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撇下儿女快三十个春秋了,我的耳边仍时常地响起母亲唤我乳名“亮崽亮崽”的叫喊声。
我真的欠母亲太多。
少年读书时,我因犯有头晕症,家里买不起营养补品,母亲就每天起早给我炒油盐饭吃。她常常教诲我说:“小崽呀,只要好好读书,认真听老师的课,以后就会有出息。”那时,我只是听到耳里,并未记在心上。只是有一回,母亲一连病了好几天,卧床不起,她再三地吩咐我父亲:“亮崽已两天没吃油盐炒饭了,他去学校要跑十几里山路,还经常叫着脑壳痛,需要补充营养,我们没好东西给他吃,你就每天辛苦点,给孩子炒点油盐饭……”母亲边说边用袖子揩着眼泪,叹着粗气。我听着瞧着,母爱也深深地刻进了我幼小的灵魂。
刚读中学的那年,因为家境贫穷,我面临辍学,以致终日耷拉着小脸,魂不守舍。母亲见状,心如刀绞。于是,她咬紧牙根,把家里两只用来维持日常生活零花钱的下蛋老母鸡,拿到市场上卖掉,但也只凑成学费的一半。怎么办?母亲不顾自己患有习惯性头痛头晕,又把从舅舅那借来准备购买防风头巾的十多块钱也垫了进去,让我得以继续上学。
至今难忘的,还有一个雪花飘舞的下午,我跟母亲去菜地里拔萝卜,拔着拔着,我的身体颤抖起来:“妈,我的手冻麻了。”“叫你不来,你非要来!”母亲一边嗔怪着我,一边解下包扎在她头顶的防风帕,让我把手裹起来。结果,母亲因长时间受凛冽北风的吹刮,到晚上偏头痛又发作加剧。面对母亲的阵阵呻吟,我幼小的心灵里塞满了愧疚。那夜,也是我人生的第一次失眠。
1994年春节后的一天,我去北京学习采编工作,母亲似有千言万语,把我送出村口差不多两里,然后,从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泛黄的薄薄的塑料袋。“孩子,你去外地学东西,需要钱,我这有十块钱,你先拿去急用,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我不肯收。她却很坚决,一边说一边打开塑料袋,塑料袋里还有一个小小的青布袋,她又从青布袋里头“挖”出十张一元的票子,脸上堆满了笑容,堆满了期许。我接过带着母亲体温余热的十块零钱,一阵心酸,泪水从脸颊滚到衣襟,又从衣襟滚落到故乡那一块块锃亮的石板路上。
那时,我已走入军营,业余爱上了笔墨耕耘。寒来暑往,博览群书,笔耕不辍,就像家乡人挖土刨地,一锄一抔土,一步一个坑,渐渐地成了报刊“常客”。那几年来,我先后在全国几十家报刊上刊登了新闻稿件与文学作品上百篇。遗憾的是,在我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军功章回家时,母亲却已驾鹤西去。
1995年清明节前,我戴着我的第一枚军功章来到母亲的墓冢前,仿佛母亲正笑盈盈地站在我身边,抚摸着我胸前的军功章。啊,母亲!我最最亲爱的母亲,您为何不看一眼孩儿的军功章就走呢?我知道,这军功章里也有您的一半啦!我欠下母亲的那十块钱,是真的还不起,还不清,直到永远……
二十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当兄弟姊妹都围坐在香喷喷的饭桌前恭候父亲入席时,父亲却伫立在家门口,仔仔细细地擦洗着家门口那块“光荣军属”的红匾。我见父亲擦得那么投入,忙叫道:“爸,先吃饭吧,等会菜都凉了。”一连叫了几遍,父亲都没吭声。半晌过后,他走进来,从嘴里挤出一句话:“这块光荣牌,你妈妈整整擦了十多个中秋节,只可怜……”不知是父亲说话的声音渐渐变小,还是我的心里倏然间灌满了铅,我再没听清父亲往下说了些什么话。
吃完团圆饭后,我悄悄地问小妹:“往年,妈也真是这样吗?”“是的,你去当兵的那些年,每年中秋节,妈妈总喜欢站在家门口那棵枇杷树下痴痴地等你,盼你,等到太阳落山了,她就端一盆肥皂水去洗擦门口挂着的光荣牌。只是,妈妈今晚……只是她……只是……”小妹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哭了——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也不能与母亲握手了。
现实生活中,与人握手是一种礼仪,而我第一次主动把手伸给母亲,是在1995年1月,母亲临终前的四十八小时里。那天,当我把热饭热菜送到母亲的病榻前时,母亲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直直地久久地盯着我。我问母亲是否有话要说——她中风后无法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随即从被窝里挪出一只手示意我坐在她的身边。我坐了过去。
突然,母亲把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放到了我身上,继而缓缓抚摸。我用双手把母亲的手掌捧在胸前,祈望全身的热流能传输给母亲。一分钟、两分钟……三十分钟,母亲冰冷的手渐渐有了暖意,她的眼里也溢满了泪花。望着母亲从眼角滚落的泪滴,我的视线模糊了……
是呀,几十年来,我走南闯北,曾把手主动伸给过同学,伸给过战友,伸给过老师,伸给过县委书记,伸给过将军……然而,却唯独没有把手伸给过生我养我的母亲。
次日,也是春节前夜,母亲已进入弥留状态,但还睁着双眼直直地注视着我。这时,善解母意的小妹提示我说:“哥哥,你回去穿上军装,再让母亲看一看,摸一摸……”我飞跑回两公里外的家里,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当我穿着整齐的军装坐到母亲的身边时,母亲果然又把手移了过来,只是当我再次把手伸给母亲时,母亲却心满意足地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天,我久久没有松开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祈盼母亲还能像我幼时那样牵着我的手……
题图/陈自罡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