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是用卫星电话导航来的。
她也是。
羊群走在我前面。背上的篮筐里装满了青草。我远远就看见一个人站在路边,脚旁边放着一个对她的身形来说可谓巨大的旅行包。走近了些,辨出是个女人。她低头看看托在掌心的手机,又朝我望望。那样子,是要等我再走近些好问话。我放慢脚步,抬头想看清她的模样。但即使走到她面前,我依然辨不清她的真实模样。不知道她看我是不是很清晰。我知道,我对她将会一直处于这最初的模糊印象。正如羊眼睛里的风景跟人看到的风景不会相同,男人眼中的女人跟女人眼中的男人肯定也不同。她抬眼看着我“哎”地叫了一声,又低头看手机,然后抬眼说,请问一下,这里就是拉达山了吗?
我说,这里不叫拉达山,叫茫然湖。
她抬头扫了一眼茫然湖,说,这就是茫然湖啊?就是个水塘吧。
我说,水塘才没这么大。
茫然湖的风吹拂着脸颊,带着一丝潮湿气息。她没跟我争论,忽然说,为什么地图上有,导航显示也已经到达,可这里的这些山一点也不像。拉达山到底是哪一座啊?
我说,听说过,没见过。我也在找。
她抬头惊讶地瞅着我,慢悠悠地说,你好像是本地人,这么说……你也没找到?卫星电话导航,怎么可能出错?一下说拉达山就在右边,一下又说拉达山就在左边。可这里却没山。她又对着手机一阵操作,我听见她手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目的地就在你前面,此次导航结束。
女人颓然垂手看着茫然湖,一副若有所失的样子。
茫然湖真的不大,大半天就可以沿着湖边转一圈。湖水东边的尽头是个巉崖,岩石裸露着,远远地看得出很险峻。背后是一带山峦,几条沟壑,冷杉林间忽然露出一片光秃秃的空地,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沟壑里的水都汇向了茫然湖。北边是个豁口,一条路弯弯曲曲不知道通向了哪里,但隐约可见不远处便是更高的山峦。西边是一带山峦,蜿蜒起伏,同样森林浓密。山麓与我家之间,是一大片农田,据说都是我爷爷奶奶开挖出来的。南边也是个垭口,是通向镇里的山路。这个女人就是从这条路来的。这时候,湖面上光斑碎影随波摇晃,夕阳下的湖水反光,有些刺眼。
她眯着眼睛转过脸说,这几天有人来爬拉达山吗?
我说,这几天没碰到过。以前不少。
她说,以前是什么时候?
我说,半个月以前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仿若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导航上标得清清楚楚……难道拉达山真的只是个名字?难道那么多人想攀爬的这座声名远扬的山,真的只是个意象?她忽然抬眼紧盯着我,这里真没有拉达山?
我说,周围这些山,真的都不叫拉达山。
她茫然看着周围,那眼神像是要在山峦中生出一座拉达山来。这时候,茫然湖北边的水中映现出一道暗色山影,很像一条在水底扭着身躯蜿蜒而行的巨蛇。我听见她沉吟着说,看来我们都错了。都以为拉达山也像天下名山一样,坐落在连绵的群山间,有一个单独的名字,远远就见它高高耸起,山下长满了树,山顶白雪皑皑,天空有老鹰盘旋,半山腰白云缭绕。要爬上山不容易,山上多半是风化石,有巉岩高崖,四季积雪,不化冰川。从来就没人登过顶,还是座处女峰。据说还有神仙住在上面。然后就引来了那么多要登山朝圣的男男女女……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模糊的女人。既然是神山,岂容这么多人轻易找到?嘿,一开始就错了……她在自言自语。此刻,我不再是她的交谈对象,而是个偶然听到她表露心迹的路人。
羊已经远去。我看了她一眼,紧走着要追上我的羊,草筐里的镰刀都晃了出来。我弯腰捡起镰刀,扭头朝她喊道,我家就在这里。我家吃晚饭很早的。你最好早点过来。
我知道她今夜没地方可去,只能在我家借宿。
小时候,我喜欢跟爷爷去放羊。放羊也用不着跑太远,几乎就是围着茫然湖绕圈。羊也不多,茫然湖边的草地足够了。后来,爷爷死了。办完丧事的那天傍晚,我伤心地看着被放置在旮旯里的草筐。爷爷每天都穿在身上的这件羊皮褂,被随手放在草筐上,盖住了一半草筐,我看见那把镰刀就躺在里面。草筐倚在墙角静静地立着,仿佛正在追思它的主人。父亲看我在盯着草筐,随口说,往后,放羊就是你的事了。
我就这样成了个牧羊人。
爷爷自称是个一辈子耽搁在路上的老不死的。他总是会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些我听了也似懂非懂的话。他说他就是听说拉达山如何神奇,才跑到这里来的,想要登上拉达山。可找了一辈子,等了一辈子,结果全落了空。当然也在这里遇到了你奶奶,但也难说是不是幸事了,他神情悠远地说,结果弄得这么大年岁了也没能上一次山,甚至都没目睹过一次拉达山的尊容。他浑浊的眼眶里忽然有泪水流出。
他看看我,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辈子,就这样耽搁在路上了。
爷爷说的这里,就是巴茅山深处的茫然湖边。这里冬天下雪,常年寒冷。地里的苞谷要长半年多,才会稀稀拉拉地有点收成,种植洋芋收成要高一些。茫然湖周围的庄稼、草木虽然都生长缓慢,但也枯朽得慢,即使到了寒冬,只要不被雪覆盖,那些已经焦黄的草叶仍然柔软细腻,羊们依然吃得欢。我家就靠茫然湖边的苞谷、洋芋和这群羊勉强度日。不是爷爷喜欢住在这贫寒之地,而是他一辈子都想登上拉达山。
至于父亲,他对拉达山从来没什么兴致。他说,那就是个虚幻的传说,你也信?但他好像也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这些年来找拉达山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涌进来的这些人拿在手里用的,塞进嘴里吃的,穿在身上保暖御寒的,都让他眼花缭乱赞羡不已;闲谈中那些人所描述的外部世界也让他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但依然没触动他想要去见识见识。也许他已经被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描述的五花八门的世界吓得不敢动弹,丧失了要走出去的胆量。
父亲正在喂羊水。他习惯在羊群归家进栏前,给羊们喂一些放了盐的清水。母亲在屋檐下抱着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崽查看。小羊咩咩地嘶唤,母羊着急地围着母亲转,又伸头拱拱母亲,生怕母亲伤害它的孩子。我穿过院子,扭头看见那个女人背着她那庞大的红色旅行包,正向我家大门走来。父亲看了一眼,冷冷地说,又来了个疯子。他把这些年来寻找拉达山的人统称为吃饱了没事干到处乱跑的疯子。
母亲扭头向门外看了一眼说,小羊的脚好像有点瘸,可能是被踩了。她放开小羊,看着小羊迅速奔向母羊,步态欢快,终于放下心来。母亲再次看向门外,忽然声音异样地大声说,今晚又有客人来了,还是个女客。我再去准备点好吃的。
母亲一直在为我娶媳妇的事担心,只要见到年岁与我相仿的女人,就会变得格外热情。妹妹听说有客人来,提着锅铲就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脸欢喜,因为又有人跟她同住,跟她聊天了。母亲接过妹妹手中的锅铲,匆匆进了厨房。
既然拉达山就在这里,那我就在这里寻找好了,我们站在院子里,她仰头望着满天繁星说。这是银河系,那个是北斗七星……这个地方叫巴茅山区,这座山峦叫达爱峰……周围这些山都有名字的是吧?可为什么拉达山就只有名字没有山呢?……只要诚心诚意,锲而不舍,总是会找到的。
她终于认可了这里没有一座叫拉达的山这个事实。虽然让她失望,疑惑,但好像也激发了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雄心。她说,古人诚不我欺。你说,他们骗后人干什么呢?
我说,他们杜撰那些稀奇古怪的事,也许不是为了骗后人,而是为了骗他们周围的人。后人看见,就信以为真了。
她看看我说,这倒是有可能。不过我还是相信他们所说的。你想,从古到今有那么多人来找,真是前赴后继不折不挠。你说,到底为了什么?
我爹说,是吃饱了没事干。
她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仰头看着繁星闪烁的银河。她脸上找不到拉达山的沮丧已然变成如水一般的平静。也许她真要用漫长的一生,来等待她想得到的结果了。地球上这个偏僻得没有任何标识、极少有人知晓的角落,这时候正有一个女人在极其专注虔诚地仰头眺望银河繁星。这一幕让我有些感动。因为此刻我也陪她一起仰头看了。繁星夜夜都有,但这样的时刻有生以来却仅有这一次。
在我家住下来的最初几天,她几乎每天都跟我去放羊。妹妹很想跟我们去,但被母亲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妹妹噘着嘴朝门口的公鸡踢了一脚,公鸡惊叫着扇动翅膀跃开几步,生气地昂头向着妹妹“咯咯咯”,权衡着要不要发起反击。妹妹不理公鸡,气呼呼地拿起一把镰刀,独自出门到苞谷地里干活去了。
我身穿羊皮褂,肩上挎着草筐,里面放着镰刀,穿过院子,打开羊栏门。
我妈有些伤感地说,你这副样子,跟你爷爷一模一样。
我没理她,站在门口看着羊们鱼贯而出。我既要清点羊,也要看看羊是不是都健康,那几只母羊是不是会下崽。等最后一只羊走出羊栏,头羊已经在大门外了。那个模样模糊的女人站在大门外一侧,饶有兴致地看着羊群,又看看我,拿不准要不要吆喝一声或者要把羊朝哪个方向赶。她见我漠不关心,便站定不动,任由羊群自己向前。
我走近她时,她说,羊知道去哪片牧场吗?
我说,这里一出门就是牧场。它们爱去哪儿去哪儿。
她说,你也不管那里的草好还是不好?
我说,草好不好,它们知道。跟着走就是了。我放羊,就是打发一个又一个日子而已。
她以那副再三斟酌的神态看着我说,到底是你在牧羊,还是羊在牧你啊?
我说,不都一样吗?
她说,那你每天都干些什么啊?
我说,走吧。跟着我就晓得了。反正今天有你跟我做伴。
她说,你咋不说是你跟我做伴呢?
我说,那不也是一样吗?
现在正是夏末,茫然湖边的青草越来越旺盛。微风吹拂着,茫然湖波光粼粼。头羊带着羊们从茫然湖右岸向前。我和她懒懒地跟在羊群后面,打发这个跟以前一样的日子。湖面上看得见一群野鸭。冬天会有黑颈鹤来过冬。几只鸟惊叫着从羊群前飞起。我看见有两只野兔从远处奔过。她也看见了,大惊小怪地叫了一声。扭头看见我漠然的样子,就噤了声。野兔也是我的老朋友了。可今天只见到两只。只有父亲会隔三岔五跑到这一带来捕捉野兔。他说它们会糟蹋粮食。这里就没种粮,他是在跟天上盘旋的老鹰抢兔子肉吃。经常在湖边活动的还有一群岩羊,也许是黄羊。它们不知道家在哪里,也许就在东边的巉崖上。至于那些老鼠,它们习惯在湖边草地上到处挖洞。
羊群在吃草。我把羊皮褂铺在草地上,让给她躺。我直接躺在草地上,手臂遮着直射的太阳,听忽大忽小的风,听对方的呼吸声;看天空盘旋的鹰和不时飞过的鸟,看忽聚忽散千变万化的云。有一阵,我知道她睡着了。然后我也睡着了。醒来后,我们跟上了自己的羊群。但在下午回家之前,我每天都需要割一大篮筐青草,背回去晒干储藏。
第三天,我们依然躺在草地上看云。我问道,你哪天走?
她说,谁说我要走?在这里放羊多好啊。既然都是放羊,跟着你放你家的羊,还不如我也去买一群羊来,放我自己的羊。
我笑了一声。她不置可否地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一早,我家人发现她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在妹妹的房间门口看了一眼,她那庞大的旅行包还放在地上。我还是若有所失地独自放了一天羊。
当天晚上,她也没回来。第二天中午,我还在茫然湖北岸,忽然看见我家附近来了很多人,还有很多驮着东西的骡马,不知道她买了些什么来。难道她真要在这里住下来放羊吗?我心里一阵狂喜,很早就赶着羊回家。远远地,我就看见靠近我家的路一旁,已经堆放了一堆建筑材料。
看来,我放羊真的有伴了。
十天里,她找来的那些建筑工人就在离我家两三百米远的路边,搭建起了一幢三间平房和一个彩钢瓦做顶的羊栏,在茫然湖边非常醒目。放牧归来,我趴在她的羊栏边看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我笑道,你的羊呢?
她说,羊栏都有了,还怕没有羊吗?明天这栏里肯定就有一群羊了。你明早出门,别忘了叫我一声。
第二天早上,我身穿羊皮褂,肩上挎着放了镰刀的草筐,赶着羊群经过她家门口时,果然从她的羊圈里涌出一群两只大耳朵盖住了两侧的半个脸的羊来,虽然比我家的少,但都是没见过的品种。我看见她身穿一件塑料雨衣,背着一个竹筐,手里拿着根竹棍。她是觉得放羊就该是我这副模样吧?管她什么模样,反正现在她也当起了牧羊人。每天跟我一样放羊,然后割一大篮筐青草背回家。
这个女人,显然也是迷失在这里了,只好像我爷爷奶奶一样停留下来。我爷爷奶奶在此开荒挖地,劳作觅食,繁衍生息,心里却从没忘记为什么在这里活着。看来她还真像我奶奶。我看着眼前这两个羊群,虽然品种不同,来源不同,但并没有天生的隔阂,更没有后天学来的敌意。还没到茫然湖边,两个羊群便和谐地混在了一起。远远地跟着看,都分辨不出哪些是我的羊,哪些是她的羊。
我问道,你真要在这里放羊?
她神情悠远地说,在哪里干什么并不重要,只要能使我活下来就行。你爷爷其实很了不起的,他从来没辜负自己的初衷。我应该向他学习。
我说,你应该向我奶奶学习。
爷爷说,我奶奶来到茫然湖的那天,下着大雨。雨幕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显出女人的轮廓来。她背着个大口袋,脚上缠了一条布带,拄着根茶杯大小的麻栗棍,全身都湿透了,一瘸一拐地走得艰难。她肯定远远就看见我的木楞房了,我站在房门口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我晓得她又累又饿,没地方好去的,要想活着,就得到我这里来。她先把麻栗棍掇到台阶上撑住身体,才抬头看着我说,你来得倒是比我还早。
我爷爷当时并没有伸手帮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说,你确定要在我这里借宿吗?我奶奶无奈地叹口气说,路还远得很,还是先活下来吧。她一歪身子,让大口袋从一只肩膀滑到地上,一屁股坐在门槛前的地上,边解下缠在脚上的布带边说,路滑,被路边的树枝戳破了,伤口好像有点深。
爷爷说,我帮她脱了鞋子,用衣袖拭干已经泛白的伤口,从火塘里抓了一把草木灰按在伤口上,念了几遍咒语:灰是一包药,三天就脱壳。爷爷说,当然是咒语。三天后当然好了。不信,你要是身上哪个地方划破了,也可以试试。很灵验的。
爷爷说,世界上总有那么些傻子,会听从那些早已失传的召唤,踏上证实之路。我们都属于这样的人。你都想不到,她的第一个不满意竟然是嫌我住的木楞房太小了。我只好到后山去砍了十天的树,大的做柱子做房梁,小的做椽子。又割了五天茅草,一把一把地捆好,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盖了个更大的木楞房。然后又用那些没用完的椽子围了个院子,还做了道大门,直到我们两个人都觉得很安全。她看着新盖的木楞房和院子,笑着说,这才像个家的样子,人这一路走来,半道走不动了,总要有个歇脚的地方。宽敞一点不是更好吗?
她是大户人家出身,总有她的说法。
然后我们就一直在茫然湖边歇脚。直到有了你爹,直到你爹长大成人,又结婚生子……歇脚也不容易,我得开挖山地,种苞谷、土豆,让我们能活下来。你看看,那些地都是我一个人开挖出来的。爷爷指着我家屋背后的那片山地说。你奶奶还好,歇歇脚就继续上路了,只有我还在这里,一直耽搁到现在。拉达山在哪儿,她肯定是晓得的。住进我的木楞房不久,她脸上就开始出现那种微笑的表情,那是种真的很开心的微笑。后来,她那表情好像都凝固在脸上了,一辈子不变。吃饭也笑,睡觉也笑,干活也笑,问她笑个什么,她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吗,有时候好像是明白了,可转眼又丢失了;丢失了几天好像又明白了一点什么,可睡一觉又忘掉了……
你奶奶不一样,她只在内心里寻找。有一天她忽然大喊大叫起来,说她看见了,拉达山就在心底下。然后就是一阵狂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担心死了,生怕她笑背气过去,紧走几步站到她旁边,好随时掐她的人中。她没笑背气。笑了一阵就哭起来,边哭边对我说,这么简单的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啊,以前怎么就见不到呢?害得我跑这么远的路,受这么多的罪,吃这么多的苦……笨死了笨死了笨死了……笑完哭完之后,她就平静了,一脸神秘的微笑,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脱……生气也挂着,高兴也挂着,有人也挂着,无人也挂着……我到现在也做不到。
你奶奶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气,你爹身上没有,倒是完全遗传在你身上了。
我爷爷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倒是挂上了从内心深处洋溢出来的神秘微笑,跟我奶奶的笑容很相像。
……
她从她的塑料雨衣上撑起身来,皱眉疑惑地瞪着我说,你什么意思?想让我跟你结婚?再生一个儿子在这茫然湖边?然后让儿子等待着下一个女人找到这里来?还要我向你奶奶学习!我才不要这样。我可不是你奶奶……
我看着一只蹦跳到我的羊皮褂上来的深灰色蚱蜢。我扯断一根草,伸过去想捋一捋它头部天线一样的触须。刚触到,它惊慌地蹬腿一跳,就陷进了浓密的草丛间。它如果想要振翅起飞,就必须爬到某一根草茎上才行了。我正想帮助它从草丛间爬出来,一根绳头跟着质问的语音啪一声落到我身上,干吗一声不吭?想什么呢?
我扭头说,你当然不是我奶奶,你脸上又没有凝固的微笑。如果你会像我奶奶一样想事行事,那就有可能成为像我奶奶一样的人。
她说,好稀罕吗!
我说,不稀罕,你为什么来这里放羊?嘴硬。
她说,你奶奶怎么想事行事,干我什么事?我想我的事,我行我的事。
我说,我晓得,至少你现在不会像我奶奶一样。但如果你想成为我奶奶一样的人,你就必须像她一样想事行事。哪儿有别的路啊?这是唯一的路。都得这样走。
她厉声叫道,你做梦!
我抬头侧身看了她一眼生气的样子,尽管有些模糊,还是禁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笑声自然又招来了一回绳头。绳头这次落在了我头上,眉头生疼,差点砸中了我的眼睛。
一直有人按照导航提示寻找拉达山。但他们抵达之后,发现这里并没有他们要寻找的目标。失望之余,有的在这里停几日,茫然延宕一阵,然后骂骂咧咧地回去了。有的在这里停留休整几日,不撞南墙不回头地继续朝前走。我知道,前面也不是拉达山,如果就这样行走,不管他们走到哪里,都不会有拉达山。也有的在这里延宕了几日,在茫然湖边绕了几圈之后,就选择留下来。其中一个小伙子,后来成了我的妹夫。不过他们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巴茅山区短暂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山上原本颜色深浓的杂木林迅速泛黄并开始落叶。母亲和妹妹把地里的苞谷草全部搬到了草楼上。草楼堆不了,就把剩余的全搬到那个女人的羊圈旁堆放,还用一块很大的塑料布遮盖起来。母亲对那女人说,你割来晒干的那些草,肯定不够你的羊过冬。女人才警觉起来,意识到她需要更多的草料帮羊群过冬。但她依然没怎么在意,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办法。父亲摇摇头说,算了,到时候所有的羊都一起喂就是了。反正放出门就是一伙,搬拢来就是一家。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妹妹跟那个小伙子去了丽江。妹妹说要去丽江城里见识一下别人的日子。十天后,那个下着毛毛细雨的傍晚,她从丽江回来了,一进屋就舀了一瓢凉水呱呱地喝了几大口,然后长舒了一口气说,丽江怎么会有那么多外地人?说话的口音跟我们完全不一样。我看他们一个个都兴奋得很。难道他们原来没有生活吗?从自己原来的生活中跑出来,结果跑进了自己的想象里。我一路都在想,丽江就像个大屋子。可能是他们都觉得这个陌生的大屋子,比他们原来在的地方舒服。
我说,丽江当然舒服。风景那么好。不冷不热,生活也方便。
妹妹说,我也觉得丽江的大屋子比茫然湖边舒服,至少他们都晓得每天要吃好吃的,每天要睡绵软的床,每个人都晓得要做什么……那里的人吃得比我们好,穿得比我们好,日子过得比我们好。我也想去住丽江那个大房子了。
她说着把木瓢放到水桶上,忽然站着愣住了,然后抬头扫视着父亲、母亲和我说,我发现我还是喜欢人多的地方,好在。
他和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就在门外院子里站着。看得出他有些焦虑,害怕我们会阻止妹妹跟他走。有两次他已经抬脚要进屋来了,可犹豫了一下又把身体转向了茫然湖。我想对妹妹说的是,这个人跟你不是一路人,他只是个旅游探险的游客。但我还没说出口,妹妹已经回答了我的疑问,她看着院里踱步的小伙子说,他跟我不是一路人,但我想跟他成为一路人。
妹妹的这个决定来得太突然。她还没说完,母亲已经泪水涟涟,不知所措地在胸前搓着那双粗糙的手。父亲说,怕什么?这也是个归宿,可能还是个好归宿呢。如果哪天万一过不在一起,或者觉得不好过了,你就回来。大不了我单独给你盖一栋木楞房,地方,这湖边随便你选。
我们在一片茫然中眼看着妹妹和那个小伙子向南边的山垭口走去,我送给她的二十只羊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二十只羊是我能给她的嫁妆。卖了,至少可以让她在丽江城里吃几个月的早点。
我曾经多少次设想过妹妹的归宿,但没想到过妹妹的归宿是这样的。我看见那个小伙子赶着羊走在前面,她和妹妹远远地跟在后面。不知道她们一路都说了些什么。我心里翻腾着一个念头,让我说不出的难受:不是我们抛弃了妹妹,而是妹妹背叛了我们,背叛了这个家庭的隐秘使命。0JJpNUcrEa00cYg6zKaYPg==她没沿着爷爷奶奶的路朝前走,独自反身回到那热闹繁华的大房子里去了。可我们家的三代人真的有这个隐秘使命吗?有?没有。没有?有……
不管有没有,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了,妹妹离开了我们。我们遗失了妹妹。
白昼越来越短,茫然湖边的草正在变得焦黄,羊群越来越难吃饱。我们只好尽早出牧,尽晚回来。后来,又接连好多天下起了连绵细雨,四周的山上云遮雾罩;鹰消失了踪影,也许都藏进笼罩着沉沉云雾的山背后去了;那一群黄羊或者岩羊倒是频繁地出现在湖边。不过不等我们的羊群靠近,它们就会胆怯地隐藏进那道巉崖下的树林里。
草地上没法坐了,我们只好各自背着篮筐,慢慢跟在羊群身后。丝丝寒意里,我裹紧了羊皮褂,她裹紧了她的塑料雨衣。我望着远处云遮雾罩的高山,对她说,这些山的背后就是拉达山。我相信这座山的背后还是山,不会是一片空地。我奶奶说背后是一片空地。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一眼远山,不经意地说,背后就是背后。等大雪覆盖草地的时候,不用天天放羊了,我们也到这座山的背后去看看,也许就会有所启发。
因为这句话,第一场雪覆盖了草场,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进山了。这天刚好是冬月十五。我们准备了一整天,一大早就出发了。母亲有些担心,嘱咐了又嘱咐。我们都走出去好远了,我回头看,母亲还在大门口望着。我向她挥了挥手。我回过头对她说,这算不算我们的探寻之路?
她说,当然算啦。你以为我在这里放羊是因为好玩吗?
我说,这么长时间了,我看你依然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人看人,怎么可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懒得再跟她多说,只顾埋头走路。她渐渐跟不上我了,只在身后留下了一个更加模糊的身影,但她那穿了件厚厚的鹅黄色羽绒服,头上戴了顶红套头帽的样子依然清晰。我放慢脚步四处张望,满眼都是积雪。树梢上的积雪倒是衬托出树冠与雪地之间的黑暗幽邃。越看雪光越是刺眼。天上又有老鹰在盘旋,老鹰可不会囤积食物,再冷它也得出来觅食,找不到就得挨饿。上午,路还清晰可见。中午开始爬山,路变得越来越窄。穿过山脚的大片杉树林之后,树木越来越少,但视野越来越开阔,我们可以看见远处的大江,可以看见身后层层叠叠的群山,笼罩在天地静气里渺然而庄严。走了一阵,天又变了,层层黑云堆积到山顶来,风也越来越大。
眼前已经没有树木了,到处都是荒草碎石。我对这样没完没了的行走失去了耐心。我说,我们这样爬山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爬山而已。反正前面也不是拉达山。
既然前面没有拉达山,那我们还爬山干什么?
爬山,就是学习清除爬山的目的。
没有目的了,我们还爬个什么山?这么辛苦。你冷吗?我好冷。好像又要下雪了,你看山顶上那层黑云。
我们都又累又渴。我看见不远处开着几朵雪莲花,抬手指给她看。她喘着粗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继续皱眉喘息,好像也无心欣赏这美丽的花朵了,在我旁边气喘吁吁地说,你确定这条路是你奶奶走过的吗?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以为你走的是一条前人没走过的路?
我知道沿着眼前这条山路向前,山依然是山,路依然是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荒山雪野的背后去。我没想到这句话会激怒她。她忽然离开眼前的蜿蜒盘山小路,抄近路径直向山垭口爬去。我只好跟着她一起抄近道。越接近山顶,风化碎石堆积得越厚。我避开她脚下不断滑落的碎石,手脚并用地朝上爬。这一生气,她爬山的速度倒是快了很多。我放慢脚步,让她先行。
她站在垭口处了,鹅黄色羽绒服迎风而立,很像个路标。风很大,吹得她头上红套头帽的装饰带都飘了起来。我紧走几步站到她身旁,发现她紧闭双眼,泪流满面——眼前依然是碎石遍布的荒坡,脚下的小路盘旋蜿蜒,隐约可辨。朝远处看,一带天边亮光像在昭示大地的无尽,视野之内依然是层层叠叠的群山,同样笼罩在天地静气里,一样渺然而庄严。
她擦了一把眼睛说,我今天就朝这边走,看还是不是前人走过的,说着就迈步朝左边的荒山走去。这个海拔的山,不管是阴坡还是阳坡,模样都差不多。雪还在下,但小了些。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蓦然驻足回头望着我说,我们今晚在哪里过夜呢?要是没地方过夜,那可惨了。
我指着前面凸显着一块大石头的悬崖说,那里有个山洞,里面有水源,有柴火,还有几本书,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
她惊讶地瞪着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继续朝前走,擦过她的肩膀时附耳对她说,我奶奶告诉我的。
这里已经是寸草不生的荒寂大山,这洞里怎么会有水?她看着洞壁上流淌汇聚而成的筷子大小的涓涓细流,惊讶地说。
山有多高,水有多长。更何况这里离山顶的冰川不远了,我说。
真荒寂!今天幸好还有这么个地方……她扫视着山洞。山洞很幽深,里面黑黢黢的也不知通向哪里,估计也没人进去过。吹进洞里的风很冷,幽深处时断时续地发出一种奇异的声响,仿佛这座大山在嘬着嘴唇吹口哨。那声音忽而尖厉刺耳,忽而空旷悠长,令人生畏。洞口处都是碎石,我们手牵手侧身踩着碎石而下。石窟一侧约一丈处就是个十几平方米的平台,平台下高高低低都是嶙峋乱石,再难通过。
平台凹进洞壁一侧,避开了风口,一站上去,顿觉暖和了许多。上面果然堆放着一些木柴,高处的一块石头上还放着几本书,地上是一堆燃烧的灰烬。我们相互帮忙拍掉身上的积雪,将行囊安置在平台上。她取下书,翻看了一阵,好像也没什么兴趣,边放回去边笑道,这里还真是修炼《九阳真经》,或者修炼独孤九剑的好地方。我茫然看向她。她笑笑不再说什么。
雪还在下。一时间都觉得无所事事,各自静默着。我怔怔地看着雪花簌簌飘落进洞口来,仿佛听到了雪花飘动的声音,这声音在与洞里的口哨声汇聚,像滴水融入了溪流。
这都是山的呼吸,她说。
山不再是山,我听到的是我自己的呼吸声,我说。
那也一样,她说着紧了紧自己的羽绒服。
我顿时也感觉到了寒冷。我转身去生火。拿出背包里的松明,抽出几丝,在我手中的打火机火焰上放一会儿,松明迅速吱吱冒出松油,火焰也随即旺盛起来,松明越燃越旺,塞进木柴堆里,木柴也很快被点燃。火光映红了平台,映红了她平静的脸。我们从背包里拿出食物,接来一些山泉水,就着泉水慢慢吞咽着我们的晚餐。我们还是显得非常孱弱,她忽然有点伤感地说,即使到了这里,还是需要一个山洞,需要一堆火来保护自己的身体。你说这大山上真的有危险吗?
我说,危险当然有。所有危险都来自大地和天空,还有他人。
她说,你是我的危险吗?也许危险都是人想出来的,都是相对的。如果你就是这世界,那还有什么危险可言?有危险的地方,肯定不是拉达山。拉达山不可能有危险一说,她强调道。
我说,你也是我的危险。如果我不认识你,我也会这样想。只要你还想留存你的性命,危险当然就有了。
她说,那为何我们还在一起?
我说,因为我们签订了互不伤害合约。
她说,我可没跟你签这个合约。
我说,从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在心底下签订了。
她说,即使签订了,那也是暂时的。不管什么时候,你都是你,我都是我。
我说,当然。但我们还是会互相帮衬去寻找拉达山。我忽然在想,背后,就是这么个有慈爱的地方。探寻其实既无来由,也无必要。只是我们总想知道,总想抵达某个地方。这个事完全可以在想象中完成,我们现在所能抵达的地方并无差别。上面的那一摞书,是为后来人准备的。他们必须有所知晓,做好准备。所以大地上到处都需要书籍。它记载着来路,也标识了去路,可以让每个人都从脚底下起步,不至于都从零开始……
她动作幅度很大地从她背包里拿出睡袋铺在地上,窸窸窣窣钻了进去,说,与其在这里长篇大论,还不如静下心来,把你这些胡思乱想断了。
在这个高山雪夜的洞窟中,她蜷缩在火堆旁的睡袋里,我担心她还会冷,便将她的羽绒服盖在她的睡袋上。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也不知道她睡着了没有。我独坐在火堆旁守候着,不敢让火熄灭。雪夜的寂静中,我仔细分辨着这山洞里的各种声音:火堆的声音、石头的声音、星辰的声音……奇怪的是,当我任由这些声音进入耳朵的时候,这些声音却都在我耳际渐渐消失了,仿佛声音传来,只是借我的耳朵一用。安静下来,我的耳朵跟各种声音又像是被生生隔断阻绝,周围的世界都归于沉寂。我沉浸在这没有声音的空旷里,一切随即蓦然消殒。时间已经消失,空间也已经消失,连自己都已经完全消失。这里不再有山。不再有落雪、山洞、层层叠叠的山峦、起伏变化的云雾……我的羊群、我的家、我的茫然湖都已经荡然无存……我,自然也没了。
我在哪儿?我哪儿去了?
我心里一惊,又回到眼前的洞里,首先听到的依然是她的呼吸声和雪花飘进洞口来落在碎石上的声音。
第二天,雪越下越大。我看见洞口堆积的雪更高。雪不停,我们无法走出这个山洞。我记挂着夜里的感受,想重新找到感觉的入口。可越想进入,那入口越是难觅踪影。我不想说话,也不想看这高山风景,便蜷缩在火堆旁假寐——毫无目的,彻底放松了自己的假寐,那入口却突然不期而至,接纳了我再次进入。让我在那空旷无边的世界里继续盘桓流连,消失在这人间世。
这天,我不知道是她先醒来还是我先醒来的。中间的火堆早就熄灭了,我忙起身扒拉了几下未燃尽的火柴头,灰烬里还有些未熄灭的木炭。我重新把火柴头聚拢,添加了一些木柴,火堆重新冒出青烟。
薪火大约就是这样相承的,她忽然说。我发现她依然闭着眼睛。她接着说,你这几天好像有些体会。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别以为你到家了,你那个还不是。你要知道,山依然是山,水也依然是水。你看,那些石头,这个山洞,这落雪,这火堆的温度,这声音……哪一样不是真真切切的?
我白了她一眼说,你这口吻,可真像我奶奶。
她从睡袋里坐起身,伸了个懒腰说,睡在这山洞里,跟睡在茫然湖边的草地上,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四天了,吃干粮吃得我直反胃。等雪一停,我们就回家。
我们终于证实了茫然湖的背后,其实就是达爱峰那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山洞。而茫然湖,也就是那个山洞的背后。这肯定不是我奶奶所说的背后。我奶奶说,背后不在山里。哪里都有背后,是不是?人有背后,羊有背后,草有背后,树有背后,月亮、太阳都有背后。甚至,一张薄薄的纸也有背后……我们其实都是别人的背后。我们的背后,其实都是他人的正面。
背后不在任何东西上,而是在每个人的心里。要在心里找,奶奶说。
我奶奶的话虽然充满警示的意味,但对我们来说肯定算不上路标式的指引。长期以来,我们都以为需要的是一个明晰的路径。我们都认为拉达山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个非人间的存在。作为一种想象之物,它存活在所有人漫天飞扬的思绪深处。可奶奶又是如何证实拉达山的真实存在的?
这个模样模糊的女人与我多次讨论过“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从来也没得出合理的结论,连可能性的猜测都没有。这个问题横亘在我们面前,仿若面对的就是茫然湖东面的那道悬崖峭壁,再也无法直接穿过。
我们渐渐平息。模样模糊的女人一点点收起了她的固执,也一点点消弭了她那与生俱来的傲慢。其实,我们的内心都已经在绝望中逐渐死寂。我们都明白了,即使从那个供我们过夜的山洞一点点向茫然湖挖凿出一个隧洞,穿过这座巍峨高耸的山峰,我们还是找不到拉达山,根本无法抵达背后的空无。
我们需要找到进入背后的入口。入口也许是有的,只是需要一个了解的契机。这个契机还没有出现,我们只好在茫然湖边延宕。
这样想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的面目忽然渐渐变得清晰起来。这一天,她正在拉开一捆草,准备分发给已经在羊圈里关了半个月的羊。我拉起她的手,凑近了仔细看她的脸,才发现她其实也是个美女。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我,后来脸上的神色慢慢就变得忸怩娇羞了。
我们就这样从寓言里走出来,正式结婚。
我们在茫然湖边牧羊。我们在达爱峰山麓种植土豆、苞谷。我们享受初为人父人母的幸福。我们享受简单而快乐的日常生活。我们在茫然湖边用生命度过生命,用生命装点时间。用微笑装饰每一个日子。等待着某一天在某一个契机中,忽然明白生命的全部本质,最终看见背后到底是种什么样的存在,可以像我奶奶一样坐着大笑一阵,又大哭一场,然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完成自己的最终使命。
在茫然湖,我们漫长的一生被压缩成了四季。
春天的时候,她不再跟我一起放羊。我们原来的两个羊群变成了一个羊群。两个品种的羊互相交配,于是产生了一个新的品种。它既有大耳朵羊肉质鲜美的特点,还有山地山羊吃苦耐寒的优点。更重要的是,不管种羊是山羊还是大耳朵羊,生下来的小羊都个子高大,能卖好价钱。不过,我的现实算计在她眼里变得毫无价值,她已经丧失了对物质的执着。她吃得饱也过一天,吃不饱也过一天,既没有丝毫物质的诉求,也没有精神的诉求,整个就是一个生命鲜活的木头人。她管理的苞谷地、洋芋地,总是长得稀稀拉拉的,产量比我管理时少多了。不过我也不在乎,大不了多卖几只羊也就是了。她把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投在儿子身上了。她陪他抓老鼠,陪他去抓鸟,陪他玩游戏……一直陪到儿子不再跟她玩,而喜欢跟我放羊。
有一天,她忽然有些沮丧地说,儿子大了不随娘。他只喜欢放羊,不喜欢像我一样。难道真不知道肩上的责任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负责的,亲娘老子也无法替代他身上的责任。
我只好安慰她,等儿子再大一些,自然就知道了。
她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相信我的话呢,还是表示她已经彻底放弃了。
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开始变得寡言少语。很多年过去了,其实我们还是无法确定拉达山到底在哪儿。但我们都确信它是存在的。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像藏族人一样去转山,三步一磕头。精诚所至,也许半道就碰上或者就看见拉达山了,至少,可以增加碰上的机缘。
她摇头说,转不转也没什么区别。我只是想找到它而已。我越来越相信,拉达山就在没有目的的背后。我们要穿过自己设定的各种目的,抵达目的的背后,才能看得到真正的拉达山。
那些年,她唯一的例外,就是为了儿子的婚事不断跟我唠叨,仿佛要把她多年没说的话补上。她是真焦急,至少我已经看出她有些焦急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出现在茫然湖边。女孩说,她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跟着儿子放了几天羊,想回家又不敢独自回去,怕再次迷路。我们只好按照她说的大概方位,边走边问,一直把她送到家。但她想了一夜,第二天又说要跟随我们来。她说我们是好人,想跟我们去茫然湖边放羊。她父母竟然同意了,于是我们喝了定亲酒,成了儿女亲家。这是我们来往过的唯一亲戚。
儿媳妇算得上是个得力帮手。跟着儿子和他母亲一起干农活,做家务。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这一年,地里的苞谷、洋芋忽然就增加了不少。第三年她给我们生了个孙子,第四年又给我们添了个孙女。看着孙子孙女,她脸上开始显现出微笑。孙子孙女淘气也微笑,跟我吵架也微笑,干活也微笑,走路也微笑,连睡着了脸上都挂着微笑。
但她随时都在忙出忙进,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忙。
秋天来临,她几乎不再说话。只是偶尔会嘀咕几句,听上去也不是要跟我们交流,而是在表达她的感受。她说,找到拉达山的过程,就是一个逐渐不需要再说话的过程。她说,当你坐在拉达山了,剩下的唯一事情就是慢慢把生命过完。她说,要做事,要不停地做事,否则生命都浪费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依然在忙碌。我们都已经习惯了她的悄然而至悄然而去,习惯了她的默然存在。
她就是个虚无缥缈的真实身影。她会像一片轻轻的云彩一样,忽然飘到我面前,用一个眼神回答我想知道的事,或者用动作幅度很小的肢体语言,告诉我她将要做的事。至今我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眼神竟然表达了那么多复杂的意思,一个简单的肢体造型又那么准确无误地传达了她的想法。
我依然在放羊。有一天她忽然要跟我一起去放羊。我们跟在羊群身后,她脸上漾着微笑,小心翼翼地踩过草地,生怕踩死了草丛间的虫子。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淡淡的眷恋。她说,你知道我这一生,在茫然湖边绕了几圈吗?足足三千三百三十三圈。你因为放羊,当然更多。我绕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圈就绕出了茫然湖,你绕得比我更多,依然绕不出这个湖,你比我笨多了。她轻轻地笑了,带着一点点得意。然后温柔地看着我,伸手将黏在我头发上的一根草捻掉,说,别老在路上耽搁,走路嘛,专心一点啊,专心就会快起来……不过,都快了,你也快了……
一进入漫长的冬天,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知道我即将失去她了。但她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我没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这天早上,她忽然对我说,我们活在这茫然湖边,对来路上的人有启发,对去路上的人有安慰,我在拉达山等你。
这天下午,茫然湖边乌云开始汇聚,但西边天际一直若隐若现地显露着阳光。傍晚时分,茫然湖上从南到北忽然横亘了一道美丽的彩虹,绝不似往日所见,而且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免暗暗诧异。这一天她说了很多话,更多都是对孙子孙女说的。她说,你们现在还不理解,但记住奶奶的话,奶奶就是茫然湖,就是木楞房,就是湖边的草,就是天上飘浮的云,也是你们吆喝着的羊……我现在跟你们在一起,将来也会一直跟你们在一起的。我在这茫然湖边活着,我的模样就是你们的路径。
我看见孙子似知非知、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孙女则瞪着大眼睛看着她,茫然无知。她叹口气,抚着孙子的后脑勺说,等你长大了,会有一个寻找拉达山的女人来到这里,你无法看清她的模样,但她会陪伴你一起寻找拉达山。你别以为要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才看得到拉达山,你活着就看得到的。
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雪,屋子外面漆黑一片。院子里的狗和圈里的羊忽然躁动不安起来,狗在低声呜咽,羊在咩咩地拖长了声音叫唤,仿佛都在告别。
我走了……她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院子里,人却已经消失不见。我们追到院子,声音已经在大门外了……拉达山的传说会一直流传……我们追到大门外,声音已经在茫然湖边了,但依然清晰可闻……将来还是会不断有人来这里寻找拉达山。他们都是开着悬浮飞艇来的。
她也是……
我仍旧在茫然湖边牧羊。
我与爷爷不同的是,爷爷每天中午都得自己带一点食物充饥,奶奶可没空给他送午饭。而她中午会骑着摩托给我送饭。她会看着我吃完,然后收好碗筷,再骑着摩托回去。每天对着她那含情脉脉看着我吃饭的样子,我总会给她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这天,她终于又忍不住发火了:这些话到底是你爷爷对你奶奶说的,还是你对我说的?
这又有什么关系?去拉达山的人不都这样?爬一样的山,走一样的路,遇到一样的雨雪……都会疲惫不堪,都会欣喜若狂,都会说那些无数人说过的似是而非的废话。
怎么又变成废话了?
因为拉达山不需要语言。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