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丧

2024-10-21 00:00:00朱霄
广州文艺 2024年10期

条状的木盒子停在屋门口,很快就被抬进去安置下来。院门口聚拢着许多人,吵吵嚷嚷的。夜色笼罩下,篱笆影子看起来长短不一,正像是这些人各异的笑容。一时之间,男人们弹烟灰的姿态都变得不尽相同。

正屋的门大开着,冬夜的冷风直往进灌,使劲儿推也合不住。天空黑漆漆的,半点星子都没有,只是月牙缀在那幕布上,望久了,惨然得很。她悄悄地掩在门后,看见有人进门,身上随意披挂了件不成形状的白衫。顺着门缝的角度,她单能瞧见人的鞋底儿,还有妈妈不甚清晰的侧影。那新进的人似乎靠去了边上,带去一片影影绰绰的白色,一点声儿也没出。明明是最熟悉的屋子,竟叫她一步都不敢踏进去。

父亲去世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秦晓琳正在公司里开会。坐的位置不高,尽管冷汗出了一身,但还得硬等两小时散会。

老人去得很安详,是隔壁刘婶在群里传的消息。家里另外三个子女陆续做出了点回应,秦晓琳匆匆扫过,从震惊和伤心里瞧不出什么错处。二哥已经上了回老家的高铁,另外两个姐姐估摸着今晚前也能赶回去。除了她和二哥,其他两个姊妹不在一个城市,过年才能有的团聚提前了三个月。

八十二岁离世,是喜丧。

上个月回去,元宝才把几颗红豆种进了纸杯,冒了点绿芽头出来,父亲就忙着帮她移植到花盆里。祖孙俩相处得很好,秦晓琳反而有点插不进去话。老人皮肤皱缩,面颊垮下来,法令纹处是两道深壑,很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但小丫头丝毫不惧,她也瞧出,父亲眼睛里多数充斥着笑意,看上去比往日还精神些。

父亲的身体向来硬朗,最重的疾患还是前年的肺炎。住了十来天院,把元宝寄放在刘婶家里,他从第一天起唠叨到出院,陪床的二哥不胜其烦。这一支脉人多,又都有文化,算是孝顺,也从不短着老人每年的体检。长期以来,除了有些腰椎间盘突出的病痛,连血压都能长期稳定在正常阈值内。子女们刻意不往后深想,但日子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所以悄没声儿去世这种事情,确在意料之外,引发的震惊反倒压过了哀伤。

两小时的会议坐凉了心肝,人却也安静下来。秦晓琳惶惶然地请假,恐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专门加了备注,亲人离世,烦请加急处理。半小时不到,经理回了电话,卡在她交接完项目资料的时候,时间刚刚好。

文件整理了一堆,包括一份烂了尾的策划,她没有明说要同事帮忙处理,只是单请人家参考。MCN公司靠着资源和创意吃饭,秦晓琳干了三年,没培养出什么电视剧里的白领气质,倒是染了一身讲瞎话的本事。他们办公室里寻常就是这样,烂摊子一个接一个,中途被新的事情盖起来,密不透风的,也算是过去了。偶尔和凯文谈起来,对方的附和顺不了秦晓琳的心意,她也懒得再论。泥潭里的人最忌讳再谈工作,轻松些的人也难能体味个中痛苦。

凯文是新加坡华裔,但大半辈子都在国内。华裔身份除了给他上学提供便利,在语言文化上没能造成任何影响,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他们交往了大半年,快走到结婚的最后一步。秦晓琳觉出对方要提见家长的事,便尽力装傻拖着,离得越近,就越烦躁。两个人相处还算有来有回,日子也可以过下去。但她习惯平时入夜先关灯,两个人摸黑亲热,惹得凯文不快。细细回想起来,他到现在还没见着她下腹的疤痕,遑论见到跟着姥爷一起生活的元宝。

事发得突然。她临走时给几个关系近的同事发了消息,又单独私信凯文,最近几天的午饭没法一起吃。一问,是回家奔丧,对面再没了消息。秦晓琳心里有些熟悉的慌张,还有新鲜的腻味涌出来。

手机没关,自虐似的等着。

待到一连串的人情交代好,又考虑到办丧事恐需人手,秦晓琳打算开车返乡。她从家里带了些洗漱用品,换掉上班穿的高跟鞋。全程都还算平静,却记不得拿了几样东西,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遍。翻找身份证很是花了一阵子,最后才想起来,恰搁在上回杭州旅行穿的大衣口袋里。衣服很新,父亲在家里还没见她穿过。

车里有股淡淡的香气。秦晓琳爱喷香水,老头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嫌的。每次她刚喷完,他都会离远些,散一会儿才慢慢正常过来。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回家不带香水,却没有意识到车里的味道早就携在了身上。

这会儿,秦晓琳想落下几滴泪来,但面颊是干的,心里却潮得像在河里浸了一夜。

天黑透了,她浑身也跟着冷透。忙碌的人们基本不理会这个小女孩,也并不在意这家里的其他人。她跟着姥爷住在乡下,不常见人,亲戚们简直都要忘了她。没什么人来,屋门背后愈加森凉,她便起身溜溜达达地晃悠,决心去瞧瞧前些天埋下的蚂蚁窝。老人往日常带她来这屋后的玉米地,偶尔能在夏天晚上捉住偷玉米的小孩。小孩们对此也并不慌张,因为老人只是笑着请他们带着外孙女玩。大些的小孩都不太瞧得上她,她便只管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追。追是追不上的,倒绊得一身泥,回来哭着求姥爷洗衣裳。

此时的玉米地黑黝黝的,风比前院还要大些,但她竟不觉恐怖。相较起未曾谋面的亲戚,自己辟开的小片土地要可爱得多。她开始想念故意让自己摔跤的小孩,想念姥爷在夏天随口讲的故事。家里的院子从不像今天这般拥挤,她也从不像今天这般沉默。冬季的寒夜来临,才叫人发觉姥爷的大树已经只剩枝头,像是一点绿色也不曾有过。

秦晓琳出生的时候,父亲的饭店已经颇有规模。她没能像大姐、二哥一样在乡村度过童年,也难得在节假日回村省亲。母亲比父亲年轻十多岁,罹患心脏病,早了八年去世,葬在了市郊的公墓。自此,秦晓琳更无机会返乡,直至父亲带元宝回去。出于这一原因,她才同老家的邻居有了些走动。

从本市开车回去,她比搭乘高铁的二哥迟了一步,匆忙打了照面。四十多岁的男人,这时候看起来面色发黄,嘴唇也泛青,不复几日前视频中的意气。乡邻来了不少,尽管不熟,但人人都想打听这子欲养亲不待的八卦。父亲惯常住在侧屋,进门前,秦晓琳捏紧了提包,不撩门帘,狠撞进来,却没见着遗体。随后的二哥拍了拍秦晓琳的后背,她僵直的身子骤然卸了把劲,冷汗涔涔。

住村头的堂哥一家帮了忙,已经请人把遗体挪去了殡仪馆。想象中的场景皆未发生,提前垫的勇气白做了样。秦晓琳说不清自己的感受,那个在村里开车也没减速的她已经软了一半,像是留个空壳专以示人。

出来,刘婶早就候着他们,道:

“亏得元宝睡得踏实,不然可真得吓孩子一跳。”

她把孩子领去了自己家里,正由大儿子媳妇照管着。二哥进门在柜子里掰了茶砖,拿到院里来泡。村里远亲不少,总也不能都干站着。秦晓琳看了他一眼,对方略微颔首。

“我今天进门给老爷子送早餐,人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大门口。我喊了几声没动,过来一瞧竟然是去了。”

“昨儿还说要找我们家媳妇来给元宝编辫子哩,这谁又能想得到……”

刘婶絮絮叨叨,脸上现出某种熟练的悲悯。秦晓琳心烦意乱,给人斟了些茶水,晃了几滴出来。

他们家的四个子女给刘婶每月四千块钱,父亲和元宝的饭钱都包括在里头。刘婶现在也没有工作,只是每天来三趟送饭,倒也乐意得很。但碍不住年纪大了点,嘴比旁人碎些,惹得院里村人都往过来看。

父亲上月主动联系了秦晓琳。电话里语焉不详,大抵是和元宝有关系的事情。她那时刚下班,耳朵和肩膀并用,夹着手机应声,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手机没什么事,电话倒是断了。再拨过去,没通。逢周末也没什么事干,她干脆驱车回去看他。

只要开一个半小时的车,秦晓琳就能见到父亲。说到底,总共才隔着六十多公里。他们过去关系很好,这两年反倒生分了许多。她很少回去,也不愿意主动过问元宝,像是避着些什么。似乎不去触碰那里,她就一直停留在二十多岁,没有元宝的牵绊,也没有把父亲拖得年老返乡,招来村人探究的目光。

岁月悠长,一米八的人撑上了拐杖,看起来还不如她高。秦晓琳进院的时候,父亲靠在树下的躺椅上,正逗着元宝拼拼图。石桌上摆着棋盘,零星置了车马,正正在格子中间。

孩子先看见她,怯怯地停了手。老人也发觉了不对,抬头瞧过来。他过去不喜欢秦晓琳穿得一身黑,总说年轻人该有活气。偏偏她爱对着干,刚从外面下了车,携进来一股凛冽的味道。骇了元宝,也没得着父亲好脸。

秦晓琳径直坐在了石桌的对面,手里摆好了棋盘,没吱声。父亲帮元宝收拾了东西,哄她去找隔壁的孩子玩。元宝很听话,但耐不住两步一回头,那双眼睛里好奇多过害怕。她见妈妈的次数不多,每次都似乎不大一样,须得仔细辨认。

秦晓琳收回目光。棋盘上已经现出“当头炮”来。

“元宝五岁了,你得给她找个学前班上上。”他说。

“不急,她户口本上还落迟了一年。”

“你的孩子,你得上心。”父亲的语气略重了些。

秦晓琳推了个“双车错”,将死了父亲,没有一丝停顿。

她的象棋是父亲教的。村里有河,恰好又环着他们家。小时候,她对游水感兴趣,每逢回家探亲,都会在河边瞅着别人下水玩。两个姐姐和二哥是父亲训出的水性,在河里灵得很,却都不允她下一次水。她出生的时候,父亲五十岁,正着手把饭店交给伙计,有更多的时间陪她玩闹,规矩也立得比旁的多。大抵是估摸着自己年龄大了,再没有下水的劲气,下棋成了同小女儿一起的消遣。

原来,今天的电话是专程为孩子上学打过来的,秦晓琳心里莫名憋闷。她早已托同事去打听入学的事,这会儿听父亲责难,心里拧巴着一股劲,嘴里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反而生了一窝子气。

“村里你王叔,儿子在学校里上班,提前跟我打招呼,说给孩子帮忙看看教育片区。我一直带着元宝,但人家早知道孩子是你的。你打问打问,别盲抓。”父亲说。

秦晓琳愣了一下。她忽然发觉,自己过去怨恨他人的目光和闲话,实际上从未真正出现,刻意遗忘的生命,倒像是真的与自己无干。甚至连当年那个男人,也在五年前消失得干干净净,应了父亲的预言。

“你别再操心。”回过神来,她追了一嘴,心虚似的。

九月,天气还算干爽。土埂下的河水流得平静,偶尔荡出些波纹来。

还未坐多久,堂哥从外面回来。一行人往殡仪馆去,从接到消息至此刻,秦晓琳的恍惚感愈重,瞧见屋头飞过一只喜鹊,不知真假。仍未见到元宝,她也不急着去找。刘婶的媳妇比她会带孩子,元宝大概也能更自在。思及此,秦晓琳捏住了兜里的一枚糖果,想不出带它来的初衷。

那些随着父亲的离去被掩埋的时光,像是一股脑地在这个下午涌出来,透出一丝酸气和血味,勾心连筋的疼痛慢慢渗出了脏腑。来不及分辨,已然行至殡仪馆外。

人挤着人,她顺着人流被推了进去。

昨日夜里颇有些响动,她刚有所察觉,翻身便又睡熟。一夜过后,遍寻不着姥爷,妈妈却来了。似乎这家里所有人都忽然出现,但没有人意图同她讲话,她更不敢靠近长久未见的妈妈。只是有人粗暴地给她套上没缝襟边的白衫,随即也不再操心。她整天就撕扯着抽丝的襟边,甚至丧失了在主屋玩耍的权利。单见着人们在里头忙,情景都不甚清晰,院外就只能听着些吉祥话。

田野四周很是荒凉,有些东西逐渐在记忆里清晰起来。她隐隐不安,心里还记挂着姥爷,便不愿再停留。寒风刮得脸面生疼,手心却开始冒汗,像是有些事情要隐隐破出。七八岁的小姑娘,悄悄蜷了蜷手,慢慢地顺着篱笆绕回院口去。

大姐一家人在下午四点赶到,三姐直到晚上九点才匆匆进了门,姐夫和两个孩子等第二天一起过来。他们约有半年没见,几个人脸上各有疲态,连惯常爱闹的孩子们都感觉到了不对,静悄悄的,被安排去了堂哥家里住。

房间里尽是沉郁之气,空气里的浮灰都在下落。关了门,三姐就流出泪来,同大姐挤坐在一起私语,引得秦晓琳侧目。她比大姐小了十多岁,过去也不亲,这时候对上眼神,分明看到了她眼里汹涌的情绪,比地上的烟头还刺眼些。秦晓琳动容。

喜丧宜笑不宜哭,但毕竟是兄弟姊妹的空间,并不如何讲究。

父亲运气不好,却很能干。年轻的时候,双亲相继过世,守孝连带着打工,一直拖到将近四十岁才结婚。母亲比他年纪小许多,却是旁人介绍,二婚嫁过来。他们当年就生了大姐秦晓芸,十几年间陆续有了四个孩子,感情谈不上深浅,生活磕绊但舒适。

限于条件,父亲只读到初中,但相当重视子女的教育。大姐在本市读完大学,嫁去了邻市,十几年间很少回来。她性子文静温和,遇着事情比旁人冷静。二哥高中打架进过派出所,她正读大一,就能帮忙瞒住父母,处理得干脆利索。两个孩子也像她,已经上了初中,比现在的元宝懂事得多。反观二哥,读书一般,从一所二本院校出来,承了父亲的饭店,忙得脚不沾地,但生意也做得愈大。两个姐姐关系好,三姐考事业编正是因为大姐的建议。那时候考的人远不如今天多,准备两年也求得了安稳。

年龄差太大,秦晓琳同他们也谈不上什么深厚的情谊,似有若无地存在着。她前几年被男人哄骗生了孩子,转头就被抛弃。这一家人才似乎真正认识了她,以莫名其妙的震撼和声嘶力竭的怒火草草收了尾,压着情绪一直到今天,倒像是要就这样消磨掉。旁的人不知道,秦晓琳总觉出大姐的欲言又止,却见她对元宝态度柔和,多有笑脸。

待办的事情很多,待讲的话一时难以说明白。二哥驱赶她们各自休息,三两下冲淡了秦晓琳心里的怅惘。

白天的时候,他们在殡仪馆待了很长时间。订好了暂时入殓的木棺,择了合适的骨灰盒,预备守灵后再送往火葬。事情有条不紊的,反倒是二哥情绪失控了一回,真切瞧见父亲遗容给了他具体的打击,也让缥缈的死讯落实下来。秦晓琳向前一步,脑中轰然作响,后知后觉自己口中的血腥气,连身边的人四散也未曾注意。

乡间的殡仪馆潦草忙乱,一生体面的父亲却不得不躺在这里。八十余年,从乡村至城市,又在最后的几年返乡,给她悄悄掩住过去的错误。秦晓琳同他之间隔着愧疚和尴尬,还有更多尚未落地的疑惑。种种情绪让人渐行渐远,现下已然彻底失去了开口的机会。

入了夜,凯文才来了消息。他笨拙地询问她,自己是否需要在场,又解释今天忙碌的原因。秦晓琳没说什么,关了手机,招呼元宝过来陪她睡觉。父亲过去说孩子怕黑,就没熄灯,母女俩静静地躺了一夜,半夜里她才觉出身边的呼吸重了些。

上月的周末,秦晓琳在这里待足了两天。父亲每天都会洗些水果,不一定能吃完,但会拿出来摆盘。像是等着什么人,但同寻常一般无人造访。她嫌他麻烦,因为元宝和老人吃不完,时间长了又会坏掉。

“小林来的时候,我就给他洗了一碟苹果。”父亲说。

这话激得秦晓琳紧绷起来。

“我那时候铁了心要分手,他来了也没用。”她说。

“人都进了门,我总不能赶出去。”

“他有和你讲过去哪儿了吗?”她状似无意道,“自打和你见过面,人间蒸发似的。”

“他妈妈急坏了吧。”

“是。抚养权都没心思争了,这两年安分不少。”

“也好。”

“你真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吃完饭就走了。”

秦晓琳疑虑更多,但同以前一样,自己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

已至傍晚,饭也吃过。她换上外套,在屋里四处寻车钥匙。

“不等元宝回来再走?”父亲收拾桌子。

“不等了。”秦晓琳说。转过来,手里掂了个苹果,就这样出门去,假意没看到门侧那双清澈黝黑的眼睛。

隔日,不等天完全亮,大姐已经在外面收拾东西。她一向思虑周全,昨天在外一并买了白布、纸钱、香烛等物品,此时都拿出来搁在正屋的桌上。几个相熟的老人过来拜访,一家人又同人请教下葬事宜。看了日子,初定了四天后送去火化。第一天算是报丧,后面几天守灵。殡仪馆处已有现成的棺木,昨日也整理好了死者遗容,今天就能送过来,只是得提前布置灵堂,做这几天的安排。

大姐一回来,二哥倒成了闲人。她叫他应付前来吊唁的亲友,专点了秦晓琳帮忙一起备丧席,三姐则去照顾家里的孩子们。几个人都主张简办,但必要的规矩又不能省,须得订下合适的席面,提前联系送葬的乐队,等等。秦晓琳跟在大姐身后搭把手,裁剪麻衣。这衣服是给子女披挂的,并不非常细致,只是勉强能用。多出来的一并给孩子也扯了几件,谁进门跪拜便轮给谁穿。元宝是父亲一直带着,就有了专属自己的一件。

棺木送过来的时候,灵堂已经备好,用了主屋。除了吊唁的人,都不允许进去,免得扰了清静。几个子女陆续进去守着,也不怎么说话,单是坐着,偶尔同来人示意。遇到熟识的,就在吊唁结束后出门聊两句。点了香,屋里有些香火缭绕,出去才发觉已经染人一身,好像在另一个世界待久了一般。

几日便这般过去。

刚到门口就被舅舅扯到跟前,她被吓了一跳,简直来不及反应。舅舅口中说着带她去见姥爷,钳住她的白褂,直朝着主屋拽过去,区区几步,脚都像是没沾地。进门就见着早上被抬进去的大木盒,此时敞着口。她被迫跟着舅舅站定,还分神去想这门如何合得住。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涌进了这间屋。往日还算宽敞的空间一下子变小了,她被拖进了大人们的群体,挤在人们的腿间往木盒子跟前挤。周身的人似乎都带着喜悦的情绪,只等着与盒中人见上一面。连妈妈都立在了那盒子边,同周围人讲着些家常话。她便自觉是件好事,奋力往前,终于被舅舅抱起来往那盒中瞧。

后面的时间不如头两天的气氛凝重,倒真有些喜丧的味道。父亲生前从不与人红脸,尽管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但乡下来吊唁的人也不少,有些从城市里赶过来的人,烧一点纸钱,递个薄薄的红包。来得匆忙,二哥把红包压在侧屋的案几下,在上面又放了盒元宝的拼图抚平。

他们明显没能想到会有这么多人过来,陆陆续续地,纸钱和香烛都有些不够用。葬礼需要的东西又要重新置办,买更多制作精细的纸钱,还有纸扎的什么车马。秦晓琳过去不了解这些,现下去过一趟殡仪馆,甚至小小吃了一惊。她看什么都觉得好,与父亲相得益彰,就各样买了一点带回去。小孩子们爱新奇,都凑上来,被三姐一个一个赶,一时半会儿热闹起来。

元宝显然也想看看,但总在门槛跟前绕着转,没敢靠近。大姐和二姐的孩子都是家里惯养的,年龄又大许多,此时倒比元宝这个原住民还自在。秦晓琳看在眼里,把元宝牵过来。这两天忙碌着人情,孩子半长的头发散乱着,还是刚睡起来的状态。她瞧了眼三姐的两个女儿,已经读了中学,双马尾绑得紧实。秦晓琳手里没有趁手的发绳,就给元宝拢了拢头发,往耳后别过去。头发细软,但小孩子的耳朵更嫩,没法拦住头发,总是继续落下来。

她像是才发现,自己正在参与这个瘦小女孩的生命。她过去隐约认识到这一点,却很快步入人生的新阶段,把恐惧一股脑甩给了父亲。元宝的眼睛很圆,像那男人小时候的眼睛。秦晓琳在林妈妈那里见过相册,尽管他们后来彻底撕破了脸皮。对方找不到儿子,更抢不到元宝的抚养权。她出尽胸中被人欺骗的恶气,却又难以面对未通晓世事的孩子。现在,旁人养的孩子玉雪可爱,元宝却怯怯地盯着她身上的孝衣,不敢乱挣。

秦晓琳有些惘然。

秦晓琳在很远的城市读大学,最后却落归本市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孩子。她二十出头时痴迷旅行,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也认识了那时三十多岁的小林,一同度过了一段还算美好的生活,甚至提前有了元宝。她一度以为他们会结婚,甚至穿越上千公里去见他的妈妈,最终却落得劳燕分飞的下场。

“那包厢里全是人,男男女女的,衣服也没穿。”

“他正在里面趴着,口水流了一地,连我进来也不认得。”秦晓琳后来给大姐说。

她性子高傲,不愿同父亲讲些肮脏的见闻。但自己难以彻底消化,从小不熟的大姐倒成了一时的救命稻草。对方就单是听着,沉默地给她递过来一个杯子。只是距离现在时间久了,早忘了是水还是茶。

元宝成了谎言的产物,是秦晓琳同纯真过去之间横亘着的天堑。也致使父亲带着元宝回到老家,不再去问旁的事情。

但她总归是亏欠了元宝,心里的症结成了一桩疑案。

丧席安排在最后一日,提前请了专门做席的厨师。二哥一早四五点就去了市集,一桌十六道主菜,加上四道提前上的凉菜,需要的材料不少,便开了秦晓琳的车去,图个方便。家里的姐妹们负责招呼客人,帮忙收拾摆盘。

十来个人一桌,在院子里摆了三桌,没坐满。前两天来吊唁的人多数已经走了,这天来的基本是村里和父亲相熟的人。秦晓琳不在乡下长大,一时凑不上话,大姐却是如鱼得水,来人都能知道名姓,能迅速地攀谈两句,给安排个合适的位置坐下。

二哥同两个姐夫坐了前桌,三个姐妹坐在后面一桌,靠门近些,方便招呼。三姐隔了两个人坐,秦晓琳同大姐凑得更近了些。两个人没什么话地吃了半晌,中途大姐邀了人坐去一边,又返过来继续喝汤。

秦晓琳正候着大姐。大姐今天话多些,大抵也打算同她说点什么。所料不差,此前果真在丧席的话题上扯了两句闲话,聊胜于无。她心里清楚总会有长谈,又猜不透对方的路数,就主动撕开了这道陈年的口子:

“我前几年的事情,爸一直没细问过。现在他走了,我还有些后悔没和他讲。”

大姐筷子没停,说:

“我跟爸讲了你们分手的原因。”

秦晓琳顿了一下,强笑道:“猜到了。”

沉默一会儿,大姐忽然撇开话题:

“爸和小林见面后的第二天,叫我回来过一趟。”

“都五年了,你倒记得清楚。”

“他话说得蹊跷,我哪能不记得。”

“嗯?”

“村里有人落水,他没去救,心里不舒服。”

“这村里还有不通水性的吗?”

“外面来的人。”

话毕,秦晓琳手里的汤洒出来一些。她惶然望向大姐的眼睛,只见得一片幽深晦涩。

姥爷静静地躺在棺木里头,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闲时,村口的戏班子喜欢给小孩子涂个红脸蛋,她最喜欢排队等着画,回家能吓吓姥爷。如今却在姥爷脸上也见着这妆,感觉却与往日大有不同。

她挣扎起来,伸手就想碰。一群大人笑起来,说她是有福气的小孩。养育她的老人长寿,孩子肯定也能平安长大。被人注视的感觉涌上来,她晕晕乎乎地感受着,又看着几个男人将那盒子盖上。

她不免慌张。众人却开始往外走,顺势裹挟着她也去了院中。妈妈仍然留在屋里,寒意重新灌进衣袖,月色似乎更加昏暗。

她勉力地仰起头,自己竟也高兴起来。

守灵的最后一晚,撤了白天的席面,他们几个人办了场小小的告别仪式,预备第二日送遗体去火化。家中有亲戚留到明天送父亲一程,也有几个今晚来告别。十二月的冬夜,风很大,卷起地上薄薄的一层土。外面黑影幢幢,细看却什么也没有。

父亲生前在院子后面辟了一小片玉米地,随心种了几年,现在只剩下玉米秸秆。土地裸露出来,在月牙下反射出惨然的灰白。秦晓琳心里烦躁,出去转了一圈,这地方种得不密,估计父亲也没有如何费力。他爱捣鼓些手里的活计,虽然种地不多,但院里的篱笆是同工人一起箍起来的。父亲过去喜欢讲自己在生产队做司机的经历,那时,掌握开车的技术实在很了不起,正是在这种种“了不起”的勇气和信心鼓舞下,他才进城做了生意,开了如今的饭店。母亲手脚勤快,很能帮衬。因为没生出孩子,从前的婆婆才迫使她离婚。父亲并不在乎这种名声,两人结婚后很快有了大女儿。反观那第一任丈夫,即使新娶,最终还是过继了兄弟的儿子,两头受气。

他们家里和谐,很少拿着旁人的不是做话柄。家里生意最忙时,大姐已经读了大学,二哥和三姐也在上高中。时间快得让人来不及细察,人也逐渐成了更鲜明的样子。就像秦晓琳过去知道大姐绝非表面上的温柔角色,也从未想到她始终兜着心事,五年来未提一句。

大人们的告别很快,烧了些纸,唠了家常。孩子们被陆续带进来见姥爷最后一面,又乖乖由三姐领着回了堂哥家。他们一晚上遍寻不到元宝,最后却在门口逮住了她,二哥去捉她进门。元宝身上落了层霜,脑袋冰冰凉凉。大抵是冻得狠了,在室内站了会儿,小脸儿又通红起来。

秦晓琳从包里拿了围巾,裹住元宝的小脸,终于把兜底的糖果掏出来给她。元宝慢慢反应过来,朝妈妈咧嘴,秦晓琳摸了摸她的耳朵,有些发烫,又把围巾扯高点,给捂住了。二哥把元宝抱起来,去棺木旁看,好叫她见姥爷最后一面。

元宝没见过这样的姥爷,一时挣扎起来,想下去触碰。其他的亲戚笑闹着逗她,说是长寿老人养大的孩子,肯定很有福气。二哥把她抱得紧,这时候倒有些手忙脚乱。秦晓琳把孩子接过手,但自己没法面对那句“有福气”,也不知如何解释死亡。她同元宝相处的时间太少,更没有教育幼儿的经验。元宝只能朦朦胧胧地明白以后再见不到姥爷,这间屋子大抵也不会有人再来。她抓紧秦晓琳胸口的衣服,听清楚了妈妈的每句话,想不透这些人什么时候走,也没敢吱声。

大姐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冷风霎时席卷,又迅速被人关在门外。二哥打了声招呼,和姐夫一起领上元宝,去送其他人离开。屋里冷清下来,两个女人在案前忙碌。大姐拿了个塑料袋,和秦晓琳一起把桌上的花收拾起来。第二天早上要起大早,提前整理更合适。

“这次怎么没带男朋友回来?”

“没和他说过元宝的事,不好一下子见面。”

“这几天他没问你?”

“问了几句。我打算回去跟他说这事。”

“也好,元宝明年得上学了。趁早谈,接受不了就考虑分手。”

秦晓琳给塑料袋打了个结,口里说是。

“那家子人再没和你争什么抚养权吧?”

“他妈妈已经放弃了。”

“那就好。”大姐把一大袋子花放到桌案下面去,说得很慢,“以后孩子有什么事情,我们家里都帮衬着,你不用全自己扛。”

秦晓琳的眼眶有些热,又不好说什么,闷头把待客的纸杯叠到一起。

“爸性子粗,有些话不好和你说。”大姐坐下来,说,“你要是当时就告诉他,姓林的是那副德行,他非得跟人拼命不可。”

“现在这个结果也差不多。”

“那不一样。”大姐深深地看她,“爸心里不舒服。”

屋子近水,起了争执,人落了水。

从接到电话,到和父亲见面,大姐花了十多个小时。老人失魂落魄,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她琢磨出大意,是救不上来,但更后悔没尽全力去救。

她比父亲知道得多,听到后只觉出彻骨的痛快。但她也深知父亲心性,这时候不过就是需要个主事的人在,叫他能靠上一靠。尽管大姐给父亲讲了那男人欺骗小妹的真相,也得等时间在他心里过一遭,把残忍的场景在水里滤几遍,才能真正接受眼前的现实。

他待元宝亦有愧。

来村里几天的秦晓琳没流什么眼泪,这会儿却止也止不住。大姐寥寥几句话,她却终于明白,这五年来,她同父亲渐行渐远,不单隔着她的内疚,还有太多的情绪存在对方心里,聚沙成塔。

丧礼正在年末,过后就迎来春天。冬夜里锋利的冷风啸开了秦晓琳长久的困惑,曾经的余地被死亡一刀划开,落到虚空,见不得踪影。

大姐继续说,她家里有些儿童绘本,还算崭新,舍不得丢,丧礼结束后给元宝寄过来。

秦晓琳没说话,笑了一下,伸手点燃了桌上刚熄的香烛。

屋里檀香环绕,外面渐有风声起。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