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安之与《毛泽东诗词》的俄译

2024-10-16 00:00:00张蕴艨
百年潮 2024年9期

1976年2月,毛泽东诗词俄译班子在北京成立,计划选译毛泽东诗词39首。鲜为人知的是,在1980年印刷的《湖南省语言学会论文集》上印有22首俄译毛泽东诗词,译者是沙安之。为了探明两者间的关联,2023年4月,笔者来到长沙,在岳麓山下的湖南省中医药研究院老干部病房中见到了94岁高龄的沙安之教授,跟她聊起当年翻译毛泽东诗词的事。2023年7月26日,沙安之因病医治无效,与世长辞。

“要经得起摔打,做个真正的中国人”

沙安之,中国著名俄语教育家、翻译家。1929年6月生于莫斯科,1955年在周恩来和费德林的帮助下以苏联专家的身份回到中国,先后任浙江大学教授、中央广播事业局对苏组主审、湖南师范大学教授。译有《且说屋里》《柳家大院》《毛泽东诗词廿首(汉译俄)》《中国唐诗选》等,参与编写和审订《汉俄翻译词典》等多部大中型俄汉词典,翻译、著述、审定俄文书稿达1500余万字。

沙安之的母亲陈修良在新中国成立前夕任中共南京市委书记,曾为隐蔽战线的开辟以及解放战争胜利作出重要贡献。1927年,陈修良由向警予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7月,“宁汉合流”,汪精卫公开叛变革命,为保存党的革命力量,时任湖北省委书记的张太雷安排了一批青年干部前往苏联。10月,陈修良作为五人主席团的一员,带领100多名青年干部赴莫斯科中国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学习期间,陈修良常与中共驻莫斯科代表团负责人瞿秋白来往,与孙冶方、陆定一、钱瑛、张闻天、杨尚昆等都是同学或校友。1930年,由于苏联的反“托派”斗争及以王明为首的宗派小集团行为造成的学校学生队伍重大分裂,学校无法继续开办。同年7月,陈修良与陆定一等人离苏回国。鉴于当时国内的严峻局势,在回国前陈修良将刚出生9个月的沙安之寄留在了苏联共产国际开办的索科尼基区孤儿院,登记名为“Юфэй”(沙安之生父余飞姓名的俄语发音)。

三年后,沙安之被从事对外情报工作的弗拉基米尔·鲍斯特列姆(曾任苏联国家政治保卫总局领导人米哈伊尔·特里利瑟尔的副手)从孤儿院领养。沙安之小的时候,养外婆常常带她声情并茂地朗诵普希金的诗歌,使她受到了良好的艺术熏陶。然而,沙安之的养母却视她为“奴隶民族的孩子”,不但让她干很多活,还经常虐待她。当沙安之到了上学的年龄,养母也不愿送她去念书。由于在当时的苏联,不让孩子接受教育的父母会受到法律制裁、剥夺抚养权,养母便把她送到了一所舞蹈学校。在这里,沙安之曾因出色的舞蹈表演,同另外三个女孩一起登上了圣彼得堡的一家报纸。

由于从小大量阅读,7岁的沙安之开始因擅长讲故事和朗诵诗歌而崭露头角,经常登台表演。当时正有一群苏联艺术家在民间寻找有朗诵天赋的人,沙安之被他们发掘带到了广播电台表演,并一举成名。1938年,9岁的沙安之选择了一个涅涅茨族的民间故事《布谷鸟》在广播电台朗诵,该节目在苏联引起了轰动,斯大林也在广播中听到了。后来,沙安之被带往莫斯科大剧院在斯大林面前再次朗诵这个故事。据沙安之回忆,最后一声“布谷”声落,剧院中一片寂静,许久后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她看到斯大林站起来,把手举过头顶,先是缓慢地鼓掌,而后加快,整个剧院的观众都跟随着他的节奏鼓掌t0korOfkKqfJO+WtYPIiMg==。表演结束后,一位剧院工作人员在后台找到沙安之,说斯大林让带话给她,他非常喜欢她的朗诵。沙安之从此便成为莫斯科大剧院的编外朗诵演员,直至回国。

据沙安之回忆,他们一家住在莫斯科政府第二大楼对面的布尔什维克大楼,同楼的还有苏联作家肖洛霍夫。1941年10月,德军围困莫斯科。因养父需要领导地下工作,沙安之一家没有撤离。在战火、酷寒与饥饿中,年仅12岁的沙安之也加入抗敌的行列。她接受了狙击手培训,承担防空任务,曾在德军的空袭中将一颗掉落在屋顶即将爆炸的燃烧弹推向空无一人的院子,手上因此留下了烧伤的疤痕。因作战有功,她还得到一张功勋证书和一笔奖金。战火中学校停课,沙安之便借来课本,每天都在柴油灯下自学到深夜。1944年,15岁的沙安之以满分的成绩考入了莫斯科国立戏剧学院,成为该校年龄最小的学生。在这里,她结识了周恩来的养女孙维世。1946年,她转入东方大学,和毛泽东之子毛岸青、刘少奇之子刘允斌等成为同学,年龄最小的她总被大家亲切地唤作“小于飞”。这一时期,沙安之还引起了苏联汉学奠基人阿理克院士的注意。1952年,23岁的沙安之凭借非凡的艺术造诣跃升为苏联一级甲等朗诵演员。1953年,沙安之考入苏联科学院东方研究所,跟随鲁迅研究专家波兹德涅耶娃教授攻读中国文学方向的副博士学位,毕业后沙安之留所工作。

据沙安之回忆,当周恩来得知孙维世有一位名叫“于飞”的中国同学时,想到这可能就是当年陈修良留在共产国际孤儿院的女儿。在得到陈修良的确认后,周恩来便请时任苏联外交部副部长费德林协助将她接回国。沙安之说,在当时的苏联,公民离境十分困难,而费德林的出面让此事得到了顺利解决。1955年的一天,沙安之接到通知来到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受到了张闻天和刘晓大使的接见。张闻天告诉她,她现在的父亲是沙文汉,时任中国浙江省省长,她的母亲是陈修良,时任浙江省委宣传部部长。大使馆受党中央指示和她父母之托来带她回国。在办理回国护照时,中国外交部协助将她的姓名登记为“沙安之”。取这个名字,是父母为表达对她“既来之,则安之”、终生为国效力的希望。很快,沙安之便以援华苏联专家的身份回到了日思夜想的祖国,在北京她受到了安子文等人的接见。

此后,沙安之来到浙江大学任职,讲授俄语进修课。后被调到中央广播事业局,负责对苏组的两项工作:一是审定俄文广播稿,二是培训俄语播音员和记者。她培训的不少学生在后来成为首都广播电视界的骨干力量。李立三和李莎的大女儿、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原院长李英男曾在回忆录中称,是沙安之教会了她如何演说,如何播音。1958年11月,为庆祝十月革命,北京电视台播出专题节目,14岁的李英男被选作双语小主持人。关于这件事,李英男写道:“彩排安排在复兴门外北京电视台所在地,中方导演看起来不太满意,因为我讲话不是很利索,就让人带我找一个老师,再好好地排练一下。他就把我带到附近的宿舍,这里住着一位刚从苏联回来不久的华侨沙安之老师。她是一个专业播音员,所以就把我交给她,让她帮我排练。沙老师可是非常严格的人,又有俄罗斯人的直爽,说话一点也不客气,如果我没有马上领悟,她就会训人。但我还是跟着她老老实实地排练了一下,最后上台倒是不那么紧张了,也算是比较顺利地完成了任务。”

在“反右派”斗争中,父亲沙文汉蒙冤被打成“右派”,沙安之宁愿受到牵连也不肯与父母脱离关系。中苏关系恶化时,在专家名单之列的沙安之被苏联要求返回。虽然苏方承诺了优厚的待遇,但她依然坚定地选择留在祖国。她说:“我不是一只从沉船上逃命的老鼠,我的祖国这么困难,我不能走。”

1963年,沙安之脱离了苏联国籍,但却未能如愿申请到中国国籍。年底,她被迫离开了北京的工作岗位,来到了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任教。1978年春节,沙安之用法文给邓小平写了一封信,请求为她解决国籍问题。据沙安之回忆,她很快便得到了邓小平办公室的回复,并获得了湖南省公安厅颁发的国籍证,至此结束了15年无国籍的生活。

坎坷人生路上,沙安之始终记得母亲陈修良在她回国第一天对她说的那句话:“你是共产国际的女儿,回到中国来,要经得起摔打,做个真正的中国人!”

先后进入中苏两国毛选俄译小组

沙安之曾两度分担《毛泽东选集》的俄译工作。1949年加入苏方《毛泽东选集》翻译小组,1962年进入中方《毛泽东选集》俄译小组,并长期从事政府俄文刊物和文献的翻译和定稿工作。

据沙安之回忆,她在莫斯科东方大学上学时收到了一个翻译任务,她将之视作平常的翻译练习完成了。后来,她就接到了被吸收进《毛泽东选集》俄译小组的通知。沙安之被安排翻译了数篇文章,在最后正式出版的苏联俄文版《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中,《新民主主义论》一文采用的正是她的译本。1949年8月,萧三的《毛泽东同志的青少年时代》出版,这部传记由沙安之翻译后于1950年在苏联出版。

在中央广播事业局工作时,沙安之负责主审对苏联和对东欧广播组的俄文广播稿件。当时的中共中央办公厅翻译组组长阎明复和中央编译局副局长姜椿芳在革命时期与陈修良有过一同工作的经历,后来也与陈修良一家是知交,他们知道沙安之在苏联长大和读书,以苏联专家身份归国,便对她十分器重。20世纪60年代,在周恩来对外翻译“要扔掉洋拐棍”思想的指导下,姜椿芳开始物色、聘任、培养“中国人的俄语定稿员”。他曾写道:“我们常常依靠混血儿或在国外长大的中国人做中译外的工作……经典著作和重要文章译成外文,翻译的过程用上述方法可以完成,重要的是定稿。由通晓两种文字的人,来校对中外文而作出这最后定稿。”1962年,在姜椿芳的邀请下,沙安之进入《毛泽东选集》俄译班子,为第四卷的后四章定稿。

中苏关系恶化后,对苏联广播的主要内容逐渐由文化宣传转向政治评论。1963年9月6日至1964年7月14日,中共反修文件起草小组连续发表总称为《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论战》的九篇文章(即“九评”),中苏两党间的论战达到高潮。其中,“九评”的俄文稿就是由沙安之定稿的。

据沙安之回忆,她在1964年受中央要求翻译了毛泽东正式发表于1963年的诗词。这件事的源头可以追溯到1962年7月,那时她将阿尔及利亚独立宣言中的一首诗歌俄译后在mfW0Bl8QuHx02lHnmqiIUQ==国际广播电台中朗诵,并将译诗发表于俄文版《人民画报》(俄语刊名为《中国》,在国际书店发行)。她的这篇译作受到了肯定,此后便不断被邀请翻译中国现当代小说和诗歌。据沙安之回忆,她翻译的毛泽东诗词经历漫长的审查后,刊载于1966年《人民画报》俄文版第1期。

同时,沙安之还被邀请做《中国画报》《中国建设》的俄文定稿编辑,这项工作一直持续了下去。编辑部每次将两份清样寄到长沙,沙安之改正其中的错误后寄还一份,自己备存一份,就这样无偿地审订了30年。

担任《毛主席诗词》俄文译稿终审

1976年2月5日,根据中宣部要求,外文局成立了包括俄、法、德、西等16种语言的《毛主席诗词》翻译班子。各文种翻译人员调集自外交部、中联部、广播事业局、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北京外国语学院等单位。沙安之当时尚未平反,不能离开长沙市,但她还是在姜椿芳的邀请之下被吸收进《毛主席诗词》俄译小组,担任顾问和终审人。北京的俄译小组每译完一首,便向长沙寄来一首,通过电话对原诗的含义和他们的译文向沙安之进行口头解释,沙安之再将修改或重译的稿件寄回北京。

沙安之曾向毛泽东办公室写信询问翻译中的问题。俄译小组将《七律·答友人》一词中“芙蓉国里尽朝晖”的“芙蓉”译作了“荷花”,可居住长沙多年的沙安之提出在湖南省也能见到很多木芙蓉,并翻找出自己的一本中国植物分类辞典来查证。当时也有湖南师范大学的教授通过研究考证后,表示赞同她的观点。为了得到确切的答案,沙安之便致信毛泽东办公室询问—“‘芙蓉国里尽朝晖’句中的‘芙蓉’是荷花还是木芙蓉”。据沙安之回忆,毛泽东办公室在收到信件后,通过电话向她确认了这是她本人的来信。后来,办公室电话转告沙安之,说毛主席作了口头回复—“随便。”经过斟酌后,沙安之最后将此句译为了“芙蓉(音译)国中处处是光芒万丈的荷色曙光”。最终,沙安之重新翻译的毛主席诗词超过半数。虽然俄译小组计划的翻译任务几近完成,但在毛泽东去世后,该项目的工作就停止了,中国的官译俄文版《毛泽东诗词》未能面世。

20世纪80年代初,沙安之将独译的22首毛泽东诗词以《毛泽东诗词廿首(汉译俄)》为题发表在了《湖南省语言学会论文集(外国语言部分)》(1980年)上。这22首诗词分别为《沁园春·长沙》《采桑子·重阳》《如梦令·元旦》《清平乐·会昌》《十六字令三首》《念奴娇·昆仑》《沁园春·雪》《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七律·和柳亚子先生》《蝶恋花·答李淑一》《七律二首·送瘟神》《七律·到韶山》《七律·登庐山》《七绝·为女民兵题照》《七律·答友人》《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七律·和郭沫若同志》《卜算子·咏梅》和《七律·冬云》,此外,沙安之还译出郭沫若的唱和原诗《七律·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及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原词。

然而,笔者发现该译本中《沁园春·雪》一词“山舞银蛇”句被漏印。由于已无法找到手稿底本,在笔者的请求下,沙安之将此句重新译出,这一遗憾幸而得以圆满解决。

沙安之另有一首独译的《念奴娇·鸟儿问答》没有收录在1980年发表的译本中。在毛泽东去世前一个月,沙安之被中央正式要求翻译该词。翻译时她遇到了问题—词中与鲲鹏对话的“雀”当译作哪种鸟类。沙安之在当时订阅了所有她能够订到的苏联报刊,她看到该词的“雀”被一位苏联译者译作了“麻雀”。沙安之不能同意:“一是因为在那个年代麻雀是害虫,被消灭得很厉害,二是因为麻雀是群居的,不像会有单个的行为。我认为比较接近的是飞不高的鹑类。”于是,沙安之将其译作了“鹑”。

2007年5月5日至6月2日,沙安之重译了《念奴娇·鸟儿问答》,并多次修改重译稿。她记录道:“6月21日作最后一次修改,即第41次修改。”译事之难,译家之精神,窥一斑而知全豹。“中央曾两次找我译这首词。毛泽东的政治讽刺寓言《鸟儿问答》,再一次展示了古代文学中有象征意义的形象在中国的流行程度,而政治家深谙其在老百姓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原词听起来完全是湖南话,十分粗犷,有特立独行的风格。译文保留了原词的这种风格”。

沙安之翻译毛泽东诗词的原则与方法

1976年成立的毛泽东诗词翻译班子,多以英译定稿小组的英文版《毛泽东诗词》为蓝本进行翻译。沙安之也阅读了这个译本,但并未参照或借鉴英译本,而是选择重新翻译。

沙安之认为应该以诗译诗。在讲述自己在苏联同汉学家的交往经历时,她回忆说:“我记得艾德林(苏联1957年俄文版《毛泽东诗词十八首》的主编和译者之一)说自己翻译了些什么,我回道:‘你翻译了什么?翻译了逐字稿吗?’他很不高兴地说:‘不!为什么?!’……他的译文非常准,非常正确,但不是诗。”

沙安之翻译的总体原则是译诗“必须是一个俄罗斯人处在相同的意境中用俄语创作的诗歌”。这种翻译理念考虑的是读者的接受,追求译诗要像俄罗斯人创作的诗歌一样,对于俄罗斯读者来讲没有异域感和生疏感,既能让俄罗斯人理解,又能够使他们欣赏到诗歌之美。同时,沙安之还追求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诗,她不允许自己借题发挥,添加原诗中没有的东西。

另外,擅长朗诵的沙安之非常重视译诗的音乐性。在1980年译本前言中,沙安之写道:“翻译中,译者发现了(俄译小组发来的译文—笔者注)同原诗形式的不对应,以及诗歌原本优美但在译成俄语后变得糟糕的声响。”俄语的词句尤其长,音节繁冗,而汉语听起来音节又尤其少,这是俄语译汉诗最主要的困难和特点。简短诗句中优美的东西很容易消散在译文中,沙安之苦恼无比。在翻译毛泽东诗词时,她的处理方法是:诗词要求每句是多少个字就译成多少个音步,四言诗句译成四音步,七言诗句译成七音步,以此来保持原诗的节奏,“整体上听起来就会稍微更接近汉语诗歌”。例如,《采桑子·重阳》中的“岁岁重阳/今又重阳”和“不似春

光/胜似春光”四句,声律优美,音节很少,在反复斟酌修改后,沙安之的翻译,每句都由四个实词构成,且采用了相邻韵,音节干净铿锵,回旋跌宕,语言朴素自然,并再现了原词的复叠格和层递格。

毛泽东诗词具备新诗的特征,有很多词汇和语法是现代的,并且包含着口语表达。沙安之注意到了这些风格特征,并反映在了译文中。“正因如此,我在翻译毛泽东诗词的过程中感到相当的自由和自如,感到既可以这样地表现也可以那样去表现。”沙安之说,译毛泽东诗词是很难的,但是当她真的进入状态,沉浸其中后,就会做得非常快,这是她译诗的特点。(责任编辑 崔立仁)

【本文是2018年度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俄罗斯版《中国通史》翻译与研究”(18ZDA18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