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圈的人如果不熟悉琉璃厂的前世今生那等于还没入门,若是搞个书画碑帖不清楚琉璃厂上“马王爷”何许人也,说明段位还欠些火候。笔者了解这位爷是早年跟史树青和郭纪森两位先生唠嗑时所知,不久结识了北京市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拓技艺代表性传承人马国庆先生,他出生在琉璃厂并在此度过了幼年、童年、少年、青年。细聊后得知先生正是“马王爷”的幼子,衣钵传承人。笔者虽然不能穿越时空与老先生相识,后来却没少从国庆先生那听到有关“马王爷”的“独家爆料”,既窥听书与画的鉴定真经,又能光明正大地询问老先生生前那些惊天动地的家国情怀。适逢琉璃厂改建恢复营业40周年,“马王爷”逝世20周年,特书此文。
一
生于1911年的马宝山曾用名马保山,是从琉璃厂成长起来的书画碑帖鉴赏大家。马国庆忆文写道:“父亲可以说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在无常的环境中为祖国和民族做出了不平凡的事。”这些不平凡的事足以构成马宝山先生一生的传奇,以至于在整个琉璃厂甚至古玩行都知晓马宝山有“马王爷‘三只眼’”之称。笔者了解后认为,马宝山的确具有马王爷的特征,即专心、忠心、爱心,明辨的不仅仅是书画碑帖的真假,更有人间的是非善恶。
河北省衡水县南谢漳村(现衡水市桃城区南谢漳村)是马宝山的出生地,他从小喜爱画画,7岁时进村私塾读书。“我爷爷见我父亲是块料儿,在他16岁时经他堂叔马金力介绍,来到琉璃厂的墨宝斋学徒。”马国庆道出了父亲来琉璃厂的契机。
旧时传拓技艺植根于北京琉璃厂,且以“墨宝斋”和“古光阁”两家店铺最为擅长,被称之为“金石两大家”。马国庆说,前者侧重于石,后者侧重于金,其他从业者都是这两家师徒关系的分支。历代皇家御拓的国宝《三希堂法帖》即由“墨宝斋”应召传拓和装裱。店铺掌柜侯荣斋是清代末年的北京远郊人,在京城继承祖业以经营碑石传拓装裱为主。经过三年零一节的学徒,马宝山才开始正式接触业务,因为学徒期主要是搞卫生做杂务,伺候掌柜的,还要恭维着师兄,若想学东西只能靠晚上或偷学。学徒期间所学装裱、捶拓,记碑帖名,辨别原拓和翻刻,几乎都是干完一天的活儿后利用晚上所学。
碑帖的传拓与装裱是门技艺,马宝山在墨宝斋勤学苦练已经掌握了,但碑帖的真伪、好坏鉴定却又是另一门学问,侯掌柜看不明白。马宝山又寻觅机会到街上的敬文斋拜了善于精鉴碑帖字画的掌柜苏提莆为师,出师后又拜了大学者、金石学家罗振玉先生为师。
墨宝斋由于掌柜成天游手好闲,最终因债主逼债不得已把两间门脸房抵了债,伙计们被遣回老家。已经掌握了字画装裱与鉴赏的马宝山,即便是回到老家也没闲着,竟慧眼花6块大洋从邻村一位老太太手里收了一件《白雁双梅图》,他反复观察确定此画出自明代四大画家之一文徵明之手,后被徐石雪开价200大洋。
这事让侯掌柜对马宝山是另眼看待。其实在他遣散店里伙计时,其师兄穆蟠忱就曾对他说,马宝山是个难得的人才,散谁都成就是不能让他走,要保住墨宝斋这块匾,非得把他请回不可。
马宝山重回琉璃厂接手墨宝斋,时年20岁。很快召回了两个师兄,白天同他们一起装裱碑帖拓片,晚上仍就挑灯夜战学习碑帖字画鉴定,有时天不亮还会跑到晓市去淘宝捡漏。
二
从此,马宝山成了琉璃厂最年轻的掌柜。
尽管马宝山当了新掌柜,但资历尚浅,加上铺子缩小,参加京城的一些大型买卖活动略显资格不够,比如“封货”,这是撺货场的一种主要的买卖方式,就是看上一件玩意儿,人们分别写张小纸条藏在器物下方,卖主当众拆开,谁给的价高,东西就归谁。撺货场是行业内的交易场所,没点身份的人进不去。非常器重马宝山的琉璃厂古玩行商会会长孙耀庭对他说:“你要想试试水,我带你进去。”
果然,马宝山第一次进去“封货”就露了脸儿。
那天,卖家要出手的全是碑帖拓本。马国庆介绍说,在古玩行中,碑帖拓片的真伪很难识别,真本伪本长相都差不太多,基本一个样。伪本行话叫“赝品”,就是照着真品仿制,也有通过作假手段把晚期版本变成早期的版本。还有用移花接木的手法,题跋是真的,正文拓本是假的。凡此种种都为谋得暴利,有许多商家若买错一本,即刻倾家荡产。因此,古玩行内称碑帖为“黑老虎”。常让内行人一不小心就“打眼”——买了假货,这不仅经济上受损,名誉扫地更为可怕。
眼瞅着这一堆堆、一摞摞成本成堆的拓片,难免让人会眼花缭乱。马宝山虽然年轻,但眼很尖,在众多拓片之中,一眼看中了其中的一本王羲之《圣教序》。“他没资格在前面翻看拓本,因为在前面慢慢翻看的都是有名望的长者,就在这些人的后面看,别人是一本一本地看,他是一眼扫三五人手中的拓本。当大家都看好‘封货’之后,他最后一个也把写好的条子递了过去,把身上仅有的35块大洋全部押了上去。”马国庆很形象地描述着父亲第一次“封货”的情景。
由于马宝山出价最高,“封”到这本字帖。“小伙子,没见你上手,就敢出大价钱呀?”这位卖家当着众人问马宝山,正当纳闷地等待回复时,马宝山只是冲他淡淡地一笑,麻溜地把这本帖子放入包中。“因为他断定这是南宋拓的王羲之《圣教序》,高高兴兴地出了撺货场。”马国庆说,不久这件拓本被一位谭姓先生以350块大洋买下。
没过多久,马宝山又陪琉璃厂英古斋七十多岁的贾掌柜到西单宏兆当铺看“死当货”,这次花了20多块大洋买下了几本碑帖,其中一本是翁同龢旧藏北宋拓《圣教序》,后以600块大洋成交售给某银行经理。
马宝山慧眼识碑帖捡大漏,一而再,再而三,使他在琉璃厂的名声大涨,琉璃厂的同行们喊出了“马王爷三只眼”。从此,马宝山的墨宝斋扩大业务,扩招伙计,扩张门店。他也成为北平古玩业同业公会最年轻的理事。
三
俗话说“不给你点厉害看看,你都不知道马王爷长几只眼”。如果说马王爷竖着长的第三只眼是玉皇大帝所赐,那么马宝山的第三只眼则是凭借着勤学苦练自己“长”出来的。他在书画碑帖面前目光如炬,不但一眼能辨赝真,且在善恶面前同样是人见人怕,人见人敬,不好惹。
马宝山站稳了琉璃厂,叫响了古玩行,但随着抗日战争的爆发生意骤然萧条。有的人为了生计竟把收上来的重器(国宝)卖给了外国人,对其恨之入骨的马宝山告诫徒弟们,好东西一件都不许拿出来让洋人看,多少钱都不许卖给他们。马宝山不仅不把国宝售卖给洋人,还经手抢救收购和转藏了大量名贵字画。马国庆认为,父亲一生最露脸的当属抢救长春小白楼的珍贵名字画,这其中又以挽救隋代展子虔《游春图》影响巨大。马宝山在自己的著作《书画碑帖见闻录》的开篇中写道:“长春伪满帝宫小白楼事件,是我国遗世历代法书名画的最大一次浩劫。”
“长春小白楼”在书画文物界大名鼎鼎,这是末代皇帝溥仪散佚国宝的藏身之所。1945年日本战败后,溥仪等人逃离时筛选出一些带走,其余被伪军哄抢一空,有的被埋在地下因受潮烂作一堆废纸,也有的被低廉卖给古玩商开始大量流散。
小白楼国宝被抢很快就传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平。一些琉璃厂的古玩商纷纷前往长春,当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北平图书馆赵万里更是心急如焚,他们找到马宝山。
“你知道吗?”
“看到报纸了,很是担心。琉璃厂已经有两拨人前往去了长春。
“有何打算?”
“现家中有事,一时走不开。收购需要大量资金,现在没有计划去。”
“我们相信您的眼力,更了解您的为人,我二人来的目的就是烦您跑一趟。只要认为是有价值的,就想办法为我们收上来,钱不够,我们给您做后盾,我们希望您早日动身。”
“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有您二位这么说,我心里也有了底儿,我立马准备。”
以上是马衡、赵万里同马宝山的一段对话。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的马宝山带上行李坐火车直奔长春。到了长春,他了解过情况后做出了一个决定:赶到报馆登报,代表北平故宫博物院高价回购伪帝宫流出的字画。
登报后,出售字画古籍的人多起来,古玩商也纷纷来长春抢购,一时洛阳纸贵,价格飞涨。那些埋入地下的字画也带着伤痕和土气味出现了。
马宝山的明智之举让一批珍宝摆脱了厄运。但随着大量字画的收购,资金越发紧张起来。情急之下,马宝山向银号借高利贷,采取速买速卖的方法,并与收藏家约法三章:“这些国宝必须自己收藏,如果出让,绝不能卖给外国人。”马宝山在《抢救已佚书画概况》一文中称:“经手了三十多件名贵字画,如晋顾恺之《洛神图》、隋展子虔《游春图》、唐杜牧《张好好诗》、元朱德润《秀野轩图》等,有的卖给了故宫,有的转给了收藏家或同行,但没有一件珍品流出国外。”
这其中以隋展子虔《游春图》最为重要。据悉,展子虔是经历了北齐、北周、隋三朝的著名画家,创立了中国画山水画科,所画《游春图》在宋代就入了宣和内府,并有宋徽宗赵佶的题签,后又经历代名家收藏,且完好无损。该画在中国历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也是现存最古老的一幅山水名作。
当年,马宝山到长春时,他的师大爷穆蟠忱早到了一步,与琉璃厂的马霁川、冯堪如三人用很低的价格,从当地人手里“伙买”了这幅名画,带回了北京放在马霁川手里。
张伯驹得知《游春图》下落后,极想把它收藏下来,但与马霁川不识,便托宝古斋的邱振生帮忙协商,马霁川索价800两赤金,即港条。这对于张伯驹而言是个天文数字。无奈之下,张伯驹又转请马宝山出面帮忙。马宝山非常钦佩张伯驹的爱国热情,便慨允全力促成。
二马虽是同行,又同属古玩商会理事,尽管在琉璃厂一条街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从未有过业务往来,若直接找马霁川多半会碰钉子,于是便找来自己的至交李卓卿,李在琉璃厂同行中很有威信。李与马霁川初谈的结果是,因有洋人要出黄金800两,告知张如出此价可以给他。几次商谈未果后,马宝山随同李一起去找马霁川,说:“常言道捡来的黄金随市价合理,但是,这件东西不同一般,是国宝中的国宝,如果你为了厚利卖给了洋人,不管日后谁当政(当时国共两党在交战),落下个国难当头变卖国宝的罪名,你是跑不掉的,请兄三思。”同时,张伯驹也将《游春图》要卖给洋人的消息到处宣扬。在这种情况下,继续与马霁川商谈,他才吐口决定以200两黄金的价格卖给张伯驹,须一手交钱,一手交画,不可拖欠。
尽管降到200两,张伯驹也不是一两日就能凑出来的。
这时张大千闻讯来到马宝山家,说:“听说《游春图》由800两港条降为200两了,有人愿出200两赤金一次交付,40两礼金送你算是帮忙费。”马宝山说:“你发大财了?”张大千说:“受老乡张群(国民党行政院院长)之托,求让《游春图》。”马宝山说:“张伯驹正在筹款买下《游春图》,只是款项大些还要再等些时日。你同张伯驹先生也是好朋友,这样办不妥吧。再说他们(国民党)把大批文物都转去台湾了,这件还是应该留在这边为好吗!”
这时张伯驹为了筹巨款竟把自己的一套大四合院卖了。
这一天,张伯驹带着200两黄金,马霁川带着《游春图》,李卓卿带着一位鉴定黄金成色的师傅,如约来到马宝山家。当场,通过检验黄金成色六成多,合计130两。马宝山又从中撮合说:“大家看这样成否?130两你们先收下,余下的张大爷陆续补足,《游春图》交给张大爷带走,我来作保人,如何?”双方同意后做了交换。张伯驹拿到画后,马宝山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幅国宝中的国宝留在了这方土地上。日后,张伯驹又补了约40两黄金,仍欠着30两。
此时,解放军和平解放了北京,张伯驹将《游春图》与其他一批国宝级文物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
四
新中国成立后,马宝山继续为国家抢救和鉴定文物。“公私合营”时,马宝山被安排在琉璃厂西街的北京市文物商店庆云堂碑帖门市部,“文革”后期曾为第一届“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展”上的部分文物进行传拓。“文革”结束后,马宝山作为北京市文物局文物管理处聘请的骨干力量,从事碑帖字画鉴定工作,时年已近60岁。
马国庆说:“当时有整车整车的书画、碑帖、古籍被当成废纸拉到通州一个造纸厂化为纸浆。父亲看到这种情况后痛心不已,就从一座一座书山中攀抓着、挑选着,还千叮咛万嘱咐那些工人,只要看见纸变色的字画、碑帖、书籍请手下留情,都挑出来让我看一眼,再往化纸炉里送。一次,一位姓徐的师傅推来一平板车古籍和字画,我父亲让他停下来,就从这车准备化为纸浆的‘烂纸’中,扒拉出唐代《经书》五卷,其中就包括唐阎立本手书的《莲花经》,后来被故宫博物院收藏。”
晚年的马宝山被聘为首都博物馆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每天顾不上吃饭睡觉,一门心思就是凭着自己的眼力和超强的体力与毅力多去抢救那些失之交臂的文物。
说到父亲的成功以及成名,马国庆说,包括父亲在内的琉璃厂人了解行情,见多识广,做学问的学士教授们大多是从书本中得来的学问,琉璃厂人则是真金白银的在买卖实践中积累,再加上读书做学问、勤思考、善学习,所以在文人眼中,他们不仅是商人,而且是朋友、学者先生。你没见过的物件儿,他们见过,你只知道真,琉璃厂人还知道真的大概存世数量、都在什么地方。更知道假,是什么地方造的假。
2004年3月6日傍晚,马宝山安详地走完94岁的一生。马国庆饱含热泪地说:“父亲从事文物事业达80年,生活一向很规律,走的头天晚上却跟我聊得很晚才睡,从学徒到接手墨宝斋当掌柜,从抗日战争时期做地下工作到抢救小白楼珍稀字画。从他表情和语气中能够得知他最自豪的事,是在国难当头之时,没让一件宝物从眼皮底下溜走,对此他所承受的压力和委屈却像讲故事一样,无怨无悔。”
马宝山的一生,名不虚传,是名副其实的“马王爷三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