,撑着自己。

今天,仁增夏让觉得那股倔强气,突然从自己身体的某个地方开始往外窜,他控制不了它,所以他今天把自己空出来了。空出来的仁增夏让,觉得今天在自己身旁的静,像一面镜子,照着全部的自己。他在镜中看自己,看一个如今活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在镜中,他看见了刚出生时的自己,十多岁时候的自己,结婚时的自己,儿子去世时的自己,现在的自己。仁增夏让还想接着往下看,后面什么都没有了。仁增夏让不知道后面的自己去了哪里,仁增夏让找不到他。后面的自己,或许今天就要被自己弄丢了,他想。他有一种丢掉自己的感觉,像一棵草在风中摇摆过去,就再没有摇摆回来;像一只叫了大半个夏季的蝉,突然有一天就不叫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多拉花,原本好好地开在初春的早上,突然就不想往下开了。

什么都在丢失,我们能看见的,看不见的;摸得着的,摸不着的;听得见的,听不见的……

仁增夏让又一次听见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垮塌的声音,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见了,既辽远,又那么亲近自己。他坦然地坐在门口,等待着有些东西的到来,他知道快了,就快了。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