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除了通行的年月日时、四季轮转,每个地方还会有自己专属的一套生活节律。北京独有的那个时间点在夏末秋初,白昼变短、黑夜渐长,天气从热转凉,衣服由短而长、由薄而厚,街上萦绕着炒栗子的甜香。下午4点来钟,下班回家的老爷们儿推着“大二八”丁零当啷刚进院门,咋咋呼呼挨个跟邻居打招呼,抽冷子没准就会嚷嚷出来一句:“……啊、啊,下班了,今儿比平常早点……大婶您做饭呐?烙盒子,韭菜、鸡蛋、小虾米皮?嘿,离老远我就闻见味啦!……哎呦呵,大叔,您都喝上啦!?够早班儿的啊!今儿路过广场,我瞅见可摆花啦。怎么茬儿,没事您不䁖䁖去?”
广场摆花了
北京人口中的“广场”,约定俗成,特指天安门广场;“摆花”说的是每年国庆前后,广场和长安街沿线开始布置花坛。这个时段的起点差不多在9月中下旬,终点可以绵延到10月底每家每户预备齐了过冬的蜂窝煤和大白菜,高潮当然是十一放假那几天的正日子。国庆当天,热心的老人必定要比平常早起一点,把自家所在院子里里外外扫个干净,尤其是院门口那块空地,扫完还得潲上半盆清水,再插上精心保存的国旗。右胳膊挂红箍的老太太颠着小脚来回巡视,提醒街坊们防火防盗、注意安全,大十一的,可千万不能出事。也不知道谁家,清早起床就把话匣子给拧开了,大街上、胡同里飘荡着那个熟悉的女声:“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
30多年以前,过礼拜只歇周日一天,也没有“黄金周”的概念,国庆就放3天假,想去郊区转转,家里又不趁小汽车。所以,那时候北京人过十一,多数都是趁着国庆免票的机会全家出动,先进公园,再逛商场,买不买东西无所谓,瞧瞧柜台里的新鲜玩意,过过眼瘾,那也是个乐子。溜达累了,再下馆子暴撮一顿。酒足饭饱,当爹的打着饱嗝把孩子往肩膀上一嘿儿搂,去广场瞧瞧花坛,顺便拍几张照片,这个节过得就算挺滋润。
花坛边
1960年代有首歌叫《天安门前留个影》。对于很多中国人来说,能在天安门广场照张相,无疑是件非常有仪式感的事情,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只可惜,当年有条件置办相机的人实属凤毛麟角。1950年代初,为了方便游人拍照留念,大北照相馆自发在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摆摊照相。大伙觉得这主意不错,就给有关部门写信反映情况,呼吁在天安门广场也办个照相点。1958年8月1日,北京市服务局参照公园照相摊的模式,成立新大北照相馆,增设天安门照相业务。“天安门摄影师”这个职业应运而生,一直延续到今天。
在天安门照相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比如拍照时必须衣着得体,不许穿奇装异服,脸必须朝着太阳的方向,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腰杆挺直,呈丁字步站立,双目平视前方,眼神要明亮庄重,饱含对未来的信念和憧憬。几个人一起拍合照时,不准勾肩搭背,更不准嬉皮笑脸。就算搞对象的青年男女,中间也得保持一定距离,绝对不能有任何亲昵表示。照片冲洗出来,空白处还会帮顾客题字留念。题字本身也有固定格式,常用的套路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某同志天安门留念”。摄影师后来熟能生巧,索性拿白油漆在广场不同位置画几个白点算是预设机位。拍照者摆出标准姿势,排队轮流往白点上一站,“咔嚓”一摁快门,就算齐活。1980年代末,自带闪光灯,还能自动对焦的“傻瓜相机”走进千家万户,也让照相不再被视为一项专门的技术。脖子上挂着照相机,随手记录生活,成了老百姓出游时的新常态。广场上的照片因此有了更多个性色彩,反正相机、胶卷都是自己的,拿着大顶照,别人也管不着。
现在咱们用数码相机、手机照相、拍视频,内存满了可以换张存储卡,或者干脆把不满意的照片删了腾地方。“傻瓜相机”用的是光学胶卷,不管是拍完的胶卷往外拿,还是新买的胶卷往里放,都得全程避光,要不然的话底片一曝光就废了。普通人家里没有专用暗房,换胶卷基本只能在被窝儿里完成。双手拿着相机伸到棉被底下,抠抠摸摸,全凭手感打开后盖,取出旧胶卷,放进新胶卷。光学相机内部主要靠几个齿轮传动,取旧换新时必须要摸索着把新胶卷抻出来一骨节,在相机里铺平整,保证卡口跟齿轮完全咬合住。换完胶卷,关上后盖,把相机从被窝里拿出来,还得摁一下快门,浪费一张底片,为的是查看相机能否正常运转,胶卷装得正不正。
买相机属于一次性投资,胶卷呢则应该算消耗品,隔三差五老得换,似乎是个填不满的窟窿。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人一个胶卷恨不得能用好几年,不到非摁快门的时候绝对不摁。小孩要想把相机从爸爸脖子上摘下来,挂到自己脖子上摆弄摆弄,非得是家里有什么好事,再就是期末考了100分,大人心情特别好,平时手欠摸两下没准都得挨顿呲儿。后来日子富裕了,出门照相多预备俩胶卷不算什么,关键是大马路上可没那么方便的被窝儿。上世纪90年代初,前门大碗茶最先在摊位旁边摆了两个木头暗箱,意思有点像现在商店门口的共享充电宝。逛天安门的游客花2分钱喝碗茶,捎带手就把胶卷换了。一群人猫着腰、撅着腚,排队在前门楼子底下抠胶卷,这也算当年广场旁边的一景儿。
年年岁岁花不似
新中国成立后的20多年里,天安门迎国庆的标配都是在纪念碑南侧弄两个小花坛,同时在广场东、西紧邻马路的位置用盆栽花摆两个小花rhNdhvxTTZ7Xtr+h8FhClj0+f4E1S9F7F0me4wqr8xA=坪,没什么特出彩的地方。1972年,包括尼克松访华在内,中国外交领域连逢几件喜事。为了烘托喜庆气氛,除了纪念碑南侧的原有花坛,园林部门首次在广场中央以孙中山像为核心布置了8个大花坛,广场东、西小花坪的数量也增加到18个,所用花卉主要是北京秋天应季的菊花、西番莲、鸡冠花和串儿红。之后又过了14年,国庆花坛才重现天安门广场,造型样式也基本固定下来,通常都是在广场中心布置一个提纲挈领的大花坛,同时在东西南北四角分别摆放1个遥相呼应的小花坛。一大四小5个花坛对应着国旗上的5颗星,园林绿化领域把这种设计思路称为“五饼结构”。之所以叫“五饼”,是因为80年代那会儿由于技术限制,每年9月先要用掺了肥料和麦秸的黄泥直接在广场地面上堆出5块大泥饼,再把一层相当于地膜的麻袋布铺在上面,四周扎紧防止水土流失。然后直接用小铁铲在麻袋布上打眼儿,把带根的花苗移栽进去。移栽后的花还不能保证马上成活,必须有一个缓苗的过程,发现死苗要随时补栽。整个花坛要想达到最佳观赏效果,需要比较长的培育周期。
1980年代末,生命力更强的国外彩叶植物借北京亚运会的契机大量引入国内,国庆花坛的色彩变得更加丰富,结构由平面转向立体,摆放范围也从天安门广场拓展到长安街沿线,很多花坛的中心还会呼应当年的重要时事设计一个主题造型,比如1990年的熊猫盼盼,2008年的太极小人儿,还有千禧年东单路口开往新世纪的绿色巨轮。每年十一顺着长安街溜达一趟,瞧瞧今年花坛有什么新花样,跟它们合影留念,潜移默化中,已经成为不少北京人的生活习惯。
那一“嘬”的甜蜜
年复一年,相机镜头里的花在变,人也在变,为国庆花坛贡献红色的串儿红却始终没变。
串儿红的学名叫一串红,又叫爆竹花、西洋红,原产地在南美巴西安第斯山脉。19世纪初,玩郁金香出名的荷兰人最早把这种植物驯化成观赏花卉。1895年,明治维新时代的日本人把荷兰培育的观赏串儿红引种到亚洲,最初的用途也是装饰花坛。中国推广种植串儿红是上世纪70年代以后的事。因为花期正好赶在九十月份,火红的颜色又非常符合老百姓的审美习惯,串儿红传进来没多长时间,就成了国庆“气氛组”的主力军。不光广场花坛离不开它,好些机关、单位门口每逢十一也得摆两排应个景。1988年的电影《傻冒经理》有个桥段讲的就是国庆将至,街道要求临街商铺统一摆串儿红美化环境,旅馆经理二子为了省钱,伙同哥们把他爸爸养的高级花偷出来摆在门口,没想到因为标新立异、树大招风,勾出来一连串的麻烦。
串儿红开花,底下有个碗形的小托儿,中间钻出一条细长的红色花箭,两根手指捏住了轻轻一揪就能揪出来。花箭根部发白的地方放到嘴里一嘬,不多不少,正好能嘬出一小口甜丝丝的蜜水。不知道是谁最早发现这里边的门道,好像自打北京大街上摆串儿红的那天开始,花坛周围就总少不了几个拉帮结伙嘬串儿红的孩子。有时候几个小孩,你揪一下,我揪一下,嘬得正带劲呢,冷不防伸过来一只大手,一把薅住后脖领子:“哎,小孩,哪学校的?怎么嘬我们单位串儿红呀!爱护公物,懂不懂?走走走,带我找你们老师去。”
这么一来,可真就应了眼下那句网络流行语——no嘬,no die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