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年华并不似萱花

一

千禧年的四月，江南的细雨飘飘洒洒一连数日，使空气里都泛着霉味。那天，我啼哭着出生时，一束久违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到母亲身上。她说，从那以后，她曾经最讨厌的雨季，成了她心中最美的人间四月天。

在此之前，她并未做好当母亲的准备，哪怕我已在她体内的温室里酣睡、畅游了10个月。直到医生问她和我父亲：“是时候给宝宝搬家了，你们想选择哪种方式？”父亲激动又急切地说：“剖吧，她能少受点儿罪。”她却拖着虚弱的身体坚定地说：“顺产，痛我可以忍，我要陪宝宝踏出她的人生第一步。”

就这样，我扯着嘹亮的嗓子，来到了属于我们共同的家里。

自此，我和她便开始了寒来暑往的人生故事。她陪我走出了人生第一步，陪我学会了在这个世界独立行走。

她大学学的是法语，毕业后在一家央企做翻译，我出生时，她已经可以独立应对商务谈判。

可因为我的到来，她把大部分精力放到了我身上，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在各个谈判场所飞来飞去，也无法专心致志地加班到深夜再归来。

在付出心血拼下的事业面前，女性的爆发力是无穷的；在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孩子面前，妈妈的力量更是不可估量。集职场女性和妈妈身份于一身的她，为了兼顾工作和我，将女性力量展现得无与伦比。

她自费为我和外婆办了护照和签证。之后，我和外婆一老一小，跟着她离开江南小镇的青砖白瓦，从北京的出租屋到法国的旅舍，再到地中海南岸北非几国的酒店，还有赤道非洲她公司的海外工地宿舍，她走到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跟着她，我见到的人各种各样，有黄头发白皮肤的欧洲人，有长睫毛深眼窝的阿拉伯人，还有皮肤黝黑的热情黑人。我听到的声音也各种各样，有外婆的江南软语，有京味儿十足的北方普通话，有优雅动听的法语，也有各种口音的英语。但不管我看到的人如何变化，听到的声音如何不同，只要有她在，只要能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的声音，我的世界就充满安全感，我就是幸福的。

我在这惊喜不断的生活里快乐地成长，大概没有一个小孩如我这般幸福地拥有数不清的“家”和邻居。但她从一个母亲的视角，觉得我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因此对我充满愧疚。

二

我3岁时，她有一次出差去外地，想着只去几天，就没有带我和外婆。结果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我们小区被隔离，她跟我硬是分离了一个多月。

其实，隔离的日子对我而言并没有那么不能忍受，因为她为我买的各式玩具和童书足以驱散我的无聊。但因为是母亲，她多了一些担心：不担心自己被感染，但担心我和外婆被感染，即使我们压根儿足不出户，被感染的风险很低；担心外婆万一血压升高，无人照顾我们老小；担心我长久不出门，对视力不好，影响运动能力；甚至担心我们是否能吃得饱吃得好。

外婆笑她：“你可曾是13岁独自上下早晚自习、17岁独自乘坐绿皮火车北上读书、22岁就敢瞒着我孤身去非洲出差的女强人，现在怎么变得前怕狼后怕虎、患得患失了呢？”

外婆的言语中除了责备，剩下的全是心疼—她明白母亲内心的矛盾：一个人时只想向前冲，但有了孩子，哪怕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想提前为孩子排除掉。

那之后，她决定换个安稳的、不用经常出差的工作。于是，年过而立的她，在工作、家庭和孩子之外，又打开了书本。

每天深夜、凌晨，小小的我在睡眼蒙眬中总能看到她坐在台灯下，看一本本书，做一套套题。我看着她将一支支笔耗尽墨水，将一个个笔记本写满，做过的卷子摞起来比我还高……她像曾经哺育婴儿时的我一样，哺育这个新的梦想。

一年多以后，她考进了老家省会的一个单位，带着我和行囊坐火车南下，走进了我们的新家。

多年后我到了青春期，有一天和同学一起抱怨父母给我们的学习压力太大，同学脱口而出：“凭什么他们做父母的自己不学习，却要求我们不停地学习？！”我本能地想要附和同学，却在开口的那一瞬间，想起母亲深夜学习的身影、为我转行而做的习题，更想起她至今仍然睡得比我晚、起得比我早……

她操持全部家务，还同步学习我的教材，当我需要找人讨论时，她就是那个懂我心思、跟我步伐一致的朋友。

那一刻，我的心微微颤动，闭上嘴巴，心甘情愿地再次埋头钻进习题里。

三

我上幼儿园时，我们租住过多个小区，因为她觉得我上的幼儿园不适合我，就会带我搬家。

我上的第一家幼儿园名气很大，但老师年纪偏大，要求小朋友要听话，要中规中矩。被她带着走过多个国家的我对新鲜事物总是充满好奇，好动和多话让我经常被老师批评教育。她了解情况后，果断带我离开了那家幼儿园。

我上的第二家幼儿园兼具户外和室内，且尊重孩子多样性，但是小区有个“小霸王”，总是欺负别的小孩，连带着小区内同龄儿童的家长都很不友善。她想让我有一个家、校、社区均好的成长环境，于是带着我再次搬家。

别的孩子幼儿园毕业都是就近读小学，她却执意把我们家的房子买在远离她单位、远离我幼儿园的另一个区。外婆心疼她以后通勤太累，她却说那边小学和初中的教育条件好。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已经成了我们家的主心骨，且为我完成了她的“孟母三迁”。

因为要攒钱买学区房，也因为父亲经常出差，每次搬家，她都自己去目标地周边的小区向物业咨询，然后自己联系看房，以省下中介费。

选好房子后，她将家里的东西一点点打包，自己搬下搬上。年幼的我看着她吃力地搞定所有事情，总是一脸敬佩：“妈妈真厉害！”她和外婆听着我小大人般的话都乐开了花，可外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拍着母亲的背哽咽：“你也曾经是个娇弱女孩啊，怎么突然就成了顶天立地的妈妈呢？！”

母亲指着我，笑着安慰外婆：“等她长大了，也会像我宠您一样，把我再宠回一个小女孩的。”说罢，我们祖孙三人抱在一起，笑着期待那美好的未来。

只可惜呀，岁月很长，成长很慢。我读了小学还有中学，熬过了高考，上了大学，每一步她都陪着我一起努力，一点儿也无法放松。

我长大的同时，外婆年纪渐长，爷爷奶奶身体不好，几次生病的花费让父亲迟迟不能停下外派的奔波。十几年过去了，她还是一个人守着我们的家。

我终于长大了，却并未如愿将她再宠回一个小女孩。时光是不会褪色的染发剂，在不经意间染白了她的头发，她那如萱花般美好的年华，终究未能似萱花那般，春风吹又开。

岁月慢慢向前，她丢了年华，忘了梦想，我却因为有她，内心丰盈得就像开满了萱花。

【编辑：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