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建林把烫手的年糕饼摁进白糖瓷缸,还没送到嘴边,就开始吸溜热气。糖粒和焦脆的饼皮在口中嚼得嘎嘣响,像是点了一嘴爆竹。
这是于家媳妇的拿手菜,每当她端出一盘圆圆整整的年糕饼时,熊建林就忍不住赞美她的厨艺,说:“嫂子,当初怎么就没人把咱俩说合说合?”又装腔说:“还是我没口福啊。”
于家媳妇听到便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烙的饼你一顿也没少吃。”
熊建林像得了便宜似的,说:“骂人也好听。”又啧啧地感慨:“你瞅老于,戗毛扎沙的,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白瞎了你这个人。”
老于的笑声从菜地里传出来,他也不生气,说:“不白瞎。我家这老些矿。”熊建林呛了口吐沫:“犊子,还有矿?”老于头发稀疏的脑袋从茂密的黄瓜架子里钻出来,隔着宽阔的院子,对熊建林身后的房屋指指点点,然后说:“三个门框,好几个窗户框。”
熊建林连笑带骂,饼渣喷一地。
老于从菜园走出来,臂弯里一筐顶花带刺的黄瓜,手上一杈暖粉色的海棠果。他关上菜园的篱笆小门,把门口的黑公鸡驱走,又丢给它一片新鲜的白菜叶。
熊建林接过海棠果深吸一口气,果子馥郁的芬芳混合着山林中各种香气把五脏六腑洗得干净透亮。
老于说:“你嫂子,远处不说,咱乡里肯定算乡花了吧。”
“那肯定,我嫂子个儿最高,我嫂子脖子最长,鹅都没她脖子长。”
“搁以前肯定送进宫去了,哪还有我的事。”
“你得感谢你祖宗十八代。”
于家媳妇笑得直不起腰,转身又去给他们煮了盆锅茶。
桌子摆在白杨树下,十七棵白杨也是于家院子的边长。坎子下一条山涧轻轻环抱院子,又向下跑去消失在密林之中。老于用山泉水拦了两个鱼塘,养了百十条鲜艳的火鲤,大大小小,连成片地出现在绿水青山间,那美丽的红色总会让人感到喜悦。山风带着泉水的清凉,把杨树叶子吹得比风铃还好听。
熊建林茶足饭饱,兜里装上海棠果,往山上去。经过一条窄道,于家夫妇随意撒下的花籽,雏菊,胡枝子,一丈红,婆婆纳,如今繁花稠叠,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日照下异常明艳。远处的向日葵在悄悄转头,脚下的鸡冠子在舒展花穗。巡山对他来说早已不是责任,而是福气。
身后有车辆驶来,在熊建林身边摇下车窗,说:“请问,这是黑山吗?”
“是。”
车窗关上前后座的人说:“真的哎,也不黑啊。”
熊建林抬眼望去,清朗的天空下全是绿色。闭上眼,会觉得气味都是绿色的,一种湿润的盎然的绿。室内待久的人会觉得这绿是令人吃惊甚至眩晕的。
所以熊建林也不知道为什么叫作黑山,他出生在这里,但也从来没听人解释过这个名字的来由。他小的时候觉得县里其他地名更好听,鱼儿山、海留图、元宝五峰白云洞。黑山嘛,美感上差了点,也不够形象。
后来他长大些,去城里工地上搬水泥,那几年他几乎忘掉了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回乡奔丧,到家时已入夜。大火后黑山的影子在幽蓝的天空下显得萧瑟悲凉,可身边的焦土上已长出嫩芽。熊建林从中看到了一些可贵的东西,黑山这个名字在那一刻变得十分妥帖、巍峨、简洁且可靠。为了表达对黑山的感情,熊建林当时就为以后的孩子起好了名字,无论男女,就叫熊黑子,意为黑山之子。
黑子后来对父亲起的名字很有些意见,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熊建林原本要按计划巡山,走到山顶,在涌泉寺的断碑前歇脚,再从另一侧下山,折回到于家院子,一来一回半晌时间。可当他瞥见那辆皮卡车厢里拉载的物品时,不得不改了主意,随着车辆翻起的尘土,也跟着往山谷里走去。
盘山路会绕一个大圈,熊建林眼看车辆越走越远,便抄近道,拽着柴火爬上山包,循着枝头的红丝带,找到一条隐约在山林间的岩径。他的到来打扰了拥挤生长的草木,还有枝头啃手的小松鼠。
翻过山包,来到开阔的芳草地,刚才那两辆车已经搭好帐篷,正预备点火。熊建林上前搭话。几个人眼神躲闪,埋头干活,只有刚才问路的年轻人来迎。这帮肯定是外地人,他们有种新毛病叫社交恐惧症。熊建林头一回听新鲜得不行,全县十五个乡十一个镇,从来没听说过谁看见人不知道怎么说话。这里的人,熊建林常想,是怎么在不见面的一个小时之内又经历了一个小时也讲不完的故事的。
来迎的年轻人圆脸盘子粗眉大眼,有几分像熊黑子,长得挺合熊建林心意。
“玩归玩,不能点明火哈。”
年轻人的笑脸僵了一下,问:“您是?”
熊建林从兜里掏出来一个红袖章,顺带掉出几颗海棠果。红袖章套在左臂上,熊建林矫正了字的朝向:防火巡查员。
“吃点冷的,不用烧的。要不山下有个农家院子,就你们刚路过那儿。庄稼人做饭没什么场面菜,但旁处也吃不到这味道。”
年轻人捡起地上的海棠果,往身后看了一眼。一把露营椅上一个中年人在兴高采烈地指挥他面前的七手八脚:“肉待会儿再拿出来……拆开炭包……点有凹槽的那面。”熊建林欲上前阻止,年轻人拦住,略一迟疑,说:“大叔,你这海棠果闻着香。我买几颗。”
“拿着吃吧,我兜还有。”说着,熊建林上下拍兜,把海棠果翻出来,递过去时,遇到年轻人手里的钞票,扇形状打开,五张。熊建林纳闷,城里人都什么消费水平,满山的野果已经说了不要钱。
年轻人说:“您行个好。我保证把火灭掉。”
这年轻人三十岁左右,皮肤不算白皙,但肯定不是干体力活的。他留的是利落的寸头,穿一件粗布天蓝色的衬衫,肩膀厚实宽阔,给人一种很敦厚的感觉,但此时他脸上却是卑怯的表情。熊建林这才明白年轻人不是要买海棠果,而是要买通他。
熊建林有点不忍心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他说:“谁保证也不好使,有的是前车之鉴。要不定下这规矩呢,林子里点火是天大的事。”
熊建林嚼了两棵野韭菜,年轻人还没有走到他领导面前,不过已经制止了要点火的人。于是熊建林也不着急,他弯腰采了一把韭菜花,又单拿出两根绕着花梗缠几圈,捆成一束有浓烈辛辣香味的花束。
年轻人的领导嚷出了声,像是被浇了桶冷水,要恼。年轻人低头说了几句什么,把领导往车上护送,又扭过头忙里偷闲地责令众人迅速装车。
熊建林看着那两辆车往山谷深处开去,他不放心,但又跑不过车子。他站在原处,让腿和理智做了一会儿斗争。云影从他身上飘过,太阳照得眼皮酸唧唧的,他眯起眼睛往山上看。忽地,山上草木翻涌,痕迹弯弯曲曲时断时续,像是风有了形状,又像一个庞然大物隐了身。熊建林心生一计,打个电话骗老于快来,叮嘱他一定要骑上摩托,麻溜的。
熊建林从小就知道林子大有神秘。脚下的草地,雨水丰沛时是条小溪。听说有一天巨蟒下山喝水,头已扎在溪水里,身子还在山上。有山民路过,巨蟒转头,带来雄浑的气流将山民扑倒。山民仰面倒爬,逃回山下。据说,一条蛇眼有一头牛那么大。
传言后来变得细节翔实,情绪饱满。作为传言集散地的于家院子,却从未能传出那山民姓甚名谁。老于的爷爷于老爷子还带人往深山处探寻过几次,什么也没找到。大家合计,在找的是已得道的仙子,自然无迹可寻。后来修路、开矿的工程,惮于仙子的盛名,统统绕过这片山。每每说到此事,老于的爷爷于老爷子,眼里的笑就意味深长。
老于把摩托骑来,有点不情愿:“蟒呢?”
熊建林指着对面山坡说:“你看,像不像?”
草木翻涌的痕迹正在盘旋而上,柔软的植被整齐摇摆像是在给谁让道。老于念叨,啥也不是,一回头见熊建林已经跨上了摩托,便追过去:“你小子就是让我来送摩托的吧?你可说了,骗我是儿子。”
熊建林把手里的韭菜花扔过去,说:“那就把韭菜花送给我妈。”
车轮在石子路上打个滑,上了水泥道。摩托开得很快,峡谷植被迅速后移,白云却挂在天上一动不动,有种视觉的错乱。一路走过,除风声外,还听到不知什么鸟在林子里叫,声音清亮得像刚融化的雪。路旁一排排蜀葵,像是沙漠里好奇的狐獴,见熊建林路过,个个拉长了身体够着脑袋张望。
几乎要到林场,依然不见那两辆车的踪迹。熊建林在一株老核桃树前停下车,树皮灰白已有浅浅的裂痕。他环顾左右记下位置,这是棵好树,入秋要带媳妇来打核桃。
傍着林场新挖了一条防火道,坡上裸露的腐殖土还挂着植物根须。防火道的水泥路自上向下铺就,上坡那段拉了毛,正敷着透明的塑料膜做养护。熊建林查看轮胎痕迹,果然那两辆车往下去了。下坡现在沙石多,不能骑车。熊建林从摩托车工具箱里掏出一把一公斤的灭火器,当啷在手里往下寻去。
没一会儿就闻见烤肉味,他心想这帮犊子真会找地方。防火道的坎子下是平缓的荒草地,四野开阔,草还没有完全变绿,别有一番景象。他们铲平了一片草地,围着肉香坐一圈。看到熊建林拎着灭火器走来,豪华座椅上的中年人有些阴阳怪气:“真尽职啊,拿不少钱吧?”又用下巴指了指圆脸年轻人,说:“他们要跟您一样尽职,不会连个团建都组织不好。看来还是我工资开少了。”
熊建林上下摇晃灭火器,拔了瓶盖。人们四散逃开又上前抢救烤串。
熊建林说:“八十年代末,有人烧荒,把黑山点着了,大火烧了一个月。那会我不在,听说根本没法救,只能眼看着这山烧完烧那山。后来有人提出来割防火带,没经验,刚开始割的时候离火近,不知道啥是爆燃,啥是高温辐射,啥是掩体,硬割出一条道。死了几个不要命的,其中之一是我爹。
“七年前,西沟有个女的要嫁人,结婚前一天偷偷去给她妈上坟。刚入冬,松树油子最肥,噌一下就着了。那次我在,火烧得比天高。热浪一阵一阵来,喘不过气,山下的汽车都摇晃。黑夜白天不间断,木头噼里啪啦地烧,烧得狠了还爆炸。烧了一个星期,直升机一趟趟浇水。那女的没死,现在还在监狱呢,她男的早跟别人结婚了。”
熊建林瞄准炉子,启动灭火器前,最后说:“我一个月巡山的钱乡里补贴六百块,不值一提。一场山火损失小的上百万,多的我也算不清。这钱你要说你能出,我可以给你打个电话问问,没准也可以烧。”
等了一会儿,没人回答,熊建林便说:“我觉得也是,咱还是别烧。要知道烧起来的时候,山里的老人是肯定跑不了的,只有等死啊。”
看着两辆车气呼呼地往出走,熊建林给老于拨去电话,想让他估算着他们出山的时间,别再出幺蛾子。老于不接,熊建林心想他真是个小气鬼。挖了个深坑把炭埋好才往回返。
从高山处往远看,一层层山,一层层变淡,变成烟灰色的蓝,与傍晚的云辉映。太阳一落山,气温就冷下来,回到于家院子时熊建林觉得身上的汗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喝下两杯热茶,还是没见老于人影,熊建林跟于家媳妇又是嫂子又是娘地撩骚一阵,惹了一通骂,才心满意足地回家。
半夜,近一点,熊建林接到电话,老于还没回家。
熊建林喊他媳妇儿下炕,两人分头叫上村里男人于家院子集合。于家媳妇说就白天那会儿骑摩托车进山,人再没出来。满院子人一哄而起,找吧,别耽搁。套衣服的换鞋子的,有人拿手电有人发电池,熊建林的媳妇陪着他嫂子看院子。大家商量从门口的道上黑山,角落里阴了半天脸的熊建林说:“别价,从我们晌午见面那里上山。”
他们两人一组,凭经验避开摞了层层青苔的石头和湿滑的陡坡,不停地喊着老于的名字,呼唤声穿过林子飞向四面八方又飞回来。白天的山色彩缤纷,夜晚却沉积着一种静谧的力量,足以威慑所有意念。老于的爷爷于老爷子,也就是熊建林的姥爷,多年前就是消失在深夜的大山之中。内亲外戚很少谈及这个话题,似乎默认了这种自主选择。可如今在深夜中搜寻他的兄弟,这段往事在熊建林心里沉重起来。
手电筒能照的亮很有限,即使照到也要费力辨认。约莫天亮前,才有人循着哼哼唧唧的呻吟声音,找到了摔得血腥糊拉的老于。他意识微弱,眼皮肿得睁不开,鼻子里有血和透明液体流出来。
几人背下山,拉到乡卫生院,又转去县医院,县医院派救护车直接送到北京。他们在急救室门口等,又跟到手术室门口等。看着手术室的门打开,关上,人们被推进来又推出去。谈话室上方的喇叭一有动静,他们就紧张。不停地被叫去签字,麻醉、输血、病危……
老于是踩滑了石头跌下去的。那一趟十来米长,草木被拖拽砸断,留下山里人再清楚不过的痕迹。皮肉都长好后,他脑子还是昏的,时醒时不醒。醒的时间短,只有一刻不停地盯着他看,才有可能在一瞬间捕捉到他和以前一样清亮的眼神。
熊建林说:“嫂子,是我骗他说山上有蟒。”
于家媳妇说:“山里人哪有没摔过的。跟你没关系。”
老于家里没断过人。人们进山出山吃饭睡前,只要闲时都会来于家院子站一站。有时端着自家饭碗,吃着吃着就走过来,有时刚从地里回来还扛着镐头,有时妇人要做针线,抱着笸箩一坐半天。村中心从小门市转移到了老于家。体力活儿老于媳妇并没有太为难,大家都能帮把手。人们顺便把这些年听过的见过的亲历过的伤都拿出来讲。
于家媳妇娘家二叔的亲家爹说:“我上树掏鸟蛋,树枝折了,连人带蛋滚下砬子。从大腿到胸脯的皮全擦没了。昏一天,醒了,自己走回家。”
老白家的大舅子说:“我那年进山采松塔,没加小心,被野猪从身后顶飞。我就劲儿爬到树上躲过一命,到现在还会腰疼。”
老高家嫁出去的二姑奶奶把头发撩起来看少了半边脑袋,说:“我小前儿上山薅柴火,把上边石头扽了下来砸的。”
他们的血流进山里,大山在他们身上留下印记。人和土地的命运就这样交织在一起。最后大家都总结说,不管啥毛病都能好,肯定能好。
老于身子硬邦点,熊建林就把他推出来,搁杨树底下风凉。山上的绿色慢慢褪去,秋天的颜色变得浓烈,然后纠缠在一起。熊建林天天跟老于说话:“玉米最后一茬了。今年花黏香啊。”“要垛秸秆了,你不下来帮把手?”“还记得咱俩小前儿,冬天钻秸秆堆里睡觉,真暖和啊。家里人漫山遍野找不着,好一顿揍啊。”有时又没来由地说一句:“这么大的山,啥事都能过去。”
风渐渐变得凛冽,剥净了头上的杨树叶子,只剩鱼刺一样的雪白的枝干。入冬前到开春后是防火的关键时期,其实现在已经有瞭望塔和各种智能预警系统,熊建林参观过那些高科技的检测仪器,见过屏幕上面红红绿绿的花斑,但各村镇依然少不了防火巡查员,其实就是从另一维度预防火灾,若有烧荒上坟这些事能提前预判和劝阻。熊建林深知这一点,农闲下来,他不在于家坐着,就往山里跑。
溪水河流都上了冻,水的颜色和形状也冻了起来,蓝色的溪底,雪白的气泡,还有矮矮的水波。天晴时,很多人来滑冰,用塑料溜冰车、硬纸板,若是什么都没有,就坐在一块大冰砖上溜。冰和冰搓在一起,就像烧开了水一样咕咚咕咚。冰下清澈的地方还是让人心里一惊,怕要掉下去。
他有时看人,有时看山上。冬天的苍松劲柏也是绿色的,但与夏天的绿很不一样。夏天的绿活泼,好像那颜色能跳出叶子,把空气染绿。而冬天的绿,是冷凝下来的,绿得发黑,与苍茫的天有明显的界线。熊建林这时觉得,的确是应了黑山这个名字。
老于精神不太好,吃得也少,两条腿细柳一样。他躺着的时候多,痰黏在嗓子眼憋得喘不过气,听说一晚上要起来吸几次。一个姿势久了,身下就红得厉害,老于媳妇怕他身子烂掉,得空就给他揉。白天他躺着晒暖,床上没了太阳媳妇就把他搬轮椅上,趋光的猫一样随着太阳走。有时候他明白过来,嘴里含混说不清哪儿不得劲,一个劲儿掉泪,更多的时候糊涂。他媳妇也熬得够呛。
那天熊建林下山,看见路边蒲公英干枯的花梗,先是想乐,以前常拿蒲公英逗老于,说你看,像你头发不?风一吹,全掉了。转而想起瘫在家的老兄弟,又难过起来。
进于家院子,于家媳妇正噙着泪往出走。熊建林忙问咋了。于家媳妇说,醒了,要找你。熊建林进门,老于斜靠在被子垛上,身子滑歪了,头还直挺挺地拧着劲。他说:“建林,你来。”
熊建林架起老于胳膊,给他正了正身子,又在炕沿坐下。屋里的太阳光烫人,熊建林把帽子棉袄脱下,顺便蹭了把鼻涕眼泪。
“我这两天,老想起我爷爷。”
熊建林:“你爷爷?我姥爷?”
“我爷爷,你姥爷。”老于又说,“你还记得他最后说什么吗?”
熊建林哽在那里,张了张嘴,又闭上。
老于说:“不记得了?”
熊建林别过头去,半晌说:“记得。他说,我再活七天。”
“第七天夜间,他进山就再没出来。”
熊建林说:“你别瞎寻思,有病治病。”
“有些病不是治的。身子不能动,脑子也糊涂。前一刻还夏天再睁眼就上冻了。咋治?”
“你都能说话了,就能治。”
老于便笑,说:“能治,能治。我明儿就下地腌酸菜,后天给你包酸菜馅饺子。”
熊建林撇嘴,说:“酸菜就腌一天你糊弄鬼呢。”
于家媳妇原本愣在院里,眼睛接到老于和熊建林的目光,又猛地左右找活做。老于望着她,说:“就是你嫂子,以后你们多支应点。”
又能听见泉水声音的时候,老于没了。于家媳妇说,她其实知道老于的心思。有一天,老于非要到杨树底下坐坐。那天特别冷,树都冒寒光。有什么好坐的?老于偏不,他说往前些,坎子边上靠靠,再靠靠。下面鱼塘冻得当当的,摔下去肯定完蛋。老于让媳妇该干啥干啥去,他要自己待会儿。她离开前,说:“是我把你推到这儿的。你要是这么走,我一辈子不安生。”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钻进厨房,告诉自己至少数上二十个数才能看他一眼。那天下午她不知道数了多少次一到二十,手里的活做得乱七八糟,饭煳的煳齁的齁。但每次抬头老于都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直到起风,她把他推回屋,再没提这茬。
老于又熬了几个月,开春时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走的。前一夜还喝了碗棒茬子粥,早上他媳妇忙完回来,才发现已经叫不动他。“没再遭罪。”这是他媳妇那几天最常说的话。
熊建林帮着布置灵堂,刻碑,聘知宾,雇厨子。来悼念的人多,又在院里摆上座椅茶水,里里外外,井井有条。傍黑前儿,人都走了,熊家夫妇和老于媳妇收拾完,坐在屋里发呆。
老于媳妇问:“下葬时烧一点纸,行不?”
熊建林说:“刚过完一冬,草干着呢,现在一点就着啊。”他嫂子说:“是,我也知道不该烧。就是老觉得,心里激燎激燎地难受。”
熊建林没接下话,他嫂子也不再言语。
倒是熊建林媳妇大声走路,大声铺炕,摔摔打打地表达不满。后来忍不住开始白话:“小时候你爹妈怕獾子叼你,把你挂梁上,一天天的,是你兄弟给你往筐子里扔红薯干。老于两口子开小铺,那些方便面火腿肠可全进你儿子肚子里了,把黑子当自己儿子啊,哪还有比他们更亲的人啊?再说了,你看不见的地方有的是点火的人,也不是每次都出事。要我说,咱多带上几瓶灭火器,大瓶的一人带俩,带仨。凭多大的火也能灭它,保准没事。”
熊建林被她嚷得头疼,拿上衣服出了门。他媳妇又追出来,熊建林呵斥:“你添什么乱,点火多大的事你不知道吗?我还是专门防火的。”
他媳妇不等他说完就嚷道:“少跟我拿着鸡毛当令箭。”又把声音降下来,说:“人家不提,你可别忘了,老于是给你送完摩托后才出事的。”
熊建林被戳中心事。他的心里哪里有过一刻平静,宣讲看得再多,说别人的时候再大义凛然,事情临到自己头上,才知道世代传下的风俗是有深入人心的力量的。他也想掩耳盗铃一次,但又深知那后果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
火化那天熊建林早早来到于家院子,他只穿了一件秋衣站在杨树底下,回忆他经历过的那次山火。高温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穿着防护服依然浑身滚烫。身边果子爆炸,草木油脂燃烧,大风带着火焰飞奔。他们被困火中,若顺风与火赛跑只有死路一条,只有逆风冲出火海才有一线生机。熊建林记得自己心里数着,在火里他待了七秒钟,逃出一条命。
此时山上的雪还没化,熊建林盯着远处刺眼的白雪。初春的山里还是很冷的,寒意从皮肤逐渐侵入体内。他感到特别冷的时候,皮肤的疼和火烧时是一样EeZkAp7OgX+fPRozZG6k/Ty2PWal3lTJ+6j1VJkQnCE=的。想到老于马上要被推进烈火,从此在这世上消失,熊建林心里突然什么东西塌了下去。他弓下腰,靠着树缓缓坐下。熊黑子出生那年,老于种下这些树,怕孩子淘气了会掉下坎子。如今,树长高了,孩子出息了,老于没了。
当天事情办得很顺利,熊建林的媳妇大声表达了所有人的不满,也赢得了大家表面上的理解。但熊建林知道自己这个蛮婆娘不是省油的灯,午饭时就一个劲儿跟老于媳妇咬耳朵。老于媳妇皱眉头不说话,熊建林媳妇倒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次日天没亮,熊建林被关门声吵醒,一摸,身边被窝是空的。他穿上衣服追出去,远远看到他媳妇和他嫂子大包小包往山上墓地走,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熊建林叫她们,她们却加快步子装听不见。熊建林快跑上去,拦住她们的去路,说:“不能烧!”
他媳妇怒斥道:“熊建林!你磨磨叽叽的,不抵个好老娘们。”
熊建林要跟她恼,他嫂子缓上一口气,说:“建林,我总是梦见老于跟我说冷,没衣服穿。”
此话一出,熊建林愣在原地,心里一阵阵酸楚。两个女人趁他发呆,绕过去继续走。过了一会儿,熊建林追上她们,接过包袱,看到里面的灭火器,便也跟着上了山。
他们给新坟添了土,坟前围了一圈石头,把包袱里的黄草纸、金元宝掏出来备好。熊建林握住打火机,大拇指摁在砂轮上,下了下决心,又把打火机交给他媳妇,说:“还是你来。”
打火机在他媳妇手里噌一声,没着,又噌一声,又没着。熊建林的腿跟着软了两次,他拿回打火机说:“还是我来。”
他等了会儿,等林子里的风静下来,火苗才从火嘴喷出。他媳妇不慌不忙,手里添纸嘴里念叨:“大哥我再来看看你。昨天没给你送你别怪记,你兄弟这人你也知道,平时没正行,轴起来跟驴一个样。”
两个女人烧一阵哭一阵。熊建林在一旁不断变换位置挡风,催着快点快点,真是要命。
纸终于烧完,熊建林却不肯走,他抱着膝头蹲下,看着纸灰慢慢死去,他的警惕心也终于随之暗淡下去。他感到腿已经麻透,说行了,撤吧。
他跛着脚慢走,天已经大亮,土地变得松软。初春的山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不再是硬邦邦的冷,而是坚冰在努力消融,生命在蠢蠢欲动。很快,也许就在下一秒就会喷薄而出一种清润。
熊建林的媳妇搀着他,夸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好爷们儿。熊建林飘飘然地享受着难得的盛赞,眼睛却清楚地看到贴着地面的一阵来风,瞬间他的脑中浮现出那些灰白的发黑的纸灰飘起来,吹出烫金色流光的画面。
熊建林不放心,非得要回去再看一眼。他媳妇不愿动弹,说和嫂子原地等着。
熊建林回到墓前,看到的是复燃的纸灰已四散于干草上。
熊建林大叫一声,踩着麻脚跑过去。俩女人是过了一会儿才回来帮忙的,他媳妇一边帮着踩火,一边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没事。”远处已有干草点燃,生出明火。熊建林带着颤音喊灭火器。他媳妇翻出灭火器,不紧不慢地问:“怎么摁不动?”熊建林休了她的心都有了,喊道:“先拔栓,再喷!”
火咬上熊建林的裤子,腿已经不麻了,但很快就感觉到了烫。他脱下外套先打自己再打草地,心里一万个后悔,一万个不应该。他嘴里念着,老于啊,帮把手。
他媳妇和他嫂子终于研究明白了怎么开灭火器,但管子没握紧,喷了熊建林一身泡沫。俩女人受到惊吓,大叫一声,火躲了躲,倒没有受到影响。管子像蛇扭起劲舞,洒下漫天白雾。熊建林蹭掉眼睛上的泡沫,循着声音夺下她们手里的灭火器。虽然精准定位了火的方向,但灭火器内的压力已经大大降低,无济于事。他扔了灭火器,又捡起外套开始扑火。他有一种悲壮的心情,要是着起来,他是不打算活着下山。
着了火的外套很快灰飞烟灭,熊建林脱了毛线衣继续拍火。他媳妇咋咋呼呼一阵,反应过来之后也脱了外套跑向火,嘴里喊着:“没大事,没大事啊。”又说:“哦对,还有灭火器。”便丢了衣服去摸包袱。她丢下的外套意外变成了燃料,火势很快凶猛起来。
熊建林身边的火勉为其难地收敛了一些,他媳妇的衣服着了冒白烟,远处的荒草着了冒黑烟,它们上方的火都像太阳一样耀眼。熊建林有些恍惚,他踉跄着爬起来,哭的力气都没有,他要纵身跃去,来个轰轰烈烈。
他媳妇终于慌了,哇地哭出声来,又丢下正在摸的包袱去拽熊建林。夫妇俩虚弱地拉扯了一阵,熊建林突然怀里一沉,他凭经验知道那是台十公斤的干粉。迅速来了精神,拔保险销,紧握喷嘴,对准火焰,一气呵成。
熊建林不确定火是怎么灭掉的。他打开灭火器之后,他媳妇和他嫂子也一人一台。但她俩连怎么开都是现学的,更别说与火保持距离和站在上风口这样的细节了。一时间火焰伴着干粉狂飞,熊建林面前一阵热一阵冷。
近乎癫狂的混乱之后是轰然的寂静,静到可以听见喷嘴纤细的咝咝声在消失,可以听到雪白的固体粉末降落,听到地下的老于为他们叹出长长一口气。
熊建林没有理会他媳妇的安抚,他抓起铲子四处击打燃烧点,又把烧黑的地方翻铲透彻确保它们再无回天之力。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丢掉铲子,走向一边,面向山外的山,瘫坐在地上。他这才感觉到疼,裤腿烧没了,露出烤红薯一样的皮和烧焦的腿毛,身上更是说不清地疼。熊建林一瞬间感慨万千。
俩女人在他身后嘀嘀咕咕,你推我搡。半晌,他嫂子走近,说:“建林,没事了哟。别哭了。”
看他没反应,他媳妇去扒拉他:“别哭了!大男人的,丢不丢人。”
熊建林吼她:“你懂什么,我要真把林子点了,那是什么罪过你知道吗?我怎么对得起村里,怎么对得起乡里,怎么对得起我爹,怎么对得起要牺牲的消防员,还有那些要被烧死的人啊……”他越说越激动,躺在地上撒泼。
他媳妇哄了会儿,也不再耐烦,便任他哭去。她则抄起袖口跟他嫂子聊起天,她们在讨论那种高级的火情监测仪器能不能发现刚才这里的情况。他媳妇还问:“要是发现了,你说他还能当护林员吗?一个月六百块钱呢。”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