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文风逸“选仙钱”

2024-10-17 00:00陈彦泽
北京纪事 2024年10期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不断有文史刊物披露在陕西、安徽发现的几枚面铸图画、背铸诗文的铜钱牌。这便是历史上鼎鼎大名的选仙钱。其实早在清嘉庆年间刊行《吉金所见录》以来,便屡被古钱学者记述。同治年间成书的《泉货汇考》载有九仙17枚。此种钱牌有方形和圆形两套。目前已知的有王母、双成、曼倩、散仙、拔宅仙、龟鹤山、醉仙(或称“醉仙伴饮”)、壶中仙、棋仙、琴仙、诗仙等几十品。牌面是仙名和相应的人物图,背面则为五言诗一首。如今选仙钱具体的作用学界尚有争议,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是一种宋代较为普遍的流行于文人士大夫中的游戏,其玩法在今天也是众说纷纭。考《天香楼偶得今人集》和《辞源》“选仙图”条得知:“古仙作图,为博戏,用骰子比色。先为散仙,次升上洞,渐至蓬莱大罗等。列则众仙庆贺,比色时则重绯,四为德,六与三为才,五与二为功,最下者么为过。有过者谪作采樵恩,凡遇德复位”。此种博戏创于北宋初年,宋人王圭词云:“尽日闲窗赌选仙,小娃争觅到盆钱。上筹须占蓬莱岛,一掷乘弯出洞天”,正是选仙博戏赌法的写照。

由选仙钱游戏说开去

选仙钱具体游戏方法至今虽仍有争议,但我们从其所选仙人的情况可从中看出一些背后隐藏的信息。例如曼倩选仙钱,正面铸有西汉辞赋家东方朔(字曼倩)形象,背面铸有五言诗:“本是真仙侣,才为世所高,偶因向天苑,三度窃蟠桃。”描述的是东方朔偷王母娘娘蟠桃的故事。再如拔宅仙,背文:“一夕玉皇诏,为君功行成,分明五云里,拔宅上三清。”拔宅,古代传说修道的人全家、房子同升仙界。其故事出自《太平广记》卷十四引《十二真君传·许真君》:“真君以东晋孝武帝太康二年八月一日,于洪州西山,举家四十二口,拔宅上升而去。”又如“棋仙”,背文:“局上闲争战,人间任是非,空交采樵客,柯烂不知归。”(参见王质烂柯故事。)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上:“信安郡石室山,晋时王质伐木至,见童子数人棋而歌,质因听之。童子以一物与质,如枣核。质含之,不觉饥。俄顷,童子谓曰:‘何不去?’质起视,斧柯尽烂。既归,无复时人。”我们仅举三例,便可发现一个规律,其中人物均与道教或道家思想有所关联。选仙钱作为宋代上流社会中较为广泛的一种游戏,由此见,便可知道教及道家思想对宋代的文化影响之大。当时的文人士大夫阶层与道士群体交往密切,创作的作品涉及道教文化的各个方面,包括抒发仰慕神仙、崇尚清虚的道教感情,赞颂神仙高道的功业事迹,记述与道士隐逸的交往、与道教徒的诗歌唱和,描写道教的各类活动,对名山宫观的题咏等;道教人士也与之诗词唱和,创作了众多道教文学作品,尤其是南宋时新道派迭出, 道教理论更为伦理化,在道教文学创作上也有深刻体现,由此成就了宋代文化的一大特色。 那么宋代受到道家文化如此深刻的影响,也必然与宋代政府在政策上的支持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宋太祖赵匡胤在未做皇帝之前,便与道士有所交往。在夺取后周政权时,就曾利用符命为自己制造夺权舆论,特别是利用华山道士陈抟为他争取群众。称帝以后对道教的发展给予极大的关注,不仅召见道士赐赠封号、财物,还召集京师道士对其学业进行考核,将品学不良者斥退出道门,以提高道士的素质。

太宗赵光义不仅继续实行太祖对道教的政策,对道教的崇重远远超过太祖。首先,在政治上崇尚黄老之治。其次,在崇重道教上主要表现在:一、频繁召见道教徒,对黄白术、养生术相当感兴趣;二、不断地兴建宫观,对道教宫观予以经济上的优待;三、崇奉道教尊神和大搞斋醮祭祀活动,扩大道教尊神的崇奉范围。此外,太宗还积极搜集道书,校正、筛检后共得3737卷。经过宋初太祖与太宗的扶持,五代末道教低迷的局面遂得以改观,逐渐恢复。

宋真宗赵恒之时,为了更好地利用道教为赵氏王朝服务,用了较多的精力和财力来扶持道教,宋朝的崇道政策便被推向了一个高潮。其具体表现为:一、制造天神降临、赐语及天书下降以维护赵宋王朝统治之类的神话,仿效唐代宗祖老子为圣祖,从道教中另创了一个名为“赵玄(元)朗”的神作为圣祖,尊其圣祖号曰“圣祖上灵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上帝”,圣母号曰“元天大圣后”。二、兴修宫观,塑造神像,制定节日。三、制定节日、敬神乐章和造作道书。

由此可见,宋代的崇道政策直接导致了道教的兴盛,以至于道教、道家思想对于宋代文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也使得宋代在思想文化上,推动了于后世影响深远的理学的出现。到了宋代,三教融合的条件已经成熟,三教融合的结果便是宋明理学的诞生。宋明理学以儒家的封建伦理学说为中心,吸收了佛教、道教的某些思想成分而形成一种新的儒学思想体系。它已不是先秦儒学在宋代的简单恢复。因为随着时代的前进,先秦儒学,尤其是它在与佛、道的抗争之中,已暴露出自身的种种不足。所以要保障儒学的正统地位,便要主动地吸收接纳以至于统摄佛道二教的基本的思想及其方法。

宋代理学的悠远影响

按照《宋元学案》的讲法,理学的源头从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讲起, 但如果我们把这个范围看得更大一点儿的话,其实北宋前期的儒学发展,很多方面都跟理学有重要关系 。宋初诸儒大多困穷苦学,这使得他们的政治态度、伦理主张、文化态度以及思想倾向与士族知识分子具有很大的不同,其中值得一提的便是理学宗师周敦颐。周敦颐创立了理学理论基础,被称为“上承孔孟,下启程朱”的先贤。他开创的理学成为宋、元、明、清700年不动摇的官学。在当时儒、佛、道合流的形势下,周敦颐于治学中,提出了无极、太极、阴阳、五行、动静、主静、至诚、无欲、顺化等重要内容。对于《老子》的“无极”、《易传》的“太极”、《中庸》的“诚”以及五行阴阳学说等思想资料进行熔铸,为宋以后的道学家提供“无极”和“太极”等范畴,周敦颐确有“发端之功”。 朱熹的“集大成”,从一定意义上说都是在周敦颐的思想基础上更完善、系统化而已。周敦颐的哲学著作,现存的只有一幅从道教图录中改装过来的《太极图》、二百多字的《太极图说》和不满三千字的《通书》。周敦颐以儒家为基础,融合道学,间杂佛学,提出“太极而无极”的宇宙论。我们从周敦颐的思想中可见其作为宋代名儒,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孔孟时代的儒家思想,此中吸收了大量的道家思想。当然,儒家思想也同样在影响着佛、道两教。

例如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称:“凡新儒家之学说,几无不有道教,或与道教有关之佛教为之先导。”

“如天台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义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与李习之之关系,实启新儒家开创之动机。

“北宋之智圆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号中庸子,并自为传以述其义。其年代犹在司马君实作《中庸广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为先觉。

“……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陈寅恪先生阐释宋代的三教融合甚为清晰。

我们从上述所列例子中,便可发现宋代理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三教合一。儒道释三教至宋代开始不断融合、相互学习,互相借鉴。这就形成了新的一种文化倾向,体现在宋代知识分子身上,也出现了一大批身兼儒道释三教思想的文人,其中最著名的便是苏东坡。苏轼生性乐观,胸襟豁达,他身上有一种不为外物得失所累的旷达个性。苏轼在逆境中仍能品出生活的甘美,表现出乐观率真的秉性。

儒、道、佛思想的影响,使苏轼形成“外儒内道”的作风,即进退自如,宠辱不惊。既能关注朝政民生,保持独立的见解,又能随缘自适,达观处世。“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体现一种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笑对人生苦难的胸襟和逆境中前行的从容。“外儒内道”的人生哲学,不仅表现在苏轼于各种环境中的不计个人得失、不惧不馁、不悲不喜的处世态度,也影响着他的创作风格。苏轼被贬谪黄州时,曾这样写道:“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初到黄州》);被贬岭南,随时有性命之忧,他却坦然地“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黄庭坚《跋子瞻和陶诗》);远贬儋州途中,还安慰被贬雷州的弟弟苏辙:“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谪海南作示子由》);当在荒僻的海南待了整整三年,受命内迁廉州时,他欣然赋诗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定风波》)。正如吴梅所言:“公天性豁达襟抱开朗,虽境遇谆谵,而处处坦然。即去国离乡,初无羁客迁人之感,为胸怀坦荡,赐以超凡人圣。”

由此可见,苏东坡的身上有着儒道释三家的思想。这无时无刻不影响着他的人生、思想、艺术、诗词等等。而苏东坡作为北宋文坛盟主,也代表着当时一大批知识分子的风范。可见,宋代三教合一的文化倾向于文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显著。因此我们便能理解,为何宋代上流社会中流行的选仙钱游戏所选人物皆与道教相关了。笔者仅透过此选仙钱游戏,结合宋代思想文化界的大背景,阐述了宋代三教合一及理学对当时知识分子的塑造。文中不免有牵强附会、管中窥豹之嫌。还望读者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