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命题

1

像是用锋利的剪刀划开又被枯槁的双手撕裂的天鹅绒被套芯，大片大片洁白的棉絮从半空中洋洋洒洒飘落下来。刚刚才裸露出斑马线的水泥地面刹那间又被夹杂着冰的厚厚的积雪所覆盖。

大街上来往的车辆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裹挟着来去匆匆的行人，没有半点乐趣。红绿灯在暮霭中交替闪烁，整座城市喧嚣而嘈杂。夜空昏暗得发蓝，泛着幽幽的荧光，仿若要将一切的存在全部吞噬。

原本畅通无阻的道路，在大雪天就兀自拥挤起来。平常只需要十分钟的车程，被秉持着“生命至上，安全第一”的公交车司机硬生生拉扯到四十五分钟。

家距离车站不远，下了车，颜泽慢慢走回家。

老旧的小区里静悄悄的，亮着的路灯寥寥无几。这半个月，小区居民投诉的电话多到快要爆炸了，但市政维修的人员却始终不见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小区渐渐被这座日渐繁华的城市所遗弃。

颜泽远远看见自家楼栋单元门口斜对面的位置亮起一片朦胧的光。在氤氲的夜色下既温柔缱绻，又孤单寂寥。

渐渐走近，才发现是那间沉睡了太久的空置店面。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从什么地方搬来，不知不觉骤然出现在眼前。倚靠着墙边还没来得及挂上的老式招牌，给这家照相馆增添了些说不出是崭新还是陈旧的奇怪感觉。

颜泽望向自家窗户，也是一片柔和的光，不用想，定是母亲像往常那样为自己留下的一盏灯。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那灯光也在随着母亲织毛衣的手来回荡漾。

在上楼转角处，颜泽又回头望了一眼。

那来回摇晃的树影和那些时隐时现的相框里的照片交相辉映，虽然大多已藏进了无尽的黑暗里，但仍然有些重重叠叠跳跃在狭窄的光束里，似乎轻轻一碰触，瞬间就烟消云散，像是盛载着意犹未尽的余热。

背影佝偻的女人不知何时转过了身，脸上的泪痕也已被冬夜里的寒风吹干。她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单薄的女生，长长的发丝随着风飘荡。

颜泽隐约觉得熟悉。

照相馆中央刚刚被挡住视线的黑白相框此时毫无保留地露出全部面貌。

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抬起头——竟是和相框里一模一样的面孔。

当晚颜泽做了一个梦，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梦里是漆黑一片的道路，两边是开不尽的花朵，鲜红艳糜，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始终叫不出名字。

颜泽伸出手想要触碰，刹那间花蕊开始疯狂生长，又细又长，生长出带刺的触手，横冲直撞，试图往颜泽身上缠绕。

颜泽开始往前逃。

可是道路好像不停地在远去，冗长得看不到尽头。

眼看着触手迎面而来，正当颜泽绝望之时，“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切断了这个梦境。

母亲关怀的话语透过紧闭的房门传了进来：“颜泽，怎么还没起床？快要迟到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颜泽从梦中醒来，擦了擦额头大片的冷汗，回想起昨晚楼下见到的那张苍白的脸，迅速起床，应了声：“妈，我就来。”

2

物理试卷发下来的时候，颜泽看到同桌整个人埋在厚厚的书堆中间，孱弱得几乎轻轻一捏就会碎掉的肩膀起伏抖动着，还有压抑不住的闷哑的哭泣声。同桌的右手因太过用力地攥着试卷，颜泽能看见他苍白的皮肤下突起的青筋。

鲜红的4和6组成的两位阿拉伯数字，无情地宣判着这次测验的不及格。

颜泽看着自己手里满分的试卷，安慰的话语无从开口，只好沉默着当作没有察觉，随即将卷子折好，放在角落。

“满分啊，难怪物理课写英语题。”平淡的女声暴露在潮寒的空气中。

这是远如空旷山谷里绵延的回音一般清脆，整个世界只有颜泽一个人能够听得到。

男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扰乱了思绪，手中的黑色签字笔停滞的瞬间抖开了一朵潦草的花，停留在英语的一道“Be to……”句型练习题上。

虽然那天晚上的噩梦是假的，但是噩梦后额头上的冷汗是真的，噩梦前在楼下看见的一切也是真的。

隔天放学后，女生不知道又从哪个角落突然出现在颜泽面前。

“我知道你能看见我，所以……”女生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所以，从今天起，我要跟在你身边。”一锤定音，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虽说仅仅是面容苍白，没有什么支离破碎、鲜血淋漓般的惊悚诡异——但也不至于会无所畏惧到感到期待和愉悦——即便面容再清秀，但毕竟是没有心跳没有温度的，一具，出了躯壳的灵魂？

然后在颜泽去食堂吃饭的时候，身边会突然冒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从前，我也很喜欢糖醋小排。可惜我好久没有吃过了。”“从前，我也很喜欢可乐鸡翅，可惜……”“我也很喜欢雪碧，可惜……”

……

时间久了，连新入学的学弟学妹们询问这个帅哥是谁时，都会被告诫：

“校草颜泽，帅则帅已，人有点奇怪。”

“每次吃饭喝水什么的全都是双份，浪费粮食可耻，负分。”

“为人不错，但是有点冷淡。”

“……嗯，有点奇怪，但尊重祝福每个人的癖好与习惯。”

刚升上高二，学业更加繁重的颜泽已经无暇去顾及这些甚嚣尘上的流言蜚语。

很快到了高三，熟悉的同学们都会在帮颜泽买水的时候善解人意地多买一瓶。而对颜泽来说，这些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也已经成为雷打不动的日常。

3

某天，颜泽的课桌上出现了一份精美礼物。

毕竟学校是全市排名数一数二的高中，校风虽然开放，但是繁重的学业已经占据了学生们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生活。“喜欢谁，送卡片”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但大都是发生在刚上高一的小学妹、小学弟身上——初入高中，青春洋溢，还对校园青春充满懵懂和憧憬。对于课业繁重的准高考生来讲，有这点时间，不如用来学习，或者用来补补觉。

于是这份礼物的出现，很显然成为这个死气沉沉的高三年级突然发射而来的一枚重型炸弹，轰隆炸开，引起一系列热闹分子合成的化学效应。

卡片上的字迹清丽隽秀：希望我们一起努力，考上心仪的北方大学。圣诞快乐！

果然是不同于其他学校的高三学生，就算是投射了一枚导弹，也还是定时可控的。

“文字言简意赅，目标高瞻远瞩。勇敢的行动派，理智的追求者。”女生一本正经地点评道。

“所以，你那天问我为什么想要去那所大学，原来是因为这个……可你怎么知道……”

“嘘……”女生伸出右手食指，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又指向颜泽胸膛左侧，“我可以听到你这里的声音。”

明明还隔着厚厚的黑色羽绒服、浅驼色的羊绒衫和白色的衬衣，但颜泽觉得如果她的指尖再往前稍微靠近一点，将会在醒目的Logo上留下一圈透明的涟漪。

没有温暖的热度，也没有真切的触感，仿佛是有无形的电流沿着女生的指尖透过5℃的空气，透过层层叠叠的衣衫，传入左心房的最中央。

不偏不倚，正是人体最为柔软且薄弱的位置。那里好像被按下了开关，上紧了发条。漆黑开始发亮，齿轮开始旋转，表面腐蚀的铁锈正慢慢溶解，“吱呀吱呀”的声音逐渐盖过周围的一切嬉笑喧闹。最终，成为“砰砰砰……”、呼之欲出的、紊乱的心跳声。

4

除夕夜。

岁岁又年年，好像一年只为这一次阖家欢乐人团圆。

颜泽终于等到母亲房间内的灯熄灭后，才蹑手蹑脚出了门。

街上不复往日过节的气氛，只有烟花爆竹的声响还弥留着昔日的影子，尽管时光变迁依然残留着热闹。

中央广场棕色的长椅上。女生安安静静坐着，小小的一只，融进了夜色。

颜泽顺着女生的视线望过去。

中年男人宽阔的肩膀上坐着一个戴着彩色棉帽子的小男孩儿，身边的女人正在给男人整理围巾。他们身上散发着一种陌生的却又令人艳羡的气息，似乎被温暖的光晕环绕，然后光源随着视线的深入，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最后消失在远处。

“他是我爸。”隔了好久，女生开口。

颜泽隐隐听见了一些哀伤。

“我记得那天是我生日。我坐在蛋糕前等了整整一天，最后等到了父母分开的消息，”女生顿了顿，“他走了以后，我妈就病了，时常不清醒。后来，为了给我妈治病，就卖了我爸唯一留下的房子，然后搬到了这儿。”

颜泽这才恍然，为何女生总是会对涉及家庭的话题避而不谈。

“那时候，我以为是自己不够好所以他才离开的，于是我就拼命学习，也越来越懂事听话，后来如愿考上了大学，”女生突然浅浅笑了，“就是你心仪的那所。”

她接着说道：“生日那天，我拿着通知书站在他面前，可他却没能认出我来。接着同一天，我听见我最好的朋友说之所以和我来往，除了我成绩好，更是因为怜悯我。而我，就在那天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

压垮骆驼仅仅需要一根细弱的稻草。

前方一直照亮着、引领着自己的灯塔，跌跌撞撞走到近处，才发现是海市蜃楼，是大朵大朵虚浮缥缈的堕落之花。

十八年来无比坚定的信念，在一夜之间毫无预兆地轰然倒塌。

盛夏总是除了青春，还有开到荼蘼的衰败。

雪花簌簌落下，给整个中央广场染上一层洁白。除夕的雪夜，在孤单人的眼中，看不出一丝一毫浪漫的寓意。

女生抬起头望着夜空的风景。

颜泽望着身边的女生，点燃烟花。

5

三年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原本是欢聚的除夕夜，这座城市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颜泽的父亲不幸离世。

彼时的颜泽却在巷子深处，和一群朋友厮混，被卷入校园暴力的风波。

受伤的同学陷入了昏迷，没有证据证明颜泽的清白。实际上，在泥泞之中太久，也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清白。

父亲葬礼那天，那家人上门闹事，混乱之中，骨灰盒被打翻在地，父亲最后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点痕迹也飘散在风中。

伤者最后终于从昏睡中苏醒，颜泽终于等到了真相。

可再没有什么清白。

后来，他们搬到了这里。

好像远离了过去，抵达一座新的城市，一切就能够重新开始。

从始至终，母亲并没有责骂过颜泽一句，只是每个夜深人静之际，那盏昏暗的台灯永远会亮着，映照着每一个夜晚母亲试图隐藏起来的眼泪。

不一样的方式，却和女生一样。

一样抛开了过往，让往事如同往日。

从此脱胎换骨，成为一个从来不曾想象过的，优秀的，被人真心崇拜的，好学生。

为了父亲能够回来，为了母亲能够好好活下去。

为了，以为做这些就能够掩盖那些灰暗的过往，成为永久被埋藏在深处的阴暗的秘密，直至腐烂化为泥土，孕育出新的生机。

6

红色、蓝色、紫色的烟花从地上飞到高空，又从半空落到头顶，噼里啪啦盛开。用一切可以形容此刻美景的词语，五光十色、五颜六色、绚烂旖旎，都还不足以形容出烟花的美。

说出口的话语遇冷液化，变成了水蒸气，被淹没在烟花的烟雾中，如昙花一现，短暂得像是清晨的雾气。

而象征欢聚的除夕夜，热闹的街道却不合时宜地播放着伤感的歌曲—“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好像逐渐变成了生活中的孤僻症患者，与人隔绝，常日活在暗无天日的灰暗里，迫切需要抓住温暖的光源。

如果那些黑色污水般的记忆拉开了大闸，才能够从中找到我曾经遇见过你的一丝痕迹。

如果全世界只有你能看见我，听见我。

那么，是不是说——

我之于这个世界而言，仍然是切切实实属于“存在”。就像是逝去的人因为喜爱不愿离开，一直在周围，气息般环绕。

“其实，我早后悔了。”

“我也……是。”

7

楼上搬来的新邻居前来拜访，说是这一个月以来的装修工程打扰了大家休息，心里过意不去，送来新鲜的水果聊表歉意。

母亲再三推辞不过，最后微笑着还了一些点心。

颜泽终于忍不住问出声：“请问您搬来之前，原来是不是住着一个独居的阿姨？”正要离开的新邻居又停下脚步：“独居阿姨？这房子空了十几年了，是我爱人的父母留下来的，我们最近回国定居，才决定搬过来的。”

母亲带着颜泽去见心理医生的那天，春天已然悄悄地到来。万物逐渐复苏，勃发了新的生机，而一直以来陪伴了颜泽那么久，有着那么真实经历的那个女生，竟然是他在繁重的学习压力和心理压力下产生的臆想。

三月的阳光穿透窗户玻璃，打在左手边形成薄薄一层阴影。已经开始有不怕冷的学生早早换上了裙子和大衣。为了美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生活总是如此。

颜泽将冻得通红的双手缩进长长的袖口里，又拢了拢脖子上系着的黑白格纹围巾。

三月的光线看着耀眼，也只是伪装温暖，不能比及盛夏的真实热意。浅薄的温度只在心房周遭徘徊，却再也没能渗进。

颜泽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迎着些许晨光，做着放假三天却积累得厚厚一沓的几何题。

步骤正演算到——证明这条线在这个空间存在。

还带着冷意的春风吹散了桌面上的试卷，吹掉了那道几何证明题。

如果一直以为存在的，实际上却根本不曾存在，那么整个命题为假命题，答案是无解。

而那个春日那个冬夜所有经历过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假命题，不复存在。

8

那天夜里，烟花大朵大朵恣意绽放在头顶上空的时候，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有的只是五彩绚烂的烟火和积雪映照出的荧白，缠绕交织而成的孱弱的光芒。

“其实，后来我就觉得，他们两个那样不相同的人，与其后半生在一起相互折磨，不如早点分开，过各自想要的生活。我最难过的，从来都不是看见我爸爸他们过上了我极其羡慕却始终不得的生活，而是遗憾，我无一刻不在遗憾，我竟一直以来没能陪妈妈更多点时间。颜泽，好好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吧，去过你想要的，只属于你的未来。”

这样喧闹的夜色里，他们的周围是来了走，走了散的行人。行人来去匆匆，像是一场永远猜不透结局、分不清终点的旅途。

女生正抬着头望着夜空的风景。

而颜泽望着身边的女生。

她的眼神里是遗憾，是淡然，是无比坚定。

颜泽想，也许她说的没错，你看这烟火无限盛大，是不是代表着未来也一定可期？

被掩盖在蔚蓝浩瀚夜空里，那句温柔得如同梦呓的低声轻喃——

“再见，庆幸遇见你。”

“别怕，我会陪在你身边。”

同样的时间，没能被听到的不同话语，最终像无效的年华信般被黑夜吞噬。

9

最后一次从心理医生的诊疗室离开，已经临近高考。阳光耀眼，盛夏已至，早已不是三月时分虚假的热度。

望着空中万里无云的碧蓝，颜泽只觉得心里那块沉重的湿漉漉的东西，被阳光晒干晒尽，只留下一身轻盈。

窗外草丛茂盛，花坛里鲜花肆意，树上知了“吱吱喳喳”叫个不停，颜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班里的学习进度已经进行到最后一轮巩固提升、查漏补缺。为了缓解压力，有些老师甚至开始讲一些和考试无关的话题。

戴着眼镜的英语老师终于记得讲解那句对于高考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一直以来都没有去讲解的“Be to…”句型。

在整个盛夏的热烈中，英语老师站在讲台前，用“Be to…”去造句。

黑板上写着“We are never to meet again.”

译成汉语，是——

“命中注定我们再无法见面。”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天意。

但那些有关珍惜、有关未来的语句，在那场烟火中盛放，如春日暖阳，为原本晦暗的生活注入了一丝微光。

也终归完美证实了春日与冬夜曾经相遇这道假命题。